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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的佐阿夫兵

  圣—玛丽—奥—米那〔2〕的大个子铁匠洛里这天晚上很不高兴。

  平时,只要锻炉的炉火一熄、太阳一落山,他就会坐在门前的长凳上,品尝沉重的劳动和炎热的天气给他带来的惬意的疲惫;在把学徒们打发走之前,他还会和他们一起,一边看作坊的工人下班,一边喝上几大口冰镇啤酒。可是这天晚上,这个老好人在铁匠铺里一直待到晚饭时分,而且似乎是极不情愿地出来吃饭的。洛里大妈看着她的丈夫,心想:

  “他怎么了?是不是收到了部队传来的什么坏消息,却又不想告诉我?大概是大儿子生病了……”

  但她什么都不敢问,只是忙着让她三个年幼的孩子安静下来。这三个孩子都长着一头金发,宛若烤焦的麦穗一般,他们围在桌边嬉笑着,吃着一大盆奶油黑萝卜色拉。

  终于,铁匠气愤地将盘子推到一边:

  “啊,无赖!啊,流氓!……”

  “我说,你在生谁的气,洛里?”

  他怒气冲冲地吼道:

  “我在生那五六个怪人的气!从今天一大早起,我就看见他们穿着法国士兵的军服,和那些巴伐利亚人勾肩搭背地在城里逛来逛去……而且他们当中的某些人还……怎么说来着?选择加入了普鲁士国籍……竟然每天都可以看到这些假冒的阿尔萨斯人回到家乡来!……普鲁士人究竟让他们喝了什么迷魂药了?”〔3〕

  孩子的母亲试图为他们辩护:

  “你想怎么样,我可怜的人?这也不完全是那些孩子们的错……他们被派到那么遥远的非洲阿尔及利亚!……在那里他们会思念家乡;回家和不当兵,这诱惑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大了。”

  洛里一拳砸在桌子上:

  “闭嘴,老妈子!……你们这些妇人懂什么。你们只知道成天和孩子们在一起,什么事都围着他们转,时间一长,你们就把所有东西都看得只有孩子们那般大小了……好吧,我可以告诉你,这些人是无赖,是叛徒,是人渣。要是我们家的克里斯蒂安不幸也做出这种卑鄙下流的事情来,我肯定会用马刀戳穿他的身体,就像我的名字叫乔治·洛里、曾经当过七年的法国轻骑兵一样肯定!”

  铁匠一脸严肃地半站起身,指着挂在墙上的长长的骑兵军刀;军刀上方是一幅他儿子的画像,那是一幅在非洲画的佐阿夫兵的画像:他儿子长着一张诚实的阿尔萨斯人的脸,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在强烈的阳光下,鲜艳的色彩使画面变得有些苍白和模糊。一看到这幅画像,铁匠立刻安静了下来,笑着说:

  “我这么激动干吗……好像我们的克里斯蒂安会真的想当普鲁士人一样!他在战场上打死了那么多普鲁士人!……”

  想到这里,老好人又恢复了好心情,他愉快地吃完了晚饭,然后就立刻上斯特拉斯城堡酒馆豪饮啤酒去了。

  现在只剩下了洛里大妈一个人。她安顿三个金发小孩躺下,一边听着他们像临睡前的一窝小鸟那样在隔壁屋里牙牙学语,一边拿起针线,在门前花园边干起缝缝补补的活儿来。她时不时地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好吧,我同意。他们是懦夫,是叛徒……可这都一样!他们的母亲会很高兴重新见到他们的。”

  她想起了儿子参军出征前的时光,那时候,他每天在这个时间料理小花园。她看着那口井,儿子就是在那里往喷水壶里装水的,他穿着罩衫,留着一头漂亮的长发;那长发在他参加佐阿夫团的时候被剪掉了……

  突然,她感到一阵惊跳。花园尽头通往田野的小门被打开了。狗并没有叫,可开门进来的那个人却像小偷一样,贴着墙根,从蜂箱中间穿过来……

  “你好,妈妈!”

  她的克里斯蒂安就站在眼前,他军服不整,面带愧色,局促不安,说话吞吐。可怜的孩子是和其他士兵一起回来的,他已经在家附近转悠一个多小时了,等到父亲出去后才敢进来。她想责骂他,可没有勇气。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他、没亲吻他了!更何况他回来的理由是那么充分:他思念家乡、思念铁匠铺,厌倦远离亲人的生活;此外,部队的纪律一天比一天严厉,而同伴们则因为他的阿尔萨斯口音称他为“普鲁士人”。他所说的一切她都相信。她只要看着他,就会相信。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走进底层的屋子。孩子们被吵醒了,他们赤着脚,穿着睡衣,跑过来亲吻他们的大哥哥。妈妈要做饭给他吃,可他不饿。他只是感到渴,永远感到渴;从今天早晨起,他已经在小酒馆喝了好几轮啤酒和白葡萄酒了,可现在他仍然大口大口地喝着水。

  这时,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是铁匠回来了。

  “克里斯蒂安,你爸爸回来了,快藏起来,先让我跟他说,向他解释……”

  说着,她把他推到高大的釉陶炉子后面,然后又双手颤抖地重新开始缝缝补补。不巧的是,佐阿夫兵的小圆帽忘在了桌子上,洛里一进门就看见了它。再看到母亲苍白的脸色、局促的神情……他立刻全明白了。

  “克里斯蒂安回来了!……”他的声音很可怕。

  他像疯子一样从墙上取下马刀,冲向火炉;火炉后面蜷缩着吓得面无血色的佐阿夫兵,他彻底清醒过来,靠着墙壁,生怕倒下去。

  母亲扑到他们两个人中间:

  “洛里,洛里,别杀他……是我写信叫他回来的,我说你的铁匠铺需要他帮忙……”

  她紧紧扯住他的手臂,拖着他,抽泣着。孩子们在漆黑的房间里,听到这充满愤怒和泪水的说话声,一个个放声大哭起来,因为这声音变得那么陌生,他们都辨认不出来了。铁匠停了下来,看着他的妻子说:

  “啊!是你让他回来的……那好吧,让他去睡觉吧。明天再看该怎么做。”

  第二天,当克里斯蒂安度过了一个充满无端噩梦和恐惧的夜晚,从熟睡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幼时的房间里。在镶着铅条框、映着盛开的啤酒花的小玻璃窗外,太阳已经很高了。楼下传来锤子敲打在铁砧上的声音……妈妈守在枕边,她一整夜都没有离开,因为她丈夫的怒气令她担心。老铁匠也一夜没睡。他在房里踱步、落泪、叹气,一会儿开橱门,一会儿关橱门,就这样直到天亮。现在,他来到儿子的房间,神情严肃,穿着仿佛是要远行:高高的护腿套,宽大的帽子,顶端包铁的结实的登山杖。他径直来到床边说:

  “好了,起来!……起床吧!”孩子有点迷惑,他想穿上佐阿夫兵的军装。

  “不,别穿这个……”父亲严肃地说。

  母亲惴惴地答道:

  “可是,亲爱的,他没有其他衣服了。”

  “把我的衣服给他吧……我再也用不着它们了。”

  孩子穿衣服的时候,洛里小心翼翼地把军服——短小的上衣和宽大的红裤子——折叠好;包裹打完之后,他把装着路条的白铁盒挂在脖子上……

  “现在下楼吧。”他接着说。

  三个人默默不语地下楼,来到铁匠铺……风箱喘着粗气;所有的人都在干活。佐阿夫兵重新看到这敞开的、令他在部队千思百想的厂棚,不禁想起了他的童年,他曾经在这热浪滚滚的公路上,在铁匠铺闪烁的火星中,在漆黑的煤屑里玩耍过很长的岁月。他突然感到一阵温暖,希望能得到父亲的原谅;可是,每当他抬起眼睛,看到的总是父亲那毫不容情的目光。

  终于,铁匠决定开口了。

  “儿子,”他说,“铁砧和其他工具都在这里……这些东西全都是你的了……还有这一切!”他站在被烟火熏黑的门框里,一边说,一边指着小花园:花园深处的门开着,阳光灿烂,蜜蜂飞舞……“这蜂箱、葡萄、房子,所有这一切都归你了……既然为了它们你可以牺牲自己的荣誉,那么你至少能把它们照看好……现在你是这里的主人了……而我则要走了……你欠了法国五年的债,我要代你去偿还。”

  “洛里,洛里,你去哪儿?”可怜的妈妈叫道。

  “爸爸!……”儿子恳求道。

  可是铁匠已经走了,他迈着大步,连头都没有回……

  在西迪贝勒阿巴斯〔4〕的佐阿夫兵第三团兵站,几天前多了一名五十五岁的志愿兵。

  注 释

  〔1〕 佐阿夫兵是法国于1830年在殖民地阿尔及利亚组建的轻步兵,最初由阿尔及利亚人组成,从1841年起全部改由法国人组成。

  〔2〕 法国市镇,位于东北部的莱茵省。

  〔3〕 普法战争期间,普鲁士军队将法军俘虏中的阿尔萨斯籍士兵释放回原籍,声称他们获得了自由。

  〔4〕 城市名,位于阿尔及利亚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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