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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颂歌

  第一乐章

  马利的鬼魂

  首先声明,马利死了。这一点无可置疑。他的葬礼登记表上有教士、文员、丧事承办人和送葬人的签字。斯克鲁奇 也签了名,而他的大名就像一块金字招牌,能够为他换来任何想要的东西。老马利死透了,就跟大门上钉得死死的钉子一样 。

  注意!我的意思并不是自己知道人们为何用大门上的钉子形容死透了。若是问我的意见,棺材上的钉子才是死得最透的铁玩意儿!不管怎么说,那个门钉的比喻反映了我们祖先的智慧。我算个什么人物呢,就不要去质疑祖先的智慧了吧,否则这个国家还有什么指望呢?请允许我重复那个古老的说法吧,马利就像大门上的钉子一样死得透透的了。

  斯克鲁奇知道马利死了么?当然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斯克鲁奇与马利合伙多年,年月久得我都记不清了。斯克鲁奇是马利唯一的遗嘱执行人,唯一的遗产管理人,唯一的权益受让人,唯一的剩余遗产继承人,唯一的朋友,唯一的哀悼者。斯克鲁奇没有因为这件伤心事而哀痛欲绝,倒是在葬礼当天仍然展现出一副优秀商人的嘴脸,狠狠地在丧葬费用上砍了一回价,为这场葬礼画上一个盛大的句号。

  提到马利的葬礼,让我重新回到要说的话。毫无疑问,马利已经死了。这一点必须交代清楚,否则我要说的故事就没什么精彩之处了。如果我们不是百分之百地确信哈姆雷特的父亲在戏剧开场前就已经死了,那么他在一个刮着东风的夜晚游荡在自家城墙上就根本谈不上惊悚,而只是一位中年绅士深夜冒冒失失地出现在一个冷风飕飕的地方——例如圣保罗大教堂的墓地里——结果把他那个神经脆弱的儿子吓了一大跳。

  斯克鲁奇没有把老马利的名字涂掉。很多年过去了,库房大门上的名字依旧没变:斯克鲁奇和马利。他们两人合伙开办的商行就叫这个名字:“斯克鲁奇和马利”。有时候,还不熟识的人称呼斯克鲁奇为“斯克鲁奇”,但也有人会把他错叫成“马利”。甭管叫哪个,斯克鲁奇都会应声。对他来说,都是一回事。

  哦!斯克鲁奇,是个不折不扣的铁公鸡!他是一个垂涎三尺的老混蛋,擅长压榨强夺、搜刮攫取和紧抓不放。他像一块坚硬锋利的打火石,没有任何一把钢刀能够从中擦出慷慨之火。他又像一个塞满秘密的牡蛎,独门独户,独来独往。他内心冰冷,甚至把他的样貌都冻住了,令他一副鼻头尖尖、两颊枯皱的样子,就连步态都僵硬得可以。他眼睛发红,薄唇发青,一开口便是尖利的声音,处处透着精明。他的脑袋上,眉毛上,还有尖尖的下巴上都结着一层寒气森森的冰霜。他走到哪儿,就把寒气带到哪儿。炎炎夏日,他却能让办公室里透着彻骨寒意;即便遇到圣诞节,他也不会升温,哪怕只是一度。

  外界的热也好,冷也罢,对斯克鲁奇构不成任何影响。阳光和煦的天气不能叫他温暖起来,风雪交加的寒冬也不会令他冷得发颤。没有哪阵风能刮得比他更刺骨,没有哪场雪能下得比他更顽固,就算是倾盆大雨也没他不讲情面。恶劣天气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雨雪冰雹再肆虐,也只有一件事胜过他:雨雪冰雹经常慷慨地“给予”,而斯克鲁奇始终一毛不拔。

  从没有人在街上拦住他,高高兴兴地问候“亲爱的斯克鲁奇先生,你好啊,什么时候来我家串门?”从没有乞丐恳求他施舍些,从没有孩童询问他几点钟,从没有男人或女人找他问路。甚至连盲人的导盲犬都仿佛认识斯克鲁奇似的,一瞧见他走过来,就赶紧扯着主人躲到别人家的门口或院子里,然后摇着尾巴,似乎在说:“盲眼的主人啊,没有眼睛也好过拥有一双邪恶的眼睛!”

  但是斯克鲁奇才不在乎呢!他恰是喜欢这样,独自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生道路上,警告人类的同情之心与他保持距离。凡是认识斯克鲁奇的人都晓得,他对此“甘之如饴”。

  从前有一天,那正是一年中极好的一天,即平安夜,老斯克鲁奇坐在账房里忙个不停。那天天气阴冷而刺骨,大雾弥漫,斯克鲁奇能听见外面院子里的人们哈着气来回踱步,在石板路上捶胸顿足才能勉强暖和些。城里的大钟刚敲过三下,天却已经很黑了。其实那一整天的天色都很黯淡,附近的窗户里闪烁着蜡烛的火苗,看上去就像给触摸得到的棕色空气抹上了一块块红色污斑。雾气从每个缝隙、每个锁眼钻进来,实在是浓重得可以,以至于虽然门前的院子并不大,对面的房子竟然已经看不清楚,飘忽成幻影。乌云低悬,阴影遮住一切,令人不禁猜想大自然也在苦熬度日,或许正酝酿着来场大爆发?

  斯克鲁奇敞着门,以便随时监视手下雇员的动静。那个雇员正在外面一间又小又阴暗的屋子里做着抄写工作。斯克鲁奇的屋里生着一盆很小的炉火,可是那个雇员屋里的炉火还要小得多,看上去只不过是一块煤而已。那名雇员却没法添煤,因为斯克鲁奇把煤炭箱放在自己屋里。要是那名雇员胆敢手持铲子走进雇主屋里,斯克鲁奇肯定会让他滚蛋。那名雇员裹上白羊毛围巾,试图靠近烛光来暖和一些,只可惜他的想象力还不够丰富,最终也没觉得暖和起来。

  “圣诞快乐,舅舅!上帝保佑您!”一个欢喜雀跃的声音传来。那是斯克鲁奇的外甥,步子轻快,先声夺人。

  “呸!”斯克鲁奇说,“胡说八道!”

  斯克鲁奇的外甥刚才在冰霜和浓雾中健步如飞,现在周身暖洋洋,脸上红扑扑。他面色红润,英俊潇洒,眼睛炯炯有神,口中开始呼出白气。

  “舅舅,您是说圣诞节是胡说八道吗?”斯克鲁奇的外甥说,“您不是这个意思吧?”

  “我就是这个意思,”斯克鲁奇说,“圣诞快乐?你有什么资格快乐?你有什么理由快乐?你就是个穷光蛋。”

  “得啦,”外甥乐不可支地反驳道,“您有什么资格生气?您有什么理由发愁?您已是个大富翁。”

  斯克鲁奇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回嘴,口中又冒出“呸!”接着又补了一句“胡说八道!”

  “别生气啦,舅舅!”外甥说。

  “不然我还能怎样?”舅舅答道,“我住在一个满是傻瓜的世界啊!圣诞快乐?去他的圣诞快乐!圣诞节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又该付账了,你却囊中羞涩;又老了一岁,你却依然穷得叮当响;又该盘点财务收支了,你却发现过去十二个月里的每一笔账都没盈利。如果依照我的意思,”斯克鲁奇义愤填膺地说,“每一个到处嚷嚷着‘圣诞快乐’的傻瓜都应该被丢进锅里,跟布丁一块儿煮烂,然后心口插上冬青树枝,就地掩埋!就该这么办!”

  “舅舅!”外甥恳求道。

  “外甥!”舅舅严厉地回答,“你按自己的方式过圣诞节,我也按自己的方式过圣诞节。”

  “过圣诞节?”斯克鲁奇的外甥说,“可是您从来不过圣诞节啊!”

  “那就随我不过圣诞节呗!”斯克鲁奇说,“但愿圣诞节使你获益!你一向从中收获了不少好处吧?”

  “我敢说,我曾经从很多事物中获得好处,但未必是金钱上的好处,”外甥答道,“圣诞节就是其中之一。就算不提圣诞节那令人肃然起敬的神圣名字和来源——当然,怎么可能不提呢——我也总是把圣诞节视为一段好时光:充满恩慈、饶恕、施与和欢乐。据我所知,在漫长的一年中,唯有这个时候,人们不约而同地打开心扉,把境遇不如自己的人视为通往墓地之路上的同路客,而不是把他们视为走在殊途上的另一种被造物。所以说,舅舅啊,尽管圣诞节从未往我兜里放入一块碎金子或碎银子,但我仍然相信它以前曾使我获益,以后将继续使我获益。我要说,愿上帝保佑!”

  小屋里的那名雇员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但立即意识到此举不妥,于是转为拨弄炉火,结果却弄灭了最后一点微弱的炉火。

  “你再多啰唆一句,”斯克鲁奇说,“我就把你赶出去过圣诞节!你倒是个雄辩的演说家,先生。”斯克鲁奇扭头看着外甥,加了一句:“我很纳闷你怎么没成为议员呢?”

  “别发怒呀,舅舅。来吧!明天跟我们共享美餐吧!”

  斯克鲁奇说,他会去串门的——且慢,他话还没说完——他接着说,要他去串门,除非他先见了鬼。

  “可是为什么?”斯克鲁奇的外甥喊道,“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结婚?”斯克鲁奇问。

  “因为我坠入爱河。”

  “因为你坠入爱河!”斯克鲁奇发出嘶吼声,仿佛这句话比圣诞快乐更荒诞不经,“再见!”

  “别这样,舅舅。以前我没结婚时,您也没来串过门啊。现在为什么找这个借口仍旧不肯来呢?”

  “再见!”斯克鲁奇说。

  “我不要求您给我带什么。我不要求您付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和睦相处呢?”

  “再见!”斯克鲁奇说。

  “您态度这么坚决,我由衷地感到遗憾。我们以前从未吵过嘴。这次我为圣诞节的缘故才来试一试,那我干脆将圣诞节的幽默进行到底吧!祝您圣诞快乐,舅舅!”

  “再见!”斯克鲁奇说。

  “还要祝您新年快乐!”

  “再见!”斯克鲁奇说。

  外甥离开了,口中一句咒骂也没有。他走到外门处,向那名雇员致以节日的问候。雇员虽然身上寒冷,但比斯克鲁奇还要显出一些暖意,笑容可掬地回应问候。

  “又一个这样的家伙!”斯克鲁奇听到了雇员的问候,忍不住喃喃自语,“我的雇员,一个礼拜就挣十五先令,还要养活老婆孩子一大家子人,口中却在说圣诞快乐。我真是要被逼疯了!”

  那个被斯克鲁奇骂作“傻瓜”的雇员,一边开门让斯克鲁奇的外甥出去,一边让另外两个人进了门。那是两位大块头绅士,瞧着不让人讨厌,现在摘下帽子站在斯克鲁奇的办公室里。他们手里拿着账本和文件,向斯克鲁奇鞠躬致意。

  “这里是斯克鲁奇和马利商行吧?”其中一名绅士一边核对着手中的名册,一边说道,“请问怎么称呼您,斯克鲁奇先生,还是马利先生?”

  “马利先生已经死了七年了,”斯克鲁奇答道,“他恰好是在七年前的今天夜里死的。”

  “他想必为人慷慨,我们相信您作为他的合伙人,与他具有同样的品质。”那名绅士说着,递上自己的证件。

  那是自然,斯克鲁奇与马利的灵魂如出一辙。闻听“慷慨”这个不妙的字眼,斯克鲁奇眉头一皱,摇了摇头,把证件还给对方。

  “斯克鲁奇先生,在这个节日到来之际,”那名绅士说道,手里拿起一支钢笔,“我们比平时更想为穷人奉献些什么,他们此刻正遭受着不幸。成千上万的人缺乏基本生活物资,很多人连温饱都谈不上啊,先生。”

  “没有监狱么?”斯克鲁奇说。

  “监狱多的是。”那名绅士说道,放下了手中的笔。

  “还有联合济贫院呢?”斯克鲁奇不依不饶,“它们还开着吗?”

  “它们还开着,”绅士答道,“我倒宁可说它们已经不存在了呢。”

  “《劳教法》和《穷人救济法》仍在执行吧?”

  “两部法律都在忙碌地发挥作用,先生。”

  “哦!鉴于你一开始说的话,我还以为它们受到阻挠而无法发挥作用了呢。”斯克鲁奇说,“我很高兴知道这件事。”

  “我们觉得,光靠这些,根本不足以按照基督教的精神给千千万万的人提供帮助,让他们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得益处。”绅士说,“我们几个人斗胆打算筹措一笔钱,好给穷人买些肉和酒,以及取暖用的东西。我们选择这个时节,是因为与一年中其他时候相比,这个时节尤其让穷人感到捉襟见肘,富人却乐得浑然不觉。我该写您捐助多少呢?”

  “什么也不要写。”斯克鲁奇说。

  “您希望匿名捐助?”

  “我希望你们别来烦我!”斯克鲁奇说,“既然你们问我希望什么,两位先生,那我就回答你们:我在圣诞节不找乐子,也没钱去让懒汉快乐。我已经为刚刚提到的那些设施缴纳了我的份额,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穷得过不下去的人就应该去那些地方。”

  “很多人去不了;还有很多人宁可死,也不愿意去。”

  “如果他们宁可死,”斯克鲁奇说,“那就行动吧,还能让过剩人口减少一些呢。何况——请原谅我这么说——我对这些事完全不了解。”

  “但是您能够弄明白的。”绅士说道。

  “不关我的事,”斯克鲁奇回答说,“一个人懂得自己的事就够了,莫管别人的闲事。我自己的事就够让我操心的了。再见,先生们!”

  看来多说无益,两位绅士起身告辞。斯克鲁奇继续埋头干活,内心对自己的评价又高了几分,心情也轻快了一些。

  雾气更浓了,夜色更黑了,举着火把的人跑来跑去招徕顾客,为行进的马车提供照明服务。教堂的古老钟楼里,那座声音低哑的老钟,以前总是透过哥特式窗户傻乎乎地往下偷瞄斯克鲁奇。现在钟楼却消失不见了,只透过层层云雾传来敲钟的声音,还拖着巨大的颤音,久久不散,仿佛大钟的脑袋冻僵了,一口牙齿不停地打战。寒意更甚。大街上,某个院子的一角,几名工人正在维修煤气管道,在旁边有一个生着的火盆。一群破衣烂衫的大人和小男孩们也凑到火盆边,欣喜若狂地烤火取暖,眨巴着眼睛望着火堆。没人去搭理水龙头,溢出来的水都被冻住了,结果变成了与人为敌的冰块。街边的商店里灯火通明,把过路人苍白的面孔映照得红彤彤。橱窗里的灯光很热,烤得店里的冬青树枝和浆果发出噼啪声。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家禽店和杂货铺的生意甚是红火,根本没有讨价还价或打折促销的余地,简直就像个大玩笑。市长先生在他那座易守难攻的大宅里,给五十个厨子和管家下达了命令,务必要让圣诞节的种种布置配得上这座大宅的气派。就算是上个星期一因为在街上醉酒滋事而被市长罚款五先令的小裁缝,眼下也在阁楼上搅拌明天要做的布丁,他那苗条妻子则抱着孩子去街上去买牛肉了。

  雾更大了,天更冷了!刺骨之寒,无孔不入,冷得人生疼。如果圣邓斯坦 用这样严酷的天气当作武器——而不是用顺手的工具——去夹住魔鬼的鼻子,那么魔鬼肯定会痛得哇哇大叫了。一个少年人冻饿交加,全身发麻,好像有许多野狗在啃噬他骨头似的,他弯腰凑到斯克鲁奇大门锁眼上,开口唱起一首圣诞颂歌。但他刚唱了一句——

  “上帝保佑您,快乐的先生!愿您诸事顺利!”

  斯克鲁奇便愤怒地抄起一把尺子,吓得唱歌者落荒而逃,锁眼重新泛上一层白雾,结出更多斯克鲁奇求之不得的冰霜。

  终于,到了账房打烊的时间。斯克鲁奇没好气地从凳子上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向小屋里满怀期待的雇员示意可以下班了。雇员飞快地熄灭蜡烛,戴上帽子。

  “我记得你说明天要休一天假?”斯克鲁奇问。

  “如果您觉得方便的话,先生。”

  “不方便,”斯克鲁奇说,“而且也不公平。如果我为这个缘故扣掉你半个克朗 的工钱,你肯定会觉得吃亏了,是不是?”

  雇员虚弱地挤出一个微笑。

  “可是,”斯克鲁奇说,“你就不觉得我也吃亏了?我付了你一整天的薪水,你却不给我干活。”

  雇员解释说,一年也就只有一天是这样。

  “真是个烂借口,每年12月25日都从一个人的口袋中偷钱!”斯克鲁奇一边说,一边系上挨着下巴的大衣纽扣,“反正你肯定要休一天假。后天早点儿来上班!”

  雇员答应后天早点儿来,斯克鲁奇这才嘟囔着走出屋子。账房立刻关了门。那名雇员的白羊毛围巾两头耷拉在腰间(因为他买不起大衣),跟在一群男孩子后面,在康希尔结了冰的路面上“滑滑梯”,玩了二十次,权当是庆祝平安夜了。然后,他拼尽全力跑回位于卡姆登的家中,好跟孩子们玩捉迷藏。

  斯克鲁奇来到他常去的那家忧郁的小酒馆,一脸不快地吃了晚饭。他读完一份又一份报纸,接着盘算银行存折以消磨时间,最后回家准备睡觉。他现在的寓所,就是他那位死去的老搭档遗留下来的。这几间屋子相当阴暗,位于院子尽头处的一幢阴暗大楼里,看起来与周围格格不入,令人忍不住猜想,它们是不是小时候与其他屋子玩捉迷藏时跑到了这里忘了离开?这套房子年代很长了,只能用沉闷无趣来形容,毕竟斯克鲁奇是唯一的住户呀,其余几间房都被租出去当办公室了。那院子里漆黑一片,就算斯克鲁奇熟悉那里的每一块石头,也不得不伸出双手摸索着往前走。这栋楼的漆黑古老的门道里弥漫着浓雾,结满了冰霜,仿佛掌管天气的精灵坐在大门口闷闷不乐地思考问题。

  大门上的门环平淡无奇,这一点毋庸置疑。要说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那也就是门环比较大而已。斯克鲁奇住在这栋楼里,每天早晚都会看见门环,这也是毋庸置疑的。像伦敦城里任何一个人,包括——这真是个大胆的用词——市政当局、高级市政官和同业公会会员一样,斯克鲁奇这人没什么想象力。我们也别忘了,斯克鲁奇自从那天下午提到他那位死了七年的老搭档以后,根本就没再想过马利。既然是这样,那谁能跟我解释一下——如果有人能够解释的话——斯克鲁奇把钥匙插进锁眼以后,为什么会突然发现门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马利那张脸呢?事情瞬间发生,根本没人看清是怎么一步步变出来的。

  马利的脸。与院中其他东西不同,这张面孔并非笼罩在浓重的暗影之中,而是带有一抹凄凉的光芒,就好像一只龙虾在漆黑的地窖里放得变质了。这张面孔的表情并不愤怒,也不凶残,而是像马利往常瞧着斯克鲁奇一样,一副若有若无的眼镜被推到额头上,头发很奇怪地飘动着,就好像有人在朝它吹气或是热风正吹着。眼睛虽然睁得大大的,却一动也不动。再加上乌青的脸色,看起来真吓人。尽管那张脸是这副鬼样子,但是似乎并不是有意要吓唬人,而是长相如此、无可奈何罢了。

  当斯克鲁奇死死盯住那里看时,门环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要是说他没吓一跳,或者他的血液中没有涌起一种他打小不曾有过的可怕感觉,那纯属说瞎话。但无论如何,他还是重新握住刚才松开的钥匙,坚定地转动钥匙,打开门走进屋子,然后点燃了一支蜡烛。

  不过,他确实有些愣神,犹豫了片刻,才关上门。关门前,他还警惕地朝门后望了一眼,似乎做好了再被吓一跳的准备,以为会看见马利的发辫戳到厅里来。但是,门后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些把门环固定在大门上的螺钉和螺帽而已。于是,他说:“呸!呸!”然后砰的一声摔上门。

  摔门声回荡在屋子里,仿佛打雷似的。楼上的每一个房间,还有葡萄酒商人储藏在地窖里的每一个酒桶,似乎都发出不同的回声来。斯克鲁奇可不是一个会被回声吓到的男人。他闩上门,迈步穿过大厅,然后走上楼梯。他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修剪着手中蜡烛的烛芯。

  如果叫你来描述,你可能会说驾驶一辆六匹马拉的大马车上楼梯,或者奋力挫败一个糟糕的议案 ;但是我要说的是,你可以很轻松地让一辆灵柩车驶上楼梯,而且是横着上去,也就是让支撑弹簧的那条横木冲着墙,而车门正对着楼梯扶手。楼梯足够宽敞,空间绰绰有余。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斯克鲁奇恍惚看见,一辆机车头拉着的灵柩车在昏暗的光线里比他先上了楼梯。就算是外面街上的六盏煤气灯也无法把过道照得很亮堂,因此,你可以想象,仅凭斯克鲁奇手里的那根蜡烛,过道里依然很黑。

  斯克鲁奇往上走着,压根不在意这些:摸黑多省钱啊,他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在关上那扇沉重的房门前,他到各房间里巡视一番,以确保一切无恙。他刚才瞧见了那张老脸,现在觉得还是各处看看比较放心。

  客厅,卧室,杂物间,一切正常。没人藏在桌子下面,没人藏在沙发下面;壁炉里生着一小堆火;调羹和汤盆都就绪了;壁炉搁架上的一只平底锅里热着粥(斯克鲁奇有点儿头疼感冒)。没人藏在床下;没人藏在壁橱里;没人藏在他的睡袍里,虽然睡袍挂在墙上的架势颇为可疑。杂物间一切正常,里面存放着一个旧炉栏、几双旧鞋子、两只鱼篓、一个三条腿的脸盆架,还有一根拨火棍。

  斯克鲁奇心满意足地关上门,上了锁。他上了两道锁,这可不是他的一贯做法。确保不会再发生意外后,他摘下了脖子上的领结,换上睡衣和拖鞋,戴上睡帽,然后坐在炉火前准备喝粥。

  炉火实在是不旺,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里顶不上多大事儿。他只能紧挨炉火坐着,尽量凑近些,但是也很难从这么一丁点儿炉火中感受到丝毫的暖意。壁炉有些年头了,是很久以前某个荷兰商人砌成的,周围贴了一圈古色古香的荷兰瓷砖,拼成圣经故事的图案。故事里有该隐和亚伯、法老的女儿、示巴女王、驾着羽毛床似的云彩从天而降的天使们、亚伯拉罕、伯沙撒、乘坐黄油缸形状的小船出海的使徒们……数以百计的圣经人物 令他思绪翩跹;然而,死去七年的马利的面孔,却像古代先知的杖 一样,把一切都吞掉了。如果每块光滑的瓷砖都变作空白,能让斯克鲁奇不连贯的思绪在瓷砖表面作画的话,那么每块瓷砖上早就画上马利那张熟悉的脸了。

  “瞎扯!”斯克鲁奇说着,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斯克鲁奇踱了几个来回,重新坐下来。他坐在椅子上,朝后仰着头,目光刚好瞥过一个弃置不用的旧铃铛。这个铃铛悬挂在屋子里,最初是用来与顶楼的某个房间联络之用,但现在已无人记得究竟有何用处。斯克鲁奇注意到这个铃铛开始摇晃,心里充满了惊讶,涌起奇怪却又难以言喻的恐惧之情。这个铃铛一开始只是微微晃动着,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很快就响声大作,接着房子里的每个铃铛都开始叮当作响。

  这一切可能持续了半分钟,或一分钟,但感觉上就像一个钟头似的。接着,正如它们刚才一齐开始响,现在所有铃铛又一齐安静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咣当咣当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仿佛有人在酒窖里的那些个酒桶上拖动着一条大铁链。斯克鲁奇随即想起来,以前听人说鬼故事时,游荡在鬼屋里的鬼魂总是拖着一条大铁链。

  地下酒窖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接着,斯克鲁奇听到那咣当声越来越响,先是在楼下地板上,接着一级级传到上面的楼梯,最后直冲着他的房门而来。

  “根本是瞎扯!”斯克鲁奇说,“我才不信呢。”

  但是他的脸色变了,因为那东西毫无阻拦地穿过厚重的房门,进到了他的房间里,显现在他的眼前。那东西进屋后,原本暗淡的炉火猛地蹿起来,仿佛在尖叫:“我认识他!这是马利的鬼魂!”接着,炉火又暗了下去。

  一模一样的脸,分毫不差。马利扎着辫子,像以前一样穿着马甲、紧身裤和靴子,靴子上的穗子翘起来,正如他的辫子、上衣的下摆和满脑袋的头发也都翘了起来。他的腰间还缠着一条大铁链。那条铁链很长,像尾巴似的缠绕在他身上,是用钱箱、钥匙、挂锁、分类账、契约以及钢铁铸造成的沉甸甸的钱囊串联而成(斯克鲁奇凑近瞧得仔细)。他的身体是透明的,斯克鲁奇打量他的时候竟然能够透过他的马甲,看见衣服后头的两颗纽扣。

  斯克鲁奇以前就听人说,马利是个没有心肝的人。但他直到此刻亲眼见了,才相信那个说法。

  不,就算是现在他也不信。尽管他盯着鬼魂瞧了又瞧,亲眼看见“那东西”站在他面前;尽管他感受到对方的眼睛毫无生气,传递出一种冷冰冰的寒意;他也注意到对方脑袋,下巴上包裹着的一块方巾,而他以前从未见过马利包裹这玩意儿,但他仍然感到不可思议,拼命否认自己的所见所闻。

  “怎么回事?”斯克鲁奇说,态度像往常一样刻薄而冰冷,“你找我有什么事?”

  “很多事!”确实是马利的声音,无可置疑。

  “你是谁?”

  “你应该问,我曾经是谁?”

  “好吧,你曾经是谁?”斯克鲁奇提高了声音,“你很讲究用词精准嘛,对一个鬼魂而言。”他本来想说“就一个鬼魂而言”,但后来改口成这样,觉得还是如此措辞更恰当。

  “活着的时候,我是你的生意合伙人,雅各·马利。”

  “你能——你能坐下吗?”斯克鲁奇满腹狐疑地看着他。

  “我能。”

  “那就坐吧。”

  斯克鲁奇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不能确定一个如此透明的鬼魂是否还能坐在椅子上。万一鬼魂无法就座,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讪讪地解释几句打圆场。但是,鬼魂在壁炉对面坐了下来,仿佛他很习惯这么做似的。

  “你不相信我。”鬼魂评述道。

  “我不相信你。”斯克鲁奇说。

  “除了相信你自己的感觉,你还要什么证据来认清我的真面目呢?”

  “我不知道啊!”斯克鲁奇说。

  “你为什么怀疑自己的感觉呢?”

  “那是因为,”斯克鲁奇说,“一点点小事都可能影响我的感觉。胃稍有点儿不舒服,我的感觉就可能骗人。你可能只不过是一些不消化的牛肉、一小撮芥末、一片奶酪或一块半生不熟的土豆所造成的后果。甭管你究竟是什么,你更像来自肉汁,而不是来自坟墓 !”

  斯克鲁奇平时并没有开玩笑的习惯,实际上他当时心里一点也没有要逗乐子的意思。真实情况是,他试图摆出一副聪明的样子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减轻内心恐惧。那个鬼魂说话的声音,早已让斯克鲁奇吓得魂不附体了。

  斯克鲁奇静静地坐着,直愣愣地盯着对方那双全然呆滞、一动不动的眼睛,自己觉得已经被折腾得够呛。空气中还弥漫着一种糟糕的氛围,因为鬼魂身上散发出一种来自地狱的恶魔气息。斯克鲁奇虽未亲身经历,但对此毫不怀疑,因为他明明看见那鬼魂虽然一动不动,但其头发、衣服的下摆和穗子仍在不停地抖动,就好像被炉子里冒出的热气熏蒸着似的。

  “你看见这根牙签了吗?”斯克鲁奇很快发起反攻,重新拾起刚才的话题,同时暗暗期盼能够让鬼魂冷冰冰的目光离开自己哪怕只有一秒钟也好。

  “我看见了。”鬼魂答道。

  “你并没朝它看啊!”斯克鲁奇说。

  “尽管如此,”鬼魂说,“我还是看见它了。”

  “好吧!”斯克鲁奇说,“我只有忍气吞声了,然后下半辈子被一大群小妖精无穷无尽地害个够,只不过这些小妖精都是我想象出来的。纯属瞎扯,我告诉你——这全是瞎扯!”

  听到这番话,鬼魂发出一声可怕的哭喊声,抖动着身上的铁链,发出凄厉骇人的声音。斯克鲁奇紧紧抓住座椅,生怕自己昏厥摔倒。但更吓人的还在后头呢!鬼魂摘下裹在脑袋上的方巾,仿佛觉得在室内裹着太热似的,然而它的下巴竟然垂到了胸口!

  斯克鲁奇吓得跌落到地上,双手捂住脸。

  “大发慈悲吧!”斯克鲁奇说,“令人恐惧的鬼魂啊,你为什么不放过我?”

  “满脑子尘俗想法的人啊,”鬼魂说,“你究竟相不相信我呢?”

  “我相信你,”斯克鲁奇说,“我不得不信。但是鬼魂为什么在世上游荡?为什么前来拜访我?”

  “世界上的每个人,”鬼魂答道,“他的灵魂都应该走到同胞中间,去过广阔遥远之处。如果一个人活着的时候,灵魂没有到过广阔遥远之处,那么他死后灵魂便难逃四处漂泊的命运。他的灵魂注定要在世间游荡,看到世间一切却都无福享受。哦,我有祸了!我原本可以在活着的时候享受这一切,过得幸福快乐啊!”

  鬼魂又发出一声哭喊,晃动着铁链,扭绞着自己若隐若现的双手。

  “你被上了镣铐,”斯克鲁奇全身颤抖着发问,“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我戴着自己生前铸造的镣铐。”鬼魂答道,“我一环又一环,一码又一码地亲自铸成。我心甘情愿地把它缠在腰间,心甘情愿地戴上它。你觉得它的式样很奇怪吗?”

  斯克鲁奇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了。

  “你是否知道,”鬼魂继续说,“你自己背负的铁链有多重?有多长?七年前的平安夜,它就已经跟我这条铁链一样重,也跟我这条铁链一样长了。从那至今,你还在不断铸造它。那真是一条沉重无比的大铁链啊!”

  斯克鲁奇朝周围打量了一圈,仿佛想要瞧瞧自己被五六十英寻 的铁链给缠绕着是什么模样,但他什么也没能看见。

  “雅各!”斯克鲁奇恳求道,“老雅各·马利,再多跟我说一些话。说些宽慰我的话吧,雅各!”

  “我没法给你什么安慰,”鬼魂答道,“埃比尼泽·斯克鲁奇,安慰来自别处,由其他使者传递,带给其他种类的人。我也没法把想说的话全部告诉你。我只被允许再告诉你一点点其他的事。我不能安歇,不能停留,不能在任何地方待久一点。我活着的时候,灵魂从未走出过我们的账房——听着呀!——从未漫步到兑钱小窗口的狭窄范围之外。今后,摆在我面前的就是漫长困乏的旅途了!”

  斯克鲁奇有个习惯,总是在沉思的时候把双手插进裤兜里。他一边思考着鬼魂说的话,一边这样做了,连眼睛都没抬,也没有改变跪姿站起身来。

  “你动作一定很慢吧,雅各。”斯克鲁奇就事论事地说,但态度不失谦逊和恭敬。

  “慢啊!”鬼魂重复道。

  “死了七年,”斯克鲁奇沉思自语,“一直在路上奔波?”

  “从始至终都是,”鬼魂说,“不得安歇,不得平安。无尽的痛悔折磨。”

  “你旅行速度快么?”斯克鲁奇问。

  “搭乘风的翅膀而行。”鬼魂答道。

  “在这七年中,你想必去过很多地方了吧?”斯克鲁奇说。

  鬼魂闻听此言,又发出一声哭喊,在死寂的夜里抖动着铁链,喀拉喀拉的声音令人吓得要命。就算治安官给鬼魂定一个骚扰治安之罪,那也完全是理所应当。

  “唉!我是遭受绑缚、上了重重镣铐的囚犯啊!”鬼魂哭喊道,“我压根不晓得,死后还有无休无止的劳苦折磨,因为这个世界必将落入永恒当中,然后一切的美善都将化为现实。我压根不晓得,任何一个具有基督精神的人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勤勤恳恳地工作,无论具体从事什么,都会发现:此生总是太短暂,而我们其实还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我压根不晓得,无论怎样的悔恨,都无法弥补今生犯下的缺憾!然而,我就是如此!唉,我就是如此!”

  “但是,你在做生意这类正经事上一直表现出色啊,雅各,”斯克鲁奇结巴着说,开始联想到他自己身上。

  “正经事!”鬼魂喊道,再次扭绞着双手,“人类才是我的正经事。大众的福利是我的正经事。慈善、怜悯、宽容、捐赠,这些都是我的正经事。在正经事的汪洋大海里,我当年做的那点儿生意不过是一滴水罢了。”

  它伸出胳膊,举起铁链,仿佛自己满腹徒劳无用的伤悲都来源于这条锁链,接着又把铁链重重摔到地板上。

  “随着时间流逝,每年一到这个时节,”鬼魂说,“我最遭罪了。为什么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眼睛总是看着地,却从未抬眼仰望天上那颗受祝福的星星呢?正是那颗星星引领东方博士来到一间寒舍 。难道就没有星光可以指引我前去的贫苦家庭吗?”

  斯克鲁奇听到鬼魂如此这般讲述着,感到惊慌失措,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听我说!”鬼魂嚷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听着呢,”斯克鲁奇说,“但是别对我太严厉啊!别净说些华丽的辞藻,雅各!天啊!”

  “我无法告诉你的是,我究竟是如何在你面前显形、令你看得见我的。其实,我这些日子一直坐在你身旁,只是你看不见罢了。”

  一想到这个,就叫人浑身不自在。斯克鲁奇浑身颤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我的忏悔苦修之路着实不轻松,”鬼魂继续说,“我今晚是来警告你的:你还有机会和希望能够逃脱我这样的命运。这机会和希望是我为你争取来的,埃比尼泽。”

  “你一向是我的好朋友,”斯克鲁奇说,“谢谢你!”

  “将有精灵来拜访你,”鬼魂继续说,“三个精灵。”

  斯克鲁奇的下巴掉了下来,几乎就像鬼魂刚才掉的那么低。

  “这就是你说的机会和希望,雅各?”他颤抖着声音问道。

  “没错。”

  “我……我觉得还是不要吧。”斯克鲁奇说。

  “他们若是不来拜访你,”鬼魂说,“你就没法避免重蹈我的覆辙。第一个精灵将于明天来,在大钟敲响一点钟的时候。”

  “难道他们三个不能同时来见我,一劳永逸地了结这些事吗,雅各?”斯克鲁奇暗示道。

  “第二个精灵将在下一天的同一时刻前来拜访。第三个精灵,将在再下一天午夜第十二下钟声停止的时候前来拜访。你不要再指望看到我了。为了你自己的利益着想,好好准备吧,记住我们刚才的对话。”

  说完这番话以后,鬼魂从桌上拿起那块方巾,重新包裹在脑袋上。斯克鲁奇知道这些,是因为他听见了方巾把下颌兜到原位时,上下两排牙齿碰撞在一起的咔嗒声。他壮着胆子抬眼一瞧,看见这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访客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铁链缠绕在胳膊上。

  鬼魂向后退去,每退一步,窗户就打开一些。当鬼魂退到窗边时,窗户已经大开。鬼魂招手叫斯克鲁奇靠近点,斯克鲁奇依言而行。当他俩距离不到两步时,马利的鬼魂举手示意他不要再靠近了。斯克鲁奇停下了脚步。

  与其说斯克鲁奇停步是出于服从,倒不如说是因为吃惊和恐惧来得更恰当:随着鬼魂举起手,斯克鲁奇开始听见空气中传来混乱的噪声:断断续续的哀叹和悔恨之声、难以言喻的悲伤和自责的哭号声。鬼魂听了一会儿,也加入这曲悲哀的挽歌,身形飘出屋子,游荡在阴冷黑暗的夜里。

  斯克鲁奇实在是好奇得什么也顾不得了,于是跟到窗边,朝窗外面望去。

  空中到处都是鬼魂,它们焦躁不安而又来去匆匆,从这儿游荡到那儿,口中发出哀号。每一个鬼魂都拖着一条像马利身上那样的铁链,其中一些鬼魂(他们可能是犯罪的政府官员)被绑缚在一起,总之没有一位是自由之身。斯克鲁奇认出了好几个鬼魂,它们活着的时候都是斯克鲁奇认识的。斯克鲁奇对一个年老的鬼魂太熟悉了,那家伙穿着白色马甲,脚踝上却拴着一个怪物般的铁保险柜。那个鬼魂凄惨地哭喊着,述说着自己生前看见一个可怜妇人抱着婴孩坐在门前台阶上,而他却没有伸出援手。令这些鬼魂苦恼的是,它们显然恨不得再插手人间事务,多做好事,但却永远没有机会了。

  究竟是这些鬼魂在迷雾中渐渐隐去身形,还是迷雾最终遮蔽了鬼魂的影踪,斯克鲁奇答不上来。反正鬼魂以及那哭喊声都一齐消失了,夜晚又恢复了斯克鲁奇刚刚回家时的样子。

  斯克鲁奇关上窗户,检查了一下鬼魂刚才进来时经过的那扇门。门确实上了两道锁,他亲手锁的,插销依旧好好插着。他差点儿说出“瞎扯!”但是刚吐了一个音,就把话生生咽了回去。他白天工作本就疲倦不堪了,偏偏晚上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不但瞥见了那个冥冥世界的一角,还与鬼魂进行了一番莫名其妙的对话。夜已深,他需要休息。他径直上床,连衣服也没脱,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1. 译者注:狄更斯把全书分为五章,用一个音乐术语“stave”来称呼每章,意为“乐节”或“诗节”,即全部五章共同组成了一曲《圣诞颂歌》。考虑到中文表述习惯,以及狄更斯对“歌曲”的强调之意,译者将章节译为“乐章”。

  2. 译者注:斯克鲁奇(Scrooge)在原文中还有“吝啬鬼”之意。

  3. 译者注:原文as dead as a doornail意为“毋庸置疑地死了”。

  4. 译者注:圣邓斯坦是英国10世纪坎特伯雷大主教,会打铁,据称曾用铁钳夹住魔鬼的鼻子,令魔鬼痛苦嚎叫。

  5. 译者注:英国旧币制中,1克朗=5先令。

  6. 译者注:“驾驶一辆六匹马拉的马车经过”是英语成语,意为“找出漏洞以彻底挫败立法、计划或意图”。

  7. 译者注:根据圣经记述,该隐、亚伯均是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之子,该隐后来因嫉妒杀死弟弟亚伯;法老是古埃及国王;示巴女王曾慕名拜访所罗门王,聆听他的智慧之言并向他赠送礼物;亚伯拉罕是希伯来人的祖先,年老时因耶和华赐福而喜获爱子以撒;伯沙撒是巴比伦的最后一位统治者,尼布甲尼撒之子。

  8. 译者注:根据圣经《出埃及记》,摩西和亚伦遵照耶和华的吩咐去见埃及法老,要求法老允许以色列人离开埃及。法老召集的术士把各自的杖变作蛇,但亚伦的杖吞了其他人的杖。

  9. 译者注:英文中“肉汁”(gravy)与“坟墓”(grave)两个词很相似。

  10. 译者注:一英寻等于六英尺。

  11 .译者注:圣经记载,希律王的时候,几个博士在东方看见一颗星星,于是跟随那颗星前往犹太的伯利恒,来到耶稣降生的旅店马槽,以黄金、乳香、没药为礼物献给他。

  第二乐章 第一个精灵

  斯克鲁奇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他从床上往外看,几乎分不清楚透明的玻璃窗与不透明的墙壁。他瞪着一双雪貂似的眼睛,壮着胆子在黑暗中窥探,这时附近一家教堂的钟声响起,敲的是整点的钟声。于是,他侧耳细听究竟几点钟了。

  令他大为吃惊的是,沉重的钟声从六下敲到七下,又从七下敲到八下,一直有条不紊地敲到十二下,然后停止了。十二点!他上床时明明是两点多钟。这钟一定是坏了!一定是冰凌掉进了大钟的零部件里。十二点了!

  他摁了摁自己那只打簧表的弹簧,打算看看实际几点钟,以便纠正教堂大钟那荒诞可笑的报时。打簧表飞快地敲了十二下,然后没了动静。

  “什么!这不可能!”斯克鲁奇说,“我竟然睡了一整天,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夜里。总不可能是太阳发生了什么事吧,难道现在会是中午十二点吗?”

  这个想法令他觉得惶恐难安,于是他挣扎着起床,摸索着来到窗前。他不得不用睡袍的袖子擦去窗户玻璃上结的霜,然后才能看得见外面,不过所能看见的实在不多。他只能辨认出外面仍旧雾气茫茫,寒冷刺骨,街道上没有人们跑来跑去发出噪声,没有任何闹腾喧嚣。如果黑夜击败了明媚的白天,占领全世界,那么毫无疑问外面应该闹翻了天才是。斯克鲁奇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如果再也无法计算日期,那么“见此汇票第一联后请于三日内付款给埃比尼泽·斯克鲁奇或其指定人”之类的票据,就沦落得像美国政府债券一样了 [1] 。

  斯克鲁奇回到床上,想了又想,但想破头皮也得不出个所以然。越是思量,他就越是困惑。越是尝试不去想,他反而想得越多。马利的鬼魂令他极为烦心。每当他经过一番成熟思考,拿定主意那不过是一场梦的时候,他的思绪又会飞回原处,就像一个超强力的弹簧被释放了一样,而同一个问题又回到原始起点,令他重新陷入思量:“那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斯克鲁奇就这样一直躺着,直到教堂大钟又敲了三刻钟,然后他突然想起来鬼魂曾警告过他,当大钟敲响一点钟时,会有一位访客到来。斯克鲁奇决定醒着躺到一点钟以后,反正他现在也无法再入睡了,正如他现在无法上天堂一样,他觉得这是他所能做的最佳决定。

  这一刻钟太漫长了,他不止一次深信自己肯定无意识地打了盹儿,以致错过了敲钟时刻。他支起耳朵认真听,后来终于听到了敲钟的声音。

  “叮,咚!”

  “一刻钟。”斯克鲁奇数着敲钟的次数。

  “叮,咚!”

  “两刻钟。”斯克鲁奇说。

  “叮,咚!”

  “三刻钟。”斯克鲁奇说。

  “叮,咚!”

  “一个钟头了,”斯克鲁奇一副胜利的口吻,“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说这话的时候,整点钟声尚未敲响。紧接着,代表一点钟的整点钟声敲响了,声音低沉单调,空洞而忧伤。房间里突然亮起光芒,他床边的帷帐立刻被拉开。

  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床帏是被一只手拉开的。不是他脚边的帷帐,也不是他背后的帷帐,而是他正脸对着的帷帐。随着床帏被拉到一边,斯克鲁奇半侧起身来,发现自己与掀开帷帐的那位非尘世访客正好相对视,距离之近,就像我与你现在这般,而我现在心里正想象着你紧挨着我站立在那儿。

  这是一位奇怪的角色——它像个孩童;然而与其说像孩童,倒又不如说更像一位老人,它隔着一层超自然的介质呈现在人的眼前,于是看上去仿佛从人们的视野中渐渐退去,最后缩水成一个孩童的样子。它的头发垂在脖子和后背上,似乎随着年华老去而变得雪白。可它的脸上并无一丝皱纹,皮肤幼嫩之极。它的双臂很长,满是肌肉;双手也是如此,似乎拥有着非同寻常的力气。它的双腿和双脚精致而优美,像双臂与双手一样露在外面。它穿着一件束腰的上衣,衣裳的颜色真是雪白纯净之极;腰间系着一条华光四射的腰带,那光泽真是美丽极了。它手中拿着一根碧绿的冬青枝条,俨然是天寒地冻的象征;衣裳边缘却装饰着夏季的鲜花,与冬青枝条形成鲜明的对比。但它浑身上下最奇怪的是,从它头顶射下一束明亮的光,正是这束光使得一切都清晰可见;毫无疑问,它有时候拿一个熄灯器当帽子用,戴上就能让光线暗下来,而此时它把熄灯器夹在胳肢窝里。

  尽管如此,这还不是它最诡异的一点。斯克鲁奇渐渐镇定下来,瞧着眼前的精灵。随着精灵腰间的束带闪烁着光芒,一会儿这里亮起来,一会儿那里亮起来,忽明忽暗。精灵自己的身形也在不断变化:一会儿只有一条胳膊,一会儿只有一条腿,一会儿有二十条腿,一会儿有两条腿却没有脑袋,一会儿有脑袋却没有身子……不管是身体的哪个部位消失,都仿佛彻底融化了似的,在弥漫着沮丧气息的屋子里也看不见任何轮廓。然而下一刻,那些消失的身体部位就又都回来了,清晰无比,确凿无疑,令人忍不住纳闷儿。

  “先生,有人预告说会有精灵来拜访我,就是指你吗?”斯克鲁奇问道。

  “就是我!”

  对方的声音柔和亲切,出奇的小声,仿佛它并不在斯克鲁奇的身边,而是站在远处。

  “您是谁?您是干什么的?”斯克鲁奇询问。

  “我是‘昔日圣诞节之精灵’。”

  “是指很久很久以前吗?”斯克鲁奇问道,并且注意到对方那矮小的个子。

  “不。你过去的。”

  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斯克鲁奇恐怕也答不上来,但他特别希望看见精灵戴上那顶帽子,于是就开口恳求精灵遮住它发出的光芒。

  “什么!”精灵惊呼道,“你这么快就要用尘世的双手熄灭我给予的光明吗?正是你们这些人的欲望打造了这顶帽子,还强迫我这些年来戴着它,帽檐低得把眉毛都遮住了,这样还不够吗?”

  斯克鲁奇毕恭毕敬地声称自己绝对无意冒犯,并且否认自己一生中曾经蓄意给精灵“戴帽子”。接着,他壮着胆子向精灵发问道,此行究竟有何贵干。

  “为了你的福祉!”精灵说。

  斯克鲁奇表示感激不尽,但他心里暗暗思忖,要是能一整晚不受打扰地休息岂不是更能促进他的福祉吗?精灵一定是听见了他的心声,当即说道:

  “那么,是为了让你洗心革面吧!注意了!”

  精灵边说边伸出强有力的手,轻轻抓住斯克鲁奇的胳膊。

  “起来!跟我走!”

  就算斯克鲁奇央求道,眼下这种天气,这个时辰,实在不宜外出散步;被窝多暖和啊,而温度计显示为零下好多好多摄氏度呢;虽然他穿着衣服,但穿得并不厚实,只不过是一双拖鞋、一件睡袍和一顶睡帽的打扮;再说他还感冒了——就算斯克鲁奇如此央求,也没半点用处。精灵抓住他的胳膊,虽然像女人似的用力不大,但却不容抗拒。斯克鲁奇站起身,却发现精灵已经朝窗户走过去,于是便哀求般地抓住它的袍子。

  “我是个凡人呐,”斯克鲁奇抗议道,“会摔下去的。”

  “只要我用手碰碰这里,”精灵用手碰了碰斯克鲁奇的心口,“你又何止是被托住呢!”

  话音刚落,他们穿墙而出,站在一条宽阔的乡间道路上,两旁都是农田。城市完全消失了,一点残留都没有。黑暗,迷雾,统统不见了。眼前是一个清澈而寒冷的冬季白天,地上可见茫茫积雪。

  “我的天啊!”斯克鲁奇说,双手扣在一起,环顾四周,“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我小时候就生活在这里!”

  精灵温和地端详着他。刚才他温柔地触碰斯克鲁奇的心口,虽然又轻柔又短暂,但老头儿这会儿仿佛仍能感觉到那触碰。斯克鲁奇能闻到空气中飘荡着上千种气味,每一种气味都令人思绪万千,想起久已忘怀的盼望、喜悦和关爱!

  “你的嘴唇在颤抖,”精灵说,“你的脸颊上是什么?”

  斯克鲁奇咕哝道,不过是粉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寻常的意味。他恳求精灵带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你记得路吗?”精灵问道。

  “记得路!”斯克鲁奇热情满怀地喊起来,“就算蒙住眼睛,我也不会走错路的。”

  “但是你这么多年都把它忘记了,多么奇怪啊!”精灵说,“我们走吧。”

  他们沿着路走下去。斯克鲁奇认出每一扇门、每一根柱子、每一棵树。接着,远处渐渐可见一个小集市般的镇子,有桥,有教堂,有蜿蜒曲折的河流。几匹鬃毛乱蓬蓬的小马朝他们跑过来,马背上坐着几个小男孩,这些孩子们朝其他坐在农家马车和推车里的男孩子们大声打招呼。孩子们个个兴高采烈,彼此呼喊,辽阔的农田里回荡着欢歌笑语,就连清冷的空气都仿佛高兴地大笑起来。

  “这些不过是往事的影子罢了,”精灵说,“他们感觉不到我们在这里。”

  欢欢喜喜的游人们路过这里。斯克鲁奇认得他们每一个人,能够叫出他们的名字。斯克鲁奇与故人重逢,为什么竟如此欢欣鼓舞,超乎世上的一切呢?这群人从身旁经过时,为什么斯克鲁奇冷冰冰的眼睛里闪烁起光芒,心跳也加快了呢?当听见人们在十字路口和分岔路口互道“圣诞快乐”,彼此告别准备回家,为什么斯克鲁奇心中满怀喜悦呢?圣诞快乐对斯克鲁奇而言算个什么?别提什么圣诞快乐了!圣诞节何曾给斯克鲁奇带来半点好处呢?

  “学校里的人还没有全部离开,”精灵说,“还有一个孤独的小孩留在学校里,被朋友们给丢下了。”

  斯克鲁奇说,他知道。接着,他开始啜泣。

  他们离开大路,走进一条熟悉的小巷,很快就走到一幢红砖砌成的大房子前。房子的顶塔上竖着小风信鸡,里面则挂着一口钟。房子相当大,曾经属于某个家道中落的人家。宽敞的办公间很少被使用,难怪墙壁潮湿还长满苔藓,窗户破损、大门朽坏;马厩里,一些家禽正在叽叽咕咕地昂首踱步;马车房和棚子里也长满了野草。这栋房子并没留住多少昔日的风采。走进单调沉闷的大厅,一眼扫过一个个敞着门的房间,看见屋里空荡荡的,陈设简陋,寒气嗖嗖。空气中飘荡着泥土的气息,一派寒意瘆人、荒凉贫瘠的气象,这一切可能与人们要举着蜡烛早早起床,却又没什么东西可以填饱肚子有关吧。

  精灵和斯克鲁奇穿过大厅,走到房子后面的一扇门前。门开着,里面是一个没几件家具的长房间,叫人心生黯淡之情,而那几排长凳和课桌,使房间显得空空如也。在微弱的炉火旁,一个孤独的男孩坐在课桌前,正在读书。斯克鲁奇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注视着那个如今已被遗忘的可怜的自己,哭了起来。

  房子里每一点儿不易察觉的回声,墙板背后耗子们的吱吱声和窸窸窣窣的打闹声,冷清的后院里冰雪似化非化时喷水嘴里的滴答声,一棵垂头丧气的杨树掉光叶子的枝条间传出的叹息声,一间空仓库的门无所事事地吱呀摇摆着,还有炉火哔哔剥剥的声音,全都温柔地触动着斯克鲁奇的心肠,令他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精灵碰了碰斯克鲁奇的胳膊,朝儿时的他指去,原来那孩子正专注地阅读手上的一本书。突然,一个穿着外国衣裳的男人出现了,看上去栩栩如生、与众不同,他站在窗外,腰间还插着一把斧头,手里牵着一头驮满木头的毛驴。

  “哇,那是阿里巴巴 [2] !”斯克鲁奇难以置信地喊道,“那是亲爱的诚实的老伙计阿里巴巴!是的,是的,我认识他!有一年圣诞节,那个小孩子孤零零地待在这里的时候,他就这样来了,那是他第一次来。可怜的孩子!还有瓦伦丁,”斯克鲁奇说,“以及他的野人兄弟奥森 [3] ,就是他们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那个在睡梦中,还穿着衬裤就被别人丢在了大马士革城门前的人。难道你没看见他吗?还有苏丹的马夫,魔鬼让他倒立起来,头下脚上。真是活该!我巴不得如此。他有什么资格迎娶一位公主 [4] 呢?”

  斯克鲁奇的热情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他用异乎寻常的声音讲述着这些事,时而大笑,时而大哭。他的脸上神采飞扬,激情四射,要是城里那些与斯克鲁奇相识的生意人,见到他这般模样,准保大吃一惊。

  “这是那只鹦鹉!”斯克鲁奇嚷道,“绿身子,黄尾巴,头顶上的一簇羽毛真像一片生菜叶子。就是它了!‘可怜的鲁滨逊·克鲁索 [5] ’,它是这样叫他的。当鲁滨逊环岛航行之后回到家里,听见有人说:‘可怜的鲁滨逊·克鲁索,你去哪儿啦,鲁滨逊·克鲁索?’鲁滨逊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其实并不是做梦,是那只鹦鹉在说话。还有‘星期五’,朝着小河狂奔逃命!嗨!哟喂!哈罗!”

  斯克鲁奇真是同情以前的自己,于是说道:“可怜的孩子!”又哭了起来。他流露出这种情感,实在是不符合此人的一贯做派,简直叫人猝不及防。

  “我希望,”斯克鲁奇喃喃道,他用袖口拭干眼泪,把手伸进口袋里,环顾四周,“可惜已经太迟了。”

  “怎么了?”精灵问道。

  “没什么,”斯克鲁奇说,“没什么。昨天晚上,有个小男孩站在我门口唱了一首圣诞颂歌。我当时要是给他一些钱就好了,仅此而已。”

  精灵若有所思地微笑着,一边挥着手一边说,“让我们再去看看另外一个圣诞节吧!”

  精灵的话音刚落,小时候的斯克鲁奇就长大一些了,室内光线更暗了,整个屋子显得更脏了。墙板缩小了,窗户裂了缝;天花板上的石灰往下掉渣,露出了里面的木板条。这一切是怎么幻化成的,斯克鲁奇并不比你知道得更多。他只知道,一切都精确无误,以前就是这个样子没错!那时,他就是这样孤零零地待着,而其他男孩都已回家欢度圣诞节去了。

  那个男孩并不是在阅读,而是近乎绝望地来回踱着步子。斯克鲁奇看了精灵一眼,痛心地摇了摇头,然后焦急地朝门边望去。

  门开了,一个年幼的小姑娘飞奔进来,伸出胳膊搂住男孩的脖子,亲吻着男孩,称呼他“亲爱、亲爱的哥哥”。

  “亲爱的哥哥,我是来接你回家的!”小姑娘说,一双小手鼓着掌,弯腰乐个不停,“来接你回家的!回家!回家!”

  “回家吗,小帆?”男孩问道。

  “是的!”小姑娘欢欣鼓舞,“回家,再也不用来这里了!回家,以后不用来这里了!父亲的性情比以前和善多了,家里简直就是天堂。有一天我临睡前,父亲和颜悦色地和我说话,我便不再胆怯,再次询问他是不是能让你回家。他回答说,可以的。他说你应该回家。于是,父亲让我坐马车来接你回家。你就要长大成人啦!”小姑娘说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再也不用来这里了。不过首先,我们要一起欢度圣诞长假,尽情享受世界上最美好的时光。”

  “你已经长成大姑娘啦,小帆!”男孩赞叹道。

  小姑娘拍着手笑起来,试图摸摸男孩的头顶。但她个子太小,够不到,于是又咯咯笑起来,踮着脚尖拥抱了男孩。接着,她孩子气地拽着男孩,急匆匆地往门口走;他心甘情愿,跟着小姑娘往前走。

  大厅里传来难听的嗓音:“把斯克鲁奇少爷的箱子搬下来,搬到这里!”校长站在大厅里,趾高气扬,凶巴巴地盯着男孩,然后同男孩握了握手,令男孩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然后,校长把这对兄妹领到一间像古井那样寒气逼人的会客室里,你们从来就没见过这么透心凉的会客室,墙上挂的地图,窗户上摆的天体仪和地球仪,像打了一层蜡似的冻住了。校长拿出一瓶淡得出奇的葡萄酒,又端出一块腻得吓人的蛋糕,像分期付款一样,一点一点地招待给两个孩子吃。同时,校长派了一名瘦骨嶙峋的仆人,给马车邮差送去一杯“喝的”,但那名邮差回复说,如果杯中物是他上次尝过的那种,那么好意心领了,自己还是不喝了吧。这时,斯克鲁奇少爷的行李箱已经妥妥地绑在马车顶上,兄妹俩一刻也不耽误,立刻向校长道别。他们钻进马车后,车子便欢天喜地地沿着花园斜坡疾驰而去。车轮飞转,令路旁常青树深色叶片上的雪花犹如喷雾般四溅。

  “她真是个纤弱的人,仿佛一口气就能吹化她似的,”精灵说,“但她拥有宽广的胸怀。”

  “她的确拥有宽广的胸怀,”斯克鲁奇高呼道,“你说得没错。我不否认这一点,精灵!上帝也不容许我对此有异议。”

  “她去世时已经结婚了。”精灵说,“据我所知,她生过孩子。”

  “她生过一个孩子。”斯克鲁奇答道。

  “是的,”精灵说,“就是你的外甥!”

  斯克鲁奇似乎有些不自在,简短答道:“对。”

  他们不过是刚刚离开了学校,却已经来到这座城市里的一条繁忙街道上。行人像影子似的来来去去;客运马车和载货的马车也像影子似的,互相拥挤着争夺道路往前行驶。总之,这是一派热闹喧嚣的城市景象。从沿街商铺的装饰物看,毫无疑问圣诞节要到了。夜幕降临,街道两旁灯火通明。

  精灵停在一座库房的门前,询问斯克鲁奇是否知道这是何处。

  “岂止是知道!”斯克鲁奇回答,“我当年不就是在这里做学徒的吗?”

  他们走了进去。一位头戴威尔士假发的年迈绅士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他要是再高两英寸,脑袋就要撞上天花板了。斯克鲁奇兴奋不已,叫嚷道:

  “哇,这不是老费茨威格吗?上帝保佑,费茨威格又活过来了!”

  老费茨威格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了看钟,指针已经指向七点钟。他搓了搓手,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宽松的马甲,脸上笑眯眯的,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他的声音亲切悦耳,圆润动听,正快活地喊道:

  “哟喂!注意啦!埃比尼泽!迪克!”

  以前的那个斯克鲁奇,如今已经长成一个小伙子,步履敏捷地走过来,另一个学徒也跟斯克鲁奇一起凑过来。

  “迪克·威尔金斯,肯定不会错!”斯克鲁奇对精灵说,“上帝保佑,就是他。迪克以前爱跟我在一起玩儿。可怜的迪克!天啊,天啊!”

  “哟喂!我的孩子们!”费茨威格说,“今晚不再工作啰!迪克,这是平安夜呀!埃比尼泽,圣诞节到了!把橱窗的挡板放就位!”老费茨威格用双手清脆地拍了拍巴掌,“在一个人能说完‘杰克·鲁滨逊’之前 [6] ,手脚麻利地快点干完!”

  你都没法相信这两个小伙子是怎么拼命完成这项任务的!他们抄起挡板冲到街上——一,二,三——把挡板放就位——四,五,六——上栓落锁——七,八,九——你还没来得及数到十二,他们就已经冲回屋子里,气喘吁吁犹如刚跑完的赛马一般。

  “哟嚯!”老费茨威格喊道,从高高的柜台上跳下来,矫健得令人佩服。“腾出场地,我的小伙子们!让我们腾出一大片空地来!哟嚯,迪克!哟喂,埃比尼泽!”

  腾出空地而已,他们没什么不能挪走的!再说还有老费茨威格瞧着呢,两个小伙子焉能不排山倒海,志在必得?分分钟就搞定了。所有能挪开的东西都被打包挪走,仿佛要永远淡出公众视野了似的。他们扫了地,洒了水,修剪了灯芯,又往火炉里足足地添了煤炭。这下子,库房里暖意洋洋,湿气尽除,一派灯火通明,好一个适合举行舞会的房间!寒冬之夜,任何人都盼望置身于这样的房间里。

  一位小提琴手带着一本曲谱走进来,跳上高高的柜台,把那里当作乐池,吱吱呀呀地调起音来,仿佛五十个人一起闹胃疼似的,相当热闹。费茨威格太太走了进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费茨威格家的三位年轻小姐走了进来,甜蜜可人。六名年轻小伙子走了进来,他们爱慕费茨威格家的三位小姐,宁愿为爱心碎。这个商铺雇佣的年轻人,不论男女,统统都来参加舞会了。打扫房屋的女佣,与她那位当糕点师的远亲一同来了。女厨子也带着朋友来参加,那人是一名送奶员,与她的兄弟熟识。街对面的男孩子过来了,他的主人似乎没给他吃饱饭,他试图躲在隔壁第二家的那个女孩子身后;至于那个女孩子,有人发现她的耳朵被女主人给揪过了。一个接一个,大家都来了。有的人略感羞涩,有的人爽朗大方,有的人仪态优雅,有的人举止笨拙,有的推,有的拉,反正大家都来了,四面八方,从哪儿过来的都有。大家组成二十个对子跳集体舞,拉着手转半个圈,然后反方向再来一次;跳到中间,再回到原位;绕了一圈又一圈,有的凑得近些,有的分得开些,形成不同的组合;原先领头的一对舞伴总是跳错位置,于是新的一对舞伴开始担任领头;最后人人都成了领头的,却没有人去配合他们的队形。看到集体舞变成这种局面,老费茨威格拍着手叫大家停下来,大声嚷嚷道:“好极了!”小提琴手脸上冒着热气,一头扎进一罐波特啤酒痛饮起来,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啤酒。不过,这个小提琴手可不愿闲着,很快又开始拉起琴来,尽管还没有人开始跳舞呢。看这情形,就好像之前的小提琴手已经筋疲力尽,被人用担架抬回家去了;现在是换了一个人在演奏,而新的小提琴手一定要把之前的那人比下去,否则绝不罢休。

  人们又开始跳舞,接着玩了一会儿罚物游戏,然后又跳了好一会儿的舞。屋子里有蛋糕,有尼格斯酒,有一大块冷烤肉,有一大块冷炖肉,有很多肉馅饼,还有足够大家喝的啤酒。但当天晚上最高潮的部分是在烤肉和炖肉上完之后,小提琴手(记着,他真是一个妙人!这种男人对手头绝活儿再精通不过了,你我谁也没资格对他指手画脚)开始演奏《罗杰·德科弗利爵士》舞曲。这下子,老费茨威格站出来,与费茨威格太太翩翩起舞。他们担任领舞的角色,再胜任不过了!他们身后跟着二十三四对舞伴,这些人可不是好对付的,个个都是天生会跳舞的料,就连走路都在跳舞。

  不过就算跳舞的人数翻倍,或者变成四倍,老费茨威格也仍然不会甘拜下风,费茨威格太太同样如此。无论从哪个方面,费茨威格太太都算得上是老费茨威格的好伴侣。如果这样的评价还不够高,请你告诉我更棒的说法,我一定立马改口用你的说法。费茨威格的小腿肚子仿佛照射出积极的光芒,在跳每一支舞的时候都像月亮一样闪闪发光。你根本无法预测,它们下一刻会做出什么动作。费茨威格先生和费茨威格太太尽情跳着每一支舞蹈:往前迈步,往后退步;与舞伴牵手;鞠躬,行屈膝礼;螺旋式行进;两人拉手,从其他舞伴牵手搭成的“拱门”下穿过去,再返回原位。费茨威格纵身一跳,双腿在空中交错,犹如眨巴了一下眼睛,动作娴熟灵巧,落地时稳稳当当,连一下晃动都没有。

  当夜晚的钟声敲响十一下时,室内舞会到此为止。费茨威格夫妇站在大门两旁,与每一位来宾握手告别,祝愿他们圣诞快乐。当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下两个学徒,费茨威格夫妇又对这两位年轻人说圣诞快乐。欢声笑语渐渐平息了,两个学徒上床睡觉,他们的床就在店铺后面的柜台底下。

  在这段时光里,斯克鲁奇表现得像个丢了魂儿的人。他的心,他的灵魂,统统飞回到那个过去的场景,飞回到那时的自己。他承认那时的一切,记得那时的一切,享受那时的一切,并经历着奇妙无比的悸动。直到此刻,当年少时代的斯克鲁奇和迪克都转过脸去,老斯克鲁奇才想起精灵的存在,然后才注意到精灵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瞧,而精灵头顶的光芒更加明亮了。

  “不过是小事一桩,”精灵说,“就让这群傻乎乎的人充满了感激之情。”

  “小事一桩?”斯克鲁奇说。

  精灵打手势让斯克鲁奇注意听两个学徒的对话。那两个学徒对费茨威格赞不绝口,溢美之词泉涌而出。等斯克鲁奇听完那两人的对话后,精灵说:

  “瞧,可不是吗?他只不过花了尘世上的几英镑,大概三四英镑吧。这难道是很大一笔钱,值得你们对他如此赞不绝口?”

  “不是这么回事,”斯克鲁奇说道,情绪激动起来,口气不知不觉地变成学徒时代的他,而非后来精明从商的自己,“不是这么回事,精灵。他有能力令我们快乐,或是难过;减轻我们肩上的担子,或是加重担子;令我们轻松雀跃,或是劳苦愁烦。他的这种能力,融化在言语中,在神态中,在每一个细小的地方,在每一件看似无足重轻的事情中,所以根本没办法加以数算清点。但那又怎么样呢?他所传递出去的欢乐是那样多,简直就是价值连城!”

  斯克鲁奇意识到精灵正注视着他,停住了要说的话。

  “怎么了?”精灵问。

  “也没什么特别的。”斯克鲁奇说。

  “想起什么事了吧,我说得对不对?”精灵继续问。

  “不是的,”斯克鲁奇说,“也没什么。我真希望刚才能够对手下的那个雇员说一两句话,仅此而已。”

  年少时代的斯克鲁奇一边许着愿,一边把灯光弄暗一些。老斯克鲁奇和精灵再一次并排站在了露天。

  “我剩余的时间不多了,”精灵说,“快点!”

  精灵并不是冲着斯克鲁奇说的,也不是冲着任何肉眼能看见的人说的,但精灵的这句话立刻起了效果。斯克鲁奇再次看见了过去的自己。那时的他又长大了一些,俨然是个壮年男子。他的脸上还没有后来那种刻板冷峻的条纹,但已经开始露出斤斤计较、贪婪渴求的神色。他的眼中闪烁着欲望、贪心和躁动,这些念头已经深植于他的心中,预示着这棵成长中的树苗在今后的岁月里会投下什么样的影子。

  他并不是孤身一人,身边还坐着一位身着丧服的年轻美丽的姑娘。姑娘的眼中噙着泪水,在“昔日圣诞节之精灵”的光芒照耀下,泪水闪闪发光。

  “没多大关系,”姑娘温柔地说,“对你来说,没多大关系。一个偶像已经取代了我的位置。如果这个偶像未来能够带给你欢乐和舒适,就像我会努力去做的那样,那么我也就没什么好伤心的了。”

  “哪个偶像取代了你的位置?”他询问道。

  “金子。”

  “这就是世界所谓的公平!”他说,“人们若是穷光蛋呢,便会饱尝世人的冷言冷语;然而人们一旦追求财富,世界却又对此发出严厉无比的谴责!”

  “你太惧怕这个世界了,”姑娘柔和地答道,“你心中所有的希望都凝聚成了一个最大的心愿,那就是不会遭到来自世上的肮脏咒骂。我亲眼见到,你的高贵志向一个接一个被舍弃了,最后只剩下一个最大的渴望:赚钱。这个念头吞噬了你,难道不是么?”

  “那又怎么样?”他反驳道,“就算我确实长了心眼儿,那又怎么样?我对你并没变心。”

  姑娘摇了摇头。

  “难道我变心了?”

  “我们的婚约是在很久以前订立的。那时我们都很穷,但都甘心知足。我们愿意坚持不懈地付出辛勤劳动,终有一天让日子过得好起来。可是现在你已经变了。我们订立婚约时,你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我不过是个毛头小伙子!”他不耐烦地说。

  “扪心自问,你也会承认自己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人了,”她说,“而我初心未改。以前我们同心合意,幸福的未来等着我们;可是现在我们已经不是一条心,拴在一起只会痛苦。我对这件事考虑过多久,想得有多深入,现在不提也罢。总之我已经考虑过了,我愿意让你解除婚约。”

  “难道我提出要悔婚了吗?”

  “没有通过口里的话表达出来。从来没有。”

  “那通过什么表达出来的?”

  “通过你改变了的性情;迥然不同的灵魂;异于以往的生命气息;把另一种盼望当作人生的终极目标。令你珍惜我的爱情的一切,如今都已荡然无存。如果我们之间从未有过婚约,”姑娘说,面容和善却又坚定无比地看着斯克鲁奇,“告诉我,你还会看上我,想要赢得我的心吗?哦,不会了!”

  斯克鲁奇看起来不得不承认姑娘说得有理,但他还是勉强说道:“你别这么想。”

  “如果能够的话,我当然愿意相信不是这么回事儿,”姑娘答道,“老天知道!当我得知这个真相后,我意识到它的力量多么强大,谁也不能阻挡它。如果你今天、明天或者昨天没有婚约缠身,我能否相信你会选择一个没有嫁妆的女子为妻呢?你与她说私房话时,不管谈到什么都用金钱来衡量。如果你果真一时冲动,违背自己的头号人生准则,娶这名女子为妻,难道我不知道你在以后的岁月中势必会懊恼无比、满心悔恨吗?我很清楚这些,所以我解除婚约。我这样做是全心全意的,为着我曾经的爱。”

  斯克鲁奇想说些什么,但姑娘扭过头去,继续说道:

  “你会有一段时间沉浸在痛苦中——想到我们曾经拥有的记忆,我也偷偷地有一点儿希望你会感觉到痛苦。然而,那只会是一段很短的时间而已,然后你就会忘了这一切。你会把它当作一个没啥好处的梦,梦醒了才是好事呢!愿你在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上过得幸福!”

  姑娘离开了。两人分手了。

  “精灵!”斯克鲁奇说,“别再让我看更多幻象了!带我回家吧。你干吗以折磨我为乐呢?”

  “还剩一个幻象!”精灵叫道。

  “别再看了!”斯克鲁奇哭喊道,“别再看了!我不想看。别再让我看了!”

  但是精灵不依不饶,抓住斯克鲁奇的两只胳膊,非要他看接下来的一幕。

  他们来到了另一个场景,另一个地方:一个并不算大,也谈不上精美的房间,但是感觉非常温馨。冬日的炉火边,坐着一个年轻的漂亮姑娘,酷似先前的那一位女子,以至于斯克鲁奇还以为是同一个人。然后,斯克鲁奇看到了她。她依然美丽,如今已为人妻母,就坐在女儿对面。房间里满是嘈杂声,到处是孩子,数量多得让斯克鲁奇慌乱得数不过来。有一首诗歌里描写的著名的牛群,四十头像一头那样整齐又听话 [7] ,但现在可不是这么回事儿,每个孩子都像四十个孩子似的不让人省心。结果就是乱糟糟的,令人难以置信,但是看起来没人为此烦心。恰恰相反,母亲和女儿由衷地欢笑,沉浸在这幸福时刻。年轻的女儿很快加入到小孩儿的游戏中,被年幼的强盗们无情地劫掠了。我真恨不得倾尽所有也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当然,我不会像他们那样粗鲁,不会的,肯定不会!就算给我全世界的财富,我也绝不舍得摧残那条发辫,把发辫拆得一塌糊涂。还有那可爱的小鞋子,我才不忍心把它拽下来。上帝保佑我的灵魂!拯救我的生命吧!我也绝对不会像那几个大胆的小混蛋一样,竟然闹着要测量她的腰围。否则的话,我一定会遭报应,胳膊再也直不起来,只能弯曲轻搂在她的腰间。我承认,我真想轻轻抚摸她的嘴唇;向她提出问题,这样她就能轻启朱唇回答我的问话了;我希望看她眼目低垂时的睫毛,一点也不会脸红;我情愿去松开她波浪似的卷发,把一英寸的发丝也当作无价之宝般珍藏。简而言之,我必须坦白交代,自己恨不得被准许像小孩子那样随心所欲,但同时又像成年男子那样懂得珍惜眼前的所有。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她急忙往门口跑去,脸上收不住笑容,也来不及整理被弄乱的衣裙。孩子们也都涨红了脸,簇拥着姐姐,嘻嘻哈哈地一同跑去迎接父亲。父亲身边跟着一个搬运工,那人拎着一大堆圣诞礼物和玩具。接下来,喊叫和争闹,一齐向毫无防备的搬运工袭来。孩子们把椅子当作梯子,用来攀爬到搬运工身上,一头扎进他的衣服口袋里,抢夺棕色纸包住的礼物,揪住他的领结,搂住他的脖子,捶打他的脊背,还踢他的腿以示亲昵。每个人拿到自己的礼物后,都发出了惊奇声和赞叹声。有人惊叫道,小婴儿把玩具煎锅塞进自己嘴里,多半是误把粘在木头盘子上的假火鸡给吞下去了!好在人们很快发现,原来是虚惊一场,大家如释重负。欢乐,感激,狂喜!真是难以形容啊!终于,孩子们陆续离开了客厅,热闹的气氛渐渐平静下来。孩子们一步步走上楼梯,到顶楼去睡觉了,一切都安静下来。

  这时,斯克鲁奇看得更加专注了。那位一家之主在炉火边坐下,妻子和女儿陪在他身边,女儿亲密地倚靠在父亲身上。斯克鲁奇想到,如果也有这样一个端庄优雅、富有朝气的女儿管自己叫父亲,那简直就像他生命寒冬里的春天一样。想到这里,他的眼前开始朦胧不清。

  “贝尔,”丈夫说,微笑着转向他的妻子,“我今天下午看到了你的一位老朋友。”

  “是谁?”

  “你猜!”

  “我哪猜得到?图特,难道我真猜不到吗?”她一口气说道,与丈夫都笑起来,“是斯克鲁奇先生吧。”

  “正是斯克鲁奇先生。我路过他的办公室窗户,窗户开着,里面点着一支蜡烛,我难免会注意到他。我听说他的合伙人奄奄一息,就要死了。斯克鲁奇就那样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我觉得他在这世上孤零零的。”

  “精灵!”斯克鲁奇哽咽着喊道,“带我离开这里。”

  “我告诉过你,这些幻影是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事,”精灵说,“事实就是如此,怪不着我。”

  “带我离开!”斯克鲁奇呼喊道,“我受不了了!”

  斯克鲁奇转向精灵,发现精灵也正看着他。精灵的面孔变得很奇怪,那上面全是它先前指点给他看的各个面孔的碎片。斯克鲁奇同精灵扭打起来。

  “放开我!带我回去!别再来骚扰我了!”

  这场打斗其实算不上什么扭打,因为精灵并没有怎么反抗,而斯克鲁奇无论做什么也伤不到精灵分毫。斯克鲁奇注意到精灵头顶的光芒明亮耀眼,隐约觉得这光芒与精灵的能力大有关联,于是抓起它的那顶帽子,突然盖在精灵的头上。

  精灵在“帽子”底下沉下去,这个熄灯器罩住了精灵全身。然而,尽管斯克鲁奇用尽全身力气把帽子往下摁,他还是不能遮住那道光:光线从帽子底下射出来,犹如洪水般不受拦阻地倾泻在地面上。

  斯克鲁奇觉得筋疲力尽,被一阵不可遏抑的困意打败了。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卧室。他最后捏了一下帽子,然后松开了手,步履蹒跚地走到床边,立刻陷入沉睡中。

  1. 译者注:美国1837年发生经济恐慌,银行系统混乱,美国政府债券等票据无力兑付。这场恐慌带来的经济萧条一直持续到1843年,即本书创作的年代。

  2. 译者注:《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是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中非常著名的故事,阿里巴巴是个樵夫,凭借自己的智慧,最终得到四十大盗隐藏的宝藏。

  3. 译者注:法国中世纪传说中,瓦伦丁与奥森是一对孪生兄弟,从小被遗弃在林中。瓦伦丁后来成为骑士;奥森却被熊捡走,成为野人。

  4. 译者注:出自《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努尔丁和沙姆士丁》。苏丹欲娶身份高贵的美女努福丝,遭拒绝后恼羞成怒,强迫她嫁给驼背马夫。仙女和魔鬼从中作梗,把英俊的哈桑送到努福丝身边,撮合两人结为夫妇,其间曾把睡梦中的哈桑丢在大马士革城门前。

  5. 译者注:在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的小说《鲁滨逊漂流记》中,主人公鲁滨逊遭遇海难后漂流到一座孤岛,在那里养了一只鹦鹉,后来搭救了一名野人,给他取名“星期五”。

  6. 译者注:“在一个人能说完‘杰克·鲁滨逊’之前”(before a man can say Jack Robinson)是英语中的习惯表达法,用来形容时间短。

  7. 译者注:出自英国诗人威廉·华兹华斯的诗歌《写于三月》,里面写道:“牛儿忙吃草,一直不抬头;虽有四十头,看似一头样!”

  第三乐章 第二个精灵

  斯克鲁奇从响得出奇的鼾声中醒来,坐在床上试图整理思绪。用不着别人告诉他,他就知道马上要敲响一点的钟声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掐着钟点被叫醒的,纯粹就是为了让他与雅各·马利派来的第二个精灵会面。斯克鲁奇感到浑身冷得不自在,开始猜想第二个精灵会掀开床边的哪块帷帐,于是他干脆亲手把每块帷帐都拉到一边。他重新躺下,警惕地观察着床的四周。他打算等精灵一现身就立即作出反应,绝对不要再被弄个措手不及、吓得惊慌失措。

  那些玩世不恭的绅士老爷,自诩有些手腕,总是表现出世间诸事没什么他们应付不了的样子。这种人常吹嘘能够对付各类冒险,小到掷钱游戏,大到杀人夺命,他们都能处置得游刃有余。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无疑存在着数量不小、范围极广的一系列事物。我们倒不敢夸口斯克鲁奇也能充分应付最极端的情形,但是好歹还是可以相信,他已经准备好再见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无论是柔弱如婴儿,还是恐怖如犀牛,这次总不至于叫他惊得半死。

  斯克鲁奇虽然做好了遇见任何东西的准备,但是对“什么也没出现”的情形偏偏半分准备也没有。所以,当钟敲了一声却什么也没出现时,斯克鲁奇浑身开始剧烈地颤抖。五分钟、十分钟、一刻钟过去了,还是什么也没出现。这段时间里,他一直躺在床上,一束红光照了进来,他就在红光的正中央,这束光正是从钟敲响一声的时候射过来的。屋子里只有这一束光,这比十二个鬼魂一齐光临还要令人紧张。斯克鲁奇无从判断这束光意味着什么,也无从分辨它究竟要干什么。斯克鲁奇甚至担心,他是不是要离奇地发生自燃了,只不过他尚不自知罢了。不过,斯克鲁奇最终还是开始思索——就像你和我肯定一开始就会动脑子一样,因为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旁观者清,能够想出该怎么办,并立即付诸行动——我要说的是,斯克鲁奇终于想到,这束神秘之光的来源和秘密可能就在隔壁房间里。念及于此,他也注意到隔壁房间似乎正在发光。他的脑子里全是这个念头,于是轻轻地从床上爬下来,穿上拖鞋,朝那扇门走过去。

  斯克鲁奇的手刚碰到门锁,一个奇怪的嗓音就叫着他的名字,招呼他进屋。斯克鲁奇依言而行。

  这是他自己的房间。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这个房间已经改头换面,令人未免惊奇。墙壁上和天花板上都挂着常青枝叶,看起来就像个小丛林,枝条上到处都点缀着亮晶晶的浆果。冬青树、槲寄生和常春藤的新鲜叶子反射着光线,就好像屋里散落着许许多多的小镜子。炉火烧得极旺,向上猛蹿入烟囱里,无论是在斯克鲁奇的手里,还是在马利的手里,这座壁炉简直就是个毫无生气的摆设,多年寒冬都没见识过这么旺的火了!地板上好大一堆东西,仿佛堆成了一个帝王宝座,有火鸡、鹅肉、野味、鸡鸭、腌煮猪肉、大块的牛肉、乳猪、大串香肠、肉馅饼、葡萄干布丁、成桶的牡蛎、热气腾腾的栗子、红彤彤的苹果、水汪汪的橙子、香喷喷的梨子、主显节的大糕饼、一碗碗沸腾的潘趣酒,这些美味佳肴冒出诱人的蒸汽,令屋子里热气腾腾。一个快活的巨人舒适地坐在沙发上,看起来辉煌耀目,它手中握着一个火炬,形状跟丰饶角 [1] 差不多,巨人把火炬高高举起来,那时斯克鲁奇正从门后探出头来张望,火炬的光芒便照射在他的脸上。

  “进来!”精灵喊道,“进来!咱们交个朋友吧,先生!”

  斯克鲁奇怯怯地走进来,在精灵面前垂下脑袋。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倔头倔脑的斯克鲁奇了。尽管精灵的眼睛里透着清澈与和善,但是斯克鲁奇仍然不愿直视它的眼睛。

  “我是‘今日圣诞节之精灵’,”精灵说,“看着我!”

  斯克鲁奇毕恭毕敬地遵命行事。精灵穿着一件简单的深绿色长袍,也可能是件披风,袍子的边缘缝着白色毛皮。这件袍子松松垮垮地披在精灵身上,以至于胸口敞露出来,仿佛它根本不屑于用什么玩意儿遮挡住胸口似的。精灵的双脚从袍子宽大的褶皱底下露出来,没有穿鞋;头上也没戴帽子,只有一个冬青枝叶编成的圆冠,圆冠上处处点缀着闪闪发亮的冰凌。精灵有着一头深棕色的卷发,极为自然地披垂下来,自然得就像它和蔼可亲的面庞、炯炯有神的眼睛、摊开的手掌、充满笑意的嗓音、不受拘束的举止以及弥漫在它周围的欢乐气氛。它腰间悬着一个古老的剑鞘,但里面没有剑,这个剑鞘已经旧得生了锈。

  “你以前从未见过像我这样的精灵吧?”精灵大声说道。

  “从未见过。”斯克鲁奇回答道。

  “你从来没有与我们家族的年轻一辈一同出行?我是指(因为我本人还太幼小)我的那些前几年才出生的哥哥们。”精灵继续问。

  “我觉得,从来没有过。”斯克鲁奇说,“恐怕是没有过。您有很多哥哥吗,精灵?”

  “有一千八百多个吧。”精灵说。

  “居然要养活这么一大家子啊!”斯克鲁奇嗫嚅道。

  “今日圣诞节之精灵”站起身来。

  “精灵,”斯克鲁奇毕恭毕敬地说,“如您所愿带我出发吧。昨天晚上,我是被迫上路的,但我学到了一些东西,正在体会其中的教训。今天晚上,如果您要教给我什么,就让我从中获益吧!”

  “触摸我的袍子!”

  斯克鲁奇依言而行,立刻抓住精灵的袍子。

  冬青树枝、槲寄生、红浆果、常春藤、火鸡、鹅肉、野味、鸡鸭、腌煮猪肉、大块牛肉、猪肉、香肠、牡蛎、馅饼、布丁、水果、潘趣酒……这些统统瞬间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房间、炉火、红色亮光以及夜色。他们此刻站在街上,正值圣诞节的早晨,人们忙着清扫门前人行道以及房顶上的积雪。天气不太好,虽然扫雪挺费力气,但是人们动作轻快,心情愉悦,干活忙碌的声音像演奏一支歌曲。男孩子们最爱看屋顶上的积雪被扫落到地上的情景,他们享受着这场人工制造的小型暴风雪。

  房子的正面已经够黑的了,窗户还要更黑,与屋顶上白毯子般的积雪形成鲜明对比,也与地面上肮脏的积雪相映成趣。运货马车和载客马车的沉重车轮从积雪上轧过,仿佛犁地似的碾压出了一道道沟壑;随着大街逐渐分开岔路,这些沟壑彼此交错,互相碾压至少几百回了,最终变成复杂难辨认的沟沟坎坎,由黏糊糊的黄泥和融化的冰水混杂而成。天阴沉沉的,最短的街道也充斥着脏兮兮的薄雾,薄雾一半已融化、一半仍封冻,沉重的小颗粒像下小雨一般落到地上,仿佛大不列颠全部的烟囱都达成一致,开始一齐烧火,随心所欲地爱怎么冒黑烟就怎么冒黑烟。无论是天气还是城市面貌,都没什么好叫人特别高兴的,但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欢快的气氛,就连最清新的夏日空气和最明媚的盛夏艳阳都无法散发出这么欢快的氛围。

  这是因为,在屋顶上铲雪的人们个个兴高采烈,他们在矮墙后朝着同伴们呼喊,时不时戏谑地扔个雪球过去,雪球可是带着善意的炮弹啊,比一句玩笑话传递得远多了!要是雪球砸中了对方,人们开怀大笑;要是没有砸中,人们的笑声也不会湮没下去。卖鸡鸭的店铺还没有完全开张,卖水果的店铺里早已是琳琅满目。一个个硕大的圆篮子里盛满了栗子,栗子形状犹如快活的年老绅士穿着西装背心,悠闲地倚在门边,富态得不小心跌到大街上。红棕色的西班牙洋葱,腰身肥大,就像西班牙修士那样胖得红光满面,还狡黠地眨巴着眼睛瞧着路过的姑娘们,一边故作正经地瞥向高高悬挂着的槲寄生 [2] 。成堆成堆的梨子,还有苹果,犹如一座座金字塔;一串串葡萄挂在醒目的钩子上,这纯属店主大发慈悲,好叫过路的人们不花一个子儿就可以盯着葡萄流口水;一堆堆带着苔藓的褐色榛子,香气扑鼻,叫人想起很久以前在林中漫步的情景,那时地上的枯叶没至脚踝,穿梭其间多么欢畅;矮墩墩、黑黝黝的诺福克苹果,衬托着黄色的橙子和柠檬,一副紧绷汁液的诱人样儿,仿佛在急切地恳求人们用纸袋把它们装回家去,好在饭后朝它们咬上一口。这些上乘的水果中间放着一个鱼缸,里面游着几条金色和银白色的鱼,虽然鱼是单调无趣、冷血迟钝的家伙,但是就连它们都知道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正在发生,于是缓慢地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一圈又一圈地游动着,这就是它们那缺乏热情的激动劲儿了!

  杂货店!哦,还有杂货店!门几乎完全关着,上了两块挡板,或是一块,但是从缝隙往屋里瞧瞧吧!秤盘放到柜台上时,发出令人愉悦的碰撞声;拉扯细线时,细线轻快地从线轴上绕出来;一个个小罐子放上放下,好像变戏法似的那么热闹;茶叶和咖啡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真是太好闻了;葡萄干又多又好,杏仁洁白无比,肉桂又直又长,美味可口;水果蜜饯凝结成块,上面的糖都融化了,令最镇定的人也要头晕目眩,受不了了。还不止这些呢!无花果柔润多汁;法国李子装在精美绝伦的包装盒里,红艳艳的,酸度刚刚好——所有的一切都好吃极了,而且还都包装在圣诞礼盒里。顾客们个个急不可耐,争相拥抱圣诞节的到来,以至于在商店门口互相拥挤,手中的藤条篮子激烈地碰撞在一起,结果把买好的东西忘在了柜台上,然后又跑回来取。大家犯了上百个这样的错误,但是心情还是好得不得了。杂货店主和员工们率真热情、精神饱满,他们用来把围裙系在身后的美丽心形搭扣,简直就像是他们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人看似的,就算让圣诞节的寒鸦啄几下也没关系。

  没过多久,教堂尖塔钟声敲响,提醒良善的人们该去教堂和礼拜堂了,于是人们纷纷出发。大家都穿上了最好的衣裳,露出最欢乐的神情,簇拥着走上街头。与此同时,从几十条小路、小巷以及叫不出名字的路口涌现了数不清的人,他们正带着饭食往面包坊走去 [3] 。这群穷苦人的出现,显然令精灵颇为在意。精灵与斯克鲁奇站在一家面包坊门口,在那些人经过时揭开他们饭食的盖子,用火炬朝饭菜里洒了点香料。这可不是一个寻常的火炬,有那么一两次,几个拿着饭菜的人发生了冲撞,眼瞅着已经愤怒地口角起来,这时精灵挥动火炬朝他们洒了几滴水,结果那些人立刻恢复了愉快的心情。他们说,在圣诞节吵架真是不应该啊。可不是这么回事儿吗?上帝的心意正是如此!

  后来,钟声停止了,面包坊关门了。从每家面包坊烤炉上的潮湿印迹上,可以感觉到这些人的动静,以及他们烘焙饭食的进展,就连坚硬的路面都在冒烟,仿佛石头也被当作饭食烘焙了一样。

  “您用火炬喷洒出去的香料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吗?”斯克鲁奇问道。

  “有啊,我自己的味道。”

  “今天任何一种饭食里都有这种味道吗?”斯克鲁奇问道。

  “凡是善意供应的都有,特别是供应给穷人。”

  “为什么要特别供应给穷人?”斯克鲁奇问道。

  “因为穷人最需要。”

  “精灵,”斯克鲁奇思忖片刻后说,“我觉得纳闷儿,作为阴间阳世所有存在者中的一员,偏偏是您想要剥夺这些人单纯享受一下的机会呢。”

  “我?”精灵叫起来。

  “您剥夺了他们每七天吃上一顿饭的机会基督教信仰群体在每周日做礼拜,因此那一天许多地方关门歇业。,而这往往是他们在一个礼拜中唯一能真正吃上饭的一天,”斯克鲁奇说,“您不是这样做的吗?”

  “我?”精灵喊道。

  “您不是寻求让这些地方在星期天关门么?”斯克鲁奇说,“这根本是同一回事。”

  “我寻求?”精灵叫嚷道。

  “如果我说错了,请原谅我。反正人们是打着您的名义做的,或者至少是打着您家族的名义做的。”斯克鲁奇说。

  “在你们这个世界上,”精灵答道,“有些人声称知道我们,还打着我们的名义做各种事,放纵情欲、骄傲自大、心怀恶念、满怀仇恨、嫉妒艳羡、顽固不化、自私自利。我们以及我们的亲朋好友并不认识他们,就好像他们从未降生在这个世上一样。记住这一点,把他们的所作所为记在他们自己的账上,而不是我们的账上。”

  斯克鲁奇答应会这样做,然后他们继续上路了。他们像先前一样仍旧隐身,来到小镇郊外。精灵身怀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本事(斯克鲁奇在面包坊就注意到了),那就是虽然它体形庞大,但是它能够轻松容身于任何一个地方;作为一个超自然的生物,它能够站在低矮的屋顶下却依然保持优雅的仪态,仿佛那是一座高大的殿堂似的。

  或许这个善良的精灵喜欢炫耀自己的本事,或许它就是和蔼可亲、慷慨大方、热情真诚,对穷人满怀同情心,总之它径直来到了斯克鲁奇那名雇员的家里。斯克鲁奇手中抓着精灵的袍子,跟随它一同来到这里。精灵来到那家的门槛处,微笑着停下脚步,用火炬朝鲍勃·克拉特基特的家喷洒祝福。想象一下!鲍勃一个礼拜才挣十五个“鲍勃” [4] ,他每个礼拜六才能领到与自己同名的十五个子儿,可是“今日圣诞节之精灵”竟然祝福了他那个只有四居室的家!

  克拉特基特太太站起来,她用心打扮了一番,穿着一件改过两回的、廉价的,但丝带很是艳丽的长裙,这是花六便士买来的,真是物超所值。克拉特基特太太正在铺桌布,二女儿贝琳达·克拉特基特从旁协助,这姑娘身上也装饰着色彩缤纷的丝带。彼得·克拉特基特少爷举着叉子插进一锅马铃薯中,又把大得离谱的衬衫(那本是鲍勃的私人财产,为了庆祝节日而转让给了儿子兼继承人)领子弄到了自己嘴里,他觉得自己打扮得英俊潇洒,恨不得跑到时髦的公园里去出出风头。这时,克拉特基特家的另外两个小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飞奔进来,大喊着他们在面包坊外面闻到了鹅肉的香味,他们确定这就是自己家的那只鹅。尽情想象着鹅肉配上洋苏叶和洋葱的美妙滋味,克拉特基特家的这些孩子们围着桌子翩翩起舞,又把少爷彼得·克拉特基特吹捧到了天上,而少爷本人(并没有骄傲自满,尽管衬衣领子差点勒得他窒息)向火焰吹着气,直到马铃薯慢慢地开始滚沸冒泡,把深平底锅的盖子顶得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说明该把马铃薯取出来剥皮了。

  “究竟是什么事耽搁住了你们那了不起的父亲呀!”克拉特基特太太说,“还有你们的弟弟,小蒂姆。玛莎去年圣诞节也没有像这样,都迟到半小时了!”

  “玛莎来了,母亲!”一个姑娘一边进门一边说道。

  “玛莎来了,母亲!”两个小孩子喊道,“好棒!好大一只鹅呀,玛莎!”

  “哇,上帝保佑你,亲爱的,你怎么迟了这么久啊!”克拉特基特太太说道,亲吻了这个姑娘十多下,百般殷勤地帮她摘下披肩和帽子。

  “我们昨晚有很多活儿要赶完,”姑娘答道,“今天早上还得忙着收拾,母亲!”

  “好啦!只要你来了就好,别的不用放在心上,”克拉特基特太太说,“亲爱的,坐在炉火边烤烤身子吧,上帝保佑你!”

  “别坐,别坐!父亲回来了!”两个小孩子嚷道,立刻满屋子乱跑起来,“把玛莎藏起来,藏好!”

  于是玛莎躲了起来。父亲鲍勃进了屋,胸前垂着白羊毛围巾,这条围巾不算流苏也足足有三英尺长呢,他的衣服磨得发亮,但已经缝补刷过,蛮像过节的样子,肩上还扛着小蒂姆。小蒂姆带着一副小拐杖,用铁架子支撑四肢。

  “咦,我们的玛莎在哪儿?”鲍勃·克拉特基特环顾四周嚷起来。

  “不来了。”克拉特基特太太答道。

  “不来了?”鲍勃兴高采烈的劲头儿立刻熄灭了,他可是给小儿子当马骑,驮着小蒂姆从教堂一路跑回家,都激动得刹不住车了,“圣诞节居然不来了!”

  玛莎不忍心看见父亲失望,哪怕是闹着玩儿也不行,于是提前从壁橱门后跑出来,扑进他的臂弯中,而另外两个孩子抢过小蒂姆,把他抬到洗衣房里,好让他听见布丁在铜锅里唱歌的声音。

  克拉特基特太太先是取笑了一番丈夫这么容易轻信上当,而鲍勃总算拥抱了女儿,心满意足。接着,克拉特基特太太问:“小蒂姆的表现如何?”

  “像金子一样好,”鲍勃说,“甚至比金子还要好。他一个人坐着,不知怎的陷入沉思中,然后说出了我们从未听过的奇妙的话。他在回家路上告诉我,他希望教堂里的人们都看见了他,因为他是个瘸子,或许能够让人们在圣诞节愉快地记起来,是谁让瘸腿的乞丐重新走路、让瞎眼的人重新看见 [5] 。”

  鲍勃说着这些的时候声音发颤,当他说到小蒂姆越来越健壮有力时,声音更加颤抖了。

  这时,小蒂姆拄着拐杖走路的声音变近了,人们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小蒂姆就已经在兄弟姐妹的护送下回到了炉火前的凳子上。鲍勃挽起袖口——可怜的家伙,他的袖口真是破旧得不能再破旧了——往壶里倒了一些热腾腾的杜松子酒和柠檬,搅拌了又搅拌,然后放在壁炉侧面的金属架上暖着。彼得少爷和两个满屋子乱跑的孩子去端鹅肉,一行人很快就兴致勃勃地回来了。

  接下来那个热闹劲儿,会让你误以为鹅是天底下最珍稀的禽鸟,简直就是一种长着羽毛的稀罕动物,相比之下黑天鹅倒显得再寻常不过了。事实上,在这个家里,它倒真像黑天鹅似的呢。克拉特基特太太事先用一个小平底锅做好了肉汁,滚烫得发出嘶嘶声;彼得少爷出奇地卖力,把马铃薯打成泥状;贝琳达小姐给苹果酱加了些糖;玛莎把热盘子擦拭干净;鲍勃把小蒂姆安置在桌子一角,紧挨自己坐着;两个略小的孩子给大家摆好座椅,当然也没忘记他们自己的椅子,然后用心守护着自己的座位,把勺子塞进口中,以免在鹅肉分给自己前就忍不住哇哇嚷着要吃。终于,饭菜端上来了,大家做了饭前祈祷。接着,大家屏息等待,克拉特基特太太把切肉刀从头到尾慢慢打量了一遍,准备朝鹅胸扎进去。当她果真一刀切下去,鹅腹中的填料正如人们期盼已久的那样呈现于眼前,在场者呢喃着发出赞叹,就连小蒂姆也受到另外两个孩子的感染,用刀柄敲击着桌子,轻轻地喊了一声:好棒!

  再没有哪只鹅比得上现在这只。鲍勃说,他不相信世上还有哪只鹅比它更美味。它肉质鲜嫩,味道诱人,个头那么大,价格却便宜,受到了大家的一致称赞。在苹果酱和马铃薯泥的帮忙下,这顿饭足够全家人吃个饱。实际上,克拉特基特太太惊喜异常地打量着盘中的一小块剩骨头说,大家没把所有的食物都吃光呢!每个人都吃饱了,特别是最小的那几个孩子,简直整个人都泡在洋苏叶和洋葱里了!现在,贝琳达小姐给大家换了干净盘子,克拉特基特太太一个人离开房间——紧张得不好意思叫人看见——去取布丁,然后端着进了屋子。

  万一布丁做得火候还不够呢?万一布丁在端出来的时候坏了形状呢?万一有人翻过后院的墙,趁着这家人尽情享受鹅肉的时候偷走了布丁呢?克拉特基特家的两个小孩子一想到这些,吓得脸都白了!各种恐怖的念头都在他们心头闪过。

  哇呀!好大一团蒸汽!布丁从铜锅中拿出来了。香喷喷的,真像洗衣日的气味呀!这是纱布的味道。这香味呀,就好像美食店旁边开着糕饼店,再隔壁是熨洗店!这就是布丁!半分钟后,克拉特基特太太进屋了,虽然羞红着脸,但是自豪地微笑着,手中端着布丁。那个布丁犹如一个有斑点的炮弹,厚实坚挺,浇了十六分之一品脱的白兰地点了火,上面插着圣诞冬青。

  鲍勃·克拉特基特说,哦,一个令人赞叹的布丁!他冷静地评价道,这是克拉特基特太太嫁给他以来所取得的最了不起的成就。克拉特基特太太说,现在压在她心上的磐石总算挪开了,她本来还担心面粉的量放得不够足呢。大家都对布丁发表了一番评论,但没人说这个布丁对这样一个大家庭来说还是太小了,连这样想的都没有。谁要是这么说,那就真是太煞风景了。克拉特基特家要是有人做出任何一点点这类暗示,那可要羞得脸红了。

  终于,这顿饭吃完了,桌布清理了,壁炉清扫了,炉火重新烧旺了。壶中调好的酒经品尝后,被称赞为味道完美极了;苹果、橙子被摆上了桌子,满满一铲子的栗子被丢进炉火中。接着,克拉特基特全家人围坐在壁炉边,鲍勃·克拉特基特管这样叫“坐一圈”,但其实只是半圈而已。鲍勃·克拉特基特的手肘边,陈列着这家人的玻璃器皿,包括两个平底玻璃杯和一个无柄的蛋奶糕焙杯。

  举杯端着热气腾腾的好酒,完全不输于黄金高脚杯的效果,鲍勃喜气洋洋地轮番给大家倒酒,炉火中的栗子噼噼啪啪地炸裂开来,四处飞溅。然后,鲍勃发表祝酒词:

  “亲爱的,祝大家圣诞快乐!愿上帝保佑我们!”

  全家人一齐重复了这句话。

  “愿上帝保佑我们每个人!”小蒂姆最后一个说。

  小蒂姆坐在小凳子上,紧紧挨着父亲。鲍勃握着小蒂姆干枯的小手,心里充满了对这个孩子的爱怜,恨不得把孩子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生怕有一天孩子会离开他。

  “精灵,”斯克鲁奇前所未有地关心起这件事来,“告诉我,小蒂姆会活下去吗?”

  “我看见一个空座位,”精灵答道,“就在冷清的壁炉角落里。一副拐杖仍被精心保存着,只是失去了主人。如果这些未来的幻影没有发生改变,那么这个孩子会夭折的。”

  “不,不,”斯克鲁奇说,“哦,不!好心的精灵啊!求您告诉我,他会幸免于难。”

  “如果这些未来的幻影没有发生改变,我们族类中没有任何一个,”精灵说,“会看到这个孩子。接下来会怎样呢?如果他要死了,那就最好去死吧,还能让过剩人口减少一些呢。”

  斯克鲁奇垂着头听精灵引述他自己的原话,心中充满了忏悔和悲伤之情。

  “人啊,”精灵说,“如果你的内心仍然有人性,而不是冥顽不化的话,就不要说出那种恶毒的言辞。你要先弄清楚,人口过剩是怎么一回事,究竟在哪里过剩了。哪些人该活,哪些人该死,莫非是由你决定吗?或许在天国里,与千千万万个像这个穷人家孩子的人相比,你比他们更没有价值、更没有资格活下去呢!哦,上帝啊!叶片上的虫子居然宣称尘土中忍饥挨饿的兄弟们数量过剩了!”

  斯克鲁奇在精灵的斥责中抬不起头,浑身颤抖,眼睛盯着地面看。接着,他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于是立刻抬头看是怎么回事。

  “斯克鲁奇先生!”鲍勃说,“多亏斯克鲁奇先生,我们才能享用这顿盛宴!”

  “好一个‘多亏他才有这顿盛宴’!”克拉特基特太太嚷道,脸都涨红了:“我真希望他今晚也在这里。我会叫他尝尝我的厉害,就怕他的胃口吃不消!”

  “亲爱的,”鲍勃说,“孩子们在这儿呢,再说今天是圣诞节。”

  “我敢说,只有圣诞节这天,”她说,“人们才会举杯祝福像斯克鲁奇先生这样一位吝啬可恶、冷酷无情的人。罗伯特 [6] ,你明明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可怜的人啊,你比谁都清楚他的为人。”

  “亲爱的,”鲍勃温和地说,“看在圣诞节的份上。”

  “看在你的分上,看在圣诞节的分上,我会举杯祝他健康,”克拉特基特太太说,“可不是看在他的分上。祝他健康长寿!圣诞快乐,新年快乐!他会圣诞快乐、新年快乐的,我对此毫不怀疑!”

  孩子们跟在母亲后面说了祝酒词。这是他们今天聚餐中第一次遇到不太开心的时刻。小蒂姆最后一个干杯,但他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斯克鲁奇在这家人心目中就像食人妖魔一般,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大家心头就蒙上一层阴影,没个足足五分钟可驱散不了。

  当这层阴影散去,大家心情快活了十倍,因为总算不用再提那个邪恶的斯克鲁奇了。鲍勃·克拉特基特告诉大家,他为彼得少爷相中了一份工作,如果能够顺利谋得这个职位,将可每星期领到五先令六便士。两个较小的孩子一想到彼得要成为生意人就笑得前仰后合,彼得本人则盯着炉火若有所思,仿佛在考虑当他拥有这么一大笔收入时,该如何投资这笔钱才好。玛莎在一家女帽店可怜兮兮地做学徒,她告诉大家自己每天要干什么样的活儿,一口气要干多长时间,以及她打算明天早晨舒舒服服地睡个懒觉,因为明天放假,她可以在家歇着。玛莎还告诉他们,她前几天看见一位伯爵夫人和一位爵士老爷,那位爵士“个子几乎跟彼得一样高”;彼得听到这番话,立刻把领子竖了竖,要是你在那儿,就会看到他领子高得几乎把脸都遮住了。大家说着这些的时候,栗子和酒一轮又一轮地上着。不知怎的,小蒂姆开始唱起一首关于一个孩子在雪地里迷了路的歌,他的小嗓子唱得幽怨哀伤,真是动听极了!

  这一切当中,并没有什么堪称上流之处。这一家人并不阔绰,他们的穿着打扮并不考究,他们穿的鞋子压根不防水,他们总共没几件衣服,彼得很可能早就与当铺打过交道。但是他们过得很快乐,心里充满感恩,彼此相爱,对一切都很知足。分手的时间到了,当他们渐渐黯淡下去时,精灵火炬上闪烁的光芒令他们更加开心了,而斯克鲁奇一直注视着他们到最后一刻,尤其是盯着小蒂姆一直看。

  天渐渐黑了,下起大雪来,斯克鲁奇和精灵沿着街道走。别人家厨房、客厅以及各式房间里透出来的明亮火光,真是棒极了!瞧这里,闪动的火苗映射出一家人在为温馨的晚餐做准备,一个个热盘子在炉火上烘了又烘,深红色的窗帘随时可以拉起来,把寒冷和黑暗统统挡在外面。瞧那里,这家的孩子们全都跑到外面的雪地上去迎接已经成家的姐姐、哥哥、堂表亲、叔伯和姑姑阿姨们,要抢在别人前头向他们打招呼。再瞧这里,百叶窗上晃动着满堂宾客的剪影。看看那里,一群戴着帽兜、脚穿皮靴的漂亮姑娘叽叽喳喳地聊着天,一起去某位邻居家串门,可怜那些眼巴巴瞧着姑娘进门的单身汉啊——她们好像机灵的女巫,非常清楚有人在看自己,脸上泛起红晕。

  这么多人正在赶路前往各类聚会,你要是光看路上的行人数量,它如此惊人,搞不好你会以为根本没有人待在家中迎客呢!还好,每户人家都在等待客人的到来,并且早已把壁炉中的火添到半烟囱那么高了。精灵祝福着他们,真是喜不自胜啊!它们大大地敞开胸怀,一路飘荡前行,伸出宽阔的手掌,慷慨地把明亮而无害的欢乐尽情地洒向万事万物。一个点亮路灯的人在灰蒙蒙的街上跑着,身后留下一串刚刚亮起来的路灯,他穿得很正式,显然待会儿也要去哪儿参加聚会,在精灵经过时刚巧笑得很大声——这个人哪里晓得,圣诞精灵正与他同行呢!

  这时,在精灵并未发出任何一声提醒的情况下,他们来到了一片荒凉的沼泽之地。到处都是嶙峋的巨石,仿佛这里是巨人的坟场似的。水朝四面八方任意流淌着,除非有些地方的积水被冻住了,结果挡住了流水的方向,就像把流水困作囚犯一般。除了苔藓、金雀花以及繁茂杂密的野草,这里什么也不长。夕阳西沉,留下一抹火红的晚霞,像一只忧郁的眼睛,扫了一眼这片荒芜之地,然后皱着眉头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最后消失在深深的夜色里。

  “这是什么地方?”斯克鲁奇问道。

  “这是矿工居住的地方,他们在地底深处劳作,”精灵答道,“但是他们认识我。瞧!”

  一座小棚屋的窗子里照射出灯光,精灵和斯克鲁奇很快朝那里走去。穿过泥土和石头砌成的墙,他们发现一群人兴高采烈地围绕着一堆火在聚会。一对年纪非常非常大的老年夫妇、他们的儿女、他们儿女的儿女,以及还要年幼的下一代,全都高高兴兴地穿上了节日的盛装。这位老爷爷正在为大家唱一首圣诞歌曲,他的声音时时被荒野之地大风呼啸的声音湮没。这是一首古老的歌,他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就会唱了;大家时不时地一起加入,形成了一曲合唱。每当大家都提高了声音,老爷爷也无忧无虑地放声高歌;当大家都住了口,老爷爷的劲头也就低了下来。

  精灵没有在那里逗留,而是吩咐斯克鲁奇抓住自己的袍子,越过沼泽,加快速度,这是要去哪儿呢?不是要到海上去吧?结果,果然是到海上去。斯克鲁奇惊恐地朝后望去,看见最后的一点点土地和一排吓人的岩石被留在了身后。海浪翻滚,浪花飞溅,在洞窟中互相拍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试图狠狠地撞坏大地。

  在距离岸边大约一里格 [7] 之处,有一处岩石沉入水中形成的凄凉的礁石,海水一年到头激荡冲刷着礁石,而礁石上面矗立着一座孤独的灯塔。大团大团的海藻攀附在灯塔基座上,风暴鸟 [8] ——人们猜测它是风之子,就像海水孕育了海藻一般——展翅飞翔,与灯塔擦肩而过,正如它们擦过海浪飞翔一般。

  但是就算在这种地方,两个负责看守灯塔的人仍然生起了一堆火,透过厚厚的石墙上的孔洞向阴森森的海面上射出一道明亮的光。他们坐在一张并不平整的桌子旁,互相握了握粗糙的手,举起酒罐子祝愿对方圣诞快乐。其中一位年纪较长者由于常年待在恶劣的天气中,脸上皮肤粗糙、满是疤痕,简直不成样子,就像一艘旧轮船的船头雕像一样。这位老者开始唱起一首充满力量的歌,歌声就像大风一样。

  精灵继续往前疾行,在漆黑汹涌的大海上一直往前,往前,直到他们已经离陆地非常遥远——它是这么告诉斯克鲁奇的——然后他们遇见了一艘船。他们站在操作 舵轮的舵手身边,站在从船首负责瞭望的水手身边,站在轮值当班的高级船员身边,站在船上不同岗位漆黑飘忽的人们身边,而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哼着圣诞歌曲,或者脑海中飘过与圣诞有关的念头,或者压低嗓音向同伴讲述某个圣诞回忆,故事里满怀对故土的思念盼望。船上每个人,不管是醒着的还是睡着的,好人还是坏人,在这一天里说的话都要比一年中的其他任何一天友善得多。在一定程度上,他们都在一同分享着节日气氛,都想念他们在远方的亲人,也知道亲人们心里惦记着自己。

  斯克鲁奇听着大风的呻吟声思忖着;在孤寂的黑夜里,飘荡于未知的深渊之上,这是何其严肃的事情!深渊究竟有多深,犹如深邃的秘密,像死亡一般无人知晓。然而,令斯克鲁奇惊奇的是,在这种情境下,他居然听到了由衷的欢笑声。更叫斯克鲁奇吃惊的是,他认出这笑声正是他外甥发出来的!斯克鲁奇意识到自己置身于一间亮堂堂的屋子里,清爽干燥,灯火闪烁,精灵正笑眯眯地站在斯克鲁奇身旁,用赞许的目光亲切注视着他的外甥。

  “哈哈!”斯克鲁奇的外甥笑得合不拢嘴,“哈哈哈!”

  如果你认识什么人——这种可能性极小——比斯克鲁奇的外甥还要笑口常开,那我只能说,我也盼望有幸一睹那人的风采。请务必把那人介绍给我,我准保跟他交个朋友。

  世间事可谓公平合理,不偏不倚:一方面,疾病和悲伤会传染;另一方面,世界上再没什么比欢声笑语和幽默风趣还要富有传染性,还要难以抗拒的了。斯克鲁奇的外甥都笑成什么样了!他的外甥笑得前仰后合、摇头晃脑,脸部肌肉扭曲得无以复加;外甥媳妇也像丈夫一样,尽情地欢笑着;聚集在旁边的朋友们也不甘落后,个个纵情地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说,圣诞节是胡说八道,”斯克鲁奇的外甥嚷道,“他确实这么认为!”

  “这更叫他丢人了,弗雷德!”斯克鲁奇的外甥媳妇愤愤不平地说。上帝保佑这些女人!她们做事情从不半途而废,总是全心全意。

  她很漂亮,极其漂亮:脸上长着酒窝,露出好奇的神色,面容姣好;甜美的小嘴巴,简直就是为亲吻而生的,毫无疑问就是这么回事儿;下巴上点缀着各种美丽的小酒窝,笑起来就彼此融合在一起;双眸里透着阳光灿烂,胜过世间任何尤物。你一定会说,她整个人都生机勃勃,而且真是叫人心满意足。哦,太叫人心满意足了!

  “他是个滑稽的老头子,”斯克鲁奇的外甥说,“这是实话,其实他满可以不这么讨人嫌的。不过,他的讨厌举止也叫他自己吃足了苦头,所以我不愿再说他的坏话。”

  “他一定很有钱吧,弗雷德,”斯克鲁奇的外甥媳妇说道,“至少你总是这么跟我说。”

  “亲爱的,那又怎么样呢?”斯克鲁奇的外甥说,“他的财富对他毫无用处。他从不用这些钱做好事。他不懂得善用这笔财富。他从不会想到——哈哈哈——要用这笔钱造福大家,并且从这样的念头中得到满足。”

  “我真受不了他。”斯克鲁奇的外甥媳妇说。斯克鲁奇外甥媳妇的姐妹们,以及在场的所有女士们,都表达了同样的观点。

  “哦,我受得了他!”斯克鲁奇的外甥说,“我同情他!就算再怎么努力也对他生不起气来。他那些糟糕的想法令谁受罪呢?是他自己呀,永远如此,毫无例外。瞧,他非要让自己讨厌我们,不肯来跟我们共享美餐。结果怎么样呢?他不跟我们一起吃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事实上,我觉得他损失了一顿很棒的美餐!”斯克鲁奇的外甥媳妇插嘴说。其他人也都纷纷表示赞同,而他们实在是很有资格当评委,因为他们刚刚享用了这顿美餐。当餐后甜点端上来后,大家在灯光的照射下,团团围坐于炉火旁。

  “好吧!我很高兴听到大家这样说,”斯克鲁奇的外甥媳妇说,“我对年轻的主妇们不太有信心呢!你怎么看,托佩尔?”

  托佩尔显然是看上了斯克鲁奇外甥媳妇的某个姐妹,于是回答说,作为一个没有伴侣的可怜单身汉,他没资格对这类事情发表意见。这时,斯克鲁奇外甥媳妇的一个姐妹——那个胖乎乎的衣服上有蕾丝花边的姑娘,不是那个戴着玫瑰花的——脸上泛起红晕。

  “说下去呀,弗雷德,”斯克鲁奇的外甥媳妇拍着双手说,“他总是不把话说完!他真是个匪夷所思的家伙!”

  斯克鲁奇的外甥又爆发出一阵大笑。这笑声的感染力实在是无法抗拒,尽管那个胖乎乎的姑娘嗅着香醋想要忍住笑,但是大家还是忍不住全都大笑起来。

  “我本来要说的是,”斯克鲁奇的外甥说,“我觉得他选择讨厌我们,而不是跟我们一同欢乐度日,造成的结果是他失去了一些欢乐时光,而这份欢乐本来对他并无坏处呀。我相信,他失去了一些很不错的朋友,这是他一个人闷着头思考时无法结交到的朋友,无论是当他待在那间发霉的旧办公室里,还是窝在那些积满灰尘的房间里。我的用意是,不管他喜不喜欢,我每年都要给他一个相同的机会,因为我同情他。或许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他都会对圣诞节骂骂咧咧,但是如果我年复一年地去看望他,高高兴兴地问候他,‘斯克鲁奇舅舅,您好呀!’他总会情不自禁地对圣诞节改变看法吧。哪怕这能叫他改变心意,向他那个可怜的雇员赠送五十英镑,那也是一桩成就啊!我觉得,我昨天打动他了。”

  这回轮到大家先笑了,因为他们在脑海里想象着外甥打动斯克鲁奇舅舅的情景。不过,他兴致勃勃,并不在意别人笑的是什么,所以不管大家笑成了什么样子,他还是心甘情愿地支持他们,开心地给他们递酒瓶。

  喝过茶后,他们开始演奏音乐。他们真是一群热爱音乐的人,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表演三重唱或轮唱都很有水准——特别是托佩尔,他唱低声部真是游刃有余,脑门上绝不会青筋暴起或者憋得面红耳赤。斯克鲁奇的外甥媳妇弹得一手好竖琴,在她弹奏的好几首曲子中,有一首简单的小曲(曲调太容易了,你只需两分钟就可以学会用口哨吹它),正是把斯克鲁奇从寄宿学校接回家的那个小女孩熟悉的,而“昔日圣诞节之精灵”让斯克鲁奇回想起了此事。这首曲子一响起,那个精灵显现给斯克鲁奇看的事情又一一涌上他的心头,他的内心越来越柔和。斯克鲁奇暗暗想道,如果他能早几年听到这一切,没准他也能用自己的双手耕耘生活中的美善,获得快乐的人生,而不需要依靠埋葬雅各·马利的教堂执事的铲子完成他的栽种和收获。

  他们并没有用整晚来弹奏音乐。过了一会儿,他们开始玩罚物游戏。有时候,回到小孩子的状态中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在圣诞节的时候,因为创造圣诞节的那位全能者那时也是婴孩。等等!大家先玩的是捉迷藏。当然要这么做啦!还有,我才不相信托佩尔真的蒙住了眼睛,正如我不相信他能把眼睛揣在靴子里。在我看来,这根本就是他和斯克鲁奇的外甥串通好的事,“今日圣诞节之精灵”也早就看出了端倪。瞧瞧托佩尔只顾追求那个穿着饰有蕾丝花边衣服的胖姑娘的劲头,真是对人性中信任的严重冒犯!他一会儿踢翻了火钳,一会儿绊倒了椅子,一会儿撞到了钢琴,一会儿差点被窗帘给缠得喘不过气来,总之那姑娘躲到哪里,托佩尔就跟到哪里。他总能知道那个胖姑娘在哪里,对旁人却一个也不捉。如果你故意堵在托佩尔面前,直愣愣地杵着不动——还真有几个人那么干了——他会佯装来捉你,但那架势简直就是侮辱你的智商,然后立刻偷偷溜向那个胖姑娘的方向。那姑娘嚷嚷了好几次,太不公平了!确实不公平。最后,托佩尔终于捉住了她。尽管她的丝绸衣裙发出沙沙的声音,尽管她飞快地从他身边一闪而过,但是托佩尔还是把她逼到了墙角,切断了她的所有退路。接下来,他的行为可太讨厌了!托佩尔假装不知道是那个姑娘,装作很有必要的样子去摸摸她的头饰,然后又把一枚戒指套在她手指上,把一条项链戴在她脖颈上,好让自己放心没弄错人。他的这些举动真是卑鄙可耻,荒谬绝伦!毫无疑问,那姑娘把自己的心意都告诉托佩尔了。所以当轮到别人负责捉人时,托佩尔和那姑娘就一起躲在窗帘后面,显得很亲密的样子。

  斯克鲁奇的外甥媳妇没有参加捉迷藏游戏,而是找了一个温馨的角落,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大椅子上面,还踏着脚凳。圣诞精灵和斯克鲁奇就在她身后不远处。但是她参加了罚物游戏,非常擅长玩“我爱我所爱”,二十六个字母都难不倒她 [9] 。同样地,斯克鲁奇的外甥媳妇也很擅长“怎样、何时、何处”的问答游戏,把她的姐妹们都打败了,令斯克鲁奇的外甥暗暗高兴。要知道,她的姐妹们可都很聪慧敏锐的啊,这一点托佩尔可以向你保证。那里大概有二十个人,无论年轻人还是老年人,都加入了这个游戏,斯克鲁奇也不例外。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了这些人听不见他的声音,于是时不时地大声喊出自己猜测的答案,而且他经常猜得八九不离十。就算是世界上最尖锐的针,比如质量顶尖的“白色小教堂”牌、保证不会针眼断裂的那种针,都比不上斯克鲁奇来得敏锐,斯克鲁奇原本还以为自己脑袋瓜子挺迟钝的呢。

  斯克鲁奇沉浸在这种氛围中,像个孩子似的央求精灵让他再玩一会儿,等到宾客都散去再带他离开。精灵对这一切感到非常高兴,怜爱地瞅着斯克鲁奇,但是告诉他自己没法答应他这个要求。

  “又开始玩新游戏了,”斯克鲁奇说,“再玩半小时,精灵,只要半小时!”

  这个游戏叫作“是与不是”。斯克鲁奇的外甥先想出点什么,然后其他人要搞清楚他想到的是什么。他们可以向斯克鲁奇的外甥提问题,而他只能回答“是”或“不是”。人们向他发出一连串提问,逐渐引向真实答案:他想到了一个动物,一个活着的动物,一个很难相处的动物,一个凶猛残忍的动物,一个时不时地咆哮和嘟囔的动物,偶尔说话,住在伦敦,会在街上散步,不是用于展览的,没有被人牵着鼻子走,不是关在动物园里的,没有在集市上被宰杀,不是马,不是驴,不是奶牛,不是公牛,不是老虎,不是狗,不是猪,不是猫,不是熊。每当有人抛过来一个新问题,斯克鲁奇的外甥就爆发出一阵大笑,他实在乐得无法用言语形容,不得不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直跺脚。终于,那个胖姑娘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嚷嚷着:

  “我知道了!我知道是什么了,弗雷德!我知道答案是什么了!”

  “答案是什么?”弗雷德大声问。

  “就是你的斯克鲁奇舅舅呀!”

  可不是嘛!大家一致表示赞同。不过有些人抗议道,弗雷德在回答“是一头熊吗”这个问题时,应该回答“是”才对呀! [10] 就算有人曾经往那个思路上想过,弗雷德回答的“不是”也会让人放弃这个猜测。

  “他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欢乐,我很确定,”弗雷德说,“要是我们不举杯祝愿他健康,就太不知感恩啦!此刻我们手边都有一杯热葡萄酒,我要说,‘向斯克鲁奇舅舅致敬!’”

  “好吧!向斯克鲁奇舅舅致敬!”他们一齐嚷道。

  “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祝愿这位老人圣诞快乐以及新年快乐!”斯克鲁奇的外甥说,“虽然他不愿意接受我的祝酒词,但是希望他拥有这份祝福。向斯克鲁奇舅舅致敬!”

  斯克鲁奇舅舅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非常开心,心情轻松极了。要是精灵肯多给他一些时间,斯克鲁奇就要向那群看不见他的人回敬祝福,还要向他们发表一番感谢的话,尽管他们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是斯克鲁奇外甥话音刚落,整个场景就不见了,斯克鲁奇和精灵又再次踏上了旅途。

  他们见识了很多的事情,跑了很多的路,拜访了很多的人家,而每一次见证的都是欢喜大结局。精灵站在病床边,病人们欢欣愉快;站在外邦土地上,那里的人们便觉得离家并不遥远;站在艰难挣扎的人们身边,那些人因怀着更大的盼望而坚忍不拔;站在穷人身边,穷人便丰盛而不再缺乏……在救济院、医院和监狱里,在痛苦的每一个藏身处,只要短暂掌权的自负之人没有飞快地闩上门、把精灵拦在外面,精灵就会留下它的祝福,并把训诫教导留给斯克鲁奇。

  如果这些全都发生在同一个夜晚,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夜晚啊!但是斯克鲁奇怀疑,这压根儿不是这么回事儿,而是许多个圣诞节被压缩到了他们共同度过的这一段时间。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尽管斯克鲁奇在外表上看起来毫无变化,但是精灵却在随着时间流逝而变老,显然年迈了许多。斯克鲁奇注意到了这种变化,但是没有说出口,直到他们离开一个孩子们的主显节晚会后,斯克鲁奇与精灵并肩站在一处空旷之地,他注意到精灵的头发已经成为灰白色。

  “精灵的生命很短暂吗?”斯克鲁奇问道。

  “我在地球上的生命,非常短暂,”精灵答道,“今天晚上就会终结。”

  “今天晚上!”斯克鲁奇喊道。

  “今天晚上,午夜之时。听!时间就快到了。”

  那时,教堂钟声正在敲响十一时三刻。

  “如果我问得不合适,请原谅我,”斯克鲁奇仔细地盯着精灵的袍子说道,“我看见从您的袍子里伸出来奇怪的东西,并不是长在您身上的。是一只脚,还是一个爪子?”

  “或许是个爪子,因为那上面有肉,”精灵悲伤地答道,“瞧这里。”

  精灵从袍子的褶皱里拽出两个孩子,他们可怜无助、战战兢兢、面目丑陋、痛苦不堪。两个孩子跪在精灵脚下,伸手抓住精灵的外袍。

  “哦,老兄!瞧这儿!看看,就在底下!”精灵惊呼道。

  这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满面怒容、如狼似虎,却又谦卑地俯伏在地。青春的脸上本应圆润饱满,再点缀上最鲜活的色彩,结果却像是被一只枯干陈旧的老手给掐了又掐,拧了又拧,最后扯成了碎片一般。原本可以是天使端坐之处,结果却潜伏着魔鬼,威胁诅咒般地瞪着一切。自从上帝奇妙地创造世界以来,尽管存在着诸多参不透的奥秘,但是人类再怎么变化,再怎么堕落,再怎么扭曲,都不及这两个孩子一半恐怖骇人。

  斯克鲁奇吓得往后退。乍看见这番情景时,他还试图称赞他们真是好孩子,但是话语噎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口,要不然就真是撒了个弥天大谎。

  “精灵!他们是您的孩子吗?”斯克鲁奇只能憋出这一句话。

  “他们是人类的孩子,”精灵低头看着他们说,“他们紧紧抓着我,从他们的父亲那里跑来向我提出申诉。这个男孩是‘无知’,这个女孩是‘缺乏’。要小心提防他们两个,以及他们所有的同类,尤其要对这个男孩提高警惕,因为我看到他的眉间写着‘灭亡’字样,除非这字迹能被抹去,否则难逃这一结果。抗拒它吧!”精灵伸出手指向这座城市,呼喊道:“咒骂那些对你们说这话的人吧!为了各自派别怀揣的目的而接受它,情况就会更糟糕。等待结局吧!”

  “没有避难所或其他地方能收容他们吗?”斯克鲁奇嚷道。

  “没有监狱么?”精灵最后一次用斯克鲁奇自己说过的话回敬他,“还有联合济贫院呢?”

  钟声敲响了十二点钟。

  斯克鲁奇环顾四周寻找精灵,但是精灵已经不见了。当最后一声钟响的余音消失时,斯克鲁奇想起了老雅各·马利的预言,于是举目观看,瞧见一个庄严的精灵围着披风、戴着帽兜,像一层薄雾般地飘在地上,朝他飞过来。

  1. 译者注:“丰饶角”出自希腊神话,由女神色雷斯举起,里面放着水果和鲜花。西方文化中,丰饶角象征丰收和充裕,在此处呼应前文列举的众多美食。

  2. 译者注:圣诞节时,男女的头顶若悬着槲寄生,就可以接吻。

  3. 译者注:圣诞节时,家里缺少炉灶和燃料的穷人可以把食物带去面包坊烘焙。

  4. 译者注:旧时英币中,“先令”俗称为“鲍勃”,此处意为十五先令。

  5. 译者注:圣经《新约》中记述了耶稣让瘸子重新走路、让瞎子看见的事迹。

  6. 译者注:“鲍勃”是“罗伯特”的昵称。

  7. 译者注:里格为旧时长度单位,1里格相当于3英里,或48公里。

  8. 译者注:即海燕。

  9. 译者注:一种英国游戏,参加者在“我爱我所爱”的句子里依次填入以A、B、C等字母开头的词,说不出则受罚。

  10 .译者注:“熊”的英文单词“bear”又有“粗鲁的人,脾气坏的人”的含义。

  第四乐章 最后一个精灵

  这个精灵缓缓而来,严肃庄重,寂寂无声。当它靠近时,斯克鲁奇跪了下来,因为在精灵行进时,就连它身边的空气都弥漫着忧郁和神秘的气息。

  精灵周身罩着一件深黑色的袍子,把脑袋、面庞和身形都藏了起来,除了一只伸出来的手,其他什么也看不清楚。正因为如此,要把精灵从夜色里辨认出来,把它与笼罩在四周的黑暗区分开来,还真是不容易。

  当精灵靠近时,斯克鲁奇感觉它个子很高,庄严肃穆,而且散发着神秘的气息,令人心怀恐惧而不敢造次。至于其他的事,斯克鲁奇就完全不清楚了,因为精灵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您是‘明日圣诞节之精灵’吗?”斯克鲁奇问道。

  精灵没有答话,但是向前方伸出手。

  “您准备让我看到尚未发生,但将要发生之事的幻影,”斯克鲁奇继续问,“是这样吗,精灵?”

  袍子上面的部分很快收缩了一下,显现出褶皱,精灵似乎点了一下头。这是斯克鲁奇得到的唯一回答。

  尽管斯克鲁奇这时早已习惯了精灵的陪伴,但是他实在太惧怕这个不说话的精灵了,以至于双腿瑟瑟发抖,准备跟着精灵走的时候却几乎连站也站不住。精灵停顿了片刻,察看着斯克鲁奇的状况,给他时间用于恢复。

  然而这样一来,斯克鲁奇的情况反而更糟糕了。斯克鲁奇害怕得不得了,心里笼罩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因为他知道在那黑乎乎的裹尸布般的罩袍后面,有一双幽灵的眼睛牢牢盯着他,而他虽然拼尽全力想要看清楚,除了一只幻影似的手和一个漆黑的形状之外,却什么也看不见。

  “未来的精灵啊!”斯克鲁奇喊道,“我惧怕您,胜过惧怕我先前遇到的那几位精灵。但是,我知道您的目的是帮助我,而我也盼望自己洗心革面。我准备好与您同行了,而且是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您不跟我说些什么吗?”

  精灵没有答话,把手指向前方。

  “带路吧!”斯克鲁奇说,“带路吧!我知道,夜晚正在飞快地流逝,分分秒秒对我而言都弥足珍贵。带路吧,精灵!”

  精灵向远处行去,就像它刚才朝斯克鲁奇飘来一般。斯克鲁奇跟随在精灵外袍投下的阴影里,他感觉到那袍子托住了他,并带着他一同前行。仿佛并不是他们进了伦敦城,而是伦敦城一下子弹了出来,把他们团团围在中间。不管是怎么一回事,现在他们置身于城市中心,并来到证券交易所,他们身边都是生意人,那些人忙前忙后,把钱塞进口袋中,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聊天,有时掏出表来看看时间,若有所思地把玩着了不起的金图章,诸如此类,都是斯克鲁奇见惯了的场景。

  精灵在一小群商人旁边停下脚步。斯克鲁奇看到精灵用手指着那群人,便凑上前去听他们的聊天内容。

  “不是,”一个下巴奇大无比的胖男人说,“我也了解得不太多。我只知道他死了。”

  “他什么时候死的?”另一个人问。

  “据我所知,是昨天晚上。”

  “啊呀,他究竟是怎么了?”第三个人问道,一边从一个很大的鼻烟盒里挖出一大块鼻烟,“我以为他永远不会死呢。”

  “只有上帝知道是怎么回事。”最初的那个男人说,然后打了一个哈欠。

  “他的财产会如何处置呢?”一位红脸绅士问道,他的鼻子尖上长着一个肉瘤,晃来晃去的就像雄火鸡下颚上的赘肉。

  “这我倒没听说,”下巴很大的那个男人说,又打了个哈欠,“可能留给他的公司吧。反正据我所知,他没把遗产留给我。”

  这番玩笑话引起了人们的哄堂大笑。

  “这场葬礼的花费多半会很便宜,”这个人继续说,“我认识的人里,根本就没人去参加这场葬礼。不如我们几个凑起来,去一趟如何?”

  “如果提供午餐的话,我不介意去参加,”鼻子上长肉瘤的先生说,“如果要我去,必须得管饭。”

  旁人笑了起来。

  “哎,我是你们当中最无所谓的人了,”第一个说话的那人说,“我从不戴黑手套,从不吃午餐。不过如果其他人打算去参加葬礼的话,那么算我一个。要是仔细想想,没准我还是他最亲近的朋友呢!以前,我们每次在街上碰到,都会停下脚步聊几句。再见,再见!”

  谈论者和听众们渐渐散开,混入其他聊天的人群中。斯克鲁奇认识这群人,于是望着精灵,期待听到一个解释。

  精灵飘荡在街上,手指着两个聊天的人。斯克鲁奇又开始听,琢磨着或许这场对话中藏着答案。

  斯克鲁奇对这两人也是极为熟悉。他们都是生意人,腰缠万贯、举足轻重。斯克鲁奇过去总是努力让自己在他们面前也不显得逊色——这是就生意角度而言,严格地就生意角度而言。

  “您好!”一个人说。

  “您好!”另一人回敬道。

  “瞧呀,”第一个人说,“老铁公鸡自己也轮到这一天了,是吧?”

  “我也听说了,”第二个人接话道,“天真冷,不是吗?”

  “圣诞节前后,原本就该是这种天气。我猜您不爱滑冰吧?”

  “不,不,还得操心其他事呢。再见!”

  双方再无一句闲言。这就是他们的会面,他们的对话,以及他们的告别。

  斯克鲁奇一开始有些纳闷,不明白精灵为何这么看重这些鸡毛蒜皮的对话,但他深信人们的对话里肯定大有文章,于是转而思索那究竟是什么。人们所谈论的跟雅各之死多半是没什么关系,因为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而这位精灵管的是“未来”。斯克鲁奇一时也想不到哪位与自己有关的人能够与这些谈话扯上关系。但是毫无疑问的一点是,不管他们是在谈论谁,都对斯克鲁奇今后洗心革面有着某种帮助,所以斯克鲁奇下决心要珍惜听到的每一个字、看到的每一件事,特别是在他自己的未来幻影出现时,要加以留心观察。斯克鲁奇觉得,未来的他的一举一动会提供线索,以帮助他解开眼下的种种谜团。

  斯克鲁奇环顾四周,寻找自己的身影,然而另一个人站在他常待的角落里。尽管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他常去那地方的时刻,但是从走廊拥过来的人群中并无他的影踪。不过,斯克鲁奇并未觉得太惊讶,因为他暗自下决心要痛改前非,心里不免以为未来的自己已经开启了一个新篇章。

  精灵周身漆黑,站在斯克鲁奇身边不发一言,只是伸出手。斯克鲁奇从思绪当中猛然惊觉,注意到精灵在他身旁摇了摇手,仿佛感觉到那双藏在幽暗处的眼睛正热切地盯着自己。斯克鲁奇不禁打了个寒战,觉得寒意逼人。

  他们离开了这片繁华景象,来到城市的昏暗街区。斯克鲁奇之前从未深入到过这片街区,但他还是认出了这里,知道这地方名声不佳。街道肮脏发臭、狭窄不堪;商店和民宅破败不已;人们衣不蔽体、醉酒邋遢、丑陋无比;巷子和拱道像污水坑一样,向粗鄙街道散发着臭气、呈现着污垢、展露着人生百般丑态;整个街区都散发着罪恶、淫秽和悲惨的气息。

  在这个声名狼藉的街区的深处,一间坡屋屋顶下面开了一家商店。这家商店门面凸出,低门矮户,收购些破铜废铁、旧衣破布、瓶瓶罐罐、骨头和油腻腻的下脚料。店里的地板上堆满了锈迹斑斑的钥匙、钉子、铁链、铰链、锉刀、磅秤、秤砣以及各种废铁。堆积成山的破布头难登大雅之堂,一团团脂肪已经腐败变质,许多骨头堆积得好像坟墓一般,其中滋生并隐藏了许多秘密,没人愿意去对这些秘密挖根究底。在一个旧砖块砌成的炭炉子旁边,一个年近七旬、头发花白的老无赖坐在收购来的物品中间。一根绳索上挂着一块由破布头杂乱拼接成的帘子,臭烘烘的,但好歹替他挡住了外面的寒气。他抽着烟斗,惬意地享受着宁静生活。

  斯克鲁奇和精灵来到这个人跟前时,刚好有一个女人提着一个大包裹溜进店里。几乎就在她进屋的时候,另一个女人也提着一个差不多大的包裹进了店里。一个穿着褪色黑衣服的男人紧随其后。后来的男人看清两个女人的面貌时大吃一惊,而两个女人认出他时也是吓了一跳。大家一时回不过神来,鸦雀无声,连那个抽着烟斗的老无赖也不例外。没过多久,那三个人一齐放声大笑。

  “打杂的女佣第一个到!”第一个进屋的女人嚷道,“洗衣的女工第二个到,办丧事的男人第三个到。瞧瞧呀,老乔,真是够巧的!就像我们三个事先商量好似的,同时到这儿来了!”

  “你们找不到比这儿更适合的碰面场所,”老乔说,把烟斗从嘴边拿开,“到客厅来吧!你早就对这儿熟门熟路的了,另外两位也不是头一遭来了。等一下,我先把店门关上。啊!这嘎吱嘎吱的声音多厉害啊!我相信,店里没有哪块废铁比这扇门的铰链还要锈得厉害了,也没有哪把老骨头比我还老的了。哈哈!我们都适合干自己这一行,配合得天衣无缝。到客厅来吧!到客厅来吧!”

  所谓客厅,就是破布帘子后面的一块地方。老人抄起地毯棍 [1] ,拨了拨壁炉中的火炭,拿烟斗柄把冒烟的灯芯拨弄得亮了一些(因为已经是夜晚了),然后把烟斗又含入口中。

  老人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刚才那个说话的女人把包裹丢在地板上,大大咧咧地坐到凳子上。她把两只胳膊交叉在膝盖上,凛然不惧地望着另外两人。

  “多巧啊!多巧啊,迪尔贝尔太太!”这个女人说,“人人都有权利照料好自己。他那个人一向是这样做的!”

  “这倒是真的,可不是嘛!”洗衣女工说,“在这一点上,没人赛过他。”

  “既然如此,就不要站在那里死盯着瞧,仿佛你害怕了似的,老姐们!谁会知道真相呢?我觉得,我们总不至于互相拆台揭发吧?”

  “不会的,当然不会了!”迪尔贝尔太太和那个男人一齐说,“我们但愿不会发生这种事。”

  “很好,就是这样!”女人嚷道,“这就够了。丢失了这么几样东西,谁会蒙受损失呢?我认为,对死人而言,谈不上受了什么损失。”

  “是啊,可不是嘛!”迪尔贝尔太太哈哈大笑。

  “如果他希望死后还留着这些物品,那个缺德的守财奴,”女人继续说道,“那他为什么不在活着的时候多点儿人情味儿?要是他生前多些人情味儿,那么当‘死亡’向他袭来时,就会有人在身边照顾他,他也就不至于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直到最后咽气了。”

  “这番话真是太有道理了,”迪尔贝尔太太说,“这是对他的审判。”

  “我希望审判再重一些就好了,”女人说,“你们可以放心,如果我能再多捞些东西,那他原本要受更重的审判呢!打开那个包裹吧,老乔,给我报个价。爽爽快快地报价!我不介意成为第一个,一点也不担心叫他们看见。我们心知肚明,我们来这里之前都各自捞了不少东西。这算不上什么罪过。打开包裹吧,乔。”

  但她那两位朋友侠肝义胆,绝不肯让她抢先。那个穿着褪色黑衣裳的男人率先突破防线,把他的包裹摆上前。东西算不上太多:一两个图章、一个铅笔盒、一副袖扣、一个不值钱的胸针,也就是这么几样东西。老乔给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检查、估价,用粉笔在墙上记录他开的价码,等到写完最后一笔后,把它们加成了一个总数。

  “这是你的总数,”乔说,“我绝不肯再多出一个子儿了,就算我因此要被丢到锅里煮也不行。下一个是谁?”

  下一个轮到迪尔贝尔太太。床单和毛巾、几件衣裳、两把老式银茶匙、一把夹方糖用的钳子,还有几双靴子。她的账目也以同样方式记录在墙上。

  “我总是给女士出价太高。这是我的弱点,我就是这么毁掉自己的,”老乔说,“这是你的数目。如果你还想再多要一个子儿,还公开说出这种要求,那我就要后悔自己太慷慨,反而要砍掉半个克朗。”

  “现在解开我的包裹吧,乔。”第一个女人说道。

  乔跪下来,以便更轻松地打开包裹,再解开很多、很多个结以后,终于拽出来一大捆黑乎乎的东西。

  “你管这个叫什么?”乔说,“床帏吗?”

  “嗯!”女人答道,抱着胳膊向前探出身子,大笑起来,“床帏!”

  “你该不会是说,你拆下了床帏还有铜环什么的?当时他还躺在床上呢!”乔说道。

  “是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女人答道,“有何不可?”

  “你天生就是块赚钱的料,”乔说,“你以后肯定会发大财的。”

  “乔,我敢向你保证,如果我只要伸出手就能捞到东西,那么我绝对不会为了一个那样的男人而住手,”女人冷冰冰地答道,“小心,别把油滴到毯子上。”

  “这是他的毯子吗?”乔问道。

  “不然还能是谁的?”女人说,“我敢说,他不会因为少盖这条毯子就着凉吧!”

  “但愿他不是得了传染病而死的。嗯?”老乔问道,停下手头的工作,抬眼看着女人。

  “你不用担心这个,”女人说,“我可没那么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如果他患了传染病,我才不会在他身边瞎耗呢。啊!你可以继续检查那件衬衫,但就算你盯得眼睛都痛了,也绝不会找到一个破洞或者磨损的地方。这是他最好的一件衣裳,真是高级货呢。要不是多亏我,他们还打算糟蹋了这件衬衫呢。”

  “他们要如何糟蹋它啊?”老乔问道。

  “当然是让他穿着这件衬衫下葬了,”女人哈哈笑着答道,“还真有人蠢到给他穿上了,但是我又把它剥了下来。如果白布用来埋死人还不够体面,那么白布用在其他任何场合也都不够体面了!白布包裹尸体还真是挺般配的。他本来就够丑陋的,包裹上白布也不会显得更丑一些。”

  斯克鲁奇听着这段对话,心里惊惧异常。借助老人的灯发出的昏黄光线,斯克鲁奇瞧见那几人围坐在战利品旁边,心里充满了对他们的厌憎和恶心,就算那几人是兜售尸体的恶魔,他也不会感到更厌恶些。

  “哈哈!”当老乔拿出一个装着银钱的法兰绒袋子,把他们几人的钱摆在地板上时,那个女人咧嘴大笑,“这就是结局,你们瞧呀!他活着的时候把所有人都吓得远远的,结果死后让我们大赚一笔!哈哈哈!”

  “精灵!”斯克鲁奇从头到脚都在颤抖,“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个不幸的男人恐怕就是我自己。我的人生就是这副光景。慈悲的上帝啊,这又是什么?”

  斯克鲁奇吓得瑟缩,因为场景又改变了,现在他几乎能触摸到一张床,一张光秃秃、没挂床帏的床。在床上,破旧的床单下面盖着什么东西,尽管那东西一言不发,但是却以一种可怕的语言宣告着自己的身份。

  屋子里一团漆黑,以至于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斯克鲁奇暗自急于弄清楚这究竟是个什么房间,于是四面打量。一束惨白的光线从外面射进来,笔直地照射在床上;床上躺着一个男人的尸体,他已经被洗劫一空,一无所有,无人值守在旁,无人哀哭守灵,无人服侍照料。

  斯克鲁奇朝精灵瞥了一眼。精灵的手不偏不倚地指向死者的头部。白布被漫不经心地盖在尸身上,只要稍微掀开一点,只要斯克鲁奇动动手指头,就能揭晓死者的真实身份。斯克鲁奇念及于此,心里晓得这样做简直轻而易举,真想付诸行动。然而,他没有勇气揭开白布,就像他没有勇气命令精灵离开一样。

  哦,冷冰冰、硬邦邦、可怕至极的死神啊,在这里搭起祭坛,又以恐怖作为点缀,因为你主宰恐怖,这正是你的领地!但是对那些受人爱戴、被人尊崇和敬重的人,你无法动他们的一根头发去完成你那可怕的目的,也无法让他们身上的任何特征变得令人厌恶。这并不是因为他的手很沉重,你一松手它就会往下掉;也不是因为他的心跳和脉搏都停住了。而是因为他的手是张开的,既慷慨又真实;他的心充满勇气,既温暖又柔和;他的脉搏也是如此。敲击吧,魅影,敲击吧!你会看见他的善行从伤口中跳跃出来,向全世界播撒不朽的生命!

  并没有人在斯克鲁奇的耳边念叨这些话,但是当他举目注视这张床时,却明明听到了这番话。斯克鲁奇暗忖道,如果那个人能够被唤醒,那人最记挂在心的会是什么呢?贪得无厌、不遗余力的讨价还价,没完没了的抠门儿计较?一点儿也不错,这些东西令他最后多富裕啊!

  他躺在空荡荡的漆黑的屋子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少,能够说出曾经受了他这样或那样的恩惠,为了他昔日的一句好心话,如今也要善意地回报他。一只猫在挠抓着大门,从壁炉石头下面传来老鼠的啃啮声。它们想在这间停放死人的屋子里得到什么呢?它们为什么如此焦躁不安、忙乱不停?对那个答案,斯克鲁奇连想都不敢想。

  “精灵!”斯克鲁奇说,“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离开这里后,我不会忘记学到的教训,相信我。我们离开吧!”

  然而,精灵仍然坚持用手指着死者的头部。

  “我明白您的意思,”斯克鲁奇说,“如果办得到的话,我一定会办的。但是我实在没有力量这么做,精灵。我没有力量。”

  精灵似乎再一次朝斯克鲁奇望了一眼。

  “如果这座城市里有任何人因这个男人的死而触动情肠的话,”斯克鲁奇非常痛苦地说道,“让我见见那个人吧!精灵,我恳求您!”

  精灵在斯克鲁奇面前张开黑袍,犹如张开翅膀一样,然后它收起了黑袍,变幻出了一个白天的室内场景,一位母亲和她的孩子们待在房间里。

  她正在等待什么人,一副焦急期盼的样子;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听到什么动静就赶紧去看;从窗户里往外张望;目光瞥向时钟;试图做点针线活,但实在定不下心来;就连孩子们嬉笑玩耍的声音都令她觉得难以忍受。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期盼已久的敲门声终于响起。她急匆匆地来到门边,迎接丈夫归来。那男子虽然还很年轻,却常常满脸疲惫,情绪低落。他此刻的表情颇有些异样:那是一副板起面孔却难掩欢喜的神色,他自己对此深感羞愧,因此正勉力压抑心中的欢喜。

  丈夫坐到餐桌前,饭菜已经在炉火边热好了。妻子在沉默了很久之后,轻声问丈夫有什么新消息,而他显得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是好消息,”她问道,“还是坏消息?”她觉得这样更容易回答一些。

  “坏消息。”他答道。

  “我们难逃破产的命运了?”

  “不是的。还有希望,卡罗琳。”

  “如果他肯宽限一些的话,”她惊奇地说,“就还有希望!如果真的发生这种奇迹,那就还不至于毫无希望。”

  “他不会再对我们宽限一些了,”丈夫说,“他死了。”

  从她的脸上能看出来,她是一个温柔和善、默默忍耐的人。然而她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却觉得好生感激,口中也说出了这样的话,结果慌忙双手捂住自己的口。下一刻,她祷告祈求被原谅,内心深感抱歉,但是她最初的反应却是发自内心的。

  “我昨晚跟你提到过一个半醉的妇人,当时我想要见他一面,恳求他准许我们宽限一个礼拜再还款,那个妇人就跟我说了几句话。当时我还以为他故意找借口不肯见我,不料那个妇人告诉我的都是真话。原来他那时候不仅病重,而且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们的债务会转移给哪位新债主呢?”

  “我不知道。不过到那个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凑够钱了。就算到时还没凑够要还的钱,除非我们的运气真是差到极点,否则新债主怎么也不可能像他那样冷酷无情吧!我们今天晚上可以放宽心睡觉了,卡罗琳!”

  是的,虽然他们尽量说得委婉一些,但是他们的心确实松快多了。孩子们跑过来,凑到一起听大人们讲些小孩子还难以明白的事情,结果孩子们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因为这个男人的死,这户人家变得更欢乐了!精灵唯一能展示给斯克鲁奇看的与此事有关的“情绪”,竟然是“快乐”的情绪。

  “让我看看对这个男人之死的哀怜心肠吧!”斯克鲁奇说,“否则我们刚刚离开的那个黑暗的屋子,对我而言就永远历历在目了,精灵。”

  精灵带着斯克鲁奇穿过几条熟悉的街道,斯克鲁奇一路上东张西望,希望看到未来自己的身影,但是无论在哪儿都看不见。他们走进了可怜的鲍勃·克拉特基特的家。斯克鲁奇已经来过这里,看见那个母亲与孩子们围坐在炉火前。

  安静。出奇的安静。一贯喧闹嬉笑的小朋友们,此刻都像雕塑一般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仰头看着彼得,彼得手里捧着一本书。母亲和女儿们都在做针线活。毫无疑问,大家都不发一言。

  “‘于是领过一个小孩子来,叫他站在门徒中间’ [2] 。”

  斯克鲁奇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句话?他没有在梦中听到过。当斯克鲁奇和精灵跨过门槛时,那个男孩一定大声念了出来。他为什么不继续往下念呢?

  母亲把针线活放到桌上,用手捂住了脸。

  “这颜色刺得我眼睛发疼。”她说。

  这颜色?啊,可怜的小蒂姆呀!

  “现在感觉好些了,”克拉特基特太太说,“蜡烛光令眼睛受不了啊。等你们的父亲回家后,我无论怎样都不会让他看见我眼睛难受的。快到他回家的时间了吧!”

  “已经过了那个时辰呢,”彼得答道,合上了手中的书。“但是我觉得他最近几个晚上走得比平时要慢些,母亲。”

  他们又沉默了下来。最后,母亲用坚定而愉悦的语气开了口,说话中间只颤抖了一次:

  “我知道他把——我知道他把小蒂姆扛在肩上走路时,可以健步如飞。”

  “据我所知也是如此,”彼得嚷道,“经常是这样。”

  “据我所知也是如此,”另一个孩子也嚷道。所有孩子都这么说。

  “再说小蒂姆很轻,很容易扛起来,”母亲继续说,专心干着手里的活儿,“他的父亲多么爱他啊!扛着他走路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你们的父亲在敲门了!”

  她匆匆赶过去迎接丈夫。小鲍勃戴着白羊毛围巾——可怜的人,他真需要它 [3] ——走进屋来。茶已经靠着壁炉温好了,大家都争着为他服务。两个小孩子爬上父亲的膝盖,一边一个贴住他的脸,仿佛在说:“别放在心上,父亲。不要伤心难过!”

  鲍勃与他们待在一起,心里欢乐起来,欢欢喜喜地与家人说着话。他瞧见了桌上的针线活,于是称赞太太和女儿们真是又勤快又麻利。他说,他们准能在礼拜天之前就完工呢!

  “礼拜天!你今天去过了,罗伯特?”妻子问道。

  “是的,亲爱的,”鲍勃答道,“你要是也能去就好了。看到那里一片绿意盎然,你心里会好受些的。不过,以后你会常常看到的。我答应他,以后礼拜天会走到那里去看他。我的孩子!”鲍勃哭了起来,“我的孩子啊!”

  他突然崩溃了,他实在是忍不住了。要是他与他的孩子关系疏远一些的话,那么此刻他就能忍住了。

  他离开房间,走上楼梯来到楼上的一间屋子,那个屋子里的灯火令人开心,室内还挂着圣诞节的饰物。紧挨着那个孩子身旁,放着一把椅子,能看出最近有人坐过这把椅子。可怜的鲍勃在椅子上坐下来,思索了一会儿,重新振作起来,然后亲吻了那个小脸蛋。他知道,事情已经发生,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终于收拾心情下了楼。

  他们一边烤火,一边聊天;女儿们和母亲仍在干活。鲍勃告诉他们,斯克鲁奇先生的外甥真是个大好人,虽然自己只见过对方一面。鲍勃说,那天他俩在街头遇见,那位先生见鲍勃有点儿——“只是有点儿情绪低落,你们懂的”,于是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谈起这个,”鲍勃说,“因为他实在是最善良的先生了,我就告诉了他。‘我由衷地感到难过,克拉特基特先生,’他说,‘也为您的好太太感到由衷的难过。’顺便说一句,我想不明白,他怎么知道那个的?”

  “知道什么啊,亲爱的?”

  “哎,就是你是一位好太太啊。”鲍勃说。

  “人人都知道呀!”彼得说。

  “说得不错,我的儿子!”鲍勃嚷道,“我盼望人人都知道。‘由衷的难过,’他说,‘为您的好太太。如果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无论是什么事,’他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张他的名片,‘我就住在这个地址。您只管来找我。’瞧啊,”鲍勃大声说,“并不是为了他或许能够帮到我们什么的缘故,而是他的好心肠,真叫人高兴啊。看上去就好像他认识我们的小蒂姆,所以能够理解我们的心情。”

  “我相信他是个好人。”克拉特基特太太说。

  “亲爱的,你会更加确信这一点,”鲍勃说,“如果你亲眼见过他,亲口跟他说过话。记住我的话吧,如果他能为彼得谋得一个更好的差事,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呢!”

  “听见了吗,彼得!”克拉特基特太太说。

  “到那时候,”一个女孩叫嚷着,“彼得就会谈个朋友,准备成家立业了。”

  “去你的!”彼得驳斥道,咧嘴笑起来。

  “将来有一天,”鲍勃说,“这事儿可说不准。亲爱的,离那个日子还有好久呢!不管我们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彼此告别,我相信大家都不会忘记可怜的小蒂姆,不会忘记我们当中的第一次分离。”

  “绝对不会,父亲!”孩子们都喊道。

  “我还知道,”鲍勃说,“我还知道,我亲爱的孩子们,我们会记得他是多么坚强忍耐、温柔和顺的孩子啊!尽管他还是那么的,那么的幼小。我们绝不会忘记小蒂姆,这样彼此之间就不会轻易发生争吵。”

  “绝对不会,父亲!”他们又一齐嚷起来。

  “我很高兴,”小鲍勃说,“我很高兴。”

  克拉特基特太太亲吻了他,女儿们亲吻了他,两个小点儿的孩子亲吻了他,彼得与他握了握手。小蒂姆的灵魂啊,你的孩子般的童真是来自上帝的!

  “精灵,”斯克鲁奇说,“我能察觉到,我们分离的时刻快到了。我晓得的,只是我不晓得会怎样分离。告诉我,我们看到的那个躺在床上的死人是谁?”

  “明日圣诞节之精灵”带着斯克鲁奇,像先前一样——不过斯克鲁齐觉得又到了另一个时间;事实上,最后几个幻象似乎并不是按时间顺序出现的,尽管它们都发生在未来——把他带到一个商人聚集的地方,但是并没让他看见自己。事实上,精灵没有稍事停留,而是一直往前走,仿佛要一直走到尽头才罢休,直到斯克鲁奇哀求它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这个院子,”斯克鲁奇说,“我们正在匆匆穿过的院子,我的办公室就在这里,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我看见那幢房子了。让我过去瞧一眼,我在今后的日子里是个什么样子。”

  精灵停下步子,用手指向另一个地方。

  “房子在这边,”斯克鲁奇叫喊道,“您为什么指向那边呢?”

  那根手指并无任何变化,依然执著地指着远处。

  斯克鲁奇快步来到办公室窗前,朝屋里看去。那仍是一间办公室,但并不属于他。家具换过了,坐在椅子上的人也不是他。精灵仍然像刚才那样指着远处。

  斯克鲁奇再次随着精灵往前行,心中猜测着自己究竟要去哪儿,以及为什么要去那里。他们一直走到一扇铁门前才停下来。在进入这扇门之前,斯克鲁奇停下脚步,四处张望了一下。

  一片教堂墓地。看来那个可怜的人就是埋在这里了,斯克鲁奇马上就能知晓他的名字了。这是个不得了的地方啊!四面都是房子;杂草肆无忌惮地疯长着,与其说生机盎然,倒不如说是弥漫着死亡气息;这里埋葬的死人太多,以至于野草铺天盖地;这地方胃口太好,以至于遍地肥沃。这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啊!

  精灵站在坟堆中间,用手指向一座坟墓。斯克鲁奇颤抖着朝那里走去。精灵依然是先前那副模样,但是斯克鲁奇害怕地觉得,自己从精灵那肃穆的样子中读到了一些新含义。

  “在我靠近您指的那座坟墓以前,”斯克鲁奇说,“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些是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的幻影,还是仅仅是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的幻影?”

  精灵仍旧向下指着自己身旁的那座坟墓。

  “人们所走的道路预示着今后的结局,如果一直这么走,就一定会走向那个结局,”斯克鲁奇说,“但是如果改变了所走的道路,那么结局也会发生改变。告诉我,您让我看到的东西也是这么回事吧!”

  精灵仍然像先前一样一动不动。

  斯克鲁奇蹑手蹑脚地朝坟墓走去,一边走一边瑟瑟发抖;顺着精灵手指所指的,他在这座无人在意的坟墓墓碑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埃比尼泽·斯克鲁奇。

  “我就是那个躺在床上的男人?”斯克鲁奇哭喊道,跪在地上。

  精灵的手指不再指向坟墓,转而指向斯克鲁奇,接着又指向坟墓。

  “不,精灵!哦,不,不!”

  精灵的手指依然指向坟墓。

  “精灵!”斯克鲁奇哭喊道,紧紧抓住它的袍子,“听我说!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我了。由于这段经历,我将不再是以前那个人了。如果我已经无可救药了,为什么还要让我看这些呢?”

  精灵的手第一次颤抖了一下。

  “好精灵啊,”斯克鲁奇继续说,跌坐在地上,“您的本性想要为我求情,想要可怜我。明确告诉我,我还能洗心革面,改变您让我看到的这些事吧!”

  那只仁慈的手颤抖着。

  “我会从心底里尊崇圣诞节,从岁首到年终一直坚持如此。我会永远记得‘昨日’、‘今日’和‘明日’的事。三位精灵将永远陪伴在我的心里。我不会忘记它们教给我的功课。哦,告诉我,我可以涂抹掉这块墓碑上的名字!”

  斯克鲁奇痛苦至极,抓住了精灵的手。精灵想要挣脱他,但是他极力恳求,绝不肯松开那只手。但是精灵的力量更大,终于迫得他退开了。

  斯克鲁奇合住双手,最后一次祈祷能够翻转自己的命运,接着他看见精灵的帽兜和衣袍开始变形。精灵逐渐缩小,瘫在地上,最后变幻成一根床柱。

  1. 译者注:楼梯上防止地毯滑落的棍子。

  2. 译者注:此处出自圣经《马可福音》,当门徒彼此争论天国里谁为大时,耶稣领过一个小孩子来,举例说要谦卑像小孩子、奉主名接待像这小孩子的,在天国里就是最大的。

  3. 译者注:“comforter”在英文中有“羊毛围巾”、“安慰者”双重含义。

  第五乐章 故事的结局

  是的!这正是他家里的床柱!这是他的床,这是他的房间。最棒的,也最叫人快乐的是,他今后要面对的“时间”是属于他自己的,还来得及亡羊补牢!

  “我会永远记得‘昨日’、‘今日’和‘明日’的事!”斯克鲁奇重复着这句话,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三位精灵将永远陪伴在我的心里。噢,雅各·马利!赞美上帝,赞美圣诞节!我跪在这里说出这句话,老马利,我跪在这里!”

  斯克鲁奇实在是太激动了,满面通红,心里充满了善良的念头,沙哑的嗓音根本难以表达此刻的心情。他先前与精灵冲突争执时,痛哭不已,此刻脸上都沾满泪水。

  “它们还没被拉扯下来,”斯克鲁奇喊道,叠起一块床帏夹在胳膊里,“它们还没被拉扯下来,铜环以及其他东西。它们还在这儿,我还在这儿,那一幕幕原本要发生之事的幻影仍有被驱散的可能。幻影会被驱散的。我知道一定会的!”

  斯克鲁奇的双手闲不下来,不停地摆弄衣服:一会儿把里子翻出来,一会儿把反面穿在外头,一会儿拉拉拽拽,一会儿胡乱摆放,总之尽情地折腾了个够。

  “我都不知道怎么样才好了!”斯克鲁奇嚷嚷道,一边大笑一边哭喊,把长筒袜缠绕在身上,活脱脱把自己弄成了拉奥孔 [1] 。“我像羽毛一样轻松,像天使一样欢乐,像学童一样愉快,像酒鬼一样陶醉。祝所有人圣诞快乐!祝全世界新年快乐!你们好呀!哈哈!嗨哟!”

  斯克鲁奇蹦蹦跳跳地来到客厅,站在那里呼呼直喘气。

  “就是这个平底锅,里面盛着粥!”斯克鲁奇又开始欢呼雀跃,围着壁炉蹦蹦跳跳,“就是这道门,雅各·马利的鬼魂从这道门进来!就是在这个角落,‘今日圣诞节之精灵’坐在这里!就是这扇窗户,我望出去瞧见了到处游荡的鬼魂!这样就对了,一切都是真的,确实发生过。哈哈哈!”

  确实,对一个很多年未曾开口笑的人来说,他这一笑简直一发不可收拾,灿烂壮阔至极。他的笑声,还会催生出一串串更绵长的开怀大笑呢。

  “我不知道今天是这个月的几号!”斯克鲁奇说,“我不知道我跟精灵们待了多长时间。我什么也不清楚呀!我简直就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没关系。我不介意。我宁愿当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你们好呀!哈哈!嗨哟!”

  正当斯克鲁奇万分激动之际,教堂钟声敲响了,他这辈子还没听过这么洪亮有力的钟声呢!当当,叮咚,咣咣!咣咣,叮咚,当当!哦,荣耀啊!荣耀!

  斯克鲁奇跑到窗边,打开窗户,向街上探出头去。没有浓雾笼罩,没有轻雾弥漫;天清气爽、阳光明媚、普世欢腾、激动人心、天寒地冻;天寒地冻,催人翩翩起舞,好叫血液也沸腾起来;金灿灿的阳光啊!犹如天堂的天空啊!清新甜美的空气啊!喜气洋洋的钟声啊!哦,荣耀啊!荣耀!

  “今天是什么日子?”斯克鲁奇叫住街上一个穿着节日盛装 [2] 的男孩子,那孩子兴许是闲逛走近打量他是怎么回事的。

  “啊?”男孩子摸不着头脑,不确定他是什么意思。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亲爱的小伙子?”斯克鲁奇问道。

  “今天!”男孩子说,“哈哈,今天是圣诞节啊!”

  “今天是圣诞节!”斯克鲁奇自言自语道,“我没错过圣诞节。精灵们全是在同一个晚上来的。它们真是无所不能。没错,当然如此!当然如此!你好,我亲爱的小伙子!”

  “你好!”男孩子回敬他。

  “再隔一条街的街角,有个卖鸡鸭的店,你认识不?”斯克鲁奇问道。

  “我应该是认识的。”男孩子答道。

  “真是个聪明的男孩!”斯克鲁奇说,“一个了不起的男孩!你知不知道挂在店里的那只特级火鸡卖出去了没有?不是小号的特级火鸡,而是那只大号的?”

  “什么,个头跟我一般大的那一只?”男孩问道。

  “真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孩!”斯克鲁奇说,“跟你聊天真是太愉快了。是的,我的小伙子!”

  “还挂在店里呢。”男孩答道。

  “当真?”斯克鲁奇说,“去把它买下来。”

  “开玩笑吧!”男孩惊呼道。

  “不,不,”斯克鲁奇说,“我是认真的。你去把它买下来,告诉他们送货到这里,然后我会给他们具体投递地址。你跟店员一块儿回我这里来,我会给你一先令。如果你们能在五分钟之内回来,我就奖励你半克朗!”

  男孩像一枚子弹那样飞也似的跑掉了。要想让子弹赶上他的一半速度,射击员的手必须稳稳扣住扳机,一点不能抖动才行呢!

  “我要把火鸡送到鲍勃·克拉特基特家里!”斯克鲁奇喃喃自语,搓着手发出欢笑声,“不要让他知道是谁送去的火鸡。这只火鸡赶上两个小蒂姆的体格了!把它送去鲍勃家,就连乔·米勒 [3] 也没开过这样的玩笑呀!”

  斯克鲁奇的手有些颤抖,但他还是写下了地址,然后走下楼梯去开大门,准备一会儿把地址交给鸡鸭店的送货员。他站在那里等待时,注意到了大门上的门环。

  “有生之年,我都会喜欢它!”斯克鲁奇一边说,一边轻轻拍打着门环:“我以前几乎都没注意过它。它脸上的表情多么诚实啊!真是个绝妙的门环!火鸡送来了。你好!哈哈!你好啊!圣诞快乐!”

  这只火鸡可真够瞧的!它以前肯定胖得根本站不起来。它要是站立着,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会害得两条腿像火漆棒那样折断的。

  “哇,你根本没法扛着这家伙去卡姆登镇,”斯克鲁奇说,“还是坐马车去吧。”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笑呵呵,付火鸡钱的时候笑呵呵,付马车钱的时候笑呵呵,付给男孩报酬的时候笑呵呵,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来,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剃须可不是一项简单的任务,因为他的手还是颤抖得厉害;就算你不手舞足蹈,剃须时还是要集中注意力才行。不过,就算他不小心割掉了自己的鼻尖,他也会贴上一块橡皮膏,仍旧感到心满意足。

  斯克鲁奇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终于出门走到大街上。这时,街上已经人头攒动,正如“今日圣诞节之精灵”展示给他看的那样。他双手反剪在背后,一边走,一边对街上的人报以微笑。总之,他看上去快乐得不得了,三四个心情不错的路人对他说:“早上好,先生!祝您圣诞快乐!”斯克鲁奇后来常常说起,在他听过的各种令人愉快的声音中,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让他觉得悦耳动听了。

  没走出多远,斯克鲁奇就看见迎面走来一位大块头绅士,正是前一天造访过他账房的那位先生,当时那人进门问:“这里是斯克鲁奇和马利商行吧?”一想到这位老先生遇见他后会用什么眼光看待他,斯克鲁奇就觉得心头一阵剧痛。但是,斯克鲁奇知道自己今后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于是迈出了步子。

  “我亲爱的先生,”斯克鲁奇加快脚步,握住了老先生的双手,“您好!我盼望您昨天大有收获。您真是太好了。祝您圣诞快乐,先生!”

  “斯克鲁奇先生?”

  “是的,”斯克鲁奇说,“斯克鲁奇正是在下,恐怕这个名字给您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请允许我寻求您的原谅。您能否容许我——”斯克鲁奇在对方耳边悄声低语了几句。

  “上帝保佑!”那位绅士叫喊出来,仿佛要透不过气来,“我亲爱的斯克鲁奇先生,您是认真的吗?”

  “请您答应我,”斯克鲁奇说:“一个子儿也不能少。放心吧,其中一大笔钱算是弥补我以前的亏欠。您能帮我做这件事吗?”

  “我亲爱的先生,”对方与斯克鲁奇握手,“我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如此慷慨——”

  “请什么都不要说,”斯克鲁奇说,“请您来看望我。您会来看望我吗?”

  “我会的!”老先生嚷道。看得出来,他真心实意打算那么做。

  “谢谢您!”斯克鲁奇说,“我由衷地感谢您!我要谢您很多很多遍。上帝保佑您!”

  斯克鲁奇去了教堂,在街头漫步,望着急匆匆的人们来来去去,轻轻拍着孩子们的头,询问乞丐的状况,欣赏着别人家的厨房和窗户……他发现,一切都令他感到快乐。他以前连做梦都没想过散步——或者任何事——能够带给他如此的欢乐。到了下午,他迈步朝外甥的家走去。

  斯克鲁奇在那道门前来回走了十多次,老是缺乏勇气上前敲门。但是他最终往前迈了一步,敲响了门。

  “你的主人在家吗,亲爱的?”斯克鲁奇对一个女孩说。可爱的女孩子!相当可爱。

  “在家,先生。”

  “他在哪儿,亲爱的?”斯克鲁奇问。

  “他在餐厅里,与女主人在一起,先生。请允许我带您上楼去。”

  “谢谢。他认识我,”斯克鲁奇说着,他的手已经碰到餐厅门的把手,“亲爱的,我要进去了。”

  斯克鲁奇轻轻转动门把手,探头朝屋里张望。那两人正在盯着餐桌瞧(上面摆满了一盘盘美食),因为年轻的家庭主妇对这种事情总是格外紧张,务必要让一切都不出岔子。

  “弗雷德!”斯克鲁奇叫了一声。

  我的天啊,他的外甥媳妇吓了一大跳!此刻,斯克鲁奇已经忘记了坐在屋子一角、把脚搁在脚凳上的外甥媳妇,否则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贸然行事的。

  “上帝保佑!”弗雷德喊起来,“这是谁啊?”

  “是我啊,你的舅舅斯克鲁奇。我来享用晚餐了。你能让我进屋吗,弗雷德?”

  让他进屋?弗雷德一个劲儿跟斯克鲁奇舅舅握手,险些都要把舅舅的手给卸下来了!不到五分钟,斯克鲁奇就已经放松得跟在家一样了,一切都热情得不能再热情了。他的外甥媳妇看起来也是一样。托佩尔来了,也是同样欢快。那个胖姑娘来了,也是一样热情洋溢。大家都来了,都是一样热诚亲切。了不起的聚会,了不起的游戏,了不起的团结一心,了不起的幸福!

  第二天早晨,斯克鲁奇早早地出现在办公室。哦,他到得可真早。他巴不得自己是头一个到办公室的人,然后把姗姗来迟的鲍勃·克拉特基特抓个正着!他心里全都盘算好了。

  斯克鲁奇做到了,是的,他做到了!钟声敲响了九点钟。鲍勃还没出现。九点一刻。鲍勃还是没出现。鲍勃迟到了整整十八分钟半。斯克鲁奇坐在房间里,大门敞开着,这样他就能看见鲍勃走进那间小屋子了。

  鲍勃摘下帽子,又摘下白羊毛围巾,然后打开那间屋子的门。片刻工夫,鲍勃已经坐在凳子上,开始奋笔疾书,仿佛他要追赶上九点钟似的。

  “你好呀!”斯克鲁奇咆哮道,尽可能地伪装成他以前的语气,“你今天这个时候过来是什么意思?”

  “我感到非常抱歉,先生,”鲍勃说,“我迟到了。”

  “是吗?”斯克鲁奇说:“是的,我想你说得对。请到这边来。”

  “一年中就这么一次,先生,”鲍勃央求道,从小屋子里走出来,“我不会再犯了。我昨天晚上喝多了,先生。”

  “我要对你说,我的朋友,”斯克鲁奇说,“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事情了。因此,”他继续说道,一边从凳子上跳起来,在鲍勃的马甲上捣了一拳,弄得鲍勃往后退了几步又回到了那间小屋子里,“因此,我准备给你涨薪水!”

  鲍勃浑身颤抖,靠得离尺子近了一些。他瞬间闪过一个念头,想抄起尺子把斯克鲁奇打晕,抱住斯克鲁奇,然后嚷嚷着叫院子里的人们快带着约束衣 [4] 来帮忙。

  “圣诞快乐,鲍勃!”斯克鲁奇的语气真挚热情,绝无虚伪,他拍了拍鲍勃的后背:“鲍勃,亲爱的伙计,我以前这么多年都没对你说过圣诞快乐,如今要大大地祝福你圣诞快乐!我会给你涨薪水,并且要帮助你解决家庭的种种难处。我们今天下午一边畅饮热腾腾的果子酒,一边商议这些事吧,鲍勃!现在先抛开其他事,先去生起火,再去买一筐煤,鲍勃·克拉特基特!”

  斯克鲁奇做得比他说的还要好。他统统做到了,比当初承诺的做得还要多。小蒂姆没有死,对这个孩子来说,斯克鲁奇犹如他的第二位父亲。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斯克鲁奇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好朋友、好东家、好心人;在这个古老世界的任何一座古老的城市、小镇或自治市里,像他这样的人物都不多见。有的人笑话他的变化,但是他随便别人怎么笑话,对那些话充耳不闻;因为他心里明白得很,世界上的事情发生时,刚开始总会被一些人笑话,这些人不过是盲目地发表意见而已;别人咧嘴笑到眼睛旁边起了皱纹,斯克鲁奇权当他们患了某种令人变丑的疾病罢了。斯克鲁奇自己的内心充满欢笑:这对他而言就足够了。

  斯克鲁奇再也没有遇见精灵,在后来的岁月中一直坚持“完全戒酒原则” [5] 。人们常说,要是世界上有谁懂得如何过好圣诞节的话,那么非斯克鲁奇莫属。但愿别人谈论起我们时,谈论起我们每个人时,都能这样描述!正如小蒂姆说过的:“愿上帝保佑我们每个人!”

  1. 译者注:希腊传说里,拉奥孔是特洛伊城的祭司,因警告特洛伊人不要把暗藏希腊将士的木马引入城中,破坏了希腊的保护神雅典娜想要毁灭特洛伊城的计划,于是,雅典娜从海中调来两条巨蟒把拉奥孔和他两个儿子活活缠死。

  2. 译者注:西方人有星期日去教堂做礼拜的习惯,再穷的人都会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于是,“礼拜天穿的衣服”就成了“最好的衣服”、“节日盛装”的代名词。

  3. 译者注:乔·米勒是18世纪英国喜剧演员。

  4. 译者注:约束衣用来束缚疯人或暴戾囚犯。

  5. 译者注:作者在此处用双关语开了一个玩笑,在英语中“精灵”(spirits)与“烈酒”(spirits)为同一个词,作者用“戒酒”来形容斯克鲁奇后来再也没见过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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