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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宽慰

  托马斯退到了窗边,脑袋从墙和窗帘间往下看,望着车道上停着的那辆车。他妈妈和那个小荡妇正在下车。他妈妈慢慢地出来了,表情冷漠、动作笨拙,随后滑出来的是那个小荡妇微微弯曲的修长的腿,裙子被拽到了膝盖的上头。她发出一阵尖厉的笑声跑着迎向狗,狗雀跃着,兴奋过度、快乐无比地摇摆着身体欢迎她。一阵沉默又汹涌的愤怒贯穿了托马斯庞大的身躯而后交汇,如同有一群暴徒在聚集。

  现在他能做的就是打包行李,去酒店一直待到房子能清静的时候。

  他不知道行李箱在哪里,他不喜欢收拾行李,他需要他的书,他的打字机不是手提式的,他早已习惯了用电热毯,他没法忍受在饭店吃饭。而他的妈妈,出于她蛮勇的一片善心,正着手毁掉这屋里的宁静。

  后门甩上了,女孩的笑声从厨房喷薄而出,穿过后廊,从楼梯间冉冉上升抵达他的房间,如一股电流朝他袭来。他跳到了一边,站在那儿对四周怒目而视。他早晨说的话是斩钉截铁的:“要是你把那姑娘带到这屋里来,我就走。你可以选——要她还是要我。”

  她做了选择。剧烈的疼痛抓紧了他的喉咙。这是三十五年以来的第一遭……他感觉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灼热的湿度从他的眼后涌出。然后他稳住了自己,不让自己被愤怒击溃。事实恰恰相反,她根本没做选择。她在指望他对电热毯的依恋之情。一定得让她好好地瞧一瞧。

  女孩的笑声再一次响起,托马斯皱起了眉头。他又看到了她昨天夜里的表情。她闯进了他的房间。他醒来的时候发现门是开着的,而她在那儿。走廊照进来的光足以在她朝他转身时,让他看清楚她。那张脸像音乐喜剧里的滑稽女演员的——尖尖的下巴,宽宽的、圆似苹果的双颊,还有一双和猫科动物一样空洞洞的双眼。他从床上跳了起来,一把抓起了直背椅,逼着她从房间退了出去。他把椅子举在身前,像是正在驱赶一只危险的猫的驯兽师。他无声无息地把她赶下了过道,趁着他到了过道在他妈妈的门外停下脚步砸门时,她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转身逃进了客房里。

  隔了片刻他妈妈开了房门,从门缝里焦虑地往外看。她的脸看起来油腻腻的,不知道她夜里都抹了些什么,脸四周围了一圈粉红的橡胶发卷。她朝着姑娘已经消失的过道望下去。托马斯站在她面前,椅子还举在身前,好似他还需要打倒另外一头野兽。“她要进我房间来,”他嘶哑地说着,推门进去,“我醒来的时候,她正要进我的房间。”他关上了身后的门,声音因为怒气变得高昂。“我再也忍不了了!一天我也忍不了了!”

  他妈妈被他逼着退到了床边,坐在了床的一角。她有着沉重的身体,而安放在这具肉身上的,是一颗细长的、出奇憔悴的、与身体丝毫也不匹配的脑袋。

  “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托马斯说道,“我一天也不忍了。”她所有的行为倾向都是显而易见的。她的倾向就是,怀着全世界最为善良的动机,对美德进行拙劣的模仿,这样毫无心智地热烈追求美德,而使得所有牵涉其中的人都变成傻瓜,美德本身也只能沦落成荒唐。“一天也不。”他重复了一遍。

  他妈妈断然地摇着头,视线仍旧落在门上。

  托马斯把椅子搁到了她面前的地上,在上头坐了下来。他俯身的模样,像是要跟一个智障儿童解释什么似的。

  “这只是她不幸的一种表现而已。”他妈妈说道,“多么可怕啊,多么可怕。名字她告诉过我,不过我忘记了。但这不是她自己能控制的。她生来就带的。托马斯,”她说着,用手托住了下巴,“想一想,这要是你呢?”

  激愤阻塞了他的气管。“就没法让你明白,”他粗着喉咙说,“要是她都不能控制,你怎么能?”

  他妈妈的眼神,亲热然而却不可撼动,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日落之后从远方看到的蓝。“慕男狂[1]。”她嘟囔说。

  “慕男狂,”他激烈地回答,“她不用给你这些花哨的名字,她就是个道德低能儿。你知道这个就好了。自打生下来就没有道德功能——就像有人生来没有肾或者缺了一条腿。你明白不明白?”

  “我一直在想假如这是你的话。”她说着,手还是搁在下巴上,“要是你的话,要是没人肯收留你的话,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感受?要是你是个慕男狂患者,不是个才华横溢的聪明人,你做的事情自己都没法控制……”

  托马斯感到一种对自己无法忍受的深切厌恶,似乎他正在缓缓地变身为那个姑娘。

  “她穿了什么吗?”她突然发问,眼睛眯成了细缝。

  “没有!”他咆哮如雷,“现在你就把她从这里弄出去!”

  “这么冷的天,我怎么能让她出去?”她说,“今天早上她又扬言要自杀。”

  “把她送回监狱去。”托马斯回答。

  “我是不会把你送回监狱的,托马斯。”她说。

  他起身一把抓起了椅子,趁着还能控制自己,快步出了房间。

  托马斯爱他妈妈。他爱她,他的天性让他这么做,不过也有些时候他简直受不了她对他的爱。有时候这爱什么也不是,纯粹是白痴成迷,有时候他感觉围绕着自己的力量是种看不见的潜流,完全没有办法控制。她的行为永远是从种种考虑之中最陈腐的那个出发——这么做是好事儿啊——一直到最有勇无谋地同魔鬼达成契约,当然了,魔鬼本尊她从来都认不出来。

  魔鬼对托马斯而言,只是一种说话方式,然而这是一种合适他妈妈的语境的说话方式。但凡她要是有点知识的话,他本可以从基督教早期历史开始向她证明,过盛的美德远离公正,对善的节制也能产生对恶的节制,埃及的安东尼[2]要是待在家里照顾他妹妹,没有魔鬼能毒害他。

  托马斯并不愤世嫉俗,也谈不上反对美德,他视美德为秩序的原则,也唯有美德才能让生活可以忍受。他的生活之所以尚可忍受,也得益于他妈妈明智的美德——她保持屋内的良好秩序,以及做精美饭菜。不过一旦美德到了她难以收拾的地步,譬如现在,一种魔鬼的感觉就在他心里滋长,这并非是他的或者是老太太的思想突变,它们本就存在于人格之中,始终存在,尽管从来都看不见,然而随时随地可能尖叫,或者摔锅。

  一个月前,那姑娘受指控开空头支票,因而进了县监狱,他妈妈在报纸上看到她的照片。在早餐桌上,她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越过咖啡壶把报纸递给他。“设想一下,”她说,“才十九岁啊,在那个肮脏的监狱里。她看着不像坏姑娘。”

  那照片托马斯瞟了一眼。他看到一张精明又污秽的孩子脸。他观察到的是,犯罪的平均年龄正在持续稳定下降。

  “她看起来像是个正派姑娘。”他妈妈说。

  “正派人不会用空头支票。”托马斯回答。

  “要是你处在紧要关头,你不知道自己会干些什么。”

  “我不会用空头支票。”托马斯回答。

  “我觉得,”他妈妈说,“我得给她送一小盒糖。”

  要是还在那时候他就坚决反对的话,别的事儿就都不会发生了。他父亲要是还活着的话,这时候就会插一脚进来反对了。给人送一小盒糖是她最喜欢干的善事儿,但凡在她的社交范围之内,不管是谁搬到镇上了,她都会打电话送一小盒糖去;不管她朋友的哪个孩子又生了孩子或者得了奖学金,她就打电话带着一盒糖果去;要是哪个老人摔断了骨头,她就带一盒糖出现在了人家床边。但是那时候的他觉得她专程去监狱送一小盒糖的念头很逗乐。

  现在,他站在自己的房间里,那姑娘的笑声在他的脑海里飞快消失,他咒诅着他当初觉得逗乐的想法。

  他妈妈从监狱回来时,连门也没敲就闯进了他书房,她整个人瘫倒在他沙发上,把肿胀的小脚搁在扶手上。休息片刻后,她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坐起来把报纸垫在脚下,又躺了回去。“另外一半人的生活,我们一点也不晓得。”她说。

  托马斯知道尽管她说话无非是从一种陈词滥调到另外一种陈词滥调,然而话的后头还是有真实体验的。相比姑娘坐牢,他感觉更难过的,是他妈妈得跑到监狱去看她。他本来可以不让她看到所有不愉快的景象。“好吧,”他说着,把杂志收起来,“你这会儿最好还是全忘了吧。那姑娘蹲监狱的理由充分得很。”

  “你没法想象她都经历了些什么,”她说着,又坐起来,“听着。”那可怜的姑娘叫星星,她是后妈带大的,她后妈自己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男孩几乎都成年了,他占她便宜,手段很恶劣,她被逼无奈只好离家出走去找她亲妈。一找到她亲妈,她亲妈便把她送去各种各样的寄宿学校想就此摆脱她。但是每所学校她都被迫出走,因为都会有性变态、施虐狂出现,他们的行为难以言表、令人发指。托马斯看得出来,他妈妈给他讲故事时省去了细节,而这些细节她自己却未能幸免。她时不时地语焉不详、声音颤抖时,他觉得她必定是记起了一些恐怖的情景,人家栩栩如生地塞进了她的脑海。他曾经寄希望于几天之后这样的记忆消失,然而并没有。第二天,她带着舒洁面巾纸和冷霜[3]又去了监狱,再几天之后她宣称她在咨询一位律师。

  正是这些时候,托马斯才真正悲伤于父亲的去世,虽说他活着的时候他根本受不了他。老头子从来没有这股子傻劲儿,绝对不会被没用的同情心打动,他会(背着她)和他的密友治安官拉紧必要的弦,那个姑娘会被打发到州监狱度过她的时光。他自始至终总被卷到一些令人光火的行径当中,直到一天早上(在生气地看了一眼他妻子之后,那表情好像她一个人该负责似的),他在早餐桌边猝死。托马斯继承了他父亲的理性,而没有他的无情,继承了他妈妈良善的爱,而没有她一心追逐善的倾向。他对所有实际行动的计划就是,等等看事态如何发展。

  律师发现这个残暴一再重复的故事大半是假的。不过当他和她解释说这个姑娘是精神变态人格,对精神病院来说她不够疯狂,对监狱来说她又不足以有罪,对社会而言她又不够稳定,托马斯的妈妈比之前更受触动了。姑娘轻轻松松地承认她的故事都是假的,因为她先天就是个骗子。她说,她撒谎是因为她没有安全感。她在几个精神病专家手中转来转去,是这些人完成了对她的教育的最后几笔。她知道她毫无希望。如此苦难出现在眼前,他妈妈似乎折服于某种痛苦的奥秘,没什么能使之变得可以忍受,只有加倍的努力。让他恼火的是,她开始用怜悯的目光打量他,好似她糊里糊涂的仁慈再也分不清对象了。

  几天之后她闯进门来,说律师给这个姑娘争取到了假释——给她。

  托马斯从他的莫里斯靠椅上站了起来,正读着的评论掉了下去。他温和的大脸因为对未来的痛苦预期绷紧了。“你不会吧,”他说,“要把那姑娘带回家!”

  “不,不是。”她说,“托马斯,你镇定点。”她绞尽脑汁替那姑娘在镇上一家宠物商店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个她认识的反复无常的老太太家寄宿。人们都不友善。像星星这样处处都是逆境的人,他们都不能感同身受。

  托马斯坐了回去,把他的评论捡了起来。他好像刚刚逃了某种危险,其中之险恶他自己并不想弄清楚。“谁的话你也听不进去,”他说,“不过几天之内那姑娘就会离开镇子,带着她能从你这里弄到的东西。从此以后,你就再也不会有她的消息了。”

  又过了两个晚上,他回到家中,一推开客厅的门就被一阵尖厉、空洞的笑声戳住了。他妈妈和那个姑娘紧挨壁炉坐着,几根燃气壁炉芯[4]在那儿烧着。这个姑娘给人即时的一个印象就是身体畸形。她的头发剪得像狗毛,或许说是精灵也可以。她穿着最流行的衣服,眼神闪闪发亮,亲昵地久久凝视着他,忽而又变成了一个咧开嘴的亲密笑容。

  “托马斯!”他妈妈说话的声音坚决,带有不允许他逃走的强制,“这就是星星,我跟你讲过很多次了。星星要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这姑娘叫自己星星·德雷克。律师已经发现她的真名叫萨拉·哈姆了。

  托马斯没往前走也没说话,就站在门口,一脸充满敌意的迷惘。最终他说:“你好,萨拉。”他的腔调是这么的嫌恶,听到这样的声音他自己都震惊了。他涨红了脸,感觉到深藏于内心却得以流露的轻蔑之情,是针对任何一个这么悲惨的人的。他走进了房间,决心至少要保持体面的礼貌。他重重地坐在了一把直背椅上。

  “托马斯写历史,”他妈妈用威胁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今年他是咱们本地历史协会的主席。”

  那个姑娘身体往前凑,更直截了当地关注着托马斯,“太棒了!”她哑着嗓子说。

  “现在,托马斯正在写第一批定居在这个县上的人。”他妈妈说。

  “太棒了!”姑娘又说。

  托马斯费了番力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人独自待在屋里。

  “话说,你知道他长得像谁吗?”星星问道,头偏向一边,以某种角度盯着他看。

  “哦,一个很著名的人!”他妈妈机灵地回答说。

  “我昨天晚上看的电影里的那个警察。”星星说。

  “星星,”他妈妈说,“我觉得你看电影应该仔细地选一下类型。我认为你只应该看最好的电影。我不认为犯罪电影对你有好处。”

  “哦,这个电影是讲犯罪会恶有恶报的,”星星回答说,“我发誓,那警察看起来和他一模一样。那些人老是骗他要占他便宜。他看起来就是一分钟也受不了的表情,他就要爆发了呀。他是个混乱的家伙。不难看。”她给托马斯送去了一个赞许的秋波。

  “星星,”他妈妈说,“我觉得要是你能培养点音乐趣味,会很快乐的。”

  托马斯一声叹息。他妈妈还在喋喋不休,而那个姑娘根本没再留意她,她的眼神在他身上演奏呢。她那眼神的本事,仿佛那是她的双手,一会儿在他的双膝上,一会儿又落到他的脖子上。她的眼神有一种嘲弄的诱惑力,他知道她清楚地意识到了,他是受不了她的目光的。他无须任何佐证就知道自己正与堕落本尊共处一室,然而这堕落却无可非议,因为它的背后不存在责任能力。他这会儿眼睁睁地看着的,是最令人无可忍受的无辜。他漫不经心地问自己,对此上帝持什么态度,要是可行的话不妨采纳呢。

  整顿饭他妈妈的一言一行都是那么白痴,他简直没法看她,不过既然他更没法忍受看萨拉·哈姆,就只能始终用不以为然的嫌恶眼神瞪着房间那头的餐具柜了。这姑娘发表的每一句点评他妈妈都要回答,就好像值得严肃对待似的。她还为星星有意义地使用业余时间提出了好几个计划。萨拉·哈姆对她提出的建议,并不比一根胡萝卜提出来的更为关心。一旦托马斯不经意地往她的方向看过去,她就朝他挤眼睛。他刚刚咽下了最后一勺甜点就站了起来,小声说:“我得走了,我得开会去。”

  “托马斯,”他妈妈说,“我想让你顺路送星星回家。我不想让她晚上自己搭计程车走。”

  有那么一会儿,托马斯怒气冲冲,一言不发,随即转身离开了房间。片刻他再回来的时候,脸上挂着种隐约的下定决心的表情。姑娘准备好了,正在客厅里温顺地等着他。她飞快地丢给他一个赞赏的、心怀秘密的得意眼神。托马斯并没有伸出胳膊来,可她还是挽着他走出屋子,下了台阶,她似乎黏着的是一座神奇的会动的纪念碑。

  “听话!”他妈妈叫道。

  萨拉·哈姆窃笑,捅了捅他的肋骨。

  他穿外套的时候决心利用这个机会告诉姑娘,除非她不再寄生在他妈妈身上,否则他保证会亲自把她送回监狱。他要让她知道,他知道她想干什么,他没那么天真,有些事情他必然不会容忍。要是他在书桌前,钢笔拿在手里,没有谁能比托马斯表达更为清晰。然而当他发现自己和萨拉·哈姆被关在车里时,惊恐控制了他的舌头。

  她盘腿坐着说:“终于自己待着了。”还咯咯直笑。

  托马斯把车从屋前猛地转向,迅速朝大门开去,一上了公路,快得像被人追似的。

  “上帝啊,”萨拉·哈姆说着,脚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下来了,“哪里着火了?”

  托马斯没有回答。几秒钟后,他能感觉到她的身形靠得更近了。她舒展身体,拉伸得更近一些,最终她的手轻松地悬在了他肩膀的上空。“托米[5]不喜欢我,”她说,“但是我觉得他绝顶可爱。”

  也就是四分钟多一点点,托马斯已经在进镇子的路上开了有三点五英里了。第一个十字路口是红灯,但是他无视了。那老太太住的地方还有三个街区远。当车子呼啸着到地方停下来时,他跳出了车子,跑到姑娘那边拉开了门。她没有下车,托马斯被迫等着。过了片刻一条腿出现了,而后她那张畸形的小白脸出来了,抬起来凝望着他。这脸上的神情暗示着盲目,然而这是一种并不自知的盲目。托马斯奇怪地感到作呕。而那双空荡荡的眼睛在他身上游移。“没人喜欢我。”她伤心地说,“要是你是我会怎么感觉,要是只有三英里的路我都不愿意和你同车会怎么样呢?”

  “我妈妈喜欢你。”他咕哝着说。

  “她!”那姑娘说,“她都落后于时代七十五年啦!”

  托马斯屏住了呼吸,说:“要是我再发现你来烦她的话,我就让你回监狱去。”虽然他说出口的声音只比窃窃私语高一点,然而声音后头有着驽钝的力量。

  “除了你还有谁?”她说话间,缩回了车里,似乎现在她全然不打算下车了。托马斯把手伸进车里,看也没看抓住了她的前襟,把她拽出来后松开了手。他随即跳回车里快速开走。那边的车门仍然是开着的,她的笑声无影无形然而真实存在,在街道上弹着跳着,仿佛就要纵身跃入车那头敞开的门,同他一起乘车离去。他俯身过去砰地关上了车门,随即朝家开去。他太生气了,没法去开会。他想让他妈妈清楚地知道他的不满。他想将她心中的疑虑一扫而空。他爸爸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如同锉刀一般响了起来。

  傻瓜,老头子说,现在伸一脚进去,抢在她前头让她知道到底谁说了算。

  然而托马斯到家的时候,他妈妈早已明智地上了床。

  第二天清晨他出现在早餐桌前时,耷拉的眉毛和伸出来的下巴都示意他现在的心情很危险。每当托马斯想显得毅然决然的时候,就像一头面对挑战的公牛,低着脑袋,蹄子刨地,往后退。“好了,现在听着。”他开始了,猛然把他的椅子拉出来坐下去。“关于那个姑娘,我有话要跟你说。我不想多说,只说一次。”他吸了口气,“她什么也不是,就是个小荡妇。她在你背后嘲笑你。她就想把你肯给她的全弄到手。你对她来说一文不值。”

  他妈妈看起来似乎也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她早上起来没穿外衣,而是穿着浴袍,脑袋上绕了一条灰色的长头巾,这使得她的脸带了种全知全能、让人发窘的神情。似乎是一位女先知在和他共进早餐。

  “今天早上你得吃罐装奶油了。”她一边说一边给他倒咖啡,“别的我给忘了。”

  “好吧。你听到我说话没?”托马斯愤愤地回答。

  “我没聋,”他妈妈说着,把壶放回了三角座,“我知道我对她来说一文不值,也就是个喋喋不休的过时老太太。”

  “那你为什么还固执地干这蠢事儿……”

  “托马斯,”她说着,一只手扶在脸侧,“这可能……”

  “可这不是我!”托马斯说道,抓住了他膝盖边的桌腿。

  她继续托着自己的脸,轻轻地摇头。“想想你有的一切,”她开始了,“一切家的宽慰。还有德行,托马斯。你没有不良嗜好,你生来没什么是不好的。”

  托马斯的喘息像哮喘就要发作的病人。“你毫无逻辑,”他的声音了无生机,“要是他老早就反对了。”

  老太太挺直了后背。“你,”她说道,“不像他。”

  托马斯张了张嘴,然而没发出声音来。

  “不管怎么样吧,”他妈妈说着,语气隐含了如此微妙的谴责,像是把她之前的赞美收了回去,“既然你这么拼命反对她,那我再也不请她回家来了。”

  “我没有反对她,”托马斯回答说,“我反对的是你愚弄自己。”

  他刚一离开餐桌关上了书房的门,他的父亲已经在他的心里蹲了下来。老头子有乡下人的本事,聊天是蹲着的,尽管他根本不是乡下人,他生在城里长在城里,只是后来才搬到小地方来开发自己的潜能。由于他那稳得住的技巧,那些人以为他是他们中的一员。在县政府的草坪上聊到一半他就蹲下了,他的三两个聊天伙伴也纷纷跟着蹲下,而谈话表面上丝毫没有中断。他就以这样的姿态始终生活在他的谎言之中,从来不需要屈尊俯就地张开嘴来扯谎。

  就让她压迫你吧,他说。你不像我。当个男人你还不够格。

  托马斯开始用心地读书,过了片刻那个形象退去了。那姑娘给他存在感的深处带来的紊乱,超出了他的分析能力。他的感觉如同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一阵龙卷风在一百码以外的地方刮过,他预感到它还会回来而且会直接冲着他而来。他一直没能把精神集中在他的工作上,直到十点左右才好些。

  又两个晚上过去了,他和妈妈吃完了晚饭,正坐在他们的书斋里各拿着一部分晚报在看,电话铃响了起来,那丁零丁零的紧急程度如同火灾的警报。托马斯伸手接电话。话筒刚到他手里,一个尖厉的女声就在屋内叫道:“来把这姑娘弄走!来弄走她!醉了!醉在我的客厅里!我不要她了!丢了工作,回我这里酗酒!我不要了!”

  他妈妈跳起来,一把抢走了话筒。

  托马斯爸爸的鬼魂出现在他面前。打电话找治安官,老头子催促道。“打电话给治安官,”托马斯大声说,“给治安官打电话,叫他去那儿接她。”

  “我们马上就过去,”他妈妈正在说,“我们马上就去接走她。叫她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

  “她那样子收拾什么东西,”那个声音尖叫道,“你不该把她这种东西推到我这里!我的房子值得尊重!”

  “叫她给治安官打电话。”托马斯吼道。

  他妈妈放下了听筒看着他。“我连只狗都不会交给那个男人。”她说。

  托马斯抱起双臂坐在椅子上,定定地瞅着墙。

  “想一想那个可怜的姑娘,托马斯,”他妈妈说道,“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而我们拥有一切。”

  他们到的时候,萨拉·哈姆叉着双腿跌坐在地上,背靠寄宿屋前的台阶扶手。她的小便帽悬在她的前额上,是那个老太婆砸上去的。她的衣服堆得从行李箱里鼓了出来,都是老太太扔进去的。而她正在以一种私密的语气低声细气地和自己酒后谈着心。一道口红印子竖在她的半边脸上。她任由他妈妈牵引着走向了汽车,被塞进了后座,还没清醒过来是谁在救她。“一整天都没有人说话,除了跟一群天杀的长尾鹦鹉。”她暴怒地嘀咕道。

  托马斯根本就没下车,厌恶地瞟了她一眼之后也没再看她。他说:“我只告诉你一次,合适她的地方就是监狱。”

  他妈妈在后座上,握着姑娘的手,没回答。

  “行,那带她去酒店。”他说。

  “我没法送一个喝醉的姑娘去住酒店,托马斯,”她说,“你知道的。”

  “那就送医院去。”

  “她需要的不是监狱不是酒店也不是医院。”他妈妈说,“她需要家。”

  “她需要的不是我家。”托马斯回答。

  “就今天一个晚上。托马斯,”老太太一声叹息,“就今晚。”

  从那时起八天过去了。小荡妇在客房安家了。他妈妈每天都出去替她找工作,找地方寄宿,都以失败而告终,因为那个老太婆已经往各处散播了警告。托马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者书斋里。他的家对他来说,是家,是工作室,是教堂,同乌龟的壳一样是自己的,是必不可少的。他简直没法相信居然就这么被侵犯了。他通红的脸上自始至终有种受了刺激的愤怒神色。

  这个姑娘早晨一起来就声音发颤地唱着一曲布鲁斯小调,升调,带颤音,随之降低,暗示出需要被满足的激情。这时候托马斯在他的桌前,就会突然地起身,开始狂乱地用舒洁卫生纸堵住耳朵。每一次他要从这房间到那房间,或从这层楼到那层楼去,她铁定会出现。每一回,他在上下楼的途中,她不是与他相遇之后再擦身而过,羞怯而又谀媚,就是跟在他后头上下楼,吐出微弱的、悲伤的、带有薄荷糖味道的叹息。她看起来钟爱托马斯对她的厌恶之情,只要一有机会就从他身上汲取这种情绪,仿佛这能为她的苦难增添无限风情似的。

  老头子——小小的个头,像只黄蜂似的,戴着他发黄的巴拿马帽,穿着他的泡泡纱外套以及他精心弄脏的粉红衬衫,系着个小蝴蝶领结——似乎已经在托马斯的心里取得了地位,在这里他经常是蹲着的,每一次但凡他儿子没法再逼自己继续工作下去时,他都会突然喷出一样的刺耳建议。插一脚进去,去见治安官。

  除了穿的是方格衬衫,戴的是一顶得克萨斯帽,比他爸爸年轻十岁以外,治安官就是托马斯爸爸的另一个版本。他跟托马斯爸爸一样轻轻松松地扯着谎,并且以前治安官对老头子的赞赏是真挚的。托马斯和他妈妈一样,宁愿远远地绕着走,以躲开他那双玻璃般的淡蓝眼睛的注视。一直以来他都寄希望于其他的解决办法,譬如一个奇迹。

  屋里有了萨拉·哈姆,一日三餐都难以忍受。

  “托米不喜欢我,”第三天或者是第四天晚上,她在餐桌上说,噘着嘴目光越过桌子盯着托马斯僵直的庞大身躯。托马斯脸上的表情,宛如被困在忍无可忍的恶臭之中。“他不想我在这里。哪里也没人要我。”

  “托马斯的名字叫托马斯,”他妈妈打断了她的话,“不是托米。”

  “托米是我编的,”她回答,“我觉得很可爱。他恨我。”

  “托马斯不恨你,”他妈妈说,“我们不是那种心里有恨的人。”她添了这么一句,似乎这是他们家几代人生来就带有的缺陷似的。

  “喔,别人不想要我的时候,我知道的,”萨拉·哈姆继续说了下去,“就连监狱都不想要我。要是我自杀的话,我想知道上帝要不要我?”

  “试试就知道了。”托马斯小声地说。

  那姑娘笑声尖厉。她随即忽然停了下来,脸皱成一团,身体开始发抖。“最好的就是,”她说着,牙齿咔咔嗒嗒作响,“自杀。再也不会碍谁的事儿了。我会下地狱去,上帝不用看着我。连魔鬼都会不想要我,把我踢出地狱,连地狱都待不下去……”她号啕起来。

  托马斯站起来,拿着他的碟子和刀叉去书斋吃完了晚餐。从此之后,他再也没去餐桌吃过饭了,只让他妈妈端到他的书桌上吃。这些用餐时间里,老头子就会激动地出现在面前,说着诸如此类的话,她从来不能把我从自己的桌前赶走,这种时候他就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后倾,两个大拇指在他的吊裤带下头。

  又过去了几个夜晚,萨拉·哈姆拿了把水果削皮刀猛割自己的手腕,歇斯底里发作。晚餐之后他就待在书斋里,先是听到一声尖叫,接着是一连串的嘶吼,随后他妈妈急匆匆的脚步声穿过了整座房屋。他一动没动。第一个瞬间闪过的希望是姑娘割断喉咙,而后他意识到她不可能这么干,她和刚才一样仍旧在喊叫,他那希望就渐渐消失了。他继续看杂志,隔了一会儿尖叫声没了。又过了片刻,他妈妈破门而入,拿着他的外套和帽子。“我们得带她去医院。”她说,“她想了结自己。我用止血带绑了她的胳膊。哎呀天呀,托马斯,”她说,“想想你要是心情这么糟糕的话,你也会干这种事儿!”

  托马斯木然地站起来,戴帽子,穿外套。“我们带她去医院,”他说,“把她留在那儿。”

  “再一次让她绝望?”老太太叫道,“托马斯!”

  这会儿,他站在自己的房间中央,意识到他已经到了这个点上,采取行动将不可避免。他必须要收拾行李,他必须要离开,他必须要走。然而托马斯还是没有动。

  他的怒火已经不仅仅是针对那个小荡妇了,也针对他的妈妈。尽管医生发现她几乎没伤到自己,他嘲笑那止血带,只往伤口上涂了一道碘酒,这让那姑娘愤怒不已,然而他妈妈却无法从这个事件中恢复过来,仿佛某种新的沉重的悲伤被她扛在了双肩上。这激怒的不单单是托马斯,甚至萨拉·哈姆都生气了,因为她的这种悲伤看来是通用的,不管他们两人谁碰到了什么样的好运气,这悲伤都很快能找到另一个目标。萨拉·哈姆的生命经验把老太太推进了对整个世界的哀悼当中。

  企图自杀后的第二天上午,老太太细细收拾了整座房子,把所有的刀子、剪子都收起来锁在了一个抽屉里。她把一瓶老鼠药倒进了厕所,从厨房地板上收掉了蟑螂药片。然后她来到托马斯的书房窃窃私语:“他的那把枪在哪里?我要你锁好了。”

  “枪在我抽屉里,”托马斯咆哮道,“我是不会上锁的。要是她朝自己开枪,那该有多好!”

  “托马斯,”他妈妈说,“她能听到你的话!”

  “让她听到我的话吧!”托马斯嚷嚷道,“你难道不知道她根本不想自杀?你难道不知道她这种人从来不可能自杀?你难道不……”

  他妈妈悄悄跑到门外关上门,想借此平息他的怒吼。然而萨拉的笑声就在过道里,相当近,嘎啦嘎啦地传进了他的房间,“托米会知道的。我会自杀,他会因为没有对我好难过的。我就用他自己那把小枪,他自己那把小左轮枪的枪把手上镶了珍珠!”她大声地嚷嚷,模仿着电影里的怪兽发出了一种正在忍受着折磨的响亮笑声。

  托马斯咬紧了牙。他拉开书桌抽屉,摸索着那把手枪。这是老头子留给他的,老头子的看法是每一座房子里都得有把上了膛的枪。某天夜里他朝一个小偷旁边开了两枪,不过从来没有击中什么。他一点也不害怕姑娘会朝自己开枪。他关上了抽屉。像她那种人顽强地攫取生活,每时每刻都能得到某种装腔作势的好处。

  他想到过好几个摆脱她的办法,不过这些想法中的每一个,道德基调都显示出它们来自于一颗与他父亲同源的心灵。托马斯拒绝了它们。这姑娘没再犯法之前,他不能把她锁起来。老头子能丝毫不受良心谴责地做到灌醉她,打发她开他的车到高速公路上去,同时通知公路巡警她在公路上。但托马斯认为这种勾当低于他的道德底限。办法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一个比一个更为残酷。

  哪怕是最为模糊的希望,他都没有,他不觉得姑娘会拿到这把枪并朝自己开枪,然而那天下午他往抽屉里看的时候,发现枪不在。他的书房是从里面锁上的,不是从外面。他一点也不在乎这把枪,但是想到萨拉·哈姆的手滑过他的纸张间让他恼火。现在连他的书房也被玷污了。她唯一没有碰过的地方就是他的卧室了。

  那天晚上,她进去了。

  上午吃早餐的时候,他没有吃,也没有坐下来。他站在椅子边发出最后通牒之时,他妈妈在啜饮咖啡,样子好似屋里就她一个人,而她正在忍受巨痛似的。“我忍过了,”他说道,“我能忍多久都已经竭尽所能忍了。既然我看得很清楚,你不关心我,不关心我的安宁不关心我的舒适也不关心我的工作条件,那么我只有一个办法能用了。我再给你一天时间,要是你今天下午还把那姑娘带回这个家里来,我走。你可以选择——她或我。”他原本还想说下去,可是这时候他的喉咙哽住了,他离开了。

  十点钟的时候,他妈妈和萨拉·哈姆离开了屋子。

  四点钟,他听到车轮碾过沙砾路,便冲往窗口。车停下的时候,狗站了起来,保持警觉,身体颤抖。

  他要去过道的橱柜边找行李箱,然而第一步他却怎么都没办法迈出去。仿佛有人交给了他一把刀,告诉他要想活下去的话,就给自己做手术。他无助地绞着他那巨大的手掌。他的表情一片混乱,因为优柔寡断还有愤慨。在他灼热的脸上,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似乎都要滴出汗来了。他闭了一会儿眼睛,然而在他的眼睑后,他父亲的形象斜着眼睛看着他。白痴!老头子发着嘘声说道,白痴!那个有罪的小荡妇偷走了你的枪!去见治安官!去见治安官!

  又隔了片刻,托马斯睁开了双眼。他像是又受了刺激。他在原地站了至少三分钟,然后转过身去,缓慢得如同一艘正在掉头的巨轮。他面对着门又站了一会儿,而后迈出了步子,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去经历一场巨大的磨难。

  他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治安官。这家伙自己制定自己的规矩,有他自己的时间表。托马斯先去了监狱,他的办公室在那儿,不过他不在。他去了县政府,一个书记员告诉他,治安官去了街对面的理发店。“那是副治安官。”那书记员说着,指向窗外一个男人庞大的身形,他穿着方格衬衫,正靠在一辆警车上空空地望着前方。

  “这事儿必须得找治安官。”托马斯说着,走向理发店。纵然他一点也不想和治安官有什么关系,但是他意识到那个男人至少是个聪明人,而不仅仅是一坨出汗的肉。

  理发师说治安官刚走。托马斯又走回县政府,当他刚从马路出来踩上人行道的时候,看见一个背微微有点驼的瘦长身影,正在生气地对副治安官做着手势。

  托马斯走了过去,因为精神紊乱,看起来有些好斗。在三英尺开外的地方他猛然停下了脚步,以一种过于激昂的声音说道:“我能和你说句话吗?”他没叫治安官的名字,治安官的名字是费尔布拉泽。

  费尔布拉泽将他尖利的、满是皱褶的脸转了过来,角度恰好到刚够看见托马斯。副治安官也转过脸来。不过谁也没说话。治安官从嘴里拿出了一截小小的烟头,扔到了脚边。“我告诉你怎么办了。”他对副治安官说。而后他走着,微微点了点头示意托马斯要是想见他,就跟他走。副治安官悄悄地小跑一圈,绕到警车前头钻进了车内。

  费尔布拉泽穿过县政府的广场,托马斯跟在他后头。他在一棵树下站住了,这树的影子遮盖了县政府前面草坪足足四分之一的地方。他身体微微前倾地等着,又点了一根香烟。

  托马斯开始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他的事情和盘托出。因为他没时间准备措辞,话都不甚连贯,同一件事儿重复了好几遍才勉强把他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他说完时,治安官仍旧微微前俯,与他形成一定角度,眼睛没在特别看什么。他就保持这样子一句话也没说。

  托马斯又开始说,放慢了速度,说得更蹩脚,费尔布拉泽让他继续说了段时间才开口,“我们抓过她一回。”随后,他浮现出一个慢悠悠的、皱巴巴的、无所不知的似笑非笑。

  “我和这事儿没关系,”托马斯说,“都是我妈。”

  费尔布拉泽蹲了下来。

  “她想要帮助那个姑娘,”托马斯说,“她不知道谁也帮不了她。”

  “咬下来的,比她能咽下去的多吧,我估计。”蹲着的那个声音沉思道。

  “她和这事儿没关系,”托马斯说,“她不知道我在这儿。那姑娘拿着枪,很危险。”

  “他,”治安官说,“他从不让任何东西从自己脚底下长出来。特别是女人种的东西。”

  “难说她会不会用那把枪杀了谁。”托马斯虚弱地说,俯瞰着得克萨斯帽的圆顶。

  很长时间的沉默。

  “她从哪里拿的?”费尔布拉泽问。

  “我不知道。她睡在客房。枪应该就在那儿,很可能在她的行李箱里。”托马斯说。

  费尔布拉泽再度陷入沉默。

  “你可以来搜查客房,”托马斯语气紧张,“我可以回家把前门的门闩拉开,你悄悄地进来,上楼搜搜她的房间。”

  费尔布拉泽一转头,眼睛直直地盯着托马斯的双膝。“该怎么做你好像都知道了嘛,”他说,“想要换换工作?”

  托马斯没再说话,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了。不过他执拗地等着。费尔布拉泽把烟屁股从嘴里拿下来扔在了草地上。他身后不远处是县政府的前廊,一群原本靠在门左边的游手好闲的家伙挪到了右边,那里有一块阳光落定的地方。一张皱巴巴的纸从上头一扇窗户飘了出来,晃荡着落下。

  “我大概六点钟去,”费尔布拉泽说,“你别把门闩插上,不要碍我的事儿——你和那两个女人都别碍事儿。”

  托马斯发出一种如释重负的呼啸声,意思是说“谢谢”,他像刚被释放似的冲出了草地。“那两个女人”这句话如同扎在他脑海里的芒刺——对他妈妈的微妙侮辱,比费尔布拉泽任何一句对他本人无能的暗示都更加伤害他。当他钻进车里时,脸忽地涨红了。是不是他把他妈妈送到治安官这里来的——成了这男人舌尖的笑柄[6]?为了摆脱那个小荡妇,他是不是背叛了她?他立刻明白并非如此。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她好,是替她除掉会毁掉他们宁静的寄生虫。他发动车子飞快地朝家驶去,不过他刚刚转上车道又决定还是把车停得离屋子稍远一点,从后门悄悄地进去。他在草地上停了车,又从草地上绕着圈走向屋后。芥末色的条纹云布满了天空。狗在后门的地垫上睡着,听到主人的脚步声,它睁开了一只黄色的眼睛看看他,又闭上了。

  托马斯进了厨房。屋里空荡荡的,静到他能清楚地听到厨房里的钟响亮的滴答滴答声。差一刻钟六点。他蹑手蹑脚快步穿过了过道去前门拉开了门闩。而后他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从客厅关着的门后,他听到了他妈妈轻轻的鼻鼾,估计她读书的时候睡着了。过道的另一头,就在离他的书房不足三英尺的地方,那个小荡妇的黑外套和红色坤包挂在椅子上。他听到楼上有水声,估计她正在洗澡呢。

  他去了书房,在书桌前坐下等着,注意到厌恶感让他每隔一会儿都有一阵战栗穿过全身。他坐了一两分钟,什么都没干。之后他拿起了钢笔,开始在他眼前的信封背面画方格。他看着他的表。差十一分钟六点。又一会儿,他百无聊赖地拉开了就在他膝盖上方的中间抽屉。刹那间他凝视那把枪,没能认出来。进而他发出了短促的喊叫,一跃而起。她把枪放回来了!

  白痴!他的父亲嘘道,白痴!去,放她包里去。别光站这儿。去,放她包里去!

  托马斯站在那儿,盯着抽屉看。

  傻子!老头子火了。快点,还有时间!去,放她包里去。

  托马斯没动弹。

  低能儿!他父亲吼道。

  托马斯拿起了那把枪。

  快点,老头子命令说。

  托马斯开始往前移,把枪拿得离他远远的。他开门看着那把椅子。那件黑色的外套以及红坤包就放在上头几乎伸手可及的地方。

  动作快点,你个傻瓜。他的父亲说。

  他妈妈那几乎无法觉察的鼾声在客厅的门后起起落落,每一个起落似乎都在标注时间的顺序,然而那时间顺序与留给托马斯的转瞬之间全无关系。没有其他动静。

  快点。你这个低能儿,别等她醒来。老头子说。

  鼾声停了下来,托马斯听到沙发弹簧嘎吱作响。他抓住了红色的坤包,碰到的感觉像是皮肤,打开包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臭味,毫无疑问就是那姑娘身上的。他畏畏缩缩地把枪塞进去再抽身回来。他的脸烧成了一种丑陋不堪的暗红色。

  “托米把什么放进我包里啦?”她嚷嚷着说,快活的笑声蹦蹦跳跳地从楼梯上下来了。托马斯迅速转身。

  她从楼梯顶端走下来的步态像个时装模特儿,先一条光腿,然后是另一条以某种明确的节奏从她和服的下摆伸了出来。“托米太顽皮。”她说话的声音嘶哑。她已经到了楼梯底端,朝托马斯抛了个欲求占有的媚眼,这会儿托马斯的脸已经不是红而是灰了。她伸出手用一根手指挑开了包,端详着那把枪。

  他妈妈推开客厅门,往外望。

  “托米把他的手枪放到我包里来了!”姑娘尖叫道。

  “荒唐,”他妈妈说着,打了个哈欠,“托马斯把枪放到你包里干什么?”

  托马斯微微弓着背站在那儿,双手无助地悬在手腕上,好像这双手是他刚刚从一池血泊里拔出来的似的。

  “我不知道他要干吗,”姑娘说,“不过他肯定是干了。”她开始绕着托马斯打转,双手扶胯,脖子往前探,暧昧的笑容恶狠狠地定格在他身上。刹那间她的表情豁然开朗,好似是那坤包,托马斯伸手一碰瞬间敞开。她站在那儿,脑袋歪向一边,带着种难以置信的姿态。“哦,老天哪,”她慢吞吞地说,“他给我下套。”

  霎时,托马斯诅咒的不仅仅是这姑娘,还有把她造出来的整个宇宙秩序。

  “托马斯不会把枪放到你包里的,”他妈妈说,“托马斯是个绅士。”

  姑娘发出一串咯咯直笑的噪音。“你看看还在这里呢。”她说着,指向那个敞开的坤包。

  你在她的包里发现了枪。你这个笨蛋!老头子嘶嘶地嘘道。

  “我在她的包里发现了枪!”托马斯嚷嚷起来,“这个肮脏的有罪的荡妇偷我的枪!”

  他妈妈震惊地听到他的声音里有其他人的存在。老太太先知般的脸变得苍白。

  “我亲眼看见的!”萨拉·哈姆厉声尖叫,扑过去拿包,然而托马斯好似有他父亲抓着他手臂似的,先拿到包握住了枪。姑娘暴怒之中扑向托马斯的喉咙,实际上要不是他妈妈舍身保护她的话,她就已经掐住他的脖子了。

  开枪!老头子吼道。

  托马斯开了枪。气流爆炸的声响宛如要终结这个世界的罪恶。托马斯听着声响,它必将粉碎荡妇的笑声,直至所有的尖叫都归于沉寂,什么也不会留下来干扰这完美秩序的宁静。

  回声一波一波地渐渐消失。在最后的回音消失之前,费尔布拉泽开了门,把脑袋探进了过道。他的鼻子皱了起来。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表情是那种不愿意承认自己也会吃惊的脸。他的眼睛清澈如玻璃,反照着这个场景。老太太躺在地板上,就在姑娘和托马斯之间。

  治安官的大脑立刻像台计算器一样运转了起来。如同白纸黑字上写着似的,他看见了事实:这个家伙一直想把他妈妈干掉,赖到那个姑娘身上。不过对他而言,费尔布拉泽来得太早了。他们还没发现他的脑袋就在门口。他在彻底检查现场的时候,更多的场景向他涌来。就在老太太的尸体上方,杀手和荡妇即将瘫入彼此的怀抱之中。下流的诱饵,治安官一见即知。他早已习惯当他步入现场之时,现场并没有如他所希望发现的那么糟。不过这一次他的期待得到了满足。

  * * *

  [1] 此处,托马斯妈妈将慕男狂说成了Nimpermaniac,托马斯随后的回答进行了纠正,应为Nymphomaniac。后文,托马斯妈妈再次说错。

  [2] 罗马帝国时期的埃及基督徒,基督徒隐修生活的先驱。

  [3] 也称香脂或护肤霜,适合干性皮肤者使用或非干性皮肤者冬天防干燥用。

  [4] 一种像圆木的燃气棒,供燃气壁炉使用。目前市面上主要有两种燃气壁炉芯:一种发出黄色火焰,需要配套的通风系统,一种发出蓝色火焰,无须通风系统。燃气壁炉比传统壁炉更环保、高效,圆木状、带火焰壁炉芯的设计则让其兼具传统壁炉的观赏效果。

  [5] 萨拉将Thomas说成Tomsee,显得无比亲昵。

  [6] 即butt,兼有笑柄与烟屁股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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