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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长

  德列别兹加火车站的站长名叫斯捷潘·斯捷潘内奇,姓舍普图诺夫。在刚过去的这个夏天,他出了点小小的岔子。这个岔子虽然分明微不足道,然而他付出的代价却是很高的。由于这个岔子,他失去了新制帽,也失去了对人类的信心。

  夏天,第八次列车夜间两点四十分钟经过他的车站。这个时间极不方便。斯捷潘·斯捷潘内奇无法睡觉,只得在月台上溜达,在女电报员身旁站一会儿,差不多一直要熬到天亮。

  他的助手阿列乌托夫每年夏天都要到某地去结婚,可怜的舍普图诺夫就只好独自一个人值班。命运之神太可恶了!不过他并不是每天晚上都孤单寂寞的。有时候,总管纳扎尔·库兹米奇·库察彼托夫的妻子玛丽亚·伊里尼希娜晚上从附近的公爵庄园里走到车站上来找他。那个女人已经不特别年轻,也不特别漂亮了,可是,诸位先生,在黑地里你哪怕见到一根电线杆子,也会错当成一个警察的。再者,顺便说一句,寂寞犹如饥饿,不是好受的,那就什么都可以将就了!每逢库察彼托娃到火车站上来,舍普图诺夫照例总是挽着她的胳膊,同她一起从站台上走下坡,往货车那边走过去。那儿,在货车旁边,他一边等第八次列车到来,一边跟她谈情说爱,一直谈到火车汽笛声响了为止。

  就这样,在一个天气晴和的夜晚,他跟玛丽亚·伊里尼希娜一起站在货车旁边,等那次列车到站。天空中万里无云,那么安谧,一轮明月缓缓地浮游,差不多看不出它在动。它把亮光倾注在车站上,旷野上,洒遍一望无际的远方……四周恬静而安宁……舍普图诺夫搂住玛丽亚·伊里尼希娜的腰,不说话。她也沉默着。两个人处在一种甜蜜的、像月光那么安谧的陶醉状态里……

  “多美的天气啊!”舍普图诺夫偶尔叹口气说,“你不冷吗?”

  她没回答,只是把身子贴近他的制服上衣,贴得越来越紧。

  两点二十分钟,站长看看怀表,说:

  “火车不久就要来了……我们,玛霞[1],看着铁道吧……我们俩,谁先看见火车的灯火,那就表示谁爱得更久……我们看着吧……”

  他们就凝神望着深不可测的远方。在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铁道两侧,这儿那儿有些灯光在亲切地闪烁。那趟列车还看不见……舍普图诺夫瞅着远方,却看见另一样东西……他看见两个很长的黑影跨过枕木……黑影照直朝他这边移动过来,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宽……一个黑影,看样子,是人的身体,另一个黑影大概是那个人拿着的长手杖……

  黑影来得近了。不久就可以听见他吹口哨的声音,吹的是《安果夫人》[2]的曲调。

  “别在铁道上走路!不准走……”舍普图诺夫嚷道,“离开铁道!”

  “不用你发号施令,混蛋!”回答声传过来。

  挨了骂的舍普图诺夫往前冲去,可是这时候玛丽亚·伊里尼希娜揪住他的衣襟。

  “看在上帝面上,斯捷巴[3]!”她小声说,“他是我的丈夫!纳扎尔卡[4]!”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这些话,库察彼托夫就已经站在受辱的站长面前。受辱的舍普图诺夫大叫一声,赶紧钻到车厢底下去,一头撞在一个什么铁东西上。他肚皮贴着地,从车厢底下爬出去,顺着铁道的路基撒腿就跑。他跳过枕木,脚底下绊着铁轨,一溜烟往水塔那边跑去,活像一个疯子,或者一条尾巴上拴着带刺的木棒的狗……

  “嘿,他那根手杖……可真不小啊!”他飞跑着,暗想。

  他跑到水塔跟前,停住脚想歇口气,可是这时候响起了脚步声。他回头一看,瞧见身后有个人影,带着手杖的阴影,很快地奔过来。他吓得魂飞天外,就又举步往前跑去。

  “您等一下!等一下!”他听见身后传来库察彼托夫的说话声,“站住!当心!火车开来了!”

  舍普图诺夫往前一看,瞧见前边来了一列火车,闪着两只狰狞的火眼……他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他的心怦怦地跳,忽然停住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顾不得看清方向,猛地往外一跳……他的身子在空中飞了四秒钟光景,然后落在一道坚硬的斜坡上,一路滚下去,碰倒许多杂草。

  “这是铁路的路堤,”他暗想,“哦,这没关系。宁可从路堤上滚下去,也比一个贵族让粗人打一顿强。”

  过了一分钟,在他右耳朵旁边,有一只沉重的大皮靴踩着水洼走过来。他背上有两只手摸来摸去……

  “是您吗?”他听见库察彼托夫的说话声,“是您吗,斯捷潘·斯捷潘内奇?”

  “饶了我吧!”舍普图诺夫哀叫道。

  “您怎么了,我的天使?您为什么害怕?是我呀,库察彼托夫!莫非您没认出我?我跟在您后面跑啊跑的……我哇哇地喊……您差点给火车轧死,我的天使……玛霞看见您拔脚就跑,也吓坏了,如今躺在站台上,昏厥过去了……您也许听见我骂您混蛋才害怕吧?您别生气……我错把您当做扳道员了……”

  “哎,您别耍笑我……如果要报复,您就快点报复……我反正在您手心里……”舍普图诺夫哀叫道,“您打吧……把我打得死去活来好了……”

  “嗯……您怎么了,老兄?要知道,我是来找您谈一件事的,恩人!我追您也就为谈一谈这件事……”

  库察彼托夫沉默一下,接着说:

  “这是件要紧事……我的玛霞对我说,多承您不嫌弃,同她发生关系了。对这一点,我倒无所谓,因为玛丽亚·伊里尼希娜在我和她共同有关的那件事上,总是给我钉子碰。不过,如果公平地论事,那就请您费神跟我订个合同,因为我是丈夫……按《圣经》上的说法毕竟是一家之主嘛。米哈伊尔·德米特里奇公爵以前跟她发生过关系,每月都给我两张二十五卢布钞票。那么您愿意出多少呢?俗语说得好:协议胜于钱。不过您站起来吧……”

  舍普图诺夫站起来。他觉得自己摔断了筋骨,伤势很重,就磨磨蹭蹭地往路堤走去……

  “您愿意出多少呢?”库察彼托夫继续说,“我收您一张二十五卢布钞票好了……其次,我想求您一件事,您能给我的侄子在您的车站上谋个小差事吗?……”

  舍普图诺夫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好歹磨蹭到车站上,一头倒在床上。第二天醒过来,他没找到他的制帽和一块肩章。

  他直到现在还感到羞愧。

  1883年

  * * *

  [1] 玛丽亚的爱称。

  [2] 指法国作曲家列科克于一八七二年所写的小歌剧《安果夫人的女儿》。——俄文本编者注

  [3] 斯捷潘的爱称。

  [4] 纳扎尔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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