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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之心

  以诺·埃莫瑞醒来时就知道,那个人今天就要来了,以诺要给他看那样东西的那个人。以诺的血这样告诉他。他跟他爹一样流着智血。

  那天下午两点,他迎来了换班的门卫。“你只不过是迟到了十五分钟,是吧,”他生气地说,“我却没走。我可以走,我却没走。”他穿着一件绿色的制服,领口和袖口都有黄色的绲边,两条裤腿的外侧各有一道黄条纹。换班的门卫是一个穿着同样制服的男孩,有一副翘起的页岩质地的面孔,嘴里衔着一根牙签。他们看守的这扇门是铁栅栏门,钢筋的拱梁特意设计成了两棵树的形状;树枝弯垂,构成了门楣,上面写着弯弯扭扭的字母:市森林公园。换班的门卫靠在一边的树干上,用牙签剔起牙来。

  “每天,”以诺抱怨说,“每天我都浪费了宝贵的十五分钟站在这儿等你。”

  每一天下班后他都会走进公园,每一天他走进去都做同样的事。他先去游泳池。他怕水,但如果池里有女人,他就会坐在水上的岸边,看她们。有个女人每星期一都会来,她穿着一件泳衣,在臀部裂开了。起初他以为她不知道这回事,他没有公然在岸边观看,而是匍匐到树丛里,暗自窃笑着,从那里观看。池子里没有别人告诉她那条裂口——下午四点前人们还没有来,她在水里嬉戏,又在池边睡了将近一个小时,始终没有察觉有人会在树丛里偷看她暴露在泳衣外的身体。后来有一天,他来晚了一点,看见了三个女人,她们的泳衣都是裂开的,池里全是人,谁也没有特别注意她们。这个城市就是如此——总让他吃惊。他一有两美元闲钱就会去找妓女,然而他仍会不断地震惊于他看见的公开的放荡。他钻进树丛是出于一种礼貌。这些女人时常拽下泳衣的肩带,舒展身体平躺下来。

  这座公园是城市的心脏。他来到这个城市——他的血告诉他——他在城市的心脏定居了下来。每一天他都看着它的心脏;每一天;他是如此地目瞪口呆,如此地充满敬畏,如此地不知所措,仅仅是想一想它,他就会浑身冒汗。在公园的深处他发现了一样东西。它是一个谜,尽管它就在那里,在玻璃柜里供人观赏,还有一张打字机打出来的卡片,说明它的来龙去脉。然而有一件事是卡片说不出来的,卡片说不出来的就在他身体里,一种可怕的认识,无以言表;一种可怕的认识,如同一根巨大的神经生长在他身体里。他无法把这个谜给随便什么人看;但他一定要给某个人看。那个人是一个特别的人。那个人不是这城市的人,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以诺知道,自己见到他时就会知道是他,他知道自己必须很快见到他,否则体内的神经就会长大,大到他要去抢银行,或是扑到女人身上,或是驾驶偷来的汽车冲向房子的一侧。整个上午他的血都在说那个人今天要来了。

  他离开换班的门卫,从一条隐秘的小径走近水池,这条小径从女更衣室的后面通向一小片空地,从那里望过去整个泳池可以尽收眼底。水里一个人也没有——池水是深绿色的,水面波澜不惊——但是他看见了那个带着两个小男孩的女人,她从那一边走了过来,朝更衣室走去。她每隔一天左右来一次,总带着那两个孩子。她会带着他们下水,在池里游一会儿泳,然后躺在池边晒太阳。她穿着一件有污渍的白色泳衣,像套在一只口袋里,以诺愉悦地观看她有好几次了。他从那片空地沿坡爬向六道木灌木丛,灌木丛下面有一条很舒服的坑道,他爬到里面,进到稍为开阔的一处,那是他的老地方。他坐定了,拨弄六道木的枝条,摆好位置,就可以从容地透过它去看。树丛中他的脸总是通红。如果有人恰巧在那里拨开小树枝,一定以为看见了魔鬼,会吓得从山坡上滚下去,摔进池里。那个女人和两个小男孩走进了更衣室。

  以诺从不会立刻就走进公园那黑暗而秘密的中心。那是下午的高潮。他做的其他事情都是它的前戏,它们已经仪式化了,必不可少。他离开树丛后,就会去霜瓶,那是一个卖热狗的摊位,做成橙汁瓶的形状,顶部一圈漆成蓝色的霜。他会在这里买一杯巧克力麦乳奶昔,再和女招待说几句调情的话,他相信女招待在暗恋他。之后他就去看动物。它们关在长长的一排铁笼里,那就像电影里的阿卡翠斯监狱[1]。笼子冬天有电热器,夏天有空调,六个男人受雇来照顾动物,喂它们丁字牛排。动物整天躺着,无所事事。以诺每天都去看它们,充满了敬畏与仇恨。然后他就去那里。

  那两个小男孩从更衣室里跑出来,扎进水里,同时从水池那一边的车道上传来刺耳的噪声。以诺的脑袋从树丛里猛地探出来。他看见一辆高高的银灰色汽车驶过,那声音听起来像是马达正拖着车的后身。车子驶过,他能听见车在道上转弯时发出的叽嘎声,然后又开走了。他仔细听着,努力辨别它会不会停下。噪声减弱了,又渐渐变响了。车又驶过。以诺这次看见车里只有一个人,是个男人。它的声音再次消失了,又变响了。这辆车第三次开了过来,几乎就在以诺正前方的水池对面停了下来。车里的男人往窗外望去,目光沿着草坡移到了水里,那两个小男孩正在泼水、尖叫。以诺使劲把脑袋从树丛里伸出,眯起眼睛。男人旁边的车门用一根绳子拴住了。他从另一边车门走下来,走到车前,沿着草坡朝下面的水池走去,走到半路他停住了。他站了一会儿,好像在找什么人,接着他在草地上直挺挺地坐下来。他穿着西装,那衣服里面仿佛发出了炫目的光。他抱膝而坐。“好吧,假装我是狗。”以诺说,“好吧,假装我是狗。”

  他立刻从树丛里爬出来,心跳得飞快,就像是博览会上那个小伙子绕着井壁疯狂驾驶的摩托。他甚至记得那个男人的名字——海茨尔·韦弗先生。眨眼间以诺就爬到了六道木树丛的尽头,望向水池对面。那蓝色的身影仍坐在原地。他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住了,仿佛那只手一高高举起,那个身影就会面不改色地一步跃过水池。

  那个女人从更衣室里走出来,径直走向跳板。她伸展胳膊,准备跳水,跳板发出重重的啪啪声。她突然向后旋转,消失在水下。海茨尔·韦弗先生的脑袋慢悠悠地转动,目光追随着水下的她。

  以诺站了起来,走下更衣室后面的那条小径。他偷偷地从水池那一边走出来,朝海茨走去。他停在坡顶,在人行道边的草地上轻轻移动,不发出一丝声响。以诺走到海茨的正后方,在人行道边坐下。如果他的胳膊有十英尺长,他就能把手放在海茨的肩上了。他安静地端详着海茨。

  那个女人正爬出水池,攀着池沿奋力向上。她的脸先露了出来,脸很长,面无血色,长着尖利的龅牙,绷带一样的泳帽几乎遮住了眼睛。她用手撑住身子,一只大脚和腿从身后迈出,接着是另一侧的脚和腿,她整个人就上来了,蹲在那里喘气。她松弛地站起来,抖了抖,水从她身上滴落,她在水中跺了跺脚。她面对着他们,咧嘴笑了。以诺能看见海茨尔·韦弗的侧脸正看着那个女人。它没有笑,只是目送她轻快地走到晒太阳的地方,几乎就在他们所坐之处的正下方。以诺要稍稍挪动一下才能看见。

  那个女人坐在晒太阳的地方,摘下泳帽。她的头发又短又乱,五颜六色,从深深的铁锈色到乌蒙蒙的柠檬黄。她摇了摇头,又抬头看了看海茨尔·韦弗,笑着露出尖牙。她在晒太阳的地方舒展四肢躺下,抬起膝盖,脊椎贴在水泥地上。水池另一头的那两个小男孩,抓着对方的头朝池沿撞去。她贴紧水泥地面躺好,又抬起身把泳装的肩带拽下来。

  “耶稣王!”以诺低语道,没等他把视线从那个女人身上挪开,海茨尔·韦弗已经跳了起来,快要冲到车旁了。那个女人坐直了,泳衣半掉在胸前,以诺同时看着两边。他强忍着不看那个女人,去追赶海茨尔·韦弗。

  “等等我!”他喊道,一面在车前挥舞手臂,那辆车已经发出轰隆声,就要起动。海茨尔·韦弗关上了马达。挡风玻璃后的脸气鼓鼓的,像一只青蛙;像是有一声喊叫闷在了里面,像黑帮片里密室的门,门后有人被绑在椅子上,嘴里塞了一条毛巾。

  “嘿,”以诺说,“这不是海茨尔·韦弗吗!你好吗,海茨尔?”

  “门卫说我可以在游泳池边找到你。”海茨尔·韦弗说,“他说你藏在树丛里看游泳。”

  以诺脸红了。“我一向欣赏游泳啦。”他说。他把头探进窗内,“你在找我吗?”他大声问。

  “那些人,”海茨说,“那些叫莫茨的人——她有没有说过他们住在哪儿?”

  以诺像是没有听见,“你特地来这儿找我吗?”他说。

  “阿沙和萨白斯·莫茨——她曾给过你削皮机。她有没有说过他们住在哪儿?”

  以诺把头从车窗里缩了回来。他打开车门,坐到海茨身边。有那么一刻他只是看着他,舔着嘴唇。接着他低语道:“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在找那些人,”海茨说,“我要见到那个男人。她有没有说过他们现在住在哪儿?”

  “我要给你看这个,”以诺说,“我要给你看看它;就在这儿,今天下午。我一定要。”他抓住海茨尔·韦弗的胳膊,海茨尔·韦弗甩掉了他的手。

  “她有没有说过他们现在住在哪儿?”他又说了一遍。

  以诺不住地舔嘴唇。他的嘴唇很苍白,只是上面长了一个紫色的热疮。“是啊,她不是邀请过我去看她,还带上竖琴吗?我要给你看这个,”他说,“然后我再告诉你。”

  “什么东西?”海茨嘀咕道。

  “就是我要给你看的这样东西,”以诺说,“你一直向前开,我会告诉你在哪儿停车。”

  “我不想看你的任何东西,”海茨尔·韦弗说,“我要那个地址。”

  “你要是不来的话,我可想不起来。”以诺说。他没有看海茨尔·韦弗。他看着窗外。车子很快就发动了。以诺的血流得很快。他知道去那里之前,要先去霜瓶和动物园,他预见到自己和海茨尔·韦弗将会有一番可怕的打斗。他一定要把他弄到那里,就算是用一块石头敲他的脑袋,一路把他背过去,也非如此不可。

  以诺的头脑分成了两半。和血液联系的那一半在思索着什么,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另一半则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词句。前一半在思索着如何让海茨尔·韦弗穿过霜瓶和动物园,另一半却在问:“你从哪儿搞到这么漂亮的车?你应该在外面漆上些标志,比如‘上车吧,宝贝’——我在一辆车上见过,后来又见过……”

  海茨尔·韦弗的脸就像是从石头的一侧刻出来的。

  “我爹有一次买彩票中了一辆黄色儿的福特车,”以诺喃喃地说,“顶篷能卷起,上面有两根天线,还有松鼠一样儿的尾巴。他把它卖了。停车!停车!”他嚷道——他们正驶过霜瓶。

  “这是哪儿?”他们刚走进去,海茨尔·韦弗就问道。他们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后面横放着一张柜台,柜台前有一些毒蘑菇似的褐色圆凳。面向门的那面墙壁贴着巨幅冰淇淋的广告,上面有一头装扮成家庭主妇的奶牛。

  “它不在这儿,”以诺说,“我们要在路上停一下吃点东西。你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海茨嘀咕道。他直挺挺地站在房子中间,双手插在口袋里,脖子缩进了衣领。

  “哦,那坐下吧,”以诺说,“我要喝点东西。”

  柜台后面有一阵响动,一个留着男式短发的女人从椅子上站起身,走了过来,之前她一直坐在椅子上看报。她愠怒地看着以诺。她身上原本雪白的制服沾满了褐色的污渍。“你要什么?”她凑近他的耳朵大声说,仿佛他是个聋子。她生有一张男人的脸,还有一双肌肉发达的臂膀。

  “我要巧克力麦乳奶昔,乖女孩,”以诺温柔地说,“多放些冰淇淋。”

  她怒气冲冲地转过身,狠狠地瞪着海茨。

  “他说他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坐着看你一会儿,”以诺说,“他不饿,只是想看看你。”

  海茨木然地看着那个女人,她转过身开始搅拌奶昔。海茨在最边上那只凳子上坐下,把关节捏得啪啪响。

  以诺仔细端详海茨。过了几分钟他低声说:“我觉得你有些变样了。”

  海茨扭了扭脖子,突然上前说道:“给我那些人的地址。现在就要。”

  以诺恍然大悟。警察。他的脸写满了某种表情,仿佛知道了某个秘密。“我觉得你不像以前那样自负了。”他说,“我觉得或许,你现在没有以前那么坦然了。”偷了那辆车,他心想。

  海茨尔·韦弗又坐了回去。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在他酸楚发湿的眼睛深处,却有什么在闪动。他转过脸不再看以诺。

  “刚才在水池那边你干吗那么快地跳起来?”以诺问。那个女人转过身对着他,手中拿着麦乳奶昔。“当然啰,”他阴阳怪气地说,“我也并不想掺和那样的丑事儿。”

  那个女人把麦乳奶昔砰地放在他面前的柜台上。“十五美分。”她咆哮着说。

  “你可比它值钱哟,乖女孩。”以诺说。他窃笑着,一边用吸管往麦乳奶昔里吹气。

  那个女人大步走到海茨那里。“你跟那个婊子养的一起来这儿干吗?”她喊道,“你这样安静的好男孩干吗跟一个婊子养的来这儿。你交友要慎重啊。”她叫莫德,整天喝威士忌,威士忌就装在柜台下面一个果坛子里。“耶稣。”她说道,擦了擦鼻子下面。她双手抱胸,在海茨前面的一把直背椅上坐下,脸却对着以诺。“每天,”她看着以诺,对海茨说道,“每天这个婊子养的都要来这儿。”

  以诺在想着那些动物。他们接下去得去看动物了。他恨它们;光是想想它们,就让他的脸变成了深紫的巧克力色,仿佛麦乳奶昔正往头上涌来。

  “你是个好男孩,”她说,“我能看出你是个洁身自好的孩子,洁身自好吧,不要跟那个婊子养的混在一起。我一眼就能认出一个洁净的男孩。”她对着以诺大声说,但以诺在看海茨尔·韦弗。海茨尔·韦弗身体内部似乎正在上紧发条,尽管他的身体没有移动,连手也没有动一下。他的身体像是压在了蓝色西装里,体内的发条像是越来越紧。以诺的血告诉他要抓紧了。他用吸管大力地吸着奶昔。

  “是的,先生,”她说,“再没有比一个洁净的男孩更甜美的了。上帝为我作证。我一眼就能认出一个洁净的男孩,我一眼也能认出一个婊子养的,天壤之别呀,那个咂摸吸管的流脓的杂种就是一个该死的婊子养的,你这样洁净的男孩跟他交往要慎重些呀。我一眼就能认出一个洁净的男孩。”

  以诺吸到杯底,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从口袋里掏出十五美分,放在柜台上,站起身。不过海茨尔·韦弗已经起身了;他靠在柜台上,脸对着那个女人。她没有一眼看见他,因为她在看以诺。海茨的双手撑在柜台上,他的脸与她的脸近在咫尺。那个女人转过脸,盯着他。

  “走吧,”以诺开口道,“我们没工夫和她拌嘴。我要马上给你看这个,我要……”

  “我不洁净。”海茨说。

  他又说了一遍,以诺才听清。

  “我不洁净。”他又说了一遍,无论是他的表情还是声音都是那么平淡,他只是看着那个女人,好像在看一块木头。

  她盯着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是勃然大怒。“你觉得我会在乎!”她尖声说,“我他妈的干吗要管你是个什么东西?”

  “走吧,”以诺嘀咕道,“走吧,不然我不告诉你那些人住在哪儿。”他抓住海茨的胳膊,把他从柜台后面拖开,朝门走去。

  “你这杂种!”那个女人尖声说,“你真以为我会在乎你们这种臭小子?”

  海茨尔·韦弗飞快地推开门,走了出去。他走回到车上,以诺跟在他后面跳了上来。“好了,”以诺说,“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前开。”

  “你告诉我有什么用?”海茨说,“我不打算待在这儿。我要走了。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以诺打了个寒战。他开始舔嘴唇。“我要给你看看它,”他沙哑地说,“我只能给你一个人看。我看见你开车经过水池边,就收到一个暗号,那个人就是你。整个上午我都知道有人会来,我在水池边看见你,就收到了这个暗号。”

  “我才不在乎你的这些暗号。”海茨说。

  “我每天都去看它,”以诺说,“我每天都去,却不能带别人去。我要等待那个暗号。等你一看见它,我马上就告诉你那些人的地址。你要看看它,你看见它后,有一件事就会发生。”

  “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海茨说。

  他发动了汽车,以诺坐在座位上,身子前倾。“那些动物,”他嘀咕道,“我们要先路过它们。不会很久。用不了一分钟。”他看见那些动物在等着他,目露凶光,随时要把他扔出去的样子。他想,万一此时警察大叫,警笛大作,警车呼啸,就在他要给海茨尔·韦弗看那样东西之前,海茨被抓住了,那可怎么办?

  “我要见那些人。”海茨说。

  “停车!停车!”以诺叫道。

  左边有一长排亮闪闪的铁笼子,栅栏后面,黑色的身影有的坐着,有的踱步。“下车吧,”以诺说,“用不了一秒钟。”

  海茨下了车,又停住了。“我要见那些人。”他说。

  “好的,好的,来吧。”以诺央求道。

  “我不信你知道地址。”

  “我知道!我知道!”以诺叫道,“是‘二’开头的,哦,来吧!”他拽着海茨朝笼子走去。第一个笼子里有两头黑熊。它们面对面坐着,像两位饮茶的中年主妇,带着礼貌而自我沉醉的表情。“它们整天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那儿散发臭味,”以诺说,“有个男人每天早晨过来用水管冲洗笼子,笼子还是一样臭,好像没洗过一样。”那里的每只动物都对他怀着一种私下的傲慢的仇恨,就像上流社会的人对待野心家一样。他又经过了两个关着熊的笼子,看也没看它们一眼,他在下一个笼子前停住,里面有两只黄眼睛的狼,用鼻子拱混凝土的笼沿。“鬣狗,”他说,“我讨厌鬣狗。”他走近笼子,朝里面吐了口痰,吐到一只狼的腿上。它嗖地跑到另一侧,不怀好意地斜睨他。他一时间忘记了海茨尔·韦弗的存在。随后他又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他还在那里。他就在以诺的身后。他没有看动物。在想着那些警察呢,以诺心想。他说:“来吧,我们不需要看接下来的猴子。”通常他会在每个笼子边逗留一下,大声对自己说一句下流话,然而今天动物只是他的例行程序。他匆匆走过猴子笼,两三次回头确认海茨尔·韦弗还在后面。走到最后一个猴子笼时,他情不自禁地站住了。

  “看看那只猿猴。”他说着,一边瞪着它。那只动物背对着他,除了小小的粉红臀部,全身都是灰色的。“假如我有这样一只屁股,”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会坐在上面。绝不会把它暴露给所有这些来公园的人。来吧,我们不需要看接下来的鸟儿。”他跑过鸟笼,来到动物园的尽头,“现在我们不需要汽车了,”他说着,一边往前走,“我们要穿过那片树林直接下山。”他停住,发现海茨尔·韦弗并没有跟在他后面,而是停在最后一个鸟笼前面。“哦,耶稣。”他叹息道,他站住,疯狂地挥手叫喊,“来呀!”海茨却一动不动,凝视着笼子。

  以诺跑回他身边,抓住他的胳膊,海茨神情恍惚地推开他,仍然望着笼子。它是空的。以诺盯着看了一会儿。“它是空的!”他大叫,“你看那个空空的破笼子干吗?快来呀。”他站在那里,流着汗,脸色发紫;“它是空的!”他大叫;接着发现它并不是空的。在笼子一个角落的地上,有一只眼睛。那只眼睛在疑似拖把的一个东西中间,那拖把放在一块破布上。他凑近铁丝网,眯起眼睛才发现那只拖把原来是一只猫头鹰,睁着一只眼睛。它直勾勾地看着海茨尔·韦弗。“一只会叫的老猫头鹰而已,”他抱怨说,“你以前见过它们的。”

  “我不洁净。”他对那只眼睛说。他用对霜瓶那个女人说这话的语气对它说道。那只眼睛轻柔地合上了,猫头鹰掉转脑袋面向墙壁。

  他杀了人,以诺心想。“噢,亲爱的耶稣,来呀!”他哀号,“我现在就要给你看。”以诺拽着海茨走开,只走了几英尺海茨又停下了,望着远处的一样东西。以诺的视力很弱。他眯起眼睛,辨认出他们身后那条大路的尽头有一个身影。路的两侧各有两个跳动的小身影。

  海茨尔·韦弗突然转过身,对他说:“这东西在哪儿?我们现在就去看它。走吧。”

  “我不正要带你去那儿吗?”以诺低语道。他感到身上的汗水在收紧,刺痛了他,皮肤像针扎一样,甚至头皮也是如此。“我们要步行。”他说。

  “为什么?”海茨嘀咕道。

  “我不知道。”以诺说。他知道自己要发生一件事了。他知道自己要发生一件事了。他的血凝固了。之前它一直如打鼓般地流动,此刻却凝结了。他们开始下山了。这是一个陡坡,漫山遍野全是树,从地面起四英尺高的树干被漆成了白色,好像穿上了短袜。他抓住海茨尔·韦弗的胳膊。“越向下走越泥泞。”他说着,一边茫然地四处打量。海茨尔·韦弗甩脱了他的手。他又旋即抓住海茨尔·韦弗的胳膊,拦住了他。他的手指穿过树丛,指向下面。“Muvseevum[2].”他说。这个怪异的词让他战栗。这是他第一次大声说出这个词。他手指的方向浮现出一个灰色楼房的影子。他们一路下山,楼房越来越大,等他们走出树林的尽头,走到砾石车道上时,楼房突然缩小了。它是圆形的,煤烟色的。前廊有一些柱子,每根柱子之间都有一个没有眼珠的女人,头上顶着一只水罐。柱子上面有一条混凝土的环带,刻着“MVSEVM”这几个字母。以诺不敢把这个词再读一遍。

  “我们要走上台阶,穿过大门。”他耳语道。到门廊有十级台阶。宽阔的大门黑黢黢的。以诺小心地推开它,把头挤进门缝。他随即又把头缩了回来,说:“好吧,进去吧,悄悄地。我不想吵醒那个老门卫。他对我不太友好。”他们走进一个黑暗的大厅。油毡和木焦油的气味很浓重,这两种气味之下另一种气味若隐若现。第三种气味是隐藏的,以诺说不出是他以前闻到过的哪种。大厅里只有两个大缸,还有一个老头睡在靠墙的一把直背椅上。他穿着跟以诺一样的制服,就像是粘在那里的干瘪蜘蛛。以诺看了看海茨尔·韦弗,看他是否也在闻那个隐藏的气味。他像是在闻;以诺的血又开始流动了,这一次声音近了,仿佛鼓乐队走近了四分之一英里。他抓住海茨的胳膊,蹑手蹑脚地穿过大厅,走到尽头的另一扇黑门前。他把门打开一条小缝,把头挤进去。他随即又把头缩回来,勾了勾手指示意海茨跟上他。他们走进另一个大厅,和前一个很像,只是需要斜穿过去。“那东西就在那边的第一扇门里。”以诺小声说。他们走进一个满是玻璃柜的黑屋子。玻璃柜盖住了四面墙,地板中央还有三只棺材般的玻璃柜。墙边的玻璃柜盛满了鸟儿,支棱在涂了清漆的小棍上,它们向下望着,一副脱了水的调皮表情。

  “来吧。”以诺耳语道。血里的鼓声越来越近了。他走过地板中央的两只柜子,朝第三只走去。他走到它的最那边,停住了。他站在那里,脖子前伸向下望着,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海茨尔·韦弗走到了他的身旁。

  两个人都站在那里,以诺直挺挺地站着,海茨尔·韦弗微微探身向前。柜子里有三只碗,一排钝兵器,还有一个男人。以诺看的就是这个男人。他大概三英尺高,赤身裸体,干枯的黄皮肤,双眼痛苦地紧闭着,仿佛一块巨大的钢坨正要滚落到他的头上。

  “瞧那儿的说明。”以诺的声音如同在教堂里的低声细语,他指着男人脚边用打字机打出的卡片,“那上面说他曾和我们一样高。一些阿拉伯人花了六个月时间对他做了这事。”他小心地转过头去看海茨尔·韦弗。

  他只能看见海茨尔·韦弗正盯着那皱缩的男人。海茨探身向前,玻璃柜面映照出他的脸。那是一张苍白的倒影,眼珠如同两个洁净的弹孔。以诺等待着,直挺挺地站着。他听见大厅里传来脚步声。耶稣啊耶稣,他祈祷,让他快一点吧,做他想做的事!脚步声进了门。他看见那个女人带着两个小男孩。她一手牵着一个,在咧嘴笑。海茨尔·韦弗仍然盯着那皱缩的男人,没有抬眼。那个女人朝他们走来。她在柜子的另一侧停下,低头向里面看,她咧嘴笑的脸映在玻璃上,盖住了海茨尔·韦弗的脸。她窃笑着,把两根指头放在门牙前。两张小男孩的脸就像两只盘子一样放在柜子的两侧,接住从她脸上溢出来的笑容。海茨的脖子向后猛地一扭,发出了声响。这声响,似乎是以诺从未听过的。或许是柜子里的那个男人发出来的。以诺马上意识到就是他。“等等我!”他尖叫道,跟着海茨尔·韦弗冲出了房间。

  以诺在半山腰追上了他。他一把抓住海茨的胳膊,拽得他转了个身,随后以诺站定了,突然间感到身体虚飘,如同一只气球,他盯着前方。海茨尔·韦弗按住他的双肩,摇晃他。“地址是什么?”他喊道,“给我那个地址!”

  就算是以诺知道那个地址,此刻也无法想起来了。他甚至都站不住了。海茨尔·韦弗松开他,他便向后倒去,摔在了一棵穿着白色短袜的树上。他翻了个身,平躺在地上,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在漂浮。他望见远处有一个蓝色的身影在跳跃,捡起一块石头,他看见那疯狂的脸转了过来,将石头猛地投向他;他微笑着闭上眼睛。等他睁开眼睛,海茨尔·韦弗已经走了。他把手指放在额头上,又举到眼前。手指上有斑斑红痕。他扭头看见地上有一滴血,定睛看时,他觉得那滴血晕染成了一汪小泉。他笔直地坐起身,皮肤像是冻住了,他把手指插进血里,能听见血在极其微弱地颤动,他秘密的血,在这城市的中央。

  * * *

  [1] 美国陆军部于1868年在旧金山湾内一座叫阿卡翠斯岛上为开小差的人建立的一所监狱。1934年,司法部接管该监狱,用作关押有从正规联邦监狱中越狱记录的“超级罪犯”,1963年被关闭。

  [2] 应为博物馆(Museum),以诺发音不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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