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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陌生的天地

  迈阿密又热又闷,从大沼泽吹来的陆地风还带来了蚊子,连早上都有。

  “我们还是尽快走吧,”罗杰说。“我得先去弄点儿钱。汽车的事你懂行吗?”

  “不大懂。”

  “你不妨在报纸的分类广告里看看,了解一下都有些什么样的汽车出让,我去弄点儿钱让汇到这里的西联[2]来。”

  “你就这样能拿到钱?”

  “只要我电话早些打通,能让我的律师马上把钱汇来。”

  他们是在比斯坎湾大街一家旅馆的十三层楼上,茶房刚刚下楼买报纸和别的东西去了。他们借了两个房间,房间下临海湾,望得见公园和大街上的来往车辆。他们登记时都用了自己的本名。

  “你就住转角上的这一间,”罗杰当时还说来着。“这个房间也许能吹到些风。我住那一间,打电话方便些。”

  “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吗?”

  “你拿一份报纸,把分类广告里出让汽车的栏目看一下,另一份报纸我来看。”

  “找什么样的车呢?”

  “跑车,轮胎要好。尽可能挑最好的。”

  “你看我们能弄到多少钱?”

  “我打算开口要五千。”

  “那太棒了。你看会给你这么多?”

  “我也不知道。我这就给他打电话去,”罗杰说完就到隔壁房间里去了。可门刚一关上,又打开了。“你还爱我吗?”

  “我想那该是用不到再说的了,”她说。“趁这会儿茶房还没有回来,请亲亲我吧。”

  “行。”

  他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使劲地亲。

  “这就对了,”她说。“我们何必还要把房间分开呢?”

  “我是考虑到领汇款的时候可能要来查对一下我的姓名。”

  “是吗。”

  “我们要是运气好些的话,就用不到在这儿过夜了。”

  “真的这么快就能走?”

  “要是运气好些的话。”

  “那我们就可以用吉尔奇夫妇的名义了?”

  “斯蒂芬·吉尔奇夫妇。”

  “还是叫斯蒂芬·布拉特-吉尔奇夫妇好。”

  “我得赶快去打电话了。”

  “可别去了好大半天才来噢。”

  他们是在一家希腊人开的海鲜餐馆里吃的午饭。餐馆有空调,在酷热的城市里真无异沙漠中的一片绿洲。菜倒也一点不假都是用海味做的,只是同样的菜跟埃迪海鲜馆一比,就好比一是煎了又煎的锅底陈油,一是刚见黄的鲜白脱了。不过那一瓶希腊白葡萄酒倒还不错,味道的确清凉纯正,带有一股树脂香。甜点心他们要的是樱桃酱馅饼。

  “我们到希腊去吧,那儿有不少海岛,”她说。

  “你没有去过?”

  “有一年夏天去过。我挺喜欢那儿的。”

  “我们一定去。”

  到两点钟,款子就已经汇到了西联。是三千五,不是五千。到三点半,他们就已经买下了一辆别克牌的跑车,虽是旧车,看里程计上却才跑过六千英里。车上还备有两只很好的备用轮胎,挡泥板都还是好好的,还配有收音机、大反光灯,车后的行李厢容量也大,车身是沙色的。

  到五点半,他们就已经买好了一应用品,结清账目出了旅馆,旅馆的看门人也已经在替他们把旅行袋往车后装了。天依然热得要命。

  罗杰穿的是厚厚的军装,热得一身大汗,在夏天的亚热带地方穿这号衣服,那个不受用也不下于在冬天的拉布拉多[3]光穿一条短裤。他给过了看门人小费,上了汽车,车子就顺着比斯坎湾大街驶去,然后又向西一拐,驶上了去科拉尔盖布尔斯[4]和“泰迈阿密小道”[5]的路。

  “你觉得快活不?”他问那姑娘。

  “快活极了。你说这不会是做梦吧?”

  “肯定不是做梦,因为这天热得简直要人的命,我们要五千又没拿到五千。”

  “你说我们买这辆车是不是花钱太多了点?”

  “不多。一点也不多。”

  “保过险了吗?”

  “保了。还加入了三A会[6]呢。”

  “我们的行动倒挺快的不是?”

  “称得上神速。”

  “余下的钱你带上啦?”

  “那个自然。在衬衫口袋里,用别针扣着呢。”

  “那是我们的金库。”

  “是我们的全部家产了。”

  “你看这笔钱够用上多久?”

  “我们也不会就靠这笔钱的。我还会去挣一些。”

  “至少得靠这笔钱维持一个时期。”

  “那是。”

  “罗杰。”

  “嗳,小妞儿。”

  “你爱我吗?”

  “我说不清。”

  “说声爱我吧。”

  “我真说不清。不过我会理清楚的,错不了。”

  “我可是爱你的。爱煞了你,爱煞了你,爱煞了你。”

  “望你一直爱下去。这对我是个很大的支持。”

  “你干吗不肯说声爱我?”

  “等等再说吧。”

  这一路上她本来一直把手按在他大腿上,这一下却缩了回去。

  “好吧,”她说。“就等等吧。”

  当时汽车正沿着去科拉尔盖布尔斯的宽广大路向西行驶,穿过单调乏味而又苦热不堪的迈阿密的郊外。路边有些店铺、加油站和市场,背后不断有超车的,此刻人们都离开市区驱车回家了。不一会儿科拉尔盖布尔斯就在他们的左边闪了过去:只看见一座座开着威尼斯式矮窗的楼房,耸立在这佛罗里达的草原上。面前,还是直溜溜备受烤逼的大路,在当年的大沼泽地上直穿而过。罗杰这时便加快了车速,汽车飞快地划破沉闷的空气,仪表盘上的通气孔里和斜开的通风窗里一阵阵气流朝车内直钻,顿时让人感到一阵清凉。

  “这辆汽车挺漂亮的,”姑娘说。“买到这么辆车子不是挺幸运的吗?”

  “够幸运的。”

  “我们的运气很不错呢,可不是吗?”

  “到目前为止还不错。”

  “你对我也太不放心了。”

  “没那事,真的。”

  “可我们难道也不能好好快活一下吗?”

  “我这不是挺快活的嘛。”

  “听你的口气可不像是太快活。”

  “好吧,那就算我不快活。”

  “可你就不能快活一下吗?你看,我才真叫快活呢。”

  “我一定快活起来,”罗杰说,“向你保证。”

  罗杰望着面前的路,他驾车在这条路上跑,这辈子也不知跑过多少回了。只要一看到那不绝向前伸展的路面,就知道是这条路,两边有沟渠,有森林,有沼泽。路还是这条路,只是今天车子换了,坐在身边的人不同了。一想到这里,罗杰觉得先前的那种空虚之感又涌上心来了,他意识到这必须压下去。

  “我是爱你的,小妞儿,”他就说。他觉得这并不是他的真心话。不过话听起来倒也很像是那么回事。“我是非常爱你的,我一定要好好待你。”

  “还要快活起来。”

  “一定还要快活起来。”

  “这就太好了,”她说。“我们这就算已经开始啦?”

  “不是早就在路上了吗。”

  “什么时候才能看见飞禽呢?”

  “在这种季节里飞禽还远着哪。”

  “罗杰。”

  “嗳,布拉特钦。”

  “你真要快活不起来,也不一定非要硬装快活不可。反正今后就有我们快活的。你此刻是怎么个心情我也不想过问,那我就代表我们俩来好好快活一下吧。我今天可真叫情不自禁了。”

  他看见,再往前去路就向右一拐,不是往西,而是折向西北,通入森林沼泽地带去了。这就好了。这一下真让他大大松了口气。一会儿就可以看到死柏树上的那个大鱼鹰窝了。车子刚才驶过的地方,正是他当年打死响尾蛇的所在。那是一年冬天的事,他是跟戴维他妈一同驱车经过这里的,当时安德鲁还没有出世。也就在那一年,他们俩在大沼泽地的贸易站买了塞米诺尔人[7]的衬衫,就在汽车里穿了起来。他把打死的那条大响尾蛇给了赶来做买卖的一帮印第安人,那些印第安人很喜欢这条蛇,因为这蛇皮质极好,还有十二颗响环,罗杰还记得那蛇耷拉着砸扁了的大脑袋,提在手里真是又粗又沉,接过去的那个印第安人还笑了呢。也正是在那一年,他们打到了一只穿路而过的野火鸡,当时正是清早,初日方升,迷雾渐散,柏树在银白色的雾气里显出了黑魆魆的身影,从雾气里闯出来一只赤铜色漂亮的野火鸡,走到了大路上,先还昂起了头大踏步走,继而把头一缩就想逃跑,最后扑通一声倒在路上。

  “我心情很好嘛,”他对那姑娘说。“前面这一带地方可有趣了。”

  “你看我们今儿晚上能到哪儿?”

  “总有地方落脚的。只要一到海湾这一边[8],这吹来的风就不是陆地风,而是海风了。海风就凉快了。”

  “那就太好了,”姑娘说。“要是第一个晚上就在那家旅馆里过,那叫我怎么受得了啊。”

  “我们的运气不错,居然逃过了。我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走成。”

  “不知道汤姆怎么样了?”

  “一定很冷清,”罗杰说。

  “他这人真了不起,是不?”

  “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我心目中的道德典范,我把他看作我的父兄,也得到他经济上的支援。他简直就像个圣人一样。可又总是乐呵呵的。”

  “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好人,”她说。“看他这样爱你、爱孩子们,谁都会感动得心儿里酸酸的。”

  “希望孩子们能好好陪他过上一个夏天。”

  “你不要想死他们了?”

  “我一直挺想念他们的。”

  那回打到了野火鸡,就放在车厢的后座上,那火鸡重得很,还暖乎乎的,一身耀眼的铜色羽毛漂亮极了,不像家养的火鸡全是蓝黑两色,戴维他妈兴奋得一时连话也说不上来。过了会儿才说:“别放在那儿,还是让我抱着吧。我想再好好看看。待会儿再放到后边去。”他就拿一张报纸给她垫在膝头上,她把火鸡血污的脑袋塞在翅膀底下,用翅膀掩得严严实实,于是就坐在那儿,把火鸡胸脯上的羽毛抚啊抹啊,他罗杰则只管开他的车。到末了她说:“这会儿再没有热气了,”于是就用报纸把火鸡包起来,重又在后座放好,还说来着:“谢谢你呀,让我玩儿了好一阵,刚才我真舍不得呢。”罗杰手不离方向盘,吻了她一下,她说:“罗杰呀,我们真是太幸福了,我们会永远这样幸福的,你说是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记得车子正好驶到前边的这第二个道路拐弯处。此刻西沉的太阳已经压到了树梢上。可还是没有见到飞禽的踪影。

  “你该不会一心想念他们,就顾不上爱我了吧?”

  “没有的事。我不骗你。”

  “我也明白,他们不在你身边你感到伤心。可你总不能老留在他们身边呀,你说是不是?”

  “是啊。请你不要多虑,小妞儿。”

  “你叫我小妞儿,我听了就高兴。再叫叫我。”

  “在句子末了叫一声才自然,”他说,“小妞儿。”

  “那也许是因为我年纪小了一截的缘故吧,”她说。“我是喜欢这些孩子的。三个都喜欢,喜欢极了,他们三个我觉得都是极好的。我真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可爱的孩子。可是安迪才那么点年纪,我总不见得会嫁给他吧,我爱的是你呢。所以我把他们都忘了,我就跟你在一起,尽情享受这无比的幸福。”

  “你挺好的。”

  “其实我才不好呢。我这个人是怪难弄的。不过我一旦爱上了谁,心里是雪亮的,我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就爱上了你。所以我会注意的,我一定要把不好的地方改掉。”

  “你这就挺了不起。”

  “喔,我还能改得好多呢。”

  “这样就很好了。”

  “那就先做到这样。罗杰啊,我真是太幸福了。我们今后还会这样幸福吧?”

  “会的,小妞儿。”

  “我们会永远这样幸福吧?我知道我不该问出这样的傻话来,因为我有那样一个妈,你呢,见过的人也多了。不过我有信心,我相信有这种可能。我完全相信有这种可能。我这辈子就只知道爱你,既然爱你是可能的,享受幸福总也该可能吧?求求你,对我说声可能吧。”

  “我想该可能吧。”

  他以前也总是说“可能”、“可能”。虽然不是在这辆车子里。是在别的车子里,又是在别的国家。但是在这个国家里他“可能”两字也说得够多的了,嘴上说内心也信。其实本来也确实是有可能的。当初什么都是有可能的。比如就在这条路上,就是眼前的这一段路,右边的运河里流淌着清澈的河水,当初这里就可能有那么个印第安人撑着那么条独木小舟。如今运河里就没有印第安人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以前才有可能。那都是飞禽销声匿迹前的事了。是打到野火鸡前几年的事了。就在打死大响尾蛇的前一年,他们看到这个印第安人撑着条独木小舟,船头横着一只白颈白胸的雄鹿,细长的鹿腿高高搁起,纤巧的蹄子形如一颗破碎的心,鹿头向着那印第安人,一对漂亮的鹿角还只方具雏形。他们停了车,跟那印第安人打招呼,可是那印第安人不懂英语,只是咧嘴一笑,船头的那只小雄鹿虽是死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方向正好直对着那印第安人。这样的事在当时是可能有的,在其后的五年里也还可能有。可如今还能有些什么呢?如今已是什么都不可能有了,只有他自己算是还在,只要事情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实现的希望,他就还得提出来。即使提出来不好,他也不能不提。不提就永远没有实现的希望了。他不能不提,提了也许才会有所憧憬,也许才会产生信心,也许将来才会实现。他心想:“也许”可是个丑恶的词儿,特别是在你“雪茄烟抽到了尽头”[9]的时候,用这个词儿更要不得。

  “你身边带着烟吗?”他问姑娘。“我还不知道那只打火机灵不灵呢。”

  “我没试过。我还没抽过烟呢。我心里早已一点都不紧张了。”

  “你总不见得心里不紧张就不抽烟了吧?”

  “是不抽。一般是不抽的。”

  “那么把打火机打打看。”

  “好。”

  “你原先是跟谁结的婚?”

  “喔,我们不谈他的事。”

  “是不谈。我只是问问他姓什么叫什么?”

  “反正你不认识的。”

  “你真不想告诉我?”

  “不想,罗杰。真的不想。”

  “那好吧。”

  “我很抱歉,”她说。“其实原先的他是个英国人。”

  “原先?”

  “他是个英国人。不过我倒喜欢在这里添上原先’两字。况且你不也用了原先’两字吗。”

  “原先’两字挺不错的,”他说。“比起也许’两字来可要强得多了。”

  “好吧。这话反正我也不懂,不过我相信你说的不会错。我说,罗杰。”

  “嗳,小妞儿。”

  “你心里觉得好些了吗?”

  “好多了。现在感觉良好。”

  “那好。我就把他的事告诉你。我后来才发现敢情他是个极放荡的人。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他以前可从来没有露出过一点口风,也从来没有露出过一点形迹。一丝一毫都没有。真的。你大概要笑我糊涂了吧。可他就是丝毫不露。看他还真是一表人才呢。你知道这种人表里完全不一样。后来这个底细就被我发现了。自然马上就发现了。不瞒你说,是当夜就发现的。好了,这事就不说了,好不好?”

  “可怜的海伦娜。”

  “别叫我海伦娜。叫我小妞儿吧。”

  “我可怜的小妞儿。我的心肝。”

  “叫心肝倒也挺好听的。不过小妞儿和心肝可千万不能混叫啊。混叫一气就不好了。其实呢,说到这个人妈妈是认识的。我当时心想,妈妈怎么事先也不给我通通风呢。她只是事后才说了句她倒从来没有留心。我就说:你怎么也不多留个心眼儿呢。’她说:这事我想你自有主见,也用不到我来管闲事。’我说:你就不能给我通通风吗?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来给我通通风?’她却说:宝贝儿,这事人家都以为你自有主见。没有一个人不是这样想的。谁都只当你自己在这方面是压根儿无所谓的,咱们这岛上正道不张,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男女关系方面的事我当然以为你都是知道的啦。’”

  她此刻简直是直挺挺坐在他身旁一动也不动,说话也完全是一副平板的调子。她并没有学着当时的口吻。她只是照搬当时的原话,至少都是她记忆中的原话吧。罗杰觉得那听来也的确很像是原话。

  “妈妈的一张嘴可就是甜,”她说。“她那天对我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听我说,”罗杰说道。“我们把这些统统都丢开了吧。丢它一个精光。我们说丢就丢,就都丢在这路边吧。你心里有些什么需要排遣,随时只管对我说。可事情,我们现在已经统统都丢开了,彻彻底底丢开了。”

  “我就巴不得这样,”她说。“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态度嘛。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不谈这事嘛。”

  “是说了。我真抱歉。不过说真的,我心里倒是挺高兴,因为现在事情已经都丢开了。”

  “你真好。不过你也用不到这样像念咒语、驱邪魔似的。你不用给我救生圈,我会游泳。他呀,原先可真是一表人才,没说的。”

  “痛痛快快说吧。你要是还想说就痛痛快快说吧。”

  “别这样。看你这份优越感好厉害,不用摆上架子就是架子十足的了。我说,罗杰。”

  “嗳,布拉特钦。”

  “我可是深深爱你的,以后我们就不用再来这一套,好吗?”

  “好,对。”

  “我真高兴。让我们来快活一下好不好?”

  “好极了。你看,”他说。“有飞禽了。算是见到了第一批飞禽。”

  左边的沼泽里隆起了一片柏树地,俨然像个树岛,阳光照在黑沉沉枝叶丛中的飞禽身上,显出了白色的身影。夕阳沉得更低了,禽鸟也都从天空里飞来了,一个个白色的身影缓缓掠过,背后伸出了长长的腿。

  “那是到树林子里来过夜了。白天都在沼泽地里觅食。你注意看,两只翅膀一收,长长的腿往前面一伸,那就是鸟儿准备着陆了。”

  “我们也会看到鹭吗?”

  “瞧那不是?”

  这时汽车已经停下,隔着渐渐黑下来的沼泽,可以看见林鹭一下下鼓着翅膀在空中飞过,打个回旋,都降落在另一个树岛上。

  “过去这种鹭栖息的地方可要近多了。”

  “说不定我们明儿早上还能碰上,”她说。“既然车子停着,要不要我给你调杯酒喝?”

  “还是一路走一路调吧。留在这儿要挨蚊子叮了。”

  他发动车子的时候,车子里早已有了几只蚊子,都是又大又黑的“大沼泽地种”。他打开车门,用一只手猛轰猛赶,就靠这一阵风,倒也把蚊子都撵了出去。姑娘在随带的包里找出了两只搪瓷杯,又拿出一瓶有纸盒包装的白马牌苏格兰威士忌。她用纸餐巾把杯子擦干净了,就连着纸盒从瓶里倒了威士忌,再打保温壶里取出冰块加上,然后冲上苏打水。

  “为我们的幸福干杯,”她说着就把冰凉的搪瓷杯递给他,他接过杯子慢慢地喝,左手把着方向盘照旧开他的车,向着如今已是一片昏暗的大路上驶去。稍过一会他把车灯打开了,马上两道亮光就老远插进了前面的黑暗里。两个人就一路喝他们的威士忌,这酒喝得正得其时,所以酒一落肚他们心里也舒畅多了。罗杰心想:喝酒不是没有喝酒的好处,只要喝得正是时机,酒还是有其好处的。这一杯酒,就喝得把好处完全发挥出来了。

  “在杯子里喝酒总觉得有点黏糊糊、滑溜溜的。”

  “是搪瓷杯的缘故,”罗杰说。

  “搪瓷杯便当,”她说。“这酒味道挺好的不是?”

  “今天一天我们这还是第一次喝上酒。午饭的那瓶树脂香葡萄酒不去算它。这醉死大老虎’的玩意儿,才是我们的好朋友,”他说。

  “给酒起这么个名儿倒真有意思。你们一向把威士忌叫做醉死大老虎’?”

  “是打仗后的事。就在打仗的时候我们第一次用了这么个名儿。”

  “这里的树林子里也藏不下老虎之类的大家伙。”

  “我看大家伙恐怕也早给打光了,”他说。“人家很可能是坐了那种轮胎奇大的沼泽地专用大车来到处搜索的。”

  “那一定很费手脚吧。倒还不如用只搪瓷杯来醉死大老虎’省力些。”

  “铁皮杯子盛酒喝起来味道还要好呢,”他说。“不说死不死老虎。就说那个味道之好。不过那一定要有冰凉的泉水才行,杯子还要先在泉水里冷却一下。你要是往泉水里瞧,看得见底下直冒气泡,还有一小股一小股沙子往上冒。”

  “我们也可以尝一下吗?”

  “行啊。一定样样都让你尝到。加上点野草莓,那个味道真是呱呱叫呢。要是有柠檬的话,切半个把汁水挤在杯子里,把皮也一起放入。然后把野草莓捣烂了加进去,再从冰窖里取一小块冰,冲去上面的锯屑,放进杯子里,倒上威士忌,不停地搅拌,搅到匀,搅到整杯酒都冰凉。”

  “不加水了?”

  “不加了。冰化出来的水就尽够了,还有草莓汁和柠檬汁呢,够多的了。”

  “你看这时候还会有野草莓吗?”

  “肯定有。”

  “我要是想做个松饼的话,你看能采得到那么多?”

  “包你能。”

  “我们还是别谈这个了吧。招得我肚子都怪饿的。”

  “前边还有约莫一杯酒的路程,”他说。“再一杯酒喝完,我们也该到了。”

  汽车此时已是在夜色中驶去,黑糊糊的沼泽高高地屏立在路的两边,明晃晃的车头灯直照到老远的前方。酒把往事都驱散了,正像这车头灯冲破了黑暗一样,罗杰说道:

  “小妞儿,我倒想再来一杯,要是你愿意给我调一杯的话。”

  她把酒调好以后,说:“你何不让我替你把酒拿着,你想喝我再给你喝?”

  “我拿着碍不了我开车。”

  “我拿着也碍不了我什么事。你喝了觉得很痛快,是不?”

  “再也痛快不过了。”

  “这也不至于。觉得痛快得很就是了。”

  这时候前面出现了灯光,那是一个开林拓地建起的村子,罗杰随即就拐上了通往左边的一条路,车子开过一家杂货店、一家百货店、一家餐馆,顺着通往海边的一条空落落的平整街道驶去。他又向右一转,驶上另一条平整的街道,经过了一些空地和稀稀落落的房屋,最后看到了一个加油站的灯光标志,还有一个独立小屋式汽车旅馆的霓虹灯广告牌。广告牌上说是小屋一律朝海,海边有路可通附近的公路干线。他们的车子就开到加油站停下,加油站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在广告牌的灯光下看去皮色都发了青,罗杰请他把车子的油、水系统检查一下,要他加足汽油。

  “这里的小屋好不好?”罗杰问他。

  “好啊,老总,”那人说。“又漂亮,又干净。”

  “被单干净吗?”罗杰问。

  “要多干净有多干净。你们准备过夜?”

  “不走的话就过一夜。”

  “过一夜三块钱。”

  “让这位太太去看看样子行吗?”

  “当然行啦。再舒服的床垫没处找了。床单管保没一丝灰尘。还有淋浴设备。房间两头通风,凉爽极了。卫生设备都是现代化的。”

  “我去看看,”姑娘说。

  “在这儿拿把钥匙去。你们是从迈阿密来的?”

  “对。”

  “我也觉得还是西岸好,”那人说。“你车子的油、水系统都没问题。”

  姑娘回到了车上。

  “我看到的那间小屋很不错。还挺荫凉的。”

  “现下风正好从墨西哥湾吹来,”那人说。“今儿晚上都是这个风向。明儿一天也是。星期四或许还可以吹上个半天。屋里的床垫你试过啦?”

  “看上去都蛮好的。”

  “我的老太婆总是拾掇得连半点灰尘影子都不许有,我都觉得她太傻了。她为了这几间屋子把人都快累死了。今儿晚上我让她看戏去了。洗东西最最费事了。可她都顶了下来。喏,请看。正好给你加了九加仑。”说完他就去把油泵的软管挂好。

  “这人有点莫名其妙,”海伦娜悄悄说。“不过屋子倒是挺好、挺干净的。”

  “怎么样,住下吧?”那人问。

  “好的,”罗杰说。“就住下吧。”

  “那就请在登记簿上登记一下。”

  罗杰填上了“迈阿密海滨道9072号罗伯特·哈钦斯夫妇”,把簿子还给他。

  “跟那位教育家[10]沾点亲?”那人在登记簿上记下了汽车牌照号码,一边问。

  “抱歉,半点亲都不沾。”

  “没什么可抱歉的,”那人说。“我也不是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刚才在报上看到有他的消息。要不要我帮你什么忙?”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进去得了,东西我们就自己搬吧。”

  “三块钱,加九加仑汽油,连州税共计五块半。”

  “附近哪儿有东西吃?”罗杰问。

  “镇上有两家餐馆。都差不多。”

  “你觉得哪一家好?”

  “人家都说绿灯相当不错。”

  “我好像也听说过,”姑娘说。“记不得在哪儿听说的。”

  “很可能。那儿的老板娘是个寡妇。”

  “对了,就是那家,”姑娘说。

  “真的不用我帮忙了?”

  “不用了。我们能对付,”罗杰说。

  “我倒有句话很想说,”那人说。“哈钦斯太太长得真是好人品哪。”

  “谢谢,”海伦娜说。“你过奖了。不过我看这都是灯光花花绿绿的关系。”

  “不,”他说。“我不是用话恭维你。我这可是心里话。”

  “我看我们还是快进去吧,”海伦娜对罗杰说。“不要出门还没多久就把我给丢了。”

  小屋里有一张双人床、一张铺漆布的桌子、两张椅子,天花板上挂下一只电灯泡。有个厕所,有个淋浴设备,洗脸盆上头还有面镜子。洗脸盆旁边的毛巾架上挂有干净毛巾,屋子一头有根横杆,上面挂着几个衣架。

  罗杰把提包搬进屋里,海伦娜把冰壶、两只杯子和带纸盒的苏格兰威士忌在桌子上放下,另外还有个纸袋,满满一袋都是白石牌苏打水。

  “不要皱眉头,”她说。“床可是干净的。至少被单是干净的。”

  罗杰拿胳膊搂住了她,把她亲了亲。

  “请把灯关掉。”

  罗杰伸手上去把灯头上的开关关了。他就在黑暗里吻她,把嘴唇轻轻贴上她的嘴唇。他感觉到她两片嘴唇拱得高高的,却没有张开,抱在他怀里的身子还在那里抖动。他把向后仰着头的姑娘紧紧搂在胸前,耳畔只听见海边的浪声,身上吹拂到窗口里进来的凉风。他感觉到姑娘那丝也似的头发都披在他手臂上,两人的身子都绷得直挺挺的。他的手落到了她的胸前,感觉到她的奶子在他的手指下苏醒了过来,就像花蕾骤然怒放一样。

  “喔,罗杰,”她说。“来吧。来吧。”

  “不要说话。”

  “这就是那个他了么?喔,他真好。”

  “不要说话。”

  “他会爱惜我的。是吧?我也一定爱惜他。可他该不会是个五大三粗的人吧?”

  “不是的。”

  “喔,我是那样的爱你,所以也是那样的爱他。你说我们现在是不是该来好好领略一下了?我可是再也耐不住了。一直可望而不可即的,已经苦苦熬耐了整整一个下午了。”

  “就领略一下吧。”

  “喔,来吧。来吧。快来吧。”

  “再亲亲我。”

  黑咕隆咚中他踏进了一片陌生的天地,那真是陌生得很,连进去都很困难,猛一下子让人别扭得都感到悬乎了,可随即便变了个令人目眩神迷的幸福安全的洞天。什么疑虑,什么危险,什么恐惧,这里一概都没有,在这里只让人感到若即若离,要说即,可是愈来愈贴近了,要说离,却也离不到哪里去。以往的事都忘得精光了,今后的事什么也不想了。黑暗中见到的是灿烂的幸福的曙光,近了,近了,近了,愈来愈近了,他一个劲儿迎着奔去,说也不信会奔得那么久,那么远,那么欢。他奔得愈来愈欢,一直奔向这来得突然的火热的幸福。

  “啊,我的心肝,”他说。“啊,我的心肝。”

  “嗳。”

  “谢谢你呀,我亲爱的幸福天使。”

  “我已经死了,”她说。“别谢我。我已经死了。”

  “你要不要……”

  “不要。我已经死了。”

  “那我们就……”

  “不要。请相信我的话。我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话来表达我这种心情。”

  后来过了一阵她说了:“罗杰。”

  “嗳,小妞儿。”

  “你心里踏实吗?”

  “踏实,小妞儿。”

  “你不觉得有什么事让你失望么?”

  “没有的事,小妞儿。”

  “你说你会爱我吗?”

  “我爱你,”他没说实话。“我爱你我刚才的乐儿”才是他的心里话。

  “重新说一遍。”

  “我爱你,”他还是没说实话。

  “再说一遍。”

  “我爱你,”他就是不说实话。

  “你说了三遍了,”她在黑地里说。“那我可要强制你兑现了。”

  风吹在身上觉得凉凉的,棕榈叶发出的响声宛如下雨,过了一会姑娘说:“今晚的夜色是可爱的,可你知道我这会儿怎么啦?”

  “肚子饿了。”

  “你可不是料事如神吗?”

  “我自己也肚子饿了。”

  他们在绿灯饭店吃饭,那个寡妇老板娘在餐桌底下喷了驱蚊水,给他们端来了焦脆鲜鱼子炸咸肉。他们喝冰镇王牌啤酒,还各吃了一客牛排土豆泥。那牛看来是光喂草的,牛排很瘦,味道不怎么样,不过他们都很饿了,那姑娘在桌子底下踢掉了鞋子,光着一双脚来贴在罗杰脚上。她长得美,他挺爱对她看,连她的脚贴在脚背上都觉得美滋滋的。

  “觉得够味儿吗?”

  “当然。”

  “能让我尝尝味道吗?”

  “只要寡妇老板娘没看着。”

  “我也觉得挺够味儿的,”她说。“可见我们彼此的肌肤是很亲合得来的,不是吗?”

  最后一道甜点吃的是菠萝馅饼,两人又各喝了一瓶王牌啤酒,啤酒是从冰箱内的冰水底下现取的,因而喝上去冰凉。

  “我脚上沾着驱蚊水呢,”她说。“没有驱蚊水感觉还要美呢。”

  “就是沾着驱蚊水也够美妙的了。使狠劲来踹两下。”

  “我可不想踹得你人仰椅翻,跌出这把寡妇老板娘的椅子。”

  “好吧。就这样也不错了。”

  “你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吧?”

  “没有,”罗杰说的是老实话。

  “电影就不一定要去看了吧?”

  “你要是不太想看,就不一定要去看了。”

  “那我们就回旅馆去,明儿早上绝早动身。”

  “也好。”

  他们付了寡妇老板娘的账,带了几瓶冰镇王牌啤酒,用个纸袋装了,驾车回到旅馆,把汽车就停在小屋和小屋之间的空地上。

  “这车子已经很懂得我们的心意了,”一来到小屋里,她就说。

  “那好嘛。”

  “我起初见了它总有点儿不自在,可现在觉得它真是我们的好伙伴。”

  “这辆车子不赖。”

  “你看那人是不是神经有毛病?”

  “不是的。是眼红了。”

  “都那么大年纪了,还眼红?”

  “说不定的。也说不定是他一时高兴才那么说的。”

  “得了,别再想他了。”

  “我根本就没有想过他。”

  “我们有汽车当保镖呢。这车子已经是我们的好朋友了。你不感觉到刚才从寡妇老板娘那里回来的时候这车子有多听使唤吗?”

  “我觉得是有点不一样。”

  “我们连灯都别开了吧。”

  “好,”罗杰说。“我想去洗个澡,还是你先洗呀?”

  “不,你先洗吧。”

  洗完澡他就躺在床上等着,听见她在淋浴间里冲得水声哗哗,后来是在擦干身子了,不一会儿她就飞一般地冲到了床上,好像觉得都走开了这么久了,这一下身上可凉爽了、松快了。

  “我的美人,”他说。“我心上的美人。”

  “你有了我,真觉得高兴?”

  “真的,我的心肝。”

  “真感到满意?”

  “太满意了。”

  “我们可以欢欢爱爱走遍全国、走遍全世界。”

  “我们现在可是在这儿。”

  “对。我们是在这儿。是在这儿。眼前我们是在这儿。是在这儿。啊,这儿黑沉沉的,有多好,多美,多可爱。好一个美妙可爱的这儿’。黑暗里是这样的可爱。多么可爱的黑暗啊。在这儿你可要听我的话。在这儿你可要多疼疼我,求求你,一定要多疼疼我,一定要怜惜我。求求你,求求你,多多怜惜我吧。请多多怜惜我吧,喔,多么可爱的黑暗啊。”

  他又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天地,不过这一回他临了就没有孤独之感了,后来人虽醒在那儿,这境界却似乎仍很陌生,两个人谁也没有说一句话,不过现在这是他们俩共同的天地了,不是他的也不是她的,而真正是他们俩共同的,对此双方都是清楚的。

  黑暗里凉风一阵阵穿屋而过,她说:“现在你很愉快了,而且心里可疼我呢。”

  “现在我是很愉快,心里也是很疼你。”

  “这话用不着你再说了。现在是明摆在那儿的。”

  “那我知道。我兴头来得奇慢,是不?”

  “是慢了点。”

  “能够这样疼你,我真高兴。”

  “这下明白了吧?”她说。“没有什么可犯难的。”

  “我是真的疼你。”

  “我早就想你大概会疼我的。说实在的,我是真希望你会疼我。”

  “我疼你。”他把她搂得很紧很紧。“我是真的疼你。听见我说了吗?”

  回答又是“明摆在那儿的”,这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特别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听到的还是这一句“明摆在那儿的”,那就更加没有料到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并没有就走。罗杰一觉醒来的时候海伦娜还没有醒,于是他就看她睡觉,见她的头发都拢在脑后,甩在一边,披得满枕都是,那晒黑了的可爱的脸庞上闭拢的眼睛和嘴唇比醒着时还俏丽。他注意到她黑黝黝的脸配着灰白的眼睑,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两片娇美的嘴唇此刻就像孩子睡熟了一样安静。夜来她在身上盖了条被单,被单下可见乳房隐隐隆起。叫醒她不好,吻她又怕把她惊醒,他就穿好衣服,往村子里走去。肚里饿得慌,心里却愉快,闻到了清晨的气息,听到了鸟语见到了鸟迹,拂着那还是从墨西哥湾吹来的微风,鼻子由不得嗅了又嗅。过了绿灯餐馆再走过一条街,便来到了另一家饭店里。那里其实总共也只有一个便餐柜台,他在柜台前的凳子上坐了,要了牛奶咖啡,再来一客黑面包做的火腿煎蛋三明治。柜台上有一份午夜版的《迈阿密先驱报》,准是哪个过路的卡车司机扔下的,他就一边吃三明治、喝咖啡,一边看报上西班牙军事叛乱的消息。牙齿在三明治上一口咬下去,他就感到溏心蛋迸开来都散在黑面包上,从气味里他闻到了这里面有面包,有一片莳萝泡菜,有蛋,还有火腿,端起杯子,又闻到了早咖啡的清香。

  “那边的乱子闹得还真不小呢,是不是?”那个掌柜的说。这人已经上了年纪,那张脸儿沿帽子衬圈线以下全给晒得黑黑的,往上则是一片煞白,雀斑点点。罗杰见他长着一张薄薄的、难看的巧嘴,戴一副钢边眼镜。

  “是不小,”罗杰应了一声。

  “那些欧洲国家都是这样,”那人说。“乱子一个接着一个。”

  “再给我一杯咖啡,”罗杰说。他想利用看报的工夫让这杯咖啡凉一凉。

  “他们要是把原因查究一下的话,就会发现根本原因在教皇。”那人倒好了咖啡,在旁边放上牛奶壶。

  罗杰很感兴趣,抬头看了看,一边就把牛奶倒进杯子里。

  “一切的一切,根子都在三个人,”那人对他说。“一个是教皇,一个是赫伯特·胡佛,还有一个是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

  罗杰舒展了一下身子。那人接下去就把这三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利害关系说开了,罗杰也欣然听着。他心想:美国这地方也真妙。吃早饭还有这一套奉送,也用不到去买《布法尔与白居谢》[11]了。他想:报纸上是看不到这一套的。倒要先听听他的高论。

  “那犹太人呢?”听到最后他问了一句。“犹太人又该怎么办?”

  “犹太人已是过去的事了,”掌柜的对他说。“亨利·福特的《犹太长老会谈纪要》一出版[12],犹太人的买卖就砸了。”

  “依你看他们算是完了?”

  “那还用说吗,老兄,”那人说。“犹太人再也别想出头了。”

  “这我倒是没有想到,”罗杰说。

  “我还有句话可以告诉你,”那人探过身来说。“总有一天老亨利会把教皇也抓在手里的。就像抓住华尔街一样把教皇也抓在手里。”

  “华尔街已经叫他抓在手里啦?”

  “啊呀伙计哎,”那人说。“华尔街算是完啦。”

  “亨利一定很有办法。”

  “你说亨利?这话才真叫你说对了。亨利是时代的巨人。”

  “希特勒呢?”

  “希特勒是说话算数的。”

  “俄国人呢?”

  “这个问题你问我,算是找对人了。俄国熊嘛,应该让它留在自己的后院里。”

  “好哇,这样问题也差不多全解决了,”罗杰站起身来了。

  “形势看来还是不坏的,”掌柜的说。“我是个乐观派。等老亨利一旦抓住了教皇,你瞧着吧,他们三个全得垮台。”

  “你看什么报纸?”

  “什么报纸都看,”那人说。“不过我的政治见解并不是照搬报纸的。我都经过了自己的思考。”

  “我该付多少账?”

  “四毛五。”

  “这顿早饭挺好的。”

  “欢迎再来,”那人说着就从柜台上拿起罗杰放下的报纸。他又要去独自个儿琢磨什么问题了,罗杰心想。

  罗杰回汽车旅馆去,经过杂货店的时候买了一份新出的《迈阿密先驱报》。他还买了几把剃胡子刀片、一管薄荷剃须膏、几包洁齿口香糖、一瓶消毒药水和一台闹钟。

  来到小屋,轻轻开门,把买来的东西在桌子上连包放下,保温壶、搪瓷杯、牛皮纸袋里一瓶瓶白石牌苏打水,以及昨晚忘了喝的两瓶王牌啤酒,都还在那儿,看海伦娜也依然熟睡未醒。他就坐在椅子里看报,也看她睡觉。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阳光照不到她的脸上,微风从另一边的窗子里吹进来,一阵阵在她身上拂过,她睡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罗杰想根据报上的多份新闻公报,来揣度一下局面到底是如何演变的,当前又是怎么个形势。心里想:她要睡还是由她去睡吧。事情,如今终于爆发了,现在我们也只好有一天算一天了,只好每天尽量过得充实些、尽量过得有意思些。事情来得比我预料的快呢。眼下我还不一定要马上就去。我们暂时还可以等一等。说不定政府[13]会把叛乱镇压下去,问题很快就会解决呢,要不,那可就来日方长了。我要不是跟孩子们在一起待了这两个月,此刻早已身在那边,什么都碰上了。不过他想:跟孩子们在一起,这两个月我待得不后悔。只是现在再去已经晚了。也许人还没有到,事情早已都了结了呢。反正这号事情今后就有的是了。我们在有生之年就有得可以看看了。有的是呢。多得不叫你头疼才怪呢。今年夏天有汤姆和孩子们做伴我过得好不快活,现在我又得了这个姑娘,我且看看我的良心还能安生多久,到了不能不去的时候我一定就去,要操心也到那时候再操心吧。这肯定还只是个开头。一旦开了头就不会有完。不把他们里里外外一齐斩草除根,我看就不会有完。他想:我看这号事情永远也不会有完。至少在我们这一代不会有完。不过他又想:这头一次较量可能会被他们很快得手,因此这一次我恐怕就不一定要去了。

  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事,他准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为此他还曾在马德里等了整整一个秋天,如今事情当真来了,他却忙不迭地寻找借口想要甩手不管了。前些时他到孩子们那儿过了一阵,那倒还情有可原,他相信当时的西班牙还没有什么谋反的活动。可是现在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又在这儿干什么呢?他却在寻找种种理由,想叫自己相信他不用去。他心里想的是,八成儿我人还没到那儿,问题就全解决了。反正来日方长嘛。

  另外还有一些因素也拉了他的后腿,只是当时他还并不理解。那就是,在长处得到发展的同时,他也滋生出了一些缺点,好比冰川的积雪之下还隐藏着裂缝,如果嫌这个比喻失之于夸大,那也可以比作肌肉之间还夹着一层层脂肪。这些缺点如果不是发展到盖过了长处,一般还是从属于长处的;不过这些缺点往往隐而不露,他自己并不理解,也不知道可以化解利用。他就知道出了这件事他不能不理,他必须千方百计助上一臂之力,可是他又觉得有种种理由表明他也不是一定非去不可。

  这些理由都还多少有些道理,可也都不是很有说服力,只有一点可是硬的,那就是他还得去挣些钱给自己的孩子和他们的妈妈[14]做生活费,他得好好写些文章,把他们的生活费筹足,不筹足这笔钱他就觉得自己算不得个男子汉。他心里想:我有六个很好的短篇已经有了腹稿,我就把这六个短篇写出来。写出来也算完成了一件工作,我得拿这几篇小说为我在西海岸干下的那件违心事将功补过。六篇小说真要有四篇写成了,我也就比较可以心安理得了,那件违心勾当也就算有所补偿了。违心?呸!什么违心,那简直就像是给你个试管,让你提供一份精液,去给人作人工授精之用。为了要你搞出来,还专门给了你一间办公室,给你配备了一名秘书。奇耻大辱啊。不过这只是打个比方,其实那跟性事是毫不相干的。他的意思只是说,他收受了钱,让他写的却是不能代表他最高水平的作品。呸!扯得上什么最高水平!那简直是垃圾。制造无聊透顶的垃圾。现在他就得写出自己的最高水平,而且还要超过自己的最高水平,好将功赎罪,恢复名声。他想,这事似乎不难。改天就动手做起来吧。

  反正,只要我发挥水平写好了四篇,只要我写得正正经经,决不稍逊于上帝耳聪目明时的杰作(嗨,天庭里的上帝!老兄哎,祝我走运吧!听说你老兄眼下也干得不错,我真是高兴!)那我心上的负疚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只要那神通广大的家伙尼科尔森能替我把四篇小说推销出两篇,那我们走后孩子们的生活费也就有了着落了。我们?是啊。是我们。你难道忘了还有我们?可不就像儿歌里唱的那只小猪吗,我们、我们、我们路遥遥回家乡。只是现在不是回家乡,而是离开家乡了。家乡?笑话了。我还有什么家乡啊?不对,我有家乡。这就是家乡。这儿的一切就是。这小屋。这汽车。那原先是干净挺括的床单。那绿灯餐馆,那寡妇老板娘,那王牌啤酒。那杂货店,那海湾吹来的微风。那便餐柜台的怪掌柜,黑面包做的火腿煎蛋三明治。吃一份再带一份回去。这回要夹一片生洋葱。请替我的车子加足汽油,把油、水系统检查一下。请替我把轮胎也检查一下好吗?一阵嘶嘶响,压缩空气打了进去,服务周到,分文不取,这就是家乡,到处都是斑斑油渍水泥地的家乡,路上尽见破轮胎的家乡,生活设施这样舒适、有红色自动售货机卖可口可乐的家乡。公路当中的分道线就是家乡的边界线。

  他暗自想道:瞧你,头脑里的想法也跟那帮鼓吹“美国前途无限广阔”的作家一个样了。这可得警惕啊。千万要注意了。眼睛看着你的姑娘睡觉,心里可得记住:家乡,该是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方。家乡,该是个人们到处遭受压迫的地方。家乡,该是个到处都有极强大的恶势力得与之斗争的地方。家乡,该是个今后不应再留恋的地方。

  不过他心里又想:我现在还不必就走。他有慢些再走的充分理由。他的良心对他说:对,你还不必就走。他说:我还可以把小说写出来。对,你得把小说写出来。一定要写出你的最佳水平,还要超过你的最佳水平。他暗暗说道:好吧,我的良心,咱们就这样谈妥了。既然情况是这样,我看那我还是让她睡她的吧。他的良心说:你就让她睡吧。你可要尽心竭力好好照顾她,不但要尽心竭力,而且一定要把她照顾好。他对他的良心说:我一定尽我所能把她照顾好,我还至少要写出四篇好小说。他的良心说:可要写好了啊。他说:一定写好。一定写出第一流的。

  这样,愿也许了,决心也下了,那他该拿起铅笔和旧抄本,把铅笔削好,趁这会儿姑娘还在睡觉,就在桌子上动手把小说写起来了吧?他却又没那么办。他在一只搪瓷杯里倒了约有一英寸半高的白马威士忌,旋开冰壶盖子,伸手到凉飕飕的壶底里掏出一大块冰,放进杯子。又打开一瓶白石牌苏打水,加到冰块浸没,然后用指头把冰块转了几转,就喝了起来。

  他心里想:西属摩洛哥、塞维利亚、潘普洛纳、布尔戈斯、萨拉戈萨,都叫他们占了。巴塞罗那、马德里、巴伦西亚,还有巴斯克地区[15],还在我们手里。两面的边界都还畅通无阻。形势看来还不算太坏。应该说还是不错的。我可得去买一张好些的地图。在新奥尔良大概买得到。说不定在莫比尔[16]就有。

  此刻他就不用地图,凭着脑子里大致的印象琢磨起形势来。他想:萨拉戈萨被占倒是有点不妙。这一来,去巴塞罗那的铁路就给切断了。萨拉戈萨市的无政府主义势力很大。虽说比不上巴塞罗那或莱里达,可也够大的了。看来那边不见得会做过什么像样的抵抗。也许根本就没有作过什么抵抗。他们要是力量够得到的话,就得赶快去把萨拉戈萨夺过来。得赶快从加泰罗尼亚[17]方面发动进攻,把萨拉戈萨夺过来。

  假如他们马德里—巴伦西亚—巴塞罗那一线的铁路能够保持不失,再把马德里—萨拉戈萨—巴塞罗那一线的铁路打通,同时坚决守住伊隆[18],那就问题不大了。只要物资能源源不断从法国运来,在北线他们就应该可以在巴斯克地区积聚力量,强攻莫拉高地。这一仗可是最难打的了。打起来才够呛呢。至于南线的形势,他脑子里就没有多少印象了,只知道叛军要进攻马德里的话,就势必得取道特茹河谷[19],而且他们很可能会从北面同时打来。要是那样的话,那他们势必就得马上下手,先要设法强行通过瓜达腊马山[20]的山口,就跟当年的拿破仑一样。

  他心里想;我要是没来跟孩子们团聚就好了。我要是能在那儿该有多好呢。不,你别说没来跟孩子们团聚就好。要样样都照顾到是不可能的。你既然到了这儿,也不能那边一动手就立时赶去呀。你又不是救火队,你对孩子们应尽的义务,分量绝不比你的其他义务轻。他就把话作了修正:那就等以后再看,什么时候这世界不能让孩子们太太平平过下去了,不战斗不行了,到那时再去吧。可是这话听来漂亮而并不实在,因此他又改为:到战斗的需要超过团聚的需要时再去。这话就说得痛快了。时间,也不会很远了。

  他告诉自己:把这个问题考虑成熟了,明确了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就要坚决按照这个方针办。问题一定要考虑成熟,应该做的一定要确确实实做到。自己答应了:好吧。于是就又琢磨了起来。

  海伦娜到十一点半才醒,这时他第二杯酒也已经喝完了。

  “你怎么也不叫醒我呀,亲爱的?”姑娘睁开眼睛,翻过身来,冲着他微微一笑说。

  “你睡觉的模样太可爱了。”

  “可我们原打算一早动身,趁清晨赶路的呀,这一来全吹了。”

  “明儿一早再走吧。”

  “吻吻我。”

  “好,吻你。”

  “搂搂我。”

  “好,紧紧搂住你。”

  “这才够味,”她说。“哎,这才够味。”

  冲了个凉,橡皮帽裹住了头发从淋浴间里出来,她说:“亲爱的,你该不是因为寂寞难捱才喝酒的吧?”

  “不,我是正想喝两杯。”

  “是不是心里觉得不痛快?”

  “没有的事。我心情好得很。”

  “那太好了。真对你不起。我一睡就睡了那么久。”

  “我们去海里游游再吃午饭吧。”

  “这好吗?”她说。“我可是饿慌了。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先吃午饭,然后打上个盹,或者看会儿报什么的,过后再去海里游游?”

  “Wunderbar.”[21]

  “我们今天下午就决定不走了?”

  “由你决定吧,小妞儿。”

  “过来,”她说。

  他走过去。姑娘把他一把搂住,他觉得这个洗了淋浴还没有擦干、遍体透着一股清新凉意的姑娘等在那儿不动了,他就欣然给了她一个款款的吻,只觉得被她紧紧贴住的地方压得都发了疼,不过疼得愉快。

  “怎么了?”

  “没什么。”

  “那好,”她说。“我们就明天再走吧。”

  海滩上的沙是白的,细得简直像面粉,好几里长一大片。傍晚他们顺着沙滩走得很远,然后才下到海里,仰卧在清澈的海水中浮游嬉戏,后来又回到岸上,顺着海滩再继续往前走。

  “这儿的海滩比比美尼[22]还可爱,”姑娘说。

  “可海水就不如那边纯净。墨西哥湾流的海水按说有一种特色,这儿却没有。”

  “是没有。不过比起欧洲的海滩来,这儿已是好得叫人都不敢相信了。”

  那洁净松软的沙子,走在上面真是一种感官的享受,而且感觉随处而异,有的地方是干而又软,有如粉末,有的地方略带潮润,踩上去稍有点软绵绵,也有地方却很结实,带些凉意,退潮线一带的沙子便属于这一种。

  “要是孩子们在这儿该有多好呢,他们可以当向导,给我指点指点,讲些给我听听。”

  “我来当向导好了。”

  “也用不到你来当向导。你只要走在前面点儿,让我看着你的后背和屁股就行。”

  “你走前头。”

  “不,你走前头。”

  后来她却追上来说:“来,咱们就并排跑吧。”

  他们就在碎浪打不到的一段结实惬意的沙地上自由自在慢步跑去。她很会跑路,一个姑娘家这么会跑倒似乎不大多见,罗杰脚下的步子稍一加快,她也不费什么事就跟上来了。罗杰还是照原来的速度跑,过会儿又稍稍放大了步子。她跟上了,不过却说:“嗨,可别跑死我啊。”他就停下来,把她亲了亲。她跑得身上热烘烘的,说道:“别,别这么着。”

  “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得先下水里去,”她说。海上的浪头打来,水花碎处飞溅起一片沙子,他们冲进浪花,往海里游去,到了澄清一碧的海水里。她在水中仰起了身子,只露出脑袋和双肩。

  “现在可以吻我了。”

  她的嘴唇带着盐味,脸上湿漉漉尽是海水,他正吻着时,她的头却转了过来,那一头海水透湿的秀发都披到了他的肩头上。

  “咸是咸极了,可这滋味也美极了,”她说。“快使劲搂紧。”

  他遵命搂紧。

  “有个大浪头打来了,”她说。“这个浪头才叫大呢。快绷住劲,浪头来了我们俩要去就一块儿去。”

  浪头打得他们连打了好几个滚,他们俩始终紧紧搂在一起,他一直用自己的腿护住了她的腿。

  “这总比淹死强,”她说。“强多了。我们再来一趟。”

  这回他们选了一个特大的海浪,卷起的浪头跃上半空,正要往下打,罗杰抱着姑娘一纵身冲到飞浪底下,浪花砸下来,打得他们连打了好几个滚,好似海上冲来一段浮木滚上沙滩。

  “我们把身上洗干净了,就在沙上躺着吧,”她说。于是他们就下到海里,到清澈的海水中转了转,然后就在一段结实阴凉的海滩上找个地方并排躺下。刚才还有一个浪头打来,只舔到了他们的脚趾和脚踝。

  “罗杰,你还爱我吗?”

  “爱,小妞儿,爱煞了你。”

  “我也爱你。跟你做伴真有趣。”

  “我会寻欢作乐呗。”

  “我们不是都玩得很快乐吗?”

  “今天快活了一整天。”

  “只能说半天,因为只怪我这个没出息的丫头,睡到那么晚才起来。”

  “睡个大觉恢复一下也好得很嘛。”

  “我睡大觉可不是为了恢复体力。我是已经成了习惯,自己作不得主了。”

  他跟她紧紧相偎,右脚挨着她的左脚,腿儿挨着腿儿,手还抚抚她的脑袋和脖子。

  “你这头漂亮头发都湿透了。吹了风会不会受凉?”

  “不会的。要是我们就一直在大洋边住,我这一头长发该剪掉了。”

  “可我们不会一直在大洋边住的。”

  “剪短了头发很好看。你见了会吃一惊的。”

  “你现在这样子我就很喜欢。”

  “剪短了游泳起来才妙呢。”

  “睡起觉来可就不妙了。”

  “那也未必,”她说。“我剪短了头发你就还能把我当个小姑娘嘛。”

  “是吗?”

  “错不了。你要想不起来反正我可以提醒你。”

  “小妞儿?”

  “什么事,亲爱的?”

  “做爱你讲究时间吗?”

  “嗯。”

  “这会儿怎么样?”

  “你说呢?”

  “我说,我去朝海滩两头仔细看上一看,要是半个人影也看不见,那也未尝不可。”

  “这一带海滩真够冷清的,”她说。

  他们沿着海边走回去,风还在劲吹,浪头却只在远远以外拍击:潮退下去了。

  “事情看起来好像挺简单,好像半点问题也没有,”姑娘说。“似乎我遇上了你,我们就可以啥事都不干,就知道吃饭、睡觉、做爱。其实才不是这么回事呢。”

  “让我们暂时就只当是这么回事吧。”

  “暂时,我想还是可以的。也许不好说可以。只好说还办得到吧。可老跟我在一起你会不会腻味得受不了呢?”

  “这哪儿会呢。”不管跟谁,也不管是在哪儿,他欢娱过后通常只会感到心情寂寞,可是刚才这一回,他事后却并没有这种感觉。自从昨天晚上开了个头以后,他再不曾有过过去的那种要命的寂寞之感。“你对我的好处大着呢。”

  “真要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假如双方的脾气老是你惹得我心烦、我惹得你苦恼,不打不爱,那不是太可怕了么?”

  “我们不是那号人。”

  “我也决不做那号人。可就跟我一个人相处你会不会感到腻味呢?”

  “不会的。”

  “可这会儿你心上在想别的事。”

  “是的。我在想,不知道是不是买得到《迈阿密每日新闻报》?”

  “那是下午出版的吧?”

  “我很想看看西班牙方面的消息。”

  “武装叛乱的事?”

  “对。”

  “你把这事给我说说好吗?”

  “行。”

  他就根据自己的那点所知所闻,一五一十统统讲给她听。

  “你心里一直放不开这事,是不是?”

  “是的。不过今天却一下午都没有想到过。”

  “待会儿就看报上有什么消息吧,”她说。“明天还可以听汽车上的收音机。明天我们可无论如何要起个早动身了。”

  “我买了个闹钟。”

  “看不出你还挺机灵哩!弄上这么个机灵鬼做丈夫倒真是有幸。罗杰?”

  “哎,小妞儿。”

  “不知道今天绿灯饭店又有些什么难吃的菜?”

  第二天他们不等天亮就早早动了身,到吃早饭时便已赶了上百英里的路,把大海、把海湾、把那些木排码头和鱼品加工厂早撂得老远,一头钻进了这内陆的畜牧地带,举目尽是千篇一律的松树和矮棕榈。他们在佛罗里达中部一个镇上找了家便餐馆吃早饭。餐馆位于广场背阴的一面,对面是法院:红砖的房子,青翠的草坪。

  “我也不知道这后面的五十英里路我是怎么支撑过来的,”姑娘看着菜单说。

  “我们实在应该在蓬塔戈达就停下吃早饭,”罗杰说。“那样比较妥当。”

  “不过我们说过走不到一百英里就决不停下,”姑娘说。“我们可是说到做到了。亲爱的,你吃些什么?”

  “我来一客火腿煎蛋,一杯咖啡,加一大片生洋葱,”罗杰对女招待说。

  “请问蛋煎单面还是双面?”

  “单面就行。”

  “这位小姐呢?”

  “我来一客腌牛肉末烤土豆泥,烤得要老,再来两个水潽蛋,”海伦娜说。

  “要茶,咖啡,还是牛奶?”

  “来牛奶吧。”

  “果汁要什么?”

  “葡萄柚吧。”

  “两客葡萄柚汁。我来点洋葱你讨厌吗?”罗杰问。

  “洋葱我倒也是挺爱吃的,”她说。“不过这爱可远不如爱你那么深。再说我早饭是从来不吃洋葱的。”

  “吃点洋葱好,”罗杰说。“吃洋葱喝咖啡最相配了,吃了以后开汽车一点都不会感到寂寞。”

  “你该不会感到寂寞吧?”

  “没有的事,小妞儿。”

  “我们的车子开得还算快吧?”

  “其实也不好算很快。一会儿过桥,一会儿穿镇,总不让你痛痛快快一口气直开下去。”

  “看牛仔,”她说。只见两个穿西部工作服、骑牧牛矮种马的人,翻身下了牛仔鞍[23],把马在餐馆前的栏杆上一拴,登着跟子高高的靴子,向人行道上走去。

  “这一带放养了不少牛呢,”罗杰说。“在路上开车都得留神,说不定就会有牛群过路。”

  “我倒不知道佛罗里达也放养了很多牛。”

  “才多呢。而且现在都是良种牛。”

  “你要不要去弄份报纸看看?”

  “倒真想看看,”他说。“我去看看账台上有没有。”

  “杂货店里有卖,”账台上的人说。“圣彼得斯堡和坦帕[24]的报纸,杂货店里都有卖。”

  “杂货店在哪儿?”

  “转角上便是。一找就找到了。”

  “我到杂货店去,你还要不要带什么东西?”罗杰问姑娘。

  “带一包骆驼牌香烟,”她说。“别忘了,我们的冰壶里得添点冰了。”

  “我到店里去问一下。”

  罗杰买来了早报,还带了包香烟。

  “不大妙呢。”他把报纸递了一份给她。

  “有没有刚才广播里没有提到的消息?”

  “这倒不大有。可是看起来形势不大妙。”

  “杂货店里有冰添吗?”

  “我忘了问了。”

  女招待把两客早饭一起送了上来,两口子喝下了冰凉的葡萄柚汁,就吃起早饭来。罗杰一边吃一边只管看他的报,海伦娜索性把她的报纸在玻璃杯上一靠,也看了起来。

  “有番茄辣酱吗?”罗杰问女招待。这女招待是个瘦瘦的金发女郎,一股乡间小酒店的村味。

  “当然有啦,”她说。“你们是好莱坞来的吗?”

  “我在那儿待过。”

  “小姐不是好莱坞来的?”

  “她正打算去。”

  “哎呀,这真是,”那女招待说。“请在我的本子上签个名好不好?”

  “好倒是好,”海伦娜说。“可我不是大明星呀。”

  “你会成为大明星的,亲爱的,”那女招待说。“等一等,”她又说。“我去拿支钢笔。”

  她把本子递到海伦娜手里。本子还新得很,灰色的充皮面子。

  “我还刚买来不久,”她说。“我干上这份工作总共还不过一个礼拜。”

  海伦娜在本子的第一页上签下了海伦娜·汉考克的字样。这一手字一反她平素的笔迹,写得可相当花哨,她历来学到的各派书法,这一下都混在一起冒出来了。

  “哎呀呀,多美的名字啊,”那女招待说。“再题上几个字好吗?”

  “你叫什么名字?”海伦娜问。

  “玛丽。”

  海伦娜就在那花哨的签名前边添上“向玛丽致意你的朋友”几个字,那字体却总有点不伦不类。

  “哎呀,太感谢了,”玛丽说。然后又对罗杰说:“你也题几个字好吗?”

  “行,”罗杰说。“非常乐意。你姓什么,玛丽?”

  “啊,姓不写也罢。”

  他就写上“祝玛丽永远幸福”,下面具名罗杰·汉考克。

  “你是她的爸爸吧?”女招待问。

  “对,”罗杰说。

  “哎呀,有自己的爸爸领进好莱坞,那可太好了,”女招待说。“没什么说的,我祝你们鸿运高照啦。”

  “但愿如此,”罗杰说。

  “不,”女招待说。“你们鸿运高照那是不用说得的。不过我还是要表示一下我的心意。唷,那么说你一定很早就结婚了吧。”

  “是的,”罗杰说。心里想:这话倒给她说着了。

  “她妈妈肯定长得挺美。”

  “说得上天下少有。”

  “她现在在哪儿?”

  “在伦敦,”海伦娜说。

  “哎呀呀,你们一家都是在外头见大场面的,”女招待说。“要不要再来杯牛奶?”

  “谢谢,不用了,”海伦娜说。“你是哪儿的人呀,玛丽?”

  “米德堡人,”女招待说。“顺着这条路去,前面不远就是。”

  “这儿呢,你喜欢这儿吗?”

  “这儿地方大些。也算是升高了一个档次吧。”

  “你是不是也找些玩乐呢?”

  “我总是一有空就去玩儿。请问还要不要用些什么?”她问罗杰。

  “不用了。我们得走了。”

  他们付了账,还握了手。

  “多谢你赏了我两毛半,”女招待说。“还在我的本子上签了名。相信我会在报上看到你们的消息的。祝你走运。汉考克小姐。”

  “也祝你走运,”海伦娜说。“愿你夏天过得顺顺当当。”

  “那没问题,”女招待说。“你自己请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海伦娜说。

  “好的,”玛丽说。“可惜我实在没工夫奉陪了。”

  她咬了咬嘴唇,一转身,进厨房里去了。

  “这姑娘不错,”上车的时候海伦娜对罗杰说。“其实我应该告诉她我也有事不能再耽搁了。可我要是这么一说,怕反而会引得她心上不安。”

  “我们的冰壶里得添冰了,”罗杰说。

  “我去装,”海伦娜自告奋勇道。“我今天还没有出过一点力呢。”

  “还是我去装吧。”

  “不。你看报,我去装。威士忌还剩多不多?”

  “盒子里还有一瓶原封未动的。”

  “那好。”

  罗杰就看起报来。他心想:我还是看报吧。今天要开上整整一天的车呢。

  “只花了两毛半,”姑娘装好了冰回来说。“不过这儿的冰块粒头可小了。粒头太小了也不好。”

  “晚上再到别处添点儿好了。”

  一出镇子,汽车就驶上了长长黑黑的北去的公路,穿过草原和松林,来到了湖泊地带的群山之中,这时的公路就宛如一道黑色的条纹嵌在这杂色斑驳的长长的半岛上。这里已经吹不到海风,四下暑气熏蒸,愈来愈热,不过汽车保持着七十英里的时速,一直不停地笔直开去,迎面自会生出风来,两边的田野都给纷纷甩在脑后。姑娘有感于此,说道:“开快车挺有意思的,是不?好像又回到自己的青年时代了。”

  “这话怎么讲?”

  “我也讲不清楚,”她说。“只觉得这世界似乎一下子缩小了许多,这种感觉只有年轻的时候才有。”

  “我从来不想年轻的时候。”

  “这我知道,”她说。“可我就想。你没有失去青春,所以就不想。不想,也就不会失去了。”

  “看你扯的,”他说。“根本逻辑不通。”

  “是有点不大讲得通,”她说。“不过这中间的关系我会理清楚的,到那时就包你都讲得通了。现在虽然还不怎么讲得通,可不可以让我说说呢?”

  “好,你说吧,小妞儿。”

  “其实,我要真是百分之百明理的话,我也不会在这儿了。”她顿了一下。“不,我还是会来的。我明理明的是一种超理’。不是平常的道理。”

  “就跟超现实主义似的?”

  “跟超现实主义完全不相干。我讨厌超现实主义。”

  “我可不讨厌,”他说。“这玩意儿一出世我就喜欢上了。问题是,超现实主义已经没落,却还那样迟迟不肯退出历史舞台。”

  “可事物往往总要到没落以后才真正走红。”

  “你这话有道理。”

  “我的意思是说,在美国,事物不到没落以后是决不会走红的。等到在伦敦走红的话,那就更不知早已没落了有多少年了。”

  “你这些都是从哪儿看来的,小妞儿?”

  “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她说。“我在等你的时候有的是思考的工夫。”

  “我几时让你挨过等啦?”

  “怎么没有哇?你自己是不会知道的。”

  车开到这里他得赶快作出抉择了:前面有两条主干公路可通,论里程倒是相差无几,一条他知道路面平、景致好,不过这条路他跟安迪和戴维的妈妈走的次数多了,今天到底是走这条老路呢,还是走景致也许要差一些的新完工的那一条?

  他心想:没有什么可选择的。当然走新路啦。就是像有天晚上过“泰迈阿密小道”那样再惊起点什么来,我也不怕。

  他们听收音机里的新闻广播,午前尽播些“肥皂剧”,他们关掉不听,只听每小时的整点新闻。

  “这可不是像罗马起火光看热闹么,”罗杰说。“东边起了火,把你的希望所寄都快烧光了,你却开了辆车,以七十英里的时速反朝西北的方向而去。车子在反方向行驶,人却又一直在听那边的消息。”

  “车子只要一直往前开,不也能开到那里嘛。”

  “还没开到就先一头栽进大海了。”

  “罗杰,你真有必要去?真要是有必要,那你就应该去。”

  “嗨,没有的事。我不一定要去。至少眼前还不一定要去。昨儿早上你还在睡大觉的时候,我细细考虑过了。”

  “我这一大觉睡得够瞧的吧?怪难为情的。”

  “这么睡上一大觉好得很嘛。你昨儿晚上睡够了没有?我叫醒你的时候天还早得很呢。”

  “昨儿晚上我睡得挺畅的。罗杰?”

  “什么事,小妞儿?”

  “我们对那个女招待说假话,不大好吧。”

  “她爱打听,”罗杰说。“还是那样对她说好办些。”

  “你做我的爸爸,像吗?”

  “除非我十四岁就生下了你。”

  “幸亏你不是我的爸爸,”她说。“不然的话,哎呀那事情就麻烦了。我们的事恐怕本来就是够麻烦的,还不是我给来了个快刀斩乱麻?可你看我会不会惹你生厌呢,因为我才二十二岁,晚上又贪睡,还老是要嚷肚子饿?”

  “而且还是我生平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一副睡态堪称妙绝、奇绝,跟她说话儿也总是那么有趣。”

  “得了,别再说了。我的睡态怎么叫奇啊?”

  “是奇嘛。”

  “我是问你怎么叫奇?”

  “我对人体结构没什么研究,”他说。“我心里爱你,就是这么回事。”

  “你不想谈谈?”

  “不想。你呢?”

  “也不想。这种事羞人答答的,可叫人害怕了。一想起来就害怕。”

  “布拉特钦我的好妞儿。我们很幸运是不是?”

  “是挺幸运的,可我们不谈这些吧。你倒说说,安迪、戴夫[25]和汤姆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的。”

  “我们应当给汤姆写封信。”

  “写吧。”

  “你猜他这会儿在干些什么?”

  罗杰的目光穿过方向盘,瞅了下仪表盘上的时钟。

  “估计他已经搁下了画笔,在喝一杯了。”

  “我们何不也喝一杯呢?”

  “好啊。”

  她就取出杯子来调酒,抓了两把小粒子的冰块放在杯子里,冲上威士忌和苏打水。面前的这段新公路路面宽广,坦坦荡荡一直伸展到老远老远,两边都是松林,松树上都开了槽在采松脂。

  “这不像是兰德斯公司采的,”罗杰说着,就举起杯子,酒到嘴里觉得冰凉。真够味儿,可惜冰块太小,很快就化完了。

  “的确不像。在兰德斯公司的地方上松树之间都种有黄荆豆。”

  “他们也不会用囚犯队来干采松脂的活儿,”罗杰说。“可这儿一带尽是犯人在干活。”

  “给我说说那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真太不像话了,”他说。“州里把犯人都包给了采松脂和伐木的工地。在经济恐慌最严重的时期,从火车上下来的人往往是来一个给逮一个。火车上尽是找工作的人。往东跑的,往西跑的、往南跑的,都有。火车一出塔拉哈西[26],人家就截住火车,把车上的人都赶下去,押去关起来,随即就判他们统统打入囚犯队,包给采松脂和伐木的工地去干活。这一带是个黑暗世界。腐朽,黑暗,法律条文倒是一大堆,可就是有天没日。”

  “松林地带有时倒也挺可爱的。”

  “可爱什么呀。应该说可恶至极。这里有多少横行不法之徒,可一切活儿却都叫囚犯去干。简直就是个奴隶社会。法律条文都是给外头人看的。”

  “好在我们很快就可以过了。”

  “是啊。不过说真的,这个情况我们还是应该了解的。要了解这一切是怎么搞的。是怎么搞起来的。要了解谁是恶棍,谁是豪霸,该怎样把他们铲除。”

  “我就愿意去把他们铲除。”

  “你还不知道呢,佛罗里达的政治势力你要是胆敢去碰一碰,那可是够你瞧的。”

  “真有那么厉害?”

  “厉害得简直叫你不敢相信。”

  “你挺了解的?”

  “有些了解,”他说。“我跟几个好心人一起去碰过一碰,可是动不了一根毫毛。倒是我们都给打得头破血流。当然这都是嘴上打架罢了。”

  “你不想搞政治活动?”

  “不想。我想当个作家。”

  “我也希望你当个作家。”

  此刻公路正穿过一片稀稀落落的阔叶树林,不一会儿又过了几处尽是柏树的沼泽地和一个圆丘地带,再往前有一座铁桥,桥下河水清澈而水色奇浓,流得那么曼妙而欢畅,岸边栎树成行,桥头立有一块牌子,上标河名:森旺尼河(原文如此)[27]。

  车子上了桥,过了河,到了对面岸上,公路的走向如今已是正北。

  “这样的河只应在梦中才有,”海伦娜说。“河水这样清澈却又这样深浓,可不是一绝么?我们可不可以改天弄上一只小划子,到这河里来划划?”

  “上游的桥我也过过,这河哪儿都是景色绝美的。”

  “我们可不可以改天来划划船呢?”

  “行啊。在上游头我见过个地方,水流清澈得会没有鲑鱼才怪。”

  “不会有蛇吧?”

  “我看蛇是少不了的。”

  “我是怕蛇的。真打心里害怕。不过我们只要多留点神,该不会有事吧?”

  “包你没事。我们到冬天去玩好了。”

  “天下竟还有这样的美妙去处可以让我们去,”她说。“这条河我今天一见,一辈子也忘不了。可惜我们只是像照相机的快门喀哒一下,不能多看一眼。要是车子能停一下该有多好呢。”

  “你要不要再退回去?”

  “以后回来路过的时候再看吧。我现在只想往前开,一直不停往前开。”

  “我们总得停下来找个地方吃点什么吧,要不就买些三明治,一边赶路一边吃。”

  “我们先再来杯酒,”她说。“然后去买些三明治。你估计店里有些什么样的三明治卖?”

  “汉堡包总该有吧,说不定还有夹烤肉的。”

  第二杯酒还跟前一杯一样,冰凉的,可是给风一吹,冰化得很快。海伦娜替他拿着酒杯,避开了迎面扑来的风,他要喝时才递给他喝。

  “小妞儿,你这酒是不是喝得过了平日的量了?”

  “那有什么。我每天中午吃饭以前总要独自喝上两杯兑水的威士忌,这你没有想到吧?”

  “我是希望你不要喝得过了头。”

  “不会的。不过我喜欢喝酒。不想喝了,我会不喝的。野外行车,一路喝酒,我真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

  “我们要是停下车来逛逛,到海边去看看古迹,也是挺有意思的。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快些到西部去。”

  “我也很想快些去。我从来没有到过西部。这里反正随时都可以来玩。”

  “去西部路远着哪。不过这样开着车去要比乘飞机去有趣得多了。”

  “这车开得跟飞也差不多了。罗杰,西部挺带劲儿的吧?”

  “我总觉得是挺带劲儿的。”

  “我从来没有去过西部,这回让咱俩一块儿去,可不是挺幸运的么?”

  “我们要过好些地方才到得了西部呢。”

  “那也蛮有趣嘛。你看前边很快就会有卖三明治的镇子吗?”

  “到下一个镇子我们就去买买看。”

  下一个镇子是个伐木业的集镇,公路两边长长的两排砖木房屋,这就是镇上唯一的一条街了。木材厂设在铁路附近,木材就高高地堆起在路轨旁,热烘烘的空气里有股子松木柏木的锯屑味儿。罗杰去加汽油,顺便让加油工把车上的油、水、气系统检查一下,海伦娜在一家快餐店里要了汉堡包和烤猪肉三明治,浇上点热的调味汁,用个牛皮纸袋装了,拿到汽车上来。还有一只硬纸袋里装的是啤酒。

  车子又驶上了公路,一出镇子那股子热气就没有了,姑娘开了瓶啤酒,两个人就吃三明治、喝冰啤酒。

  “我买不到我们婚宴上喝的那种啤酒,”她说。“这里就只有这么一种。”

  “这也很好,冰凉的。吃一口烤肉三明治喝一口啤酒,味道顶呱呱。”

  “店里的人说这种啤酒跟王牌’简直一般无二。还说,包我喝了还当是喝王牌’。”

  “味道比王牌’还好。”

  “那牌子的名字挺怪的。可又不是个德国名字。可惜招牌纸着了水,已经掉了。”

  “盖子上有牌子的。”

  “盖子都让我给扔了。”

  “等我们到了西部再买好的吧。愈往西去,出的啤酒愈好。”

  “这里做三明治的面包和烤肉才好呢,西部怕是不会有更好的了。你说呢,好不好?”

  “味道好极了。其实说起来这里一带倒并不是很讲究吃喝的地方。”

  “罗杰,吃过午饭你就让我打会儿盹,成不成?你要是困,我就不睡。”

  “很好嘛,你就睡吧。说真的,我一点也不困。困了我会对你说的。”

  “再开一瓶啤酒给你。糟糕,我忘了看瓶盖了。”

  “不要紧。我就喜欢喝不晓得牌子的啤酒。”

  “可晓得了牌子可以记着下次再买呀。”

  “下次买到的该又是另外一个陌生牌子了。”

  “罗杰,我睡会儿你真不会怪我?”

  “不怪,美人儿。”

  “你要我别睡的话我可以不睡。”

  “请睡吧,醒过来觉得寂寞,我们再说话。”

  “那就祝你晚安,我亲爱的罗杰。真感谢你啊,带我来做这次旅行,让我享受了那两杯酒,那三明治,那不晓得牌子的啤酒,见识了那遥远的瑟旺尼河之滨’[28],还要到西部去。”

  “你睡吧,宝贝儿。”

  “我睡。要我的话只管叫醒我。”

  她就蜷在那深深的坐椅里睡着了,罗杰还是照旧开他的车,他怕路上有牲口,所以一直密切注意着前边的大路。车子在这松林地带开得飞快,他总是尽量把时速保持在七十英里上下,每个钟头都要看一看里程计上的读数:在预定的六十英里之外又多跑了几英里路?这一段公路他从来没有跑过,不过佛罗里达的这一带他熟悉。此刻他在这条路上飞驶,一心只想快快把路赶完。开车能不埋着头开就不应该只顾埋着头开,可是要赶远路,不这样埋着头开不行啊。

  他心想:这无聊劲儿,真惹人厌烦。一是开车无聊,二是前方竟一无景色可观。要是在比较凉爽的季节,这一带倒也是个信步闲游的好去处,可是现在在这里开着汽车赶路,实在是无聊啊。

  我开车远行还只是刚开了个头呢,时间一长自会习惯的。可我还应该多多培养自己的耐力。我人倒不困。大概是我的眼睛不但看累了,而且也看厌了。我自己可一点也不觉得厌烦,他心想。都是我的眼睛在作怪,再说,我已经有好久没有这样长时间静坐不动了。这也得要有功夫,我还真得重新磨练磨练。大约到了后天,就可以见点苗头了,就可以大开快车而不觉得累了。我已经有好久没有这样长时间静坐不动了。

  他伸手到前面,打开收音机,调到一个电台。海伦娜并没有醒,所以他就让收音机开着,由着收音机含含糊糊在他耳边响,一边只管想他的心思、开他的车。

  他想:有她在汽车里睡觉倒是蛮有意思的。她尽管睡着了,给你做个伴儿还是挺有劲的。你这个家伙真是怪幸运的,他心想。这样幸运,未免太便宜你了。你刚刚觉得自己体会到了几分孤独的滋味,为此你还认真下了番苦功,还当真有了些心得,至少已经摸到点边儿了吧,可是一下子你又老毛病复发,跟那帮无聊的人厮混在一起了。那帮子人虽还没有前一帮人那么无聊,可也无聊得够瞧的。不,说不定比前一帮还要无聊些呢。你跟他们混在一起,当然也就成为无聊人了。后来你算是脱身了出来,跟汤姆和孩子们一起相处得倒也挺不错,你觉得已是幸福得无以复加,如其有变,那也只有重新去捱受寂寞的份儿,却没想到后来会来了这个姑娘,你像是一步跨进了一片幸福的天地,成了其中最大的一个领主。如果把这片幸福的天地比作战前的匈牙利,那你就是卡罗伊伯爵[29]了。即便算不上最大的领主吧,至少那野鸡之类多半都生息在你的领地上。不知道她喜欢不喜欢打野鸡呢?她也许会喜欢的。我现在打起来还行。野鸡什么的,还难不倒我。我倒从来没有问过她会不会打猎。她的母亲一旦过足了大烟瘾,情绪兴奋起来,那枪法是相当不错的。她最初也不是一个坏女人。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人,活泼和蔼,在男女关系上一向无往而不利,而且依我看她对人家说的话倒从来不是有口无心的。真的,我看她说的倒全是心里话。恐怕也正因为这样,所以事情才会有那么大的危险性吧。反正她的话听起来总像都是心里话。不过,事情不到做丈夫的自杀了事,就谁也不会相信两口子的结合实际并不美满,这大概已经成为一个社会的通病了。欢天喜地开头的事,到头来却没有不是以惨祸巨变告终的。可我看这大概也是吸毒的必然结果吧。不过话说回来,蜘蛛吃配偶,想来那吃配偶的蜘蛛一定有好些是相当漂亮的。她当时的那个俏,乖乖!就俏得从来少有,真是从来少有。亨利老兄不过是充当了一顿可口的点心罢了。亨利本人也长得挺俊的。当时我们大家对他的那个喜欢也甭提了。

  不过蜘蛛可是不会吸毒的,他想。跟这妞儿相处,这个问题倒真得记着点儿,好比驾驶一架飞机得记着低于多少速度就会失速一样。得记住:她的母亲是那样一个母亲。

  这事倒也不难,他想。不过你要知道,你自己的母亲就是一个下流女人。可是你也知道你这人的为人作风跟你母亲不同。那为什么她的“失速速度”就该跟她的母亲一样呢?你就跟你母亲不一样嘛。

  谁也没说一样啊。谁也没说她跟她母亲一样啊。刚才也只是说,得记住她的母亲就是那样一个人,无非是这样的意思罢了。

  可这也要不得呢,他想。你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平白得到了这个姑娘,这里边并没有什么缘故,也没有叫你付出什么代价,那完全是出于她的主动,她的自愿。姑娘是那样可爱,那样爱你,对你充满了幻想。可此刻她在你旁边的座位上睡着了,你却就诋毁她了,就不认她了,尽管你连一声应有的鸡叫都听不到,更别说两遍、三遍了[30],连收音机里都听不到。

  你这个坏东西!他暗自骂了一声,低头瞅了瞅在旁边座位上熟睡的姑娘。

  据我看,对这么个送上门来的姑娘你所以要不惜加以诋毁,无非是因为你唯恐会把她失去,或者唯恐自己会受到她太多的制约,要不就是怕此事万一不能实现,不过诋毁她总是不大应该的。你除了自己的孩子以外,总还应该有个值得你爱惜的人吧。这姑娘的母亲是个下流女人,至今不改,你的母亲当年也是个下流女人。正因为如此,所以你对这姑娘就应该格外贴心,对她就应该有所理解。那可不是说她一定就会成为个下流女人,正好比你,你也不一定就会成为个卑鄙小人。她心目中的你要比实际的你高大得多,这或许也会使你知所上进。你做规矩人已经做了好久了,看来你是能够做个规矩人的。据我所知,你自从那天夜里在码头上对那个携妻带狗的老百姓干了一家伙以后,就从来没有再干过一件没心没肝的事。你也没有喝醉过酒。你也没有起过坏心。可惜你已经不在教了,要不,让你忏悔的话你这张嘴倒是完全硬得起来的。

  她以为你就是现在这样的你,以为你就是近几个星期来让她看到的这么一个好人,她大概以为你一贯就是这样的为人,以为人家都是故意给你抹黑。

  真的,那你何不就趁这个机会从头干起呢?真的,你完全可以从头干起嘛。得了,别傻啦——他内心的角落里又有个声音说道。不过他还是对自己说:真的,你完全可以从头干起嘛。她心目中的你是那么个好人,此刻你也确实就是那么个好人,那样的好人你完全可以做到。从头干起名正言顺,这机会又好,你能做到,你也一定会做到。你还打算许下那么多的心愿么?许啊。必要的话我就要许下那么多的心愿,而且决心说到做到。还是别许得那么多吧?有的事你不是许下了心愿却没有做到么?他无言以对了。你可不能还没干起来先就耍滑头啊。不会。那我绝对不会。还是一天一天来,看哪些事确有把握做到,有一件说一件,说了就做。每天就说当天的。一天一天来,无论对她还是对你自己,每天许下了愿就要兑现。他心想:这样也好,我可以再从头干起,依然正正经经做人。

  可是他心里又想:这样下去你不要变成个讨厌的道学先生了吗?不注意点儿的话你会惹她厌烦的。你难道还不算个十足的道学先生么?至少平素不是吧。得了,别再骗自己了。那至少在一般场合下绝对不是吧。得了,别再骗自己了。

  他说:好吧,良心兄。可你别这样老爱一本正经教训人啊。你好好听我说,良心老兄,我知道你作用大、有权威,我遇上的种种麻烦,其实只要你出头说句话本来早就都没事了,可先生你,能不能把态度稍微放宽和些呢?我知道你良心所说的话都得用斜体字来表示[31],可你有时候说的话,似乎个个字都是线条极粗的黑体字。良心兄,你即使不来吓唬我,我对你的话也会一样句句听从,就好比“十诫”,“十诫”即使不是刻在石板上,我对之也会一样心怀虔敬。你也知道,良心兄,人闻打雷而惊恐,这是由来已久的事了。可你要是观察一下闪电的话,你会觉得那才真叫厉害呢。相比之下打雷倒就显得不是那么吓人了。哎呀,你这个家伙,我倒是想来帮你的忙呢——他的良心说。

  姑娘还没有醒,汽车上坡,进了塔拉哈西城。他想:只要一碰上红灯,车子一停,她多半就得醒过来。可是姑娘倒偏偏没醒,他就穿过老城,向左一拐,顺着319号国家公路笔直南去,驶入了景色优美的林木地带,从这里直到海湾沿岸,都是这样的林木地带。

  他心里在想:姑娘,你有一点实在了不起。你睡觉的本领过人,以你这样的身材而言你的胃口也堪称第一,可是这些都还不算,了不起的是你还有一种完全是天赋的能耐:不洗澡也觉得无所谓。他们的房间在十四楼,房间里可不怎么凉快。打开了窗子,把风扇一开,才觉得好了些。一等茶房出去以后,海伦娜就说:“别泄气,亲爱的。请别泄气。这儿还蛮不错。”

  “我本来以为总可以给你弄上个有空调的房间。”

  “其实房间有空调睡在里面也难受。就跟睡在个地窖里似的。这个房间不错了。”

  “本来还可以到另外两家旅馆去看看。可那里的人都是认识我的。”

  “如今这旅馆里的人该也认识我们俩了。我们叫什么名字来着?”

  “罗伯特·哈里斯先生太太。”

  “这名字响亮极了。名字响亮我们的日子过得也不能马虎。你要不要先去洗澡?”

  “不。你先洗。”

  “好吧。不过我可要好好洗上一番喽。”

  “去洗吧。想睡的话在浴缸里睡上一觉也行。”

  “我没准儿会的。我不是睡了整整一天吗?”

  “真有你的。不过这一路上有几段路也确是够乏味的。”

  “还不错。有好几段路还挺美呢。可新奥尔良会是这样,倒真出乎我的意料。你以前常来:难道新奥尔良向来就是这样平淡乏味?我没来过,只能瞎捉摸。我想这个城市总该跟马赛差不多吧。总还该有河景可以看看吧。”

  “只有吃的喝的还可以。这儿附近一带的夜景也还不坏。确实相当美。”

  “那我们到天黑以后再出去吧。这一带还真不错。有几处倒是挺美的。”

  “我们就晚上去逛,明儿天一亮就上路。”

  “那就总共也只能吃上一顿饭。”

  “没关系。等天冷了,胃口开了,我们再来好了。”

  “亲爱的,”她说,“我们这还是第一次碰到了一点泄气事。可别让这么点小事扫了我们的兴。我们且舒舒服服洗个澡,喝上两杯,平日至多只花十块的今晚且花上二十块享受一顿,吃罢就回来睡觉,好好亲热上一番。”

  “电影里的那个新奥尔良再好也别去玩了,”罗杰说。“我们就在新奥尔良作床上游吧。”

  “先还得吃饭。你有没有叫茶房带几瓶白石牌苏打水,再买些冰块?”

  “说了。你想要喝一杯?”

  “不。我想到的是你。”

  “就要来了,”罗杰说。有人敲门了。“瞧这不是来了?你快去浴缸里放水洗澡吧。”

  “浴缸里洗澡真是一乐,”她说。“全身没在水里,只露出一个鼻子,还可以露出一对奶头,十个脚趾,尽情地泡呀泡呀,泡到水都凉了也不想出来。”

  茶房送上了冰壶、瓶装苏打水和报纸,接过赏钱,就又出去了。

  罗杰调了一杯酒,躺下来看报。他累了,脑后枕上两个枕头,在床上这样一靠,晚报早报连着看,觉得倒也舒服。西班牙的局势不太妙,不过迄至目前还没有真正明朗化。他把三份报纸里有关西班牙的消息都细细看了,看完了再看其他的电讯,还有本地的新闻。

  “你没有什么吧,亲爱的?”海伦娜在浴间里喊道。

  “我蛮好。”

  “你脱了衣服没有?”

  “脱了。”

  “身上还穿着什么吗?”

  “没有。”

  “你皮肤是不是还挺红的?”

  “还挺红。”

  “你知道吗,我们今儿早上[32]去游泳的那一带海滩,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可爱的海滩了。”

  “也不知道那里的沙子怎么会这样白,这么细得像面粉似的?”

  “亲爱的,你的皮肤还是挺红、挺红的吗?”

  “怎么?”

  “我在想你呢。”

  “在冷水里一泡红该会褪的。”

  “我泡在水里还是红红的呢。你见了准会喜欢的。”

  “是很喜欢。”

  “你管你看报吧,”她说。“你是在看报吧?”

  “对。”

  “西班牙的情况还好吗?”

  “不好。”

  “那可太糟了。情况非常严重?”

  “不,那还不至于。真的还不至于。”

  “罗杰?”

  “嗳。”

  “你爱我吗?”

  “爱,小妞儿。”

  “那你就快看你的报吧。我还想泡在水里把这事儿琢磨琢磨。”

  罗杰又躺了下去,听了听下面大街上传来的喧嚣,照旧看他的报、喝他的酒。此时已快到一天中的黄金时间了。他以前住在巴黎的时候,每到这个时分总要独自一人上咖啡馆去,在那儿看晚报,喝一杯开胃酒。这个城市哪儿比得上巴黎哟,连奥尔良[33]都比不上。其实奥尔良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城市。只是让人看着觉得挺喜欢的。住着恐怕也要比这儿惬意些。不过这个城市的郊区如何他并不清楚,他自知这方面的感觉比较迟钝。

  他尽管对新奥尔良所知不多,却一向喜欢这个城市,不过谁要是期望过高的话,这儿可是要叫人失望的。再说,在这种季节到这儿来,也实在来得不是时候。

  他有两次来得最是时候,一次是带着安迪在冬天过此,一次是带着戴维遍游了全城。跟安迪一块儿来的那一回,北上时并没有在新奥尔良城里过。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就在城北绕了过去,取道庞彻特兰湖北岸,经哈蒙德直驶巴吞鲁日,走的是当时还在修建中的一条新公路,所以一路颇多迂回,然后再从巴吞鲁日穿越密西西比州北上,当时北方有一股暴风雪正在南下,密西西比州正处在暴风雪的南缘之内。他们是在南返的途中到达新奥尔良的。可那时天仍然很冷,他们吃了个痛快也喝了个痛快,这个城市给他的印象是既不潮也不湿,冷得厉害却令人愉快,安迪还逛遍了全城的古玩铺子,用圣诞节攒下的钱买了一把剑。坐车的时候他把剑藏在坐椅背后的行李厢内,到晚上就带到床上,贴身而睡。

  他带戴维来那是冬天的事,他们把根据地设在一家饭店里,到底是哪家饭店这就有待查访了,反正不是做游客生意的。他记得饭店是在一个地下室里,桌椅都是柚木的,又好像没有椅子,只有长凳。也可能不是这样,反正印象模模糊糊,记不得饭店叫什么牌号,也记不得这店开在哪里,只似乎觉得那跟安托万酒家[34]正好方向相反,不是坐落在南北向的街上,而是在一条东西向的街上,他跟戴维在那里整整待了两天。可也说不定是他把这家饭店跟别的饭店搞混了。比如里昂有家饭店,蒙梭公园[35]附近也有一家饭店,在他的梦中这两家饭店就老是会混而为一。年轻的时候喝醉了酒,就往往有这样的事。总记得像是到过个什么地方,事后却怎么找也找不到,找不到就越发觉得其好,别想再有第二个地方比得上。不过他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地方他绝没有带安迪去过。

  “我洗好啦,”她说。

  “你摸摸,身上凉丝丝的,”她躺到床上来说。“你摸摸,从头到脚都是凉丝丝的。哎,别走呀。我喜欢你呢。”

  “不,我去洗个淋浴。”

  “你要洗就去洗吧。可我倒希望你别洗。你在鸡尾酒里加一片醋洋葱,总不见得把醋洋葱也洗一洗吧?喝味美思酒总不见得把酒也洗一洗吧?”

  “酒杯和冰块总是要洗一洗的咯。”

  “那可是两码事。你不是酒杯也不是冰块。罗杰,请再那样跟我亲热亲热吧。这再’字你不觉得挺好听的吗?”

  “那就永远再’下去吧,”他说。

  他轻轻摩挲,从腰下顺着那柔美的曲线一直抚到肋下,抚到那诱人的隆起的奶子上。

  “曲线美不美?”

  他吻了吻她的奶子,她说:“这会儿正凉丝丝的呢,你嘴下可要多留情哪。请多多留情,疼疼我嘛。你知道吗,奶子是很容易碰痛的。”

  “知道,”他说。“我知道很容易碰痛。”

  过了会儿她说:“那一只妒忌了呢。”

  又过了会儿她又说:“老天爷安排得不好,我有两只奶子,你却只能吻一面。老天爷造人,何必什么都要一分为二,隔得那么开呢。”

  他就伸过手去揽住她的另一只奶子,轻轻的不敢使劲,只是勉强搭着点儿罢了,然后他的嘴唇就顺着那凉丝丝的可爱的肌肤往上游移而去,一直移到了她的嘴唇上。四片嘴唇碰在一起,左一撇右一撇的,轻轻相擦,故意做出的一副媚人模样依然是那么媚人,于是他就亲起她的嘴来。

  “喔,亲爱的,”她还直叨叨。“喔,亲爱的,来吧。我最亲爱的疼我的可爱的宝贝。喔,来吧,来吧,来吧,我亲爱的宝贝。”

  一直过了好久,她才又说:“你没有去洗澡如果是由于我自私,那我真是太抱歉了。我洗好了澡出来,心里就只想着自己。”

  “你这算不上自私。”

  “罗杰,你还爱我吗?”

  “爱,小妞儿。”

  “你是不是觉得后来不大有劲了?”

  “没有啊。”他撒了个谎。

  “我倒没有。我倒觉得后来更带劲了。那可千万不能告诉你。”

  “你这不是告诉我了吗。”

  “没有。我才不会一股脑儿端给你呢。可我们好歹还是乐了个痛快,是吧?”

  “是的,”他这话倒完全是出于真心。

  “我们洗好澡就出去吧。”

  “我这就去洗。”

  “我说我们明天恐怕还是多待一天的好。我的指甲该修了,头发也该洗了。我自己修修洗洗当然也可以,不过请人弄就像样点,你大概也会喜欢些吧。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起得晚些,抽半天工夫在城里逛逛,到第二天早上再走。”

  “那也好。”

  “我现在倒喜欢起新奥尔良来了。你呢?”

  “新奥尔良挺不错。这些时没来,变化很大。”

  “我进去一下。一会儿就好。回头就让你洗。”

  “我只要洗个淋浴就行。”

  后来他们就乘电梯下楼。这里的电梯都由黑人姑娘开,黑人姑娘长得好漂亮。电梯里满满的都是从上一层楼下去的客人,所以一路开得飞快。电梯载着他下去时,他只觉得心窝里一阵空虚,从来也没有这样厉害过。电梯里挤得很,他感觉到海伦娜紧挨在他的身上。

  “你要是一旦有这样的情况,比如看到飞鱼跃出水面,或者乘电梯急速下降,而自己居然什么感觉也没有,那你最好还是回房间里睡觉去,”他对她说。

  “我都还心有余悸呢,”她说。“你有时只想回房间里睡觉,难道就只是为了这个缘故?”

  电梯门早已打开,客人都陆续走进那老式的大理石面底层大厅,大厅里此刻人头挤挤,有等人的,有等入座吃饭的,也有等在那儿无所事事的。罗杰说:“你往前走,让我看看你的风度。”

  “叫我走到哪儿呀?”

  “就朝这空调酒吧的门口笔直走过去。”

  在门口他一把把她拉住了。

  “你真美。真是风度不凡,我今天要是在这儿第一次看见你,我管保会对你一见倾心的。”

  “我只要踏进这大厅远远看见了你,我也管保会对你一见倾心的。”

  “我要是今天第一次看见你,我的五脏六腑就会像翻江倒海,心窝儿都会给捣得前后生疼。”

  “这种感觉我是一直有的。”

  “这种感觉不可能一直有。”

  “也许不可能一直有。不过我是经常而又经常有这种感觉的。”

  “小妞儿,新奥尔良这个地方可不是挺好的吗?”

  “我们幸亏来了,是不是?”

  酒吧间宽大舒适,高高的天花板,深色的板壁,里边冷气逼人。在一张餐桌上,海伦娜紧紧挨着罗杰坐。“你瞧,”她说着叫他看:那晒红了的胳膊上都起了小小的鸡皮疙瘩。“你也挺会让我起这玩意儿的,”她说。“不过这一回可是空调在作怪。”

  “是真够冷的。但是其味绝佳。”

  “我们喝什么好呢?”

  “喝个醉怎么样?”

  “就小醉一番吧。”

  “那我喝苦艾酒。”

  “你看我也喝得?”

  “干吗不试试呢。你从来没有喝过吗?”

  “没有。我特意不破这个戒,好今天第一次跟你同喝。”

  “别胡说一气啦。”

  “不是胡说一气。是真的。”

  “小妞儿,别尽自胡说一气啦。”

  “不是胡说一气。我的身子我没有保住,因为我怕你厌烦,再说有一阵子跟你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我可始终没有破苦艾酒这个戒。真的。”

  “你们有地道的苦艾酒吗?”罗杰问酒吧招待。

  “那按说是不准卖的,”招待说。“不过我倒还存有一点。”

  “是真正的六十八度库维-蓬塔利耶’[36]吗?该不是塔拉戈瓦’[37]吧?”

  “没错,先生,”那招待说。“不过我不能原瓶送上来给你。只能装在一只普通佩诺’酒[38]的瓶子里。”

  “我辨得出来的,”罗杰说。

  “那当然,先生,”招待说。“你要冰镇的呢,还是要滴着喝?”

  “滴着喝,不用冰镇。你有滴盘吧?”

  “有啊,先生。”

  “不用加糖。”

  “这位小姐要不要加糖,先生?”

  “不要。就让她不加糖试试吧。”

  “好的,先生。”

  招待一走,罗杰就在桌子底下拉住了海伦娜的手。“喂,我的美人儿?”

  “真妙极了。在这儿我们有呱呱叫的老窖喝,回头再找一家上等饭店吃一顿。”

  “吃完了就去睡觉。”

  “你就这么爱睡觉?”

  “以前不爱。可现在爱。”

  “以前为什么不爱?”

  “我们不谈这个。”

  “不谈就不谈。”

  “你以前曾经爱过的人,我也不是一个个都要问到的。比方说我们就不一定要谈伦敦吧?”

  “对。”

  “我们不妨就谈谈你,谈谈你有多美。你知道吗?你的一举一动至今还像个顽皮小伙子似的。”

  “罗杰,你老实告诉我,我走路的模样真叫你看着喜欢?”

  “你走路的模样让我看得心都要崩开了。”

  “我也没什么呀,我就是总要昂起了头挺起了胸,才迈开步子。我知道走路一定也有什么诀窍,可惜我不懂。”

  “小妞儿,有你这样的风度,还要什么诀窍呢。你是这样的美,我看你一眼都觉得幸福。”

  “也不会永远如此吧。”

  “白天总是如此,”他说。“听我说,小妞儿。喝苦艾酒有一点要注意,就是一定要喝得很慢很慢。掺了水,这酒的味道也不算很凶,不过你一定要当它是很凶的酒来喝。”

  “我听命就是。罗杰的信条嘛。”

  “希望你不会像卡罗琳夫人那样变了主意。”

  “不为原则问题我才不会变呢。可你也根本就不像他’。”

  “我可不愿意像他’。”

  “你根本就不像他’。在大学里的时候有人还对我说你像他’呢。人家说这话大概原本是恭维的意思,可我一听气坏了,跟那个英语教授大吵了一场。你知道,课上布置下来要我们看你的作品。其实也只有班上别的同学用得着布置。你的作品我早就全看过了。你的作品不是很多,罗杰。你不觉得应该再多写一些吗?”

  “等我们到了西部,我马上就动手写。”

  “那我们明天恐怕就不应该再多耽搁一天了。等你一写文章,那我真是太快活了。”

  “比现在还快活?”

  “对,”她说。“比现在还快活。”

  “我一定发奋写。你瞧着吧。”

  “罗杰,你看我是不是妨碍了你呢?我是不是让你酒喝多了点?恩爱过分了点?”

  “没有的事,小妞儿。”

  “你这如果是实话,那我就太高兴了,因为我总希望自己能对你有些好处。我知道我这是个毛病,挺傻气的:我老是会大白天一个人胡思乱想,比如我就常常会幻想自己救了你的命。你有时似乎是差点被淹死,有时似乎是差点被火车撞了,有时似乎是在飞机里,有时似乎是在高山崇岭中。你要笑话就笑话吧。我有时甚至还会生出那么个幻想,似乎你对所有的女人都感到讨厌了、失望了,而这时我却闯进了你的生活,你是那样的爱我,我对你也照料得无微不至,于是你就写出了划时代的好作品。这样的幻想最美妙不过了。我今天在汽车里就又幻想过一回。”

  “这种故事,我肯定不是在电影里见过就是在书上看到过。”

  “喔,那是。我也在电影里见过。在书上肯定也看到过。可你说这样的事难道就不会真有?我难道就不会对你有好处?不是那种空空洞洞的好处,或者给你生一个小宝贝之类,而是要真正有益于你,让你既能写出超水平的佳作,又能过得幸福。”

  “这样的事电影里有。为什么我们就不可以有呢?”

  苦艾酒端上来了。两小盘碎冰,搁在两只酒杯的口上,罗杰拿起一只小水罐,在盘子里加了点水,水一滴滴滴进黄兮兮纯净的酒里,酒即刻变成了乳白色。

  罗杰看那混浊的颜色到火候了,便说:“喝喝看吧。”

  “好怪,”姑娘说。“喝下去肚子里暖乎乎的。味道可真像药。”

  “是药。还是很猛的药哩。”

  “吃药我可还不大有这个必要,”姑娘说。“不过这倒也蛮好喝的。喝几杯会醉?”

  “简直可以说醉就醉。我准备喝三杯。你喝多少随你的便。可一定要喝得慢。”

  “我自己会当心的。我还没有感觉到什么,只是觉得味道像吃药。罗杰?”

  “嗳,小妞儿。”

  他感觉到心窝里烫起来了,烫得简直就像炼金术士的炼金炉似的。

  “罗杰,你说我是不是真能像我幻想中的那样,会对你有所帮助?”

  “我想我们一定可以相亲相爱,彼此都有所帮助。不过我觉得这不应该建立在幻想的基础上。幻想的玩意儿我看是要不得的。”

  “可你瞧,我就是这样的性格。我是个专爱幻想的人,我知道自己充满了罗曼蒂克的想头。可我就是这么个人。如果我爱讲求实际的话,我也真不会到比美尼来呢。”

  罗杰心想:这话倒也难说。如果这想头跟你的心愿完全一致,那不也是挺实际的么。那就不能说完全是幻想了。可是他内心的另一个角落里又在想:你这小子,苦艾酒一下肚,你卑劣的本性一下子就全露头了,可见你是愈来愈不成器了。不过他嘴里说的却是:“我也说不清,小妞儿。我看幻想的玩意儿是危险的。你最初可能只是作些无害的幻想,比如说想到了我,可是以后你就可能五花八门什么都要胡思乱想了。那就说不定会起些要不得的想头。”

  “你也不见得真就是那么无害。”

  “不,我是无害的。至少在我身上作些幻想还是无害的。救我,又何害之有?不过你第一步先是救我,下一步就可能想拯救全世界了。再下一步你也许就想拯救自己了[39]。”

  “我倒很想拯救全世界。我总希望自己能拯救全世界。这个幻想的题目可就大啦。不过我第一步还是先要救你。”

  “那我可要吓坏了,”罗杰说。

  他又喝了点苦艾酒,精神是好了些,可是却添了件心事。

  “你一向有幻想的习惯?”

  “从我能记事的时候起就有了。对你东想西想也有十二个年头了。种种想头我也不能一个个全告诉你。前后总有几百个呢。”

  “你与其这样东想西想,何不搞搞创作呢?”

  “我怎么不写呀。可写作不如幻想那么有趣,而且也难得多。再说写出来的东西又远不如幻想那么够味。我的幻想那才叫精彩呢。”

  “可你要是写出来的话,你就可以永远做小说中的女主角了。”

  “不见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好,算了,这事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他又抿了一口苦艾酒,含在舌头底下。

  “我本来就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姑娘说。“我是始终如一,要的是你,现在我终于跟你在一起了。现在我就要你去做一个大作家。”

  “看你性急的,好像连吃顿饭的工夫都不该花似的,”他说。他的心依然揪得很紧,苦艾酒的一股热力此刻已经上冲到他的头里,有这股热力在头里他不放心。他在心里自问:你倒想想,这会子要是干出点什么事来,还会有后果不严重的么?你倒想想,这世上有什么样的女人才会结实得像一辆完好的二手“别克”车似的?你这辈子总共只见识过两个壮实的女人,两个你都没有拉住。如今她喝了这个,会要你怎么样呢?他的另外半边脑子说了:好啊,卑劣的小人!今儿晚上苦艾酒下了肚,果然就叫你很快现出了原形。

  因此他就说道:“小妞儿,眼前我们就甭管别的,还是让我们尽情地相亲相爱吧,”(尽管苦艾酒已经使他很难把字眼咬清楚,他终于还是把这几个字说出了口)“一等我们到了目的地,我一定发奋工作,写出我最好的作品来。”

  “那可太好了,”她说。“我跟你说了我胡思乱想的事,你没有不高兴吧?”

  “这没什么,”他撒了个谎。“你的幻想都是挺有趣的。”这倒是句实话。

  “我可以再来一杯吗?”她问。

  “行啊。”他现在倒后悔了:尽管这苦艾酒大概也可以算得是他最心爱的酒了,可是他今天实在不应该喝。他以前碰上的倒霉事,几乎件件都是在喝苦艾酒的时候碰上的,而且这些倒霉事都是他咎由自取。他看得出姑娘也意识到了眼前的光景有些不大对头,所以他就极力克制自己:可千万不能惹出些什么事来。

  “我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哪儿的话呢,小妞儿。来,祝你幸福。”

  “祝咱俩幸福。”

  第二杯酒的味道总要比第一杯好,因为苦艾的苦味把某些味蕾刺激得都麻木了,因此第二杯酒上口时,虽不觉得甜或格外的甜,至少也没那么苦了,舌头上有些部位更感到津津有味了。

  “这酒味儿倒是既奇且妙。可是喝下去好处还没见到一点,我们却已经走到了误会的边缘,”她说。

  “我知道,”他说。“只要我们把心紧紧贴在一起,事情就会过去的。”

  “是不是你觉得我心太大了?”

  “喜欢幻想,那有什么?”

  “不。你不会觉得没什么的。你要是心里不自在而瞒着我,我可就不能再这样爱你了。”

  “我没有不自在,”他撒谎说。“我也不会不自在,”一副坚决的口气。“我们还是谈谈别的吧。”

  “一等我们到了西部,你开始了写作,那真是太妙了。”

  他想:她的反应有点迟钝呢。也说不定是因为喝了这玩意儿才如此的吧?不过他还是说:“是啊。不过到时候你不会感到厌烦吧?”

  “哪儿会呢。”

  “我一旦投入了工作,一定拼命发奋地写。”

  “我也写。”

  “这就有趣了,”他说。“就跟白朗宁夫妇[40]似的。可惜我没有看过那个戏。”

  “罗杰,正经事你也开玩笑。”

  “是吗?”心里他却在告诫自己:千万要冷静。这个当口千万要冷静。可不能惹出事来。“我就喜欢开开玩笑,”他说。“我想那也好。我写作的时候你也有点事情做做,要好得多了。”

  “你也抽空看看我写的东西好吗?”

  “行啊。我太愿意了。”

  “真的?”

  “当然真的。我真的非常乐意替你看。真的。”

  “喝了这个酒,觉得自己真像是无所不能了似的,”姑娘说。“谢天谢地,幸亏我以前没喝过这个酒呢。我们再谈谈写作好吗,罗杰?”

  “哪能不好呢?”

  “你怎么这么说话呀?”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们就来谈写作吧。真的,不是开玩笑,来谈谈。你说写作怎么啦?”

  “你真弄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好了。我可不是要你把我当成同等水平的人看待,或者收我做个搭档。我的意思不过是说,对这个题目如果你愿意谈谈,我倒也很想谈谈。”

  “我们就谈吧。你说写作怎么啦?”

  姑娘哭起来了,身子挺得笔直,两眼对他直瞅。她并不是呜呜地哭,也并没有扭过头去。她只是两眼瞅着他,泪水顺着面颊直往下淌,嘴巴都变大了,却没有耷拉下来,也没有高高嘟起。

  “别这样,小妞儿,”他说。“请别这样。我们就谈写作,或者谈什么都行,我一定尽量好好地谈。”

  她咬了咬嘴唇,才说:“我虽然嘴上说不想做你的搭档,心里恐怕还是想做的。”

  我看她的幻想里就准有这一条,真是的,这又有何不可?——罗杰心想。你这个家伙,伤她的心又是何苦呢?还是赶快好好儿的,不要去伤她的心了。

  “你要知道,我希望你喜欢我,不只是喜欢我这同床共枕人,我还希望你能喜欢我这脑袋瓜子,喜欢跟我谈谈我们彼此都感兴趣的一些问题。”

  “这行,”他说。“马上就谈。布拉特钦妞妞,你觉得写作上有什么问题,我亲爱的美人?”

  “我刚才想要告诉你的是这么回事,就是我一喝了这酒,就又产生了我准备写作时的那种感觉。觉得我没有办不到的事,觉得我能够写出绝妙的作品。后来我就写了,写出来的东西却索然无味。我愈是想写得真实,写出来的却愈是乏味。写得不真实吧,写出来又觉得可笑。”

  “让我亲一下。”

  “在这种地方?”

  “对。”

  他隔着桌子探出身去,把她亲了亲。“你哭的时候真美极了。”

  “真对不起,刚才我哭了,”她说。“你真的愿意跟我谈这些?”

  “当然真的。”

  “告诉你,我日盼夜望的梦想里就有这一条。”

  果然,我猜得没错——他想。好吧,这又有何不可?要谈就谈谈吧。也许谈谈我就喜欢了。

  “你觉得写作上有什么问题呢?”他说。“除了动笔前觉得写得出佳作、写出来却索然无味以外,还有什么呢?”

  “你开始搞创作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受?”

  “没有。我开始搞创作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办不到的事,一写起来,就觉得自己像在创造整个世界,写好了一看,只觉得那是一篇绝妙奇文,自己怎么也写得出这样的作品?只当那是在什么报刊上看到的。大概只有《星期六晚邮报》上才能看到这样的文章吧。”

  “你有没有写得泄气的时候呢?”

  “初写的时候始终没有泄过气。我总觉得自己写的是自古以来最伟大的短篇小说,世人根本没有那么高的理解力,哪里识得我的好文章。”

  “你真是那么自高自大?”

  “恐怕岂止是自高自大。不过我倒一向不认为我是自高自大。我只是充满了自信罢了。”

  “如果你指的是你最早的一批短篇小说,也就是我读过的那一批,那你充满自信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是那批,”他说。“我最早的这批信心十足的短篇小说已经都丢失了。你看到的那批是我毫无信心的时期的作品。”

  “怎么会丢失的呢,罗杰?”

  “说来痛心。改天告诉你吧。”

  “你这就给我讲讲好吗?”

  “我真不想讲,因为这样的事人家也碰到过,胜我多多的作家也有碰到过的,我讲出来反倒像是捏造的了。这种事,实在很不应该有,然而却是常有的,至今还叫我伤心透顶。不,其实已经并不伤心了。如今伤处早已结了疤了。一层疤可厚了。”

  “请给我说说吧。既然已经结了疤,而不是结的痂,说说也不会触痛吧。”

  “是不会触痛了,小妞儿。是这样的,当年我做事很有条理,我的稿子,向来一只硬纸夹放底稿,一只硬纸夹放打印稿,另外再用一只硬纸夹放复写件。这样归放,说是办法好到极点当然算不上,可我也想不出还能怎么个放法。唉,说起来就觉得心里窝囊!”

  “不要难过,跟我说吧。”

  “是这样的:我当时在报道洛桑会议,眼看假日快要到了,于是安德鲁的妈——她真是个可爱的姑娘,美丽极了,厚道极了……”

  “我对她倒从来不妒忌,”姑娘说。“我妒忌的是戴维和汤姆的妈。”

  “对她俩你谁也不该妒忌。她俩都是挺好的。”

  “我说妒忌戴维和汤姆的妈也是从前的事了,”海伦娜说。“现在我不妒忌了。”

  “这就足见你人品非常高尚,”罗杰说。“我们是不是还应该给她打个电报呢?”

  “得了,快说下去吧,别招人讨厌了。”

  “好吧。就是这安迪的妈,自以为得了个好主意,她打算把我写好的东西都给我带到洛桑来,趁我们一块儿休假的工夫,也好让我得空做些工作。她打算给我来一个出其不意,事先在信上一字不提,所以我在洛桑去接她的时候,还一点都不知道。她晚到了一天,这倒是来电报通知了。跟她一见面,只见她在哭,就知道一个劲儿地哭,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就说糟糕,糟糕,说不得,说不得,说完又哭了。哭得那个伤心啊,就像心都碎了似的。要不要说下去?”

  “快说下去。”

  “她一个上午就是死也不说,我尽朝坏里想,一切最坏的可能我都想到了,问她是不是,她就是摇头。我想,坏到了顶,也大不了就是她tromper[41]了我,爱上别人了,我就问她是不是这么回事,她说:哎呀,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说完又哭了好一阵。我这才松了口气,她也这才终于告诉了我。

  “原来她把那几只放稿子的文件夹统统装在一只箱子里,到了去里昂方向的车站上,她把箱子连同其他行李往巴黎—洛桑—米兰快车的头等卧车包房里一放,便又下车到站台上去买一份伦敦报纸、一瓶依云矿泉水。你记得去里昂方向的那个车站吗,那里的站台上有一种手推活动货摊,报纸、杂志、矿泉水、小瓶干邑白兰地、面包片又长又尖的纸包的火腿三明治,什么都有卖,还有手推车,推着枕头、毯子之类,供你租用。可后来等她买了报纸矿泉水回到自己的包房里,却发现箱子不见了。

  “该办的手续她都办了。法国警察的办事作风你是知道的。她首先得出示carte didentité[42],得证明自己不是个国际骗子,也不是个妄想狂患者,还得证明她千真万确是有这样一只箱子,里面的文件不是涉及政治的重要文件吧?再说,夫人,你总该还有复本吧?这些事情就足足闹腾了一夜,第二天还来了一名侦探,搜索了我们的住处,箱子没找到,倒搜出了我的一把猎枪,于是便追问,我可有permis de chasse[43],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不是还可以放她去洛桑,在这些警察的脑子里看来已经打了个不小的问号了,她说那个侦探竟一直跟踪到了列车上,就在列车即将开出的当儿,来到包房里问道:夫人,你检点清楚啦,这一回你的行李该都在吧?该没有再丢失什么东西吧?该没有再丢失什么重要的文件吧?’

  “因此我就说:可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总不见得会把底稿、打印稿、复写件全带上吧?’

  “可我全带上了呀,’她说。罗杰,我明明白白全带上了呀。’可不。我赶到巴黎去一看:果然如此。我连当时走上楼梯、到房间门口开门入内的情景都还记得:把门锁一打开,按住黄铜的活闩把手一转,再往后一拉,立刻闻到了厨房里雅韦耳水[44]的气味,看到了吃饭间桌子上蒙着一层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尘土,吃饭间里的那顶碗橱是我放稿子的地方,过去一看,橱里哪还有一点踪影。不会不在那儿的呀!那儿应该有几只纸夹,连纸夹摆的样子我都还历历如在眼前呢。可是那儿却什么也没有了,连纸盒里的回形针,还有铅笔橡皮擦,还有鱼形卷笔刀,还有我左上角留有回信地址的信封,还有我藏在一只波斯小漆盒里(盒子里侧还画着“春画”呢)以备随稿附去供万一退稿时用的国际通用邮券,都没有了。全都不在了。全都装在那只箱子里了。连我一向用来封信、封邮包的那支红火漆都拿走了。我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那波斯盒里的画,这才注意到画上画的那话儿大得极不成比例,那是春画’的特点也不足为奇,我对色情的东西,无论是照片、图画,还是文字,向来深恶痛绝,这只盒子是一个朋友从波斯带回来送给我的,自他给了我,记得我就是为了不扫他的兴,才当着他的面对里边的画看过一回,从此就一直把这只盒子只用来放放邮券邮票,对里边的画从来视而不见。总之当时一见底稿夹子、打印稿夹子、复写件夹子果真都已统统不在,我简直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过了好一阵,我才锁上了碗橱的门,走到隔壁卧房里,在床上躺了下来,拿一个枕头在胯下一夹,怀里再搂上一个枕头,躺在那儿不出一声。我以前可从来没有在胯下夹过个枕头,也从来没有搂个枕头躺着的事,可现在我不这样就顶不住。我心里清楚:自己所写下的一切、自信写得十分出色的一切,全都没有了。这些作品我不知已修改过多少遍,已经改得再称心、再满意也没有了,我知道要我再照式重新写出来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我一旦把稿子改定,心上就再也没有这回事了,每次拿出来看看,连自己也会感到诧异,真不懂这文章我是怎么写出来的。

  “所以我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只有枕头为伴,心里是一片绝望。这种绝望的滋味,这种真正的绝望滋味,我以前从来也没有尝到过,此后也再不曾有过第二回。我的前额紧紧贴着床上罩的波斯巾,这床其实也不过是地板上安一只弹簧垫子,床罩上也积起了灰尘,我只闻到一股尘土味,就这样我躺在那儿,满心绝望,只有那两个枕头是我唯一的安慰。”

  “总共丢失了多少东西呢?”姑娘问。

  “十一个短篇,一个长篇,另外还有一些诗。”

  “好可怜的罗杰。”

  “没什么。我没有什么可怜的,因为我肚子里还有货色。不只是这些。我另外还写得出来。可我已是心乱如麻。你瞧,我就是不信我的稿子会丢失。会丢得一个字都不剩。”

  “你后来怎么样呢?”

  “也想不出什么可行的办法。我就在那儿躺了好一阵。”

  “你哭了吗?”

  “没有。我内心已是滴泪全无,像那满屋的灰尘一样挤不出半点水了。你感到绝望的时候哭过吗?”

  “当然啦。在伦敦的时候就哭过。不过我哭得出来。”

  “对不起,小妞儿。我一心想着这个事,就全忘了。真是对不起。”

  “你后来怎么样呢?”

  “噢,后来我就爬了起来,下楼去跟看大楼的女人打个招呼。她问起太太怎么样。她心里急得很,因为警察到公寓里来过,还问过她一些事,不过她的态度还是很真诚的。她问我给偷走的提箱找回来了没有,我说没有,她说这也太不走运了,真是太不幸了,还问我写好的文章是不是真的都在里面。我说是啊,她说可怎么会没留副本呢?我说副本也一块儿在箱子里啊。这时她就说了:Mais a alors.[45]副本跟底稿一块儿丢,这副本还要留来干吗呀?我说太太错把副本也装在箱子里了。她说:这一错可严重了,真是要了命了。可先生写的文章总该都记得吧。我说:记不得了。她说:可先生记不起来不行啊。Il faut le souvienne rappeler.[46]我说:Oui,mais ce nest pas possible. Je ne men souviens plus.[47]她说:Mais il faut faire un effort.[48]我说:Je le ferais.[49]可是没有用。她又问:Mais quest-ce que monsieur va faire?[50]先生在这儿工作三年了。我见过先生在转角上的咖啡馆里写文章。有时送东西上来,我也见过先生在吃饭间的桌子上写。Je sais que monsieur travaille comme un sourd. Ques-ce que il faut faire maintenant?[51]我说:Il faut recommencer.[52]那看门的女人一听哭了起来。我就用手搂着她,她身上有股子腋臭,有股子尘土气,还有股子不干不净的旧衣服的气味,那头发也难闻得可以,她却把头靠在我的胸前,哭了。她问:连诗也一起丢了么?我说:是的。她说:真是太不幸了。可那些诗你总还该记得起来吧。我说:Je tcherai de la faire.[53]她说:快干吧。今儿晚上就动手。

  “我对她说:我一定干。她说:先生啊,太太可是又美丽又和气,tous le quiil y a de gentil[54],可这个错误她犯得太大了。你跟我一起喝一杯麦克酒[55]吧?我对她说:好的。她抽了抽鼻子,就离开了我的胸口,去找来了酒瓶和两只小酒杯。她说:为你的新作干杯。我说:为我的新作干杯。先生将来准能当上法兰西学院的院士。我说:哪能呢。她说:对了,应该是美利坚学院。你要不要换朗姆酒喝?我还有些朗姆酒。我说:别费心了,麦克酒就蛮好。她说:那好,再来一杯。她又说:现在你到酒店里去痛痛快快喝个醉,今天马塞尔是不来收拾房间的,我一等我的男人来了,这烂摊子有人守着了,我就上楼去替你把房间打扫打扫,今儿晚上你好安歇。我问她:要不要我给你买些什么回来?早饭是不是要我自己解决?她说:好吧,你给我十个法郎,有多余我找给你。饭我给你做,不过今儿晚上这一顿你得到外边去吃了。虽说外边吃饭要贵得多,也只能这样了。Allez voir des amis et manger quelque part.[56]要不是我的男人要回来,我倒很愿意陪你去。

  “我说:你这会儿跟我一块儿到爱好者咖啡馆去喝一杯吧。我们去喝一杯热的格洛格[57]。她说:不行啊,我男人没来,我不能出这笼子一步。Débine-toi maintenant.[58]把钥匙交给我。到你回来,管保一切都已经停停当当了。

  “这个看门女人倒真是个好人,我那时的心情也已经好多了,因为我明白自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再从头干起。不过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干得了。那些短篇小说有的写拳击,有的写棒球,有的写赛马。这些题材我最了解、最熟悉了,有几篇则是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写这些小说,一接触到这些题材,我的激情就总会禁不住一股脑儿涌上心来,我把全部激情都倾注在作品里,我把自己在这方面的认识凡能表达的都表达在作品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写,一遍又一遍地改,直改到激情都已融会在作品内,自己身上一点一滴都不剩。因为我年纪不大就开始替报纸工作了,所以东西只要一经写下,脑子里就再也没有印象了;每天只要报道写过,留下的记忆就给擦得一干二净,就像用海绵擦或湿布头一擦,黑板就给擦得干干净净一样。我还一直保留着这个坏习惯,如今这个习惯就叫我吃苦了。

  “可是那个看门女人,还有那股子看门女人的气味,以及她那种实际而果断的作风,对我这绝望的心理却是一击正中要害,好比一枚钉子,揳得恰到好处,敲得又利落又着实。当下我就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行动,应该有些实际的行动,那即使对小说已无补于事,对我的为人却大有好处。其实这时我心里也早已有点松动了:那长篇小说丢了也好嘛,因为我内心已经意识到自己可以写出一部更好的长篇来,这就好比风推雨移,出海而去,乌云渐散,海面上已渐渐可以看清楚了一样。不过我对那些短篇小说还是挺怀念的,仿佛我的家,以及我的工作,我仅有的一把枪、我那点微薄的积蓄,还有我的妻子,全都已融合在我那些短篇小说里了,当然我也很怀念我那些诗。总之绝望的心情渐渐消退了,如今剩下的只是失去了宝物后的怀念。怀念也是非常不好受的。”

  “我知道怀念的滋味,”姑娘说。

  “可怜的姑娘,”他说。“怀念不好受,却不会要了你的命。可绝望是很快就会要人的命的。”

  “真会要人的命?”

  “我看真会,”他说。

  “我们再来一杯好吗?”她问。“后来怎么样,给我说说好不好?碰到这种事情我总是忍不住想知道。”

  “我们就再来一杯,”罗杰说。“只要你听着不觉得厌烦,我就给你说说后来怎么样。”

  “罗杰,什么厌烦不厌烦的,再也不许你这么说。”

  “我有时候惹得自己都厌烦死了,”他说。“所以我惹你厌烦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快调酒,调好了就告诉我后来怎么样。”

  * * *

  [1] 《那片陌生的天地》原为海明威一部未完成小说的前四章。海明威创作这部小说的时间是在1946年至1947年间及1950年至1951年间,时写时歇。1970年出版的海明威遗著《岛在湾流中》一书,有个初稿就是以这个片断作为原始素材发展起来的。后来海明威在写《岛在湾流中》一书的过程中,显然改变了小说的创作思路,把这几章文字删去了。读者一定会注意到,作者在《岛在湾流中》的最后一稿中又重新使用了其中的一些人名,只是用在另外一些人物的身上。尽管作者作了这样的重新铺排,《那片陌生的天地》一文仍不失其本身的统一与完整。——原编者注

  [2] 西部联合电话电报公司。

  [3] 拉布拉多是加拿大东部的一个半岛。地处高纬度,东岸又有拉布拉多寒流经过,故气候冷湿。

  [4] 迈阿密西南一城镇。

  [5] “泰迈阿密小道”是个历史上留下的路名,现为41号国家公路中的一段。

  [6] 美国汽车协会。

  [7] 当地的一个印第安部落。

  [8] 指濒临墨西哥湾的佛罗里达西岸。

  [9] 有“山穷水尽”之意。

  [10] 指美国著名教育家罗伯特·梅纳斯·哈钦斯(1899—1977)。

  [11] 这是法国作家福楼拜的一部未完成长篇小说,小说讽刺了不得其法的所谓研究。

  [12] 亨利·福特(1863—1947),美国福特汽车公司老板。所谓《犹太长老会谈纪要》其实是一部伪造的文件,曾以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刊行。反犹势力包括希特勒即以这部伪造的文件作为犹太人图谋统治全世界的证据,兴起反犹浪潮。

  [13] 指1936年2月成立的西班牙共和国联合政府。

  [14] 原文的“妈妈”是复数。

  [15] 西班牙西北部巴斯克人居住的地区。

  [16] 莫比尔在亚拉巴马州,城市规模小于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奥尔良。从佛罗里达沿墨西哥湾西行,先过莫比尔,后到新奥尔良。

  [17] 加泰罗尼亚是西班牙的东北部地区,北接法国,东濒地中海。巴塞罗那即在该地区。

  [18] 靠近法国边境的一个市镇。

  [19] 特茹河在马德里以南,由东往西流入大西洋。

  [20] 瓜达腊马山脉横亘于马德里以北。

  [21] 德语:好极了。

  [22] 在巴哈马群岛,靠近佛罗里达。

  [23] 又称西部鞍。这种鞍子鞍座特深,前鞒特高,西部牛仔骑马都喜欢用这种鞍子。

  [24] 佛罗里达西部两个相邻的城市。

  [25] 戴维的爱称。

  [26] 佛罗里达北部一个城市。

  [27] 牌子上的森旺尼(Senwannee)显系瑟旺尼(Suwannee)的拼写错误。瑟旺尼河发源于佐治亚,流经佛罗里达,汇入墨西哥湾。被作曲家斯蒂芬·福斯特写入《家乡的老人家》一歌后,闻名遐迩。

  [28] 这里借用了《家乡的老人家》的一句歌词。

  [29] 米哈依·卡罗伊(1875—1955)在匈牙利拥有大片土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他担任过匈牙利首相(1918—1919)、匈牙利民主共和国总统(1919)。后即流亡国外,受缺席判决,土地被没收。

  [30] “不认”、“鸡叫”、“两遍”云云,典出《新约》。《马太福音》26章34节:“耶稣说:我实在告诉你(指彼得),今夜鸡叫以前,你要三次不认我。”又《马可福音》14章30节:“耶稣对他说:我实在告诉你,就在今天夜里,鸡叫两遍以前,你要三次不认我。”后来彼得果然三次不认耶稣,“立时鸡就叫了”(见《马太福音》27章74节)。《马可福音》则作:“立时鸡叫了第二遍”(见14章72节)。

  [31] 在中文里改用仿体字排。

  [32] 原文如此。

  [33] 法国中部的一个城市,在巴黎以南约一百公里处。

  [34] 新奥尔良的一家豪华酒店。以“洛克菲勒牡蛎”著名。

  [35] 在巴黎。

  [36] 库维是瑞士一小城,与法国东部蓬塔利耶城隔山相对,两地皆出苦艾酒。

  [37] 疑应作塔拉戈纳。那是西班牙的一个地方,产塔拉戈纳红葡萄酒。

  [38] 佩诺茴香酒,是一种普通的开胃酒。佩诺是商标名。

  [39] 在英语中,“救自己”还有个习惯的别解,就是“偷懒”。

  [40] 白朗宁夫妇都是英国诗人。丈夫名罗伯特(1812—1889),妻子名伊丽莎白·巴雷特(1806—1861)。

  [41] 法语:欺骗。

  [42] 法语:身份证。

  [43] 法语:狩猎执照。

  [44] 一种次氯酸盐消毒液。

  [45] 法语(下同):可这是怎么回事。

  [46] 一定记得起来。

  [47] 是啊,可是说来也不信。我已经都记不得了。

  [48] 再尽力想想吧。

  [49] 我想了。

  [50] 可先生现在怎么办呢?

  [51] 我知道,先生工作起来简直像拼命。现在怎么办呢?

  [52] 再从头开始吧。

  [53] 原文如此,意思应是:我再尽力去想。

  [54] 原文如此。这里是用法语把上一句重复说一遍。

  [55] 葡萄榨去汁水后,用其渣酿制的白兰地叫麦克酒。

  [56] 去看看朋友,找个地方吃饭。

  [57] 格洛格是掺水的烈酒(如朗姆),有时还加柠檬汁和糖,一般都喝热的。

  [58] 现在你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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