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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久的寒意

  阿斯伯里的火车停了下来,他恰好在妈妈站着等他的地方下车。她那张戴着眼镜的瘦削面孔就在他的下方,一眼看见在列车员后头撑住身体的他时,脸上那灿烂的明媚笑容消失了。这个笑容消退得如此之突兀,取而代之的震惊又是如此之彻底,令他头一回意识到他的病看着恐怕不轻了。天空是冷淡的灰白,而那一轮白色的、金色的耀眼太阳宛如一位来自东方的陌生君王,从包围着提姆波罗小镇的黑色树林上空冉冉地升起,给这里唯一的一排街区添了层奇异的光芒,这街区都是平砖房或者木头窝棚。阿斯伯里感觉将要目睹一场伟大的变革,屋顶的平台也许随时就变成了异域庙堂那些攀升的塔楼,朝拜着他并不知晓的神灵。幻觉只持续了片刻,他的注意力回到了妈妈身上。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目瞪口呆。她立刻就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死亡,这让他感到愉快。他的妈妈在年届六十的时候,被迫对现实有所认识,他猜想要是这经历不能杀掉她的话,就会在成长的过程中帮助她。他下着台阶同她打招呼。

  “你看来不太好。”她说着,用一种临床诊断的眼神久久地凝视他。

  “我不想说话,”他立马回答,“这一路真糟糕。”

  福克斯太太注意到他的左眼布满了血丝。他浮肿、苍白,对一个年仅二十五岁的男孩子来说,他的发际线后退到了可悲的地步,脑顶上那稀疏发红的头发形成了一块三角形发尖,看起来像是把鼻子拉长了,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暴躁易怒,与他同她说话时的语调颇为相配。“那儿一定很冷吧,”她说,“你干吗不把外套脱下来。这里没那么冷。”

  “你用不着告诉我什么温度!”他扯着嗓门说,“我不小了,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想脱衣服!”火车静悄悄地在他身后开走了,留下来的是商店街区双胞胎似的破败景象。他目送着铝合金的光斑消失在树林之中,这对他而言似乎是与更广阔的世界的最后一丝关联永远地消失了。接着,他转过身来,冷着脸面对他妈妈。虽然只是个瞬息之间,然而他居然允许自己在这么个摇摇欲坠的城乡接合部见到一座想象的庙宇,这让他自己甚为恼火。他已经完全接受了死去的想法,然而还没有习惯死在这儿的念头。

  最近的四个月,他一直感觉终局即将来临。他独自待在冰冷的公寓里,蜷缩在两条毯子以及外套下头,中间还夹着三叠厚厚的《纽约时报》,有天夜里,随着一阵将床单湿透的剧烈汗水,他感到一股寒意,这将他内心对自己真实状况的疑虑根除得干干净净。而在此之前是精力的渐渐懈怠,是模糊又反复的疼痛以及头痛。在书店的兼职工作因为他太多天没去了,所以已经丢了。从那时起他一直以存款度日,或者说存下来的钱也就勉强糊口,存款日复一日地减少,最后只够回家。现在都没有了。他到这里了。

  “车在哪儿呢?”他喃喃地说。

  “那儿,”他妈妈说,“你姐姐在后座上睡着呢,因为我不想这么早一个人出来,没必要叫醒她。”

  “确实,”他回答说,“不要自找麻烦。”他把两个鼓鼓囊囊的行李箱提了起来,拖着它们过马路。

  两个箱子对他来说太重了,等他到车前的时候,他妈妈看到他已经筋疲力尽。他以往从来没有带过两个箱子回家。自从他第一次离家去上大学,每次回家的时候除了两个礼拜的必需品以外什么都不带,还会挂着僵硬的顺从表情,似乎是说,他只准备待十四天,只能忍受待这么久。“你的行李比以前多。”她评论道,不过他没回答。

  他开了车门,举着两个箱子放到他姐姐抬着的脚旁边,他先看见的是她的脚——穿着女童子军鞋——然后带着认出来的嫌恶眼神,看到了她其他部位。她裹着套黑色的衣服,脑袋包了块白色的破布,金属发卷从布的边边角角下露了出来。她的眼睛闭着,嘴巴张着。他和她有一样的五官,不过她的五官要大一些。她比他大八岁,是县立小学的校长。为了不吵醒她,他轻轻地掩上车门,随后绕一圈坐在了前排,合上了双眼。他妈妈倒车上路。几分钟后,他感觉到车急转进了公路,他睁开眼睛,道路在两边都是黄色异味堆心菊的旷野之间延伸。

  “你有没有觉得提姆波罗比以前好?”他妈妈问。这是她的标准提问,只需要你依着字面接受就好。

  “它照样还在,不是吗?”他以挑衅的语气回答道。

  “有两家商店的门面新刷过了。”她说道,接着便是突如其来的激烈语气,她说,“你回家来是对的。在这里你能找到好医生!今天下午我带你去见布劳克[1]医生。”

  “我不去,”他说着,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今天下午或者随便哪天,反正我不见布劳克医生。你不觉得要是我想看医生的话,我大可以待在那儿吗?那儿可有不少好医生呢,难道你不知道纽约的医生要好一点?”

  “他和你有私人关系啊,”她回答,“那些医生和你没关系。”

  “我又不想要他和我有什么私人关系,”隔了一分钟之后,他的目光凝视着外头看起来一片模模糊糊的紫色田野,“我的问题布劳克没法理解。”他的声音渐低下来,无非是一个恼火的动静,几乎成了呜咽。

  他终究没办法像他的朋友戈茨建议的那样,把一切当成一场幻觉,无论是那些以往发生的,还是未来留给他的几个礼拜时间。戈茨很肯定死不算什么。戈茨这人的脸上永远遍布着难以计数的义愤以及因此而来的紫斑。他在日本待了六个月回来之后,还是和以前一样脏,然而却淡定得像佛陀本尊了。阿斯伯里最后的日子就要来临了,听闻这个消息,戈茨从容不迫、漫不经心,还引用了不知道哪里的话说道:“尽管菩萨引领无数的生灵走入涅槃,然而现实生活之中既没有观世音菩萨来引领你,也没有任何生物会接受引领。”不管怎么样吧,带着为让自己心安的某些情绪,戈茨拿出四块五毛钱带着他去了一个吠檀多的讲座。最终他的钱等于浪费。台上那个黑皮肤小个子男人的话戈茨听得入迷的时候,阿斯伯里无聊的目光在听众席里溜达,经过几个身着纱丽的姑娘的脑袋,再掠过一个年轻日本人、一个戴土耳其毡帽穿藏青衣裳的男人、几个像秘书的姑娘,最终到了这一排的最边角,落在一个穿着黑衣服、戴着眼镜的精瘦身形的神父身上。那神父神情彬彬有礼,不过明显兴趣有限。阿斯伯里立刻从这张沉默不语、保有优越感的面孔上,认出了他自己的感受。演讲结束之后,几个学生在戈茨的公寓聚会,神父也在其中,不过他还是一样的矜持。他挂着明显的礼貌表情,听着他们讨论阿斯伯里即将来临的死亡,然而几乎没说什么。一个身着纱丽的姑娘认为,自我满足是不可能的,它实际上指的是救赎,这个词根本毫无意义。“救赎,”戈茨引申说,“是说一个简单偏见的瓦解,没谁真的被拯救。”

  “你有什么看法?”阿斯伯里问神父,越过别人的脑袋回敬了他一个有所保留的微笑。这微笑给人的边界,像是触碰到某种冰冷的澄明。

  “会有,”神父说,“成为全新的人的一种真正可能性,有人帮助的话,当然,”他尖刻地添了句,“有三位一体的第三人帮助的话。”

  “荒唐!”穿纱丽的姑娘说,然而神父只是让他的笑容从她身上掠过,这会儿,他的笑容有些逗乐。

  当他起身离开时,一言不发地递给阿斯伯里一张卡片,他在卡片上写了名字——耶稣会士伊格内修斯·渥格,还有地址。这会儿,阿斯伯里想,也许他应该用这名片,既然这个神父吸引了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个男人,这么个人能够理解他将要死亡,而死亡是他一个人的悲剧,死亡的意义远非包围他们的聒噪人群所能理解。对布劳克而言,更是如此。“我的问题,”他重复道,“布劳克无法理解。”

  他妈妈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他将要精神崩溃。她一句话也没说。她没有说这正是之前她本打算告诉他的,就是会这样。当人觉得自己挺聪明时——即使他们是真的挺聪明——就没谁能插得上嘴让他们看看清楚了。就阿斯伯里而言,麻烦在于他除了聪明以外,还有种艺术气质。她也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因为他的父亲是律师,是商人,是农民,还是政客,他将所有的角色融于一身,确确实实脚踏实地。而她也从来都是落在实处的。自从他父亲过世之后,她想方设法让他们两个读完大学以及接受更高的教育;然而她发现,他们受的教育越多,他们能干的却越少。他们的父亲在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读到八年级,但他什么都能干。

  她本可以告诉阿斯伯里,什么能够帮助他。她本可以说:“要是你多出去晒晒太阳,或者要是你在奶牛场工作一个月,你就会是个不同的人了!”不过,她清楚地知道这个建议将会被怎么采纳。他在奶牛场会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不过要是他想去干活,那她就让他去。去年他回家写剧本的时候,她让他去那里干活。他那时在写个有关黑人的剧本(为什么人人都想写有关黑人的剧本,这对她来说颇为费解)。他说他想去奶牛场和黑人一起干活,要去发现他们的乐趣。他们的乐趣是,尽量地偷懒。要是有人能告诉他点什么的话,她本可以这么告诉他的。黑人忍受了他,他学会了怎么放挤奶器。有一回他洗了所有的罐子,她想他还拌过一回饲料。然后一头奶牛踢了他,他就再也没回过牲口棚了。她知道,要是他现在到那儿去,或者在外头固定栅栏,总之干这类活儿——真正的劳作,而不是写作——他就可能避免这种精神崩溃。“你写的那部黑人戏剧怎么样了?”她问。

  “我不写剧本了,”他说,“把这话记在你的脑袋里:我不去什么奶牛场劳动。我也不出去晒太阳。我病了。我发烧又发冷,我整个人晕头转向,我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那么,要是你真的病了,你就应该去看布劳克医生。”

  “我就是不去看布劳克。”他斩钉截铁地说,稳坐在座椅上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她转进了自家车道,那段红色的路有四分之一英里长的距离穿过屋前两块牧场。不产奶的奶牛占一块牧场,产奶的占另一块。她车速放慢而后全刹住了,一头牛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它身上有一块烂掉了,“他们没照顾好它。”她说,“看看那乳房!”

  阿斯伯里忽地把脑袋转到了对面,然而那里有一头斜眼的小格恩西奶牛,眼睛眨也不眨地瞅着他,好似它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似的。“天哪,上帝啊!”他恼火地嚷道,“咱们怎么就不走了!现在刚早晨六点!”

  “好,好。”他妈妈说着,迅速地启动汽车。

  “那要死的惨叫是怎么回事儿?”他姐姐在后座慢吞吞地说话了,“哦,是你。”她说道,“好吧,好吧,艺术家又和我们在一起了。多么多么绝妙!”她说话带有明显的鼻音。

  他没回答也没回头。他已经有足够的教训了。永远别搭她的话。

  “玛莉·乔治!”他妈妈突然说,“阿斯伯里生病了。让他安静。”

  “他什么毛病?”玛莉·乔治问道。

  “到家了!”他妈妈说话的语气好似除了她,别人都瞎了眼似的。房子坐落在山脊上——一座白色的两层农庄,有宽敞的前廊,还有喜庆的圆柱。她每次回到家时总是满心自豪,这话她不止一次地对阿斯伯里说过,“你的家在这里,那儿有一半的人会拼了命地想要这样一个家!”

  至于他在纽约的那个糟糕地方,她曾经去过一回。他们上了五段阴暗的石头台阶,每个转弯平台都有一个敞开的垃圾箱,最终到达了两个湿潮的房间,还有个盥洗室,里头有厕所。“你要是在家的话,不至于住成这样。”她曾这么咕哝。

  “是的!”他带着狂喜的神情说,“那是不可能的!”

  她估计是她真的不明白敏感是什么感觉,或者真的不明白当你是个艺术家时,你有多么与众不同。他姐姐说他不是什么艺术家,他毫无天分,而这才是他的麻烦之所在。不过,玛莉·乔治自己也不是什么快活人。阿斯伯里说她装得跟个知识分子似的,然而智商不超过七十五,她所有的兴趣无非是找个男人,但是明智的男人看她一眼就够了。他妈妈曾试图告诉他,玛莉·乔治本可以非常迷人的,要是她有心如此的话。他回答说,要是她的心头承受的压力过多就会崩溃。他说,但凡她有点迷人的地方,她如今就不是县上小学的校长了。而玛莉·乔治说,要是阿斯伯里有任何天分的话,他早就发表点什么了。他发表过什么?她还真想知道,再说了,他又写过什么?

  福克斯太太曾指出他才二十五岁。而玛莉·乔治回答,大部分人头一次发表作品的年龄是二十一岁,他这都已经耽误四年了。福克斯太太不太懂这类事儿,不过她提出也许他在写的是一本非常长的书。非常长的书,玛莉·乔治说,她觉得要是他费这么大的功夫写的是首诗的话,他能写得相当不错。福克斯太太希望到最后不会只是一首诗。

  她把车停在路边的车道上,一群珍珠鸡扑腾着飞上半空,围着屋子滑翔尖啸。“又到家了,又到家了。滴答答滴答!”她说道。

  “老天爷啊。”阿斯伯里呻吟道。

  “艺术家抵达毒气室。”玛莉·乔治用她的鼻音说道。

  他靠着车门下了车,忘了行李,就往屋前径直走去,看起来神志不清。他姐姐下车站在车门边,眯缝着眼睛望着他弯腰驼背、摇摇晃晃的背影。等看到他走上前门台阶,她震惊的脸上那嘴巴恢复了原状,“喔喔,”她说,“他有情况。他看起来有一百岁。”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她妈妈发出嘘声,“现在你闭嘴吧,让他自己安静下。”

  他进了屋子,在走道停顿的片刻恰好够他在廊前镜里看见自己苍白、崩溃的脸正在端详自己。他抓着扶手把自己撑上了陡峭的台阶,在平台转弯,接着是第二段短一些的台阶,最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这是一个宽阔、通风的大开间,蓝色的地毯已经褪色了,白色窗帘因为他回家刚刚挂上去。他什么也不看,脸朝下伏在了自己床上。这是张窄窄的古董床,装饰用的床头板相当之高,上面刻着一只木水果装到满溢的花篮。

  他还在纽约的时候给他妈妈写了封信,写满了两本笔记本。他不打算在他死以前给她看。这封信如同卡夫卡写给他父亲的信一样。阿斯伯里的父亲二十年前就去世了,阿斯伯里认为这是相当好的福分。他觉得肯定的,老头子无非是县政府那伙人的其中之一罢了,他们和乡下相得益彰,脏乎乎的手指玷污了每一块馅饼,他知道自己对他可容忍不了。他以前看过他的一些往来信件,为那愚蠢感到惊骇不已。

  当然他知道,他妈妈不会立刻理解他的信。她没有想象力的心智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发觉它的重要意义。不过他觉得她能明白,他原谅了她对他所做的一切。这事儿吧,他估计她只有看了信以后才会明白自己对他干了些什么。他并不认为她能意识到这些。她的自我满足本身几乎谈不上是有意识的,不过因为这封信,她会经历一段痛苦的觉醒,这将是他必须留给她的唯一一桩有价值的事儿。

  要是读这封信对她而言是痛苦,那么对他来说写这封信有时候也是忍无可忍——为了正视她,他不得不正视自己。“我来到这里是为了逃避家里奴役的环境,”他这么写道,“为了寻找自由,为了解放我的想象力,为了像一只放出牢笼的雄鹰,‘盘旋着离开,进入更为广阔的涡流。’(叶芝),然而我发现了什么?它不会飞。它是你驯养的鸟儿,坐在牢笼里怒气冲冲,拒不出去!”接下来的话画了两道下划线,“我没有想象力。我没有天分。我不会创作。我一无所有,只有对这一切的欲望。为什么你不把这些欲望也一并抹杀了?女人,你为什么剪掉我的翅膀?”

  写到这里,他落进了绝望的深渊,他想着读到这封信,至少她能开始感知他的悲剧以及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并非是她曾经强加于他,从来不必如此。她的方式不过是成为他呼吸的空气,当他终于发现了其他的空气,他却无法在其中生存。他觉得即使她不能立刻就明白,这封信也能留给她持久的寒意,也许时候到了能让她明白她自己是什么样的。

  除此以外他写的一切他都毁了——两本死气沉沉的小说,六部沉静不变的剧本,散文体的诗歌,尚未完成的短篇小说——只留下写了这封信的两个笔记本。笔记本都在他黑色的行李箱里,这会儿他姐姐正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地拖着它上第二段楼梯。他妈妈拿着另一个小点的行李箱走在前头。她进房间的时候,他翻了个身。

  “我来打开它,帮你把东西拿出来,”她说,“你就直接上床吧,几分钟我就把早餐送过来。”

  他坐了起来,用恼火的声音说:“我不想要什么早餐,我的行李我自己可以开。别动它。”

  他姐姐到门口了,脸上满是好奇,她任由黑箱子砰地落在门槛上。而后她开始用脚推着行李箱进房间,一直到她能把他看清楚的地方为止。“要是我看上去有你这么糟,”她说,“我就去医院了。”

  她妈妈猛然严厉地盯着她的眼睛,她就走了。福克斯太太随后掩上了门,来到床边挨着他坐下。“这回,我要你待久点,好好休息。”她说。

  “这回,”他回答,“是永远。”

  “太好了!”她嚷嚷起来,“可以在你房间里弄个小工作室。早上写剧本,下午到奶牛场帮忙!”

  他僵硬发白的面容转向她。“把百叶窗拉下来,让我睡觉吧。”

  她走之后,他躺了段时间,盯着灰墙上的水渍看。多处渗水侵蚀出了一个个长长的冰柱形状,它们从屋顶石膏线的地方倾斜下来,恰恰就在他床上方的天花板上。另一处漏水渗成了一只展开了翅膀的凶猛的鸟儿,整个鸟喙斜挂了一根冰凌,还有更小的冰凌悬在翅膀和尾巴上。打他童年起它就在这里,它总是惹他生气,有时还会吓他一跳。他以前常常有这样的幻觉,它会动,会神秘地降落,将那根冰凌搁在他的脑袋上。他闭上眼睛想:反正我不会有多少日子非看着它不可了。片刻,他睡着了。

  下午他醒的时候,一张粉红色的脸张着嘴在他上方晃荡,布劳克医生听诊器的黑管子从脸两边他熟悉的大耳朵上一直垂到了他敞露的前胸。医生见他醒了,做了个中国人似的鬼脸,眼珠都快翻出来了,叫着说:“说啊啊啊啊!”

  对孩子来说,布劳克医生简直无可抵挡。方圆几英里,他们吐了,他们发高烧了,他就会去看他们。福克斯太太站在他身后,笑得喜气洋洋。“布劳克医生来了!”她说这话的样子,好像是从屋顶上抓到了个天使,把他带给了她的小儿子似的。

  “让他出去。”阿斯伯里嘟囔着,好像他是从一个黑洞的深处看见了这个蠢人的脸。

  医生的凝望靠得更近了,耳朵还一扭一扭的。布劳克是个秃顶,他那张圆脸像婴儿一样毫无感知力,他身上没什么地方能显出智力成分来,除了他看诊的两只冷冰冰的镍色眼睛,不管他在看的是什么,都永远带着一成不变的好奇神情在上方悬着。“你看上去可不大好,阿兹伯里[2]。”他嘟囔着,摘下听诊器放回包里,“在你这种年龄,我没见过谁看起来这么糟呢。你都对你自己干了些什么啊?”

  阿斯伯里的脑后不断地砰砰作响,好似是他的心脏困在其中正在奋力挣扎出去。“我没叫谁请你来。”他说。

  布劳克用手盖住他愤怒的脸,把眼皮扒拉下来,仔细看。“你在那儿一定失业流浪了吧。”他说。他开始把手压到阿斯伯里的后背腰处。“我自己也去过那儿一回,”他说,“清楚地看到他们吃得很少就直接回家了。张开嘴。”

  阿斯伯里机械地张开了嘴,那探钻般的目光在上面晃了一圈,深入进去。他吧嗒闭上了嘴,用一种呼哧呼哧透不过气来的声音说:“要是我想找医生,我就待在那儿找个好医生了!”

  “阿斯伯里!”他妈妈说。

  “你喉咙痛多久了?”布劳克问。

  “她找你来的!”阿斯伯里回答,“她能回答问题。”

  “阿斯伯里!”他妈妈说。

  布劳克俯向自己的包,取出根橡胶管来。他把阿斯伯里的袖子卷上去,把管子绕在他上臂,然后拿出注射器准备找静脉,他把针头压进去的时候,哼哼唧唧地唱着一首赞美诗。当他的血液隐私被这白痴侵犯时,阿斯伯里躺在那儿,目光充满了执拗的愤慨。“上帝从容不迫,然而笃笃定定,”布劳克喃喃地唱着,“哦,上帝从容不迫,然而笃笃定定。”针管满了,他把针头抽了出来。“血液不会撒谎。”他说着,把血倒进一个瓶子,盖好盖子放进包里。“阿兹伯里,”他发话问道,“多久了……”

  阿斯伯里坐了起来,把他砰砰作响的脑袋往前伸,嘴里说着:“我又没请你来。我不回答什么问题。你不是我的医生。我的问题你理解不了。”

  “大部分的事儿啊,我都理解不了,”布劳克回答,“我还没发现有什么事儿,我彻底地理解了呢。”他叹了口气,站起来。他的眼神仿佛从很远的距离,落在阿斯伯里身上,闪闪发光。

  “要不是真有病的话,他不会这么让人难堪,”福克斯太太解释说,“我希望您能每天都来,把他给治好。”

  阿斯伯里的眼睛成了一朵猛烈怒放的紫罗兰。“我的问题你理解不了。”他重复道,躺回去,闭上双眼,等着布劳克和他妈妈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尽管他身体急剧恶化,神志却清楚得可怕。临死之时,他发现自己处于一种明白的状态,这与他迫不得已要听的他妈妈的那类话格格不入。她的话多半和奶牛有关,它们有着诸如戴西、贝茜·布顿这种名字,还聊它们种种隐秘的身体机能——乳腺炎、螺旋蛆、自然流产。他妈妈坚决要求他每天正午去前廊坐坐,“享受美景”,既然反对相当于一场大费周折的斗争,他就硬拖着自己出门,无精打采地僵坐在那里,用一件宽松的羊皮外衣包住双脚,两手握住椅子的扶手,好似准备纵身一跃,扑进景泰蓝色的、熠熠闪耀的天空中去。草坪向下延伸四分之一英亩的地方是一道带刺的铁丝栅栏,将草坪与前面的牧场分割开来。在一天的正午时分,不产奶的牛在一排枫香树下休息。而路的另一边有两座山坡,二者之间还有个池塘,他妈妈坐在前廊上,就能看着牛群穿过水堤,往另一边的山坡走去。整片景象都包围在了一道树墙内,就在他被逼着坐在这儿的时间里,树墙呈现出来的恰恰是水洗的蓝色,让他悲伤地想到黑人们褪色的工作服。

  听到他妈妈细细数落用人犯的错误,他火了。“那两人不傻,”她说,“人家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他们是需要知道。”他嘟囔着说,不过和她争论是徒劳的。去年在写一部黑人戏剧的时候,他想和他们相处一段时间,看看他们对自己的处境有什么感受。然而为她工作的那两人经历了这么些年,早就丧失了自己全部主动性。他们不聊天。有个叫摩根的,皮肤是淡淡的棕褐色,有部分印第安人血统。另外一个年龄大些的叫兰德尔,非常之黑,非常之胖。每回他们跟他说话,都像正在和一个站在他左边或者右边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同他们肩并肩地工作了两天,他发觉自己没能和他们建立友好关系。他想试试比聊天更胆大的办法,一天下午他站在兰德尔身边,看着他在调一个挤奶器,他悄无声息地拿出一支香烟,点着了。黑人停下手里的活儿望着他,一直等阿斯伯里已经吸了两口然后开口:“她不让在这里吸烟。”

  另一个过来了,咧开嘴站在那儿笑。

  “我知道。”阿斯伯里说,故意顿了顿,摇了摇烟盒取烟,第一根给兰德尔,他拿了,然后给摩根,他也拿了。而后他亲自为他们点烟,他们三个就在那里抽起了烟。一丝动静也没有,除了两台挤奶机节奏稳定的滴答滴答,以及偶尔奶牛甩尾巴抽在自己身上的噼啪声。这是一个情感相通的时刻,这是黑人与白人之间的隔阂化为乌有的时刻。

  第二天,两罐牛奶被乳制品厂退了回来,因为吸收了烟草的味道。他承担了指责,并且告诉他妈妈抽烟的是他,不是黑人。“要是你抽了,他们就也抽了,”她这么说,“你以为我不了解他们?”她没法想象他们是无辜的,然而这回的经验让他振奋不已,他下定决心再用别的办法试一回。

  第二天下午,他和兰德尔在奶房把新鲜牛奶往罐子里倒,他捡了个黑人喝光的果冻瓶子,灵感突发地用它替自己倒了瓶温热的牛奶,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兰德尔也不倒牛奶了,朝着罐子半弯着腰,看着他。“她不让,”他说,“她不让这么干。”

  阿斯伯里又倒了一瓶递给他。

  “她不让。”他重复说。

  “听着,”阿斯伯里粗暴地说,“世界正在改变,不管是我不能喝你喝过的瓶子,还是你不能喝我喝过的瓶子,都没有道理。”

  “她不让我们喝,一滴牛奶都不让喝。”兰德尔说。

  阿斯伯里还是握着瓶子朝他递过去。“你既然拿了香烟,”他说,“也拿着牛奶吧。一天少两三杯牛奶不至于伤害我妈妈,要是我们想自由地活,就得自由地思考!”

  另一位也过来了,站在门边。

  “一点也不想要那牛奶。”兰德尔说。

  阿斯伯里迅速转身,把瓶子朝摩根递过去。“嗨,男孩子,喝点这个。”他说。

  摩根盯着他,随即脸上浮现出心意已决的狡猾神情,“我都没看见你自己喝一点。”他说道。

  阿斯伯里不喜欢牛奶,第一瓶暖乎乎的牛奶已经让他反胃。手里的他又喝下去半杯,把剩下的递给黑人。他接过去,低着头瞅着杯子里,仿佛里头搁了什么了不起的奥秘似的,随后把瓶子放在制冷机旁边的地上。

  “你难道不喜欢牛奶?”阿伯斯里问。

  “我喜欢。不过我一滴也不喝这些。”

  “为什么?”

  “她不让。”摩根回答。

  “我的天哪!”阿斯伯里爆发了,“她她她!”第二天然后再第二天又一个第二天,这事儿他都试了,但是没办法让他们把牛奶喝下去。隔了几个下午,他在奶房外头正想进去的时候,他听到摩根说话:“为啥你每天由着他喝牛奶?”

  “他想干吗那是他。”兰德尔说,“我干了那是我。”

  “为啥他说他妈那么难听?”

  “他小的时候,她抽得不够。”兰德尔回答。

  对家中生活的忍无可忍打败了他,他提前两天回了纽约。之前他关心的是会死在那里,而如今的问题是他能在这里忍受多久。他本可以加快终局的到来,然而自杀没有丝毫的胜利可言。死亡降临到他头上合情合理,是正当的,是来自生命的礼物,是他最伟大的胜利。然后还有,对社邻们那美好的心灵而言,儿子自杀等于指出当妈的是个失败者,尽管情况确实如此,但他感觉他能够帮她免除这个公开的难堪。她从信中得到的会是私下的揭示。他用马尼拉信封封存了笔记本,还在信封上写道:“唯阿斯伯里·波特·福克斯辞世方可启封。”信封他放在了自己房间的抽屉里,还上了锁,在他想好该放哪里之前,钥匙就先搁在他睡袍的口袋里。

  上午他们坐在前廊的时候,他妈妈觉得有时候应该谈谈他感兴趣的话题。第三天上午她从他的写作开始谈。“等你好点,”她说,“我觉得要是你能写一本这里的书会挺好。我们需要另外一本像《飘》那样的好书。”

  他能感觉到自己腹部的肌肉开始拉紧。

  “把战争放进去,”她建议说,“写战争的书都长。”

  他把头缩回去,轻得好像怕脑袋裂开似的。隔了片刻他回答说:“我什么书都不会再写了。”

  “也好,”她回答,“要是你不喜欢写书,写诗也好。诗歌不错。”她意识到他需要和有文化的人谈一谈,不过玛莉·乔治是她认识的唯一一个知识分子,他反正不会愿意跟她谈的。她以前还想过卫理公会的退休牧师[3]布什先生,但从来没跟他提过。现在她决心冒个险。“我觉得应该叫布什博士来看看你。”她提到布什先生的头衔,“你会喜欢他的。他收集稀有硬币。”

  她并未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反应。他开始前俯后仰,发出痉挛般的响亮笑声。他好像都要窒息了,隔了一分钟才平息下来,变成一声咳嗽。“要是你觉得我死的时候需要精神帮助的话,”他说,“你大错特错了。再说肯定不能要这蠢驴布什啊,我的老天啊!”

  “我根本不是这意思,”她回答,“他最早的硬币是克莉奥佩特拉时期的。”

  “得了,要是你把他叫到这里来,我就叫他下地狱去,”他说,“布什!那可真是再厉害不过了!”

  “真高兴还有事儿能让你乐一下。”她颇为不悦地回答。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坐在那里不再说话。然后他妈妈抬起了头,他再次把身体往前倾,冲着她笑,他的脸色越来越亮,似乎有了个极为聪明的想法。她凝视他。“我告诉你我想让谁来。”他说。自从他回到家里来,这还是他第一回有愉快的表情,纵然她觉得,还有一种狡诈的神气。

  “你想让谁来?”她怀疑地问。

  “我想要个神父。”他宣布。

  “一个神父?”他妈妈是没明白过来的语气。

  “最好是耶稣会的,”他说着,脸色越来越发亮,“是的,不管怎么样就要耶稣会了。他们都在城里。你可以打电话给我找一个。”

  “你怎么回事?”他妈妈问道。

  “他们大部分人都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回答,“而且耶稣会是万无一失的。耶稣会的人除了天气以外还能谈别的。”他想到了耶稣会士伊格内修斯·渥格,就已然想象出了这么一位神父的模样。这一位是个世故的小人物,也许是个更加愤世嫉俗的小人物。有着他们古老机构的保护,神父完全可以愤世嫉俗,使鹬蚌相争,而得渔翁之利。在他死以前,能和一个有文化的人谈一谈——即使是在这样的沙漠里!再说了,没什么比这事儿更能惹恼他妈妈。他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早一点想到这主意。

  “你不是教会成员,”福克斯太太简洁地回答,“有二十英里的路,他们不会派人的。”她希望这会让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他靠后坐了回去,沉浸在这个想法之中,决心逼她打电话,既然她一向对他有求必应,只要坚持下去。“我都快死了。”他说,“我除此之外一无所求,但你拒绝了我。”

  “你没有快死了。”

  “等你明白了,”他回答,“已经太晚了。”

  又是一段令人不愉快的静默。过了会儿,他妈妈说:“如今的医生不会让年轻人死掉的。他们给年轻人用那些新研制的药。”她的脚开始晃荡,神经紧张又带着确信的态度,“人没有以前那么容易就死了。”她说。

  “妈妈,”他回答,“你应该做好准备。我觉得布劳克医生知道,只是没告诉你。”布劳克自从第一回登门之后,每回来都相当严肃,不再开玩笑也不再扮鬼脸,默默不语地抽他的血,镍色的眼睛里也没了友好。按理说,他是与死亡为敌的人,如今看起来就像面临的是真正的对手。他说在知道是什么毛病之前,他是不会开药的,当时阿斯伯里脸上就挂上了笑容。“妈妈,”他说,“我就要死了。”他想方设法让每个字都像一把锤子,正中她的头顶。

  她脸色稍许发白,但眼睛眨都没眨。“你有没有想过,哪怕只想一分钟呢,”她生气地说,“我愿意坐在这里任你死掉吗?”她的目光坚硬得如同他从远处瞭望着的两座老迈的山脉。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确凿的疑虑。

  “你想过没?”她愤怒地问道。

  “我没想过你和这有什么关系。”他说话的语气动摇了。

  “嗯哼。”她说话间,起身离开了前廊,似乎这么愚昧的情景她一秒也忍不下去了。

  他无心再惦记耶稣会了,身体迅速地经历了一遍他的症状:他的高烧加剧,间或发寒;他几乎没有离开前廊的精力;对他来说,食物令人生厌;布劳克连一点点少许的安慰都没能给她。即使是坐在这里的片刻时间,他还是感觉到一阵寒意要开始了,似乎死神已经在戏谑地拨弄他的骨头了。他把羊皮外衣从脚上扯下来,围在肩膀上,一路晃晃悠悠地上楼回床上去了。

  他继续恶化,接下来的几天他变得极其虚弱,不断地用耶稣会士去纠缠她,最终她出于绝望,决定迁就他的犯傻。她打了电话,用冷冰冰的声音解释说她儿子生病了,也许有点精神错乱,想要和一个神父聊聊。她打电话的时候,阿斯伯里悬在扶手上头,光着脚丫子披着羊皮外套听着。她一挂断电话,他就朝下嚷嚷着想知道神父什么时候来。

  “明天什么时候。”他妈妈恼火地回答道。

  从她终究打了电话的事实,他敢说她的信心开始动摇了。不管她让布劳克进门还是送他出门,他们都要在楼下的过道里嘀嘀咕咕很久。这天晚上,他听到她和玛莉·乔治压低声音在起居室说话。他觉得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便起身踮着脚尖去了过道,下了三级台阶以便能听清楚说话的声音。

  “我只能给那个神父打电话了,”他妈妈在说,“我担心这回很严重。我本来以为只是精神崩溃,现在想恐怕真有什么病了。布劳克医生也觉得是真病了。不管什么病都是越来越糟糕,看他已经这么虚弱了。”

  “长大点吧,妈妈。”玛莉·乔治回答,“我已经告诉你了。让我再告诉你一遍,他的病纯粹是精神的。”她一向都这么无所不能。

  “不是的,”他妈妈说,“真有病。医生说的。”他觉得他听到了她嗓音忽然失控的哽咽。

  “布劳克就是个白痴,”玛莉·乔治说道,“你要面对事实。阿斯伯里写不出东西来,所以他病了。他终将成为一个废人而不是艺术家。你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他妈妈回答。

  “两到三回电击,”玛莉·乔治回答,“把那些艺术家的玩意儿从他脑子里一次根除,一劳永逸。”

  他妈妈低低地叫了一声,他抓住了扶手。

  “记住我的话,”他姐姐继续说道,“接下来的五十年他都会在这里待着,当个摆设。”

  他回到了床上。在某种意义上她是对的。他辜负了他的上帝——艺术,但他是个忠诚的仆人,艺术将送他去死。一开始他便以一种神奇的澄明看明白了。他渐渐入睡,想着家族那个平静的地方,他将很快躺在里头的墓地。过了会儿,他看见他的身体缓慢地被抬往那里去,妈妈和玛莉·乔治坐在前廊的椅子上提不起兴致地瞅着。当棺材被抬着穿过堤坝时,她们一抬头就能看见从池塘倒映出来的送葬队伍了。一个穿着罗马领[4]的、瘦瘦的黑影跟在队伍的后头。他的面容神秘而阴沉,微妙地将禁欲及堕落混为一处。阿斯伯里躺在山腰一处并不深的墓里,而那些身份不明的悼念者沉默地站了片刻之后,在黯然的绿野上往四面八方散开。那个耶稣会士站在一株枯死的树下抽烟、沉思。月亮升了起来,阿斯伯里发觉有什么俯身靠近了他,一阵轻柔的暖意落在了他冰冷的脸上。他知道这是艺术来唤醒他了,他坐起来睁开了双眼。越过山坡,他妈妈屋里灯火通明,黑色的池塘缀满了小小的镍色星辰。耶稣会士不见了。在月光下吃草的牛群包围了他,其中一头硕大的、身上洒落着狂暴斑点的白色奶牛,正在轻舔他的脑袋,好像他的脑袋是一个大盐块似的。他一个惊战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一夜盗汗浸透了床。当他在黑暗之中战栗时,他意识到结局将指日可待,他往下看到了死亡的深渊深处,头晕目眩地躺回了枕头上。

  第二天,他妈妈注意到在他那垮掉的脸上有种几乎超凡脱俗的神气。他看起来像是一个行将去世必须要提前过圣诞节的小孩子。他在床上坐起来,指挥重新摆放了几把椅子,还让她拿走了一幅少女被拴在石头上的画,因为他知道这画会让耶稣会士发笑。他还让她把那个舒服的摇椅也拿走了。等他完成了,房间连同墙上那严厉的污渍有了某种牢房的气质。他觉得这样子会对来访的客人有吸引力。

  整个上午他一直在等,急躁地望着天花板,那只看起来泰然自若、喙上挂着冰凌的鸟儿好像也在等待;然而直到傍晚时分,神父才到。他妈妈一开门,一个激昂而又毫无智力可言的嗓音就开始在楼下过道里隆隆作响。阿斯伯里的心脏疯狂地跳动。随即楼梯响起了沉重的嘎吱嘎吱声。接着几乎就是马上,他妈妈带着克制的表情进来了,身后跟着个身材庞大的老家伙,他费了牛劲穿过房间,拎起床边的一把椅子塞在自己身下。

  “我是芬恩神父,从葡珈托利[5]来。”他说话的声音含着满腔热情。他有张红通通的大脸,灰白的头发如同一把硬邦邦的刷子,有只眼睛瞎了,不过另一只好眼睛碧蓝而又清澈,锐利地盯着阿斯伯里看。他的马甲上有块油污。“是你想和神父聊聊吗?”他说,“非常明智。我们之中不曾有谁能知道天上的父何时会召唤我们。”接着,他睁大了那只好眼睛看着阿斯伯里的妈妈说:“谢谢你,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福克斯太太身子一僵,一步也没挪。

  “我想和芬恩神父单独聊聊。”阿斯伯里说着,感觉像突然有了同盟,尽管从来没想过到来的是这么一位神父。他妈妈厌烦地看了他一眼,离开了房间。他知道,她不会走到比房门外更远的地方。

  “你能来真好啊,”阿斯伯里说,“这个地方无聊到让人没法相信,连个能说话的聪明人都没有。神父,我想知道你对乔伊斯有什么看法?”

  神父抬起了他的椅子,拉得靠床更近了些。“你得大声嚷嚷,”他回答说,“瞎了只眼,还有只耳朵是聋的。”

  “你对乔伊斯怎么看?”阿伯斯里大声地说。

  “乔伊斯?什么乔伊斯?”神父问。

  “詹姆斯·乔伊斯。”阿斯伯里说着,笑了起来。

  神父在空中干搓着他的大手,像有小虫子在骚扰他似的。“我从没见过他,”他说,“你说早晚的祷词吗?”

  阿伯斯里看起来很是困惑。“乔伊斯是个伟大的作家。”他的声音低低的,忘记嚷嚷了。

  “你不祷告啊?”神父说着,“哦,除非你按时祷告,否则永远不会学好。要是你不跟耶稣说话,你就没法爱上他。”

  “上帝行将死去之谜一直让我着迷。”阿斯伯里嚷嚷道,然而神父的表情看起来不像听到了。

  “你的麻烦是不是纯洁的问题?”他问道。因为阿斯伯里脸色发了白,他就没再等答案继续说了下去。“我们所有人都这样,但是这个问题你必须向圣灵祷告。记住,是心灵和肉身。没有祷告就什么都没法抵抗。同你的家人一起祷告。你和你家人一起祷告吗?”

  “上帝不让,”阿斯伯里低声说,继而吼道,“我妈妈没时间祷告,我姐姐是个无神论者。”

  “可耻!”神父说道,“那么你必须为她们而祷告。”

  “艺术家以创作来祷告。”阿斯伯里还想冒险试一下。

  “不够!”神父厉声说道,“要是你不每天祷告,你就会忽视你不朽的灵魂。你知道教义问答手册吗?”

  “当然不知道。”阿斯伯里小声说。

  “是谁创造了你?”神父以一种威严的语气问道。

  “就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信念。”阿斯伯里回答。

  “上帝创造了你,”神父简洁地回答,“而上帝是谁?”

  “上帝是人类创作的一个观念。”阿斯伯里说着,感觉自己突飞猛进了,两个人可以就这话题好好地玩一玩了。

  “上帝是一种无限完美的神灵,”神父说道,“你是个非常无知的男孩。上帝为什么要创造你?”

  “上帝没有……”

  “上帝创造你是为了让你认识他,让你去爱他,让你在这个尘世之上为他所用以及在来世快乐地同他在一起!”老神父的腔调是一口气的连续抨击,“要是你不深入地读教义问答,你怎么能指望会知道如何拯救你不朽的灵魂?”

  阿斯伯里明白他犯了个错误,现在该让这个老傻瓜消失了。“听着,”他说,“我不是天主教徒。”

  “不祷告还用这么糟糕的借口!”老男人嗤之以鼻。

  阿斯伯里在床上略略一沉。“我就要死了!”他嚷嚷说。

  “但你还没死!”神父说,“你从来都没有跟上帝说过话,你怎么能指望和上帝面对面相见呢?你从来没有请求过的东西,你怎么能指望自己可以得到?上帝不会把圣灵送给从来没有向他请求的人。请求他给你以圣灵。”

  “圣灵?”阿斯伯里问。

  “你无知到居然没听说过圣灵?”神父问。

  “我当然听说过圣灵,”阿斯伯里勃然大怒,“不过我想要的一切里,圣灵只能排在最后了!”

  “那么你就最后得到它吧,”神父说着,那一只狂怒的眼睛着了火似的,“你是要你的灵魂承受永恒的诅咒吗?你是要永生永世地抛弃上帝吗?你想要承受最可怕的痛苦,比那火焰更为猛烈的迷失之苦吗?你是想永生永世承受迷失之苦吗?”

  阿斯伯里无助地扭动胳膊和腿,像是被这只可怕的眼睛钉在了床上。

  “当你的灵魂装满了垃圾的时候,圣灵怎么能填充你的灵魂?”神父咆哮道,“不到你看清楚自己的那天,圣灵是不会来的!懒惰、无知、自负的年轻人!”他说着,一拳砸在了床头柜上。

  福克斯太太破门而入。“你够了!”她吼道,“你竟敢对一个正在生病的可怜男孩这么说话?你让他心烦意乱。你得走了。”

  “这可怜的小伙子居然不知道教义问题,”神父说着站了起来,“我认为你本该教会他每天做祷告。作为他的妈妈,你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他又回到床边盛情说道:“我要给你我的祝福,从此以后你必要每天祷告,一天也不能落。”与此同时,他将手放在了阿斯伯里头上,用拉丁文低沉地咕哝了些什么。“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给我打电话。”他说,“我们可以再稍微聊聊。”而后他跟在福克斯太太僵硬的身躯背后,出去了。阿斯伯里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从心里是个好青年,不过非常无知。”

  他妈妈刚把神父送走,立刻又飞快地上了楼梯,她想说她早就告诉他会这样,然而当她看到他苍白、疲惫、一副被摧毁的样子,坐在床上,以受了惊吓的孩子气的大眼睛瞪视着前方,便再也没了心情,又飞快地出去了。

  隔天的早上,他太过虚弱了,她下定决心要他去医院。“我什么医院也不去。”他一再地重复,砰砰作响的脑袋一再地转过来转过去,好像要把脑袋从身上拧松似的。“只要我还清醒,我就什么医院也不去。”他心酸地想到一旦他失去意识,她就能把他拖到医院去,给他灌满血,让他的悲惨再持续好些天。他坚信不疑地认为结局即将降临,正是今天。这会儿他正在痛苦地回顾自己无用的一生。他感觉自己像是个需要填充的贝壳,然而要填些什么他并不知道。他开始留意屋里所有的一切——滑稽的仿古家具,地毯上的纹路,以及他妈妈又挂回来的那张傻乎乎的画,好像这已经是最后的时光。他甚至还望着那只喙上挂着冰凌的凶猛的鸟儿,觉得它的存在必有深意,而他却无法猜测。

  他在寻找什么,某种他感觉必须要的,在他死去之前他必须为自己做到的一种意义重大的、最后的巅峰体验——他要动用自己的智慧来寻求。他一贯依赖他自己,从来不是无缘无故痛哭的人。

  在玛莉·乔治十三岁而他五岁的那一年,她答应送给他一份神秘的礼物,用这办法引诱他去了一间人挤得满满当当的大帐篷,还把他一直推到了帐篷的前头,那里站着个穿蓝西装的男人,系了条红白相间的领带。“各位,”她大声地说,“我已经得到拯救了,不过你还可以拯救他。他是个真正的坏蛋,骄傲自大。”他挣脱她的手冲了出去,像一条小野狗似的。再后来他又问起给他的礼物,她的回答是:“要是你等等的话,你就已经得到拯救了。不过既然你的表现是那个样子,你就什么也得不到!”

  随着这一天的慢慢过去,他因为害怕还没为自己做到有意义的最后体验就死掉,而变得愈发地狂乱。他妈妈忧心忡忡地坐在床边,给布劳克打过两回电话但是没找到他。他认为即便到了这会儿,她都没有觉察他就快要死了,更不要说只剩几个钟头了。

  屋里的光线开始焕发出一种奇异的质感,仿佛也参与其中似的。它以一种昏暗的模样进入屋内,也在等待。而在屋子外头,光线似乎也没有走远,不过到那模糊的林木线边缘,从他窗台上头几英寸的地方他就能看到这道林木线。忽然之间他想了起来,他在奶牛场和黑人情感相通的体验,就在他们一起抽烟的时候。随即他便开始兴奋地颤抖。他们将在一起最后一次抽烟。

  隔了一会儿,他在枕头上转了下头,他说:“妈妈,我想和黑人们说再见。”

  他妈妈脸色煞白。霎时,她的面容好似要分崩离析,紧接着嘴巴的线条绷紧了;眉毛凑到了一块儿。“再见?”她毫无感情色彩地说话了,“你要去哪里?”

  有那么几秒钟他只是看着她,而后回答道:“我想你知道。叫他们来。我时间不多了。”

  “荒唐。”她小声地说,然而还是起身快步出去了。他听到她出门以前又一次试图联系布劳克。他觉得她这样一会儿一会儿地急切寻找布劳克的样子,既让人感动又让人可怜。他等着,像一个虔诚的人为最后的圣礼做准备那样,为这次碰面做着准备。片刻,他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了起来。

  “兰德尔和摩根来了。”他妈妈说着,引他们进了房间,“他们来跟你问声好。”

  这两人咧着嘴笑嘻嘻地进来了,拖着脚走到了床边。他们站住了,兰德尔在前,摩根在后。“你看着挺好,”兰德尔说,“你看起来很好。”

  “你看来不错,”另一个说,“是的,先生,你看起来相当好。”

  “我没见你看起来这么好过。”兰德尔再说。

  “就是,他看上去哪里有不好啊?”他妈妈说道,“我觉得他看上去太好了。”

  “是的,先生,”兰德尔说,“我说啊,你根本没病。”

  “妈妈,”阿斯伯里按捺着脾气,“我要和他们单独谈谈。”

  他妈妈绷紧了身体,随即迈步出了房间。她穿过走廊进了对面的房间,坐了下来。透过敞开的门,他能看见她时不时地微微摇晃。那两个黑人的样子就好像他们唯一的保护伞也没有了。

  阿斯伯里的脑袋沉沉的,几乎想不起来要干什么。“我就要死了。”他说。

  两人的笑容都凝固了。“你看起来挺好。”兰德尔说。

  “我就快死了。”阿斯伯里重复道,接着如释重负地想起来了,他们要一起抽烟。他够到了桌子上的烟盒,拿起来递向兰德尔。他忘记把香烟摇出来了。

  黑人接过烟盒放在自己口袋里。“我谢谢你,”他说道,“我一定会珍惜它。”

  阿斯伯里瞪着眼睛,好似又忘了。瞬间之后他发觉另一个黑人的脸变得无限悲伤;接着他清醒地明白过来,这不是悲伤,而是愠怒。他笨拙地在桌子抽屉里摸索,拿出另外一盒没开过的递给摩根。

  “我谢谢你,阿斯伯里先生,”摩根说着,脸色亮了起来,“你当然看起来很好。”

  “我就要死了。”阿斯伯里暴躁地说。

  “你看起来好得很。”兰德尔说。

  “你会站起来,几天后就四处转了。”摩根预言道。这两个人的目光都像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搁似的。阿斯伯里狂乱地看着走廊,他妈妈已经把摇椅转了个方向,背对他了。她显然还没有想替他把他们赶走。

  “我说啊,你可能受了点凉。”片刻,兰德尔说。

  “我要是受凉,就吃点松节油,加点糖。”摩根说。

  “闭上你的嘴。”兰德尔说着,转头去看他。

  “你自己闭嘴吧,”摩根说,“我吃什么我知道。”

  “你吃的东西他不吃!”兰德尔咆哮了起来。

  “妈妈!”阿斯伯里声音颤抖地叫道。

  他妈妈站了起来。“你们陪阿斯伯里先生挺长时间了,”她喊道,“你们明天再来吧。”

  “我们要走了,”兰德尔说,“你看着挺好。”

  “你就是好。”摩根说。

  他们鱼贯而出,一致认为他看起来有多么好,然而他们还没进过道,阿斯伯里的视线就模糊了。他短暂地看见他妈妈的身影如同落在门上的一个影子随即消失,跟在他们后头下了楼。他听到她又给布劳克打电话,不过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他的头在眩晕。他现在知道了,他死前不会有什么有意义的体验了。现在,除了把藏有信的抽屉钥匙给她,等待终结来临以外,无事可做。

  他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差不多五点钟了,他看到了她发白的面孔,在黑洞洞的井底深处,显得非常之小。他从睡衣口袋里把钥匙拿了出来递给她,说等他死以后让她打开桌子抽屉里的那封信,然而她看来似乎没听懂。她把钥匙放在了床头柜上,就搁在了那里,而他回到了梦中,在梦里两块巨砾在他的脑袋里绕着对方转圈儿。

  六点以后他清醒了点,听到布劳克在楼下车道停车的动静。那响动如同一阵召唤,飞速地把他从睡梦中拉了出来,头脑清醒了。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可怕预感,那在前方守候他的命运比他之前指望的任何一种都更加支离破碎。他瘫在床上一动不动,沉静得如同地震来临之前的动物。

  布劳克和他妈妈说着话上楼来了。不过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医生进门就在扮鬼脸,他妈妈也在笑。“猜猜你得的什么病,宝贝!”她嚷嚷道。她的声音如同子弹发射,中断了他的沉思。

  “老布劳克找到了病菌。”布劳克说着,身体陷进了床边的椅子,他把双手举过头顶,做了个职业拳击手获胜的姿势,随即任双手落回了膝上,仿佛这努力耗尽了他的精力。然后他把那块随身携带的、逗人发笑的大红丝手帕拿出来,用手帕把脸从上到下彻底擦了一遍,每一回从丝巾后露出来的表情都不一样。

  “我觉得你真是太聪明了!”福克斯太太说道,“阿斯伯里,”她接着说,“你得的是波状热[6],它会不断反复,但是你死不了!”她的笑容明亮而又强烈,像只毫无阴影的灯泡。“我放心了。”她说。

  阿斯伯里缓缓地坐了起来,一点表情也没有;随后,他又跌了回去。

  布劳克俯身悬在半空,冲他笑。“你不会死的。”他的话带了一种深深的满足。

  阿斯伯里毫无波动除了那双眼睛,他的眼睛也并非表面有所动作,而是在它们昏聩的深处有种几乎无法觉察的动静,好似有什么在虚弱无力地挣扎。布劳克的注视宛如一枚钢钉深深地扎了下去,不论是什么都钩住,直到生命的迹象从中焕发出来。“波状热不算糟糕,阿兹伯里。”他小声地说,“和奶牛得了邦氏病[7]差不多。”

  这男孩低低地一声叹息,安静了下来。

  “他肯定是在那儿喝了没消毒的牛奶。”他妈妈温情地说,随后他们两人踮着脚尖出了房间,也许以为他要睡觉了。

  当他们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消失时,阿斯伯里又坐了起来。他几乎是鬼鬼祟祟地转过头去,望向躺在床头柜上的他给他妈妈的钥匙。他的手迅速地伸出去,握住钥匙塞回了口袋。他的视线穿过房间,落在那面小小的、椭圆形的穿衣镜上。而那双每天都回望他的眼睛还照样,从镜子里将他的凝视还给了他,然而在他看来,这双眼睛更为黯然了。它们看起来被彻底震撼了,似乎为可怕的前景即将降临而正做着准备。他战栗不已,飞快地将头转向另一边看向窗外。一块紫色的云团下头,亮得刺眼的、金灿灿的红太阳正安静地游移。再往下的林木线是黑色的,与深红的天空相互映衬。耸立的树林构成了一道脆弱的墙,如同他为了保护自己不被未来侵害而在自己心底竖起的虚弱防线。这男孩躺回枕头上,盯着天花板。他那被高热和低寒交替折磨了这么多个礼拜的四肢这会儿都已经麻木了。以往的生活在他心中消耗殆尽,他在等待全新的生活来临。正是这时候,他感到了一股寒意泛起,这回的寒意不一样,它如此轻微,仿佛一阵暖洋洋的涟漪穿越了海洋冰冷冷的更深处。他的呼吸变得短促。那只猛禽在他的整个童年以及生病的这些日子,一直泰然自若地悬在他头顶,此时却在诡异地等待,随时保持着即将出击的姿态。阿斯伯里脸色发白,这幻象的最后一幕仿佛被一阵旋风从他眼睛里刮着撕扯了下来。他明白了他的余生,脆弱、痛苦,然而持久,他终将以一张纯粹恐惧的表情生活下去。一声怯懦的呼唤,一句最后的无望抗议脱口而出。然而圣灵并非以火而是以冰来颂扬的,它绵绵不绝、永无止息地,即将降临。

  * * *

  [1] 原文为Block,有理解障碍之意。

  [2] 应为阿斯伯里,布劳克医生的发音如此。

  [3] 牧师(minister)是新教的说法,神父(priest)是天主教的说法。

  [4] 即Roman collar,是基督教神职人员传统服饰的组成部分,是一种白色硬领。

  [5] 即Purrgatory,有炼狱之意。

  [6] 即undulant fever,也称布鲁斯氏菌病、马耳他热、地中海弛张热、波浪热,是由布鲁斯氏菌引起的人畜共患性传染病,主要症状有长期发热、多汗和关节痛等。布鲁斯氏菌病因其研究者、微生物学家戴维·布鲁斯(David Bruce)而得名。

  [7] 即Bang’s disease,是布鲁斯氏菌病的别称,因丹麦兽医贝恩哈尔·邦(Bernhard Bang)分离出该病的媒介——流产布鲁斯氏菌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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