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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

  一条西柏林的街道,放在别处,也就是一条很普通的街道。可就在这条街道的拐弯处,一棵椴树开满了花,亭亭如盖的树下,我被浓烈的花香包围。夜色中大团大团的云雾升腾起来,终于最后一个星光闪烁的空洞被云雾吞没了,风低低吹过没有行人的街道,像一个瞎眼的幽灵,拉起衣袖遮住它的脸面。黑咕隆咚的夜色中,悬在一家理发店铁皮百叶窗上方的招牌——一个镀金的脸盆——被风吹得像个钟摆一般摇晃起来。

  我回到家,发现风在家里等着我——它刮得格子窗呼呼响,我关上身后的门,它又立刻不见了踪影。屋外窗下是个深深的庭院,如果在白天,太阳照亮的晾衣绳上挂着的衬衫在丁香树丛中隐约可见。院外时不时传来声音:收旧货的人或者收空瓶子的人忧郁地吆喝,有时候会传来小提琴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有一次,一个肥胖的金发女郎占据了院子正中央,引吭高歌,唱得动听极了,引得各家女佣伸长光溜溜的脖子,身子探出窗外观瞧。她唱完后,片刻间静得出奇,只听见我的房东,一位自暴自弃的寡妇,在门廊里吸着鼻子抽抽搭搭地哭。

  院子里现在一片昏黑,非常沉闷。但闯进院子的风如瞎子般到处乱撞,溜进了院子深处,又开始往上面刮,这时它突然恢复了视力,往上猛冲,冲向对面的一堵黑墙。墙上琥珀色的小孔中隐约可见人影晃动,胳膊和头开始忙乱起来,只见被风刮开的窗户又被拉了回来,窗框发出低沉的吱吱声,然后牢牢地锁好了。各屋的灯熄了,接下来沉闷的声音轰然响起。原来是远处的雷声,正在来回移动,声音响彻昏暗的紫色夜空。接着又是一片宁静,就像那个女乞丐唱罢歌后双手抱胸时四周短暂的宁静一样。

  在这片宁静之中,我睡着了,梦见的全是你。白天的快乐使我太累,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快乐。

  我醒来了,因为夜突然被震成了碎片。一道凶猛的白光划过了天空,宛如一个巨轮的辐条飞快地闪过。一个接一个的霹雳震碎了天空。大雨铺天盖地哗哗而下。

  这蓝幽幽的震颤,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凉意,令我陶醉。我走到湿漉漉的窗架前,呼吸着一尘不染的空气,心里像玻璃一样透亮。

  先知的马车(1)穿过浓云隆隆奔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疯狂的光,穿透视野的光,照亮了夜的世界,照亮了屋顶上的铁皮斜坡,照亮了摇曳的丁香花丛。雷神,一个白发巨人,腮下一把愤怒的胡须,被风吹得飘过了肩膀。他身着一件闪亮的长袍,袍褶飞舞,身躯后倾,立在烈焰腾腾的战车上,双臂紧紧挽住两匹巨大的驾车战马。那马通身黑玉一般,马鬃就像飞动的紫色火焰。它们挣脱了驾车人的控制,嘴里口沫飞溅,战车倾斜了。先知赶忙勒紧缰绳,却无济于事。他的脸因疾驶和紧张而扭曲,狂风吹得他的袍襟向后飘去,露出了强壮的膝盖。两匹战马抖动火一般的鬃毛,越发猛烈地向前,沿着乌云冲下来。接着只听马蹄如雷,它们冲过了亮闪闪的屋顶。战车颠簸着,以利亚身子一晃,战马因触到凡间的金属而发了疯,又向天空冲去。先知被抛出了车外。一只车轮掉了。我从窗口看到车轮巨大的火环顺着屋顶滚了下来,滚到了屋檐边,跌落在黑暗中。战马拖着翻倒的战车,已经飞奔在最高处的乌云中了。隆隆声消失了,惊雷闪电也消失在黑沉沉的深渊里。

  落在屋顶上的雷神沉重地站了起来。他的鞋开始打滑,一只脚踩坏了一扇天窗。他哼了一声,一抡胳膊,紧紧地抓住一根烟囱。他缓缓转过眉头紧皱的脸,原来他看到了什么东西——可能是从战车金轴上掉下的那个车轮。然后他朝上看看,捋了捋乱蓬蓬的胡须,生气地摇摇头——也许这样的事情并非头一次发生——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脚稍微有点瘸。

  我极其激动,赶快离开窗口,匆匆披上衣服,顺着陡陡的楼梯跑下去,跑进了院子。雷雨已经过去,但空气中仍然飘荡着一丝雨意。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渐渐映白了整个天空。

  从高处往下看,院子里似乎黑得密密实实,其实那只是快要散去的渺渺雾气。草地沾着湿气,颜色显得昏暗,正中央站着一个弯腰弓背的瘦老头,穿着湿透了的长袍,一边嘟嘟囔囔,一边东张西望。一见我,他生气地眨眨眼,说:“是你,以利沙(2)?”

  我欠欠身。先知咂咂舌头,挠挠他棕色的秃脑门。

  “掉了个轮子。你帮我找找,好吗?”

  这时雨已经彻底停了。屋顶上方聚起了大块大块的云,颜色如火焰一般。树丛、围篱、闪着微光的狗窝,都漂浮在我们周围昏昏沉沉的蓝雾中。我俩在各个角落搜寻了好久。老头儿一个劲地咕哝,撩起沉甸甸的袍襟,拖着他的圆头凉鞋噼里啪啦蹚过一个个小水坑,鼻尖上挂着一颗晶莹的水珠。我推开一株低矮的丁香树,在一堆垃圾上,发现一个窄边铁轮躺在玻璃碴儿中间,这东西想必是婴儿车上的小轱辘。只听见老头儿在我耳朵上方长舒一口热气,匆匆忙忙,甚至有点粗鲁地将我推到一边,一把抓起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环。他高兴地眨眨眼,说道:“原来它滚到这儿了。”

  说罢他盯住我,白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好像想起了什么,用命令一般的声音说:“转过身去,以利沙。”

  我照做了,甚至闭上了眼睛。我闭眼站了一分钟左右,就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

  庭院空空,只有那条粗毛老狗戴着灰白的嘴套从狗窝里伸出头来,像个人一样,瞪着淡褐色的眼睛朝上张望。我也抬头张望,只见以利亚已经攀上屋顶,那个铁环在他背上微微闪亮。黑烟囱上方一朵蜷缩的玫瑰色云彩变得越来越大,像座橙色的山,它后面又涌起了第二朵,第三朵。老狗惊得不敢叫,我和它一起观瞧,只见先知爬上了屋脊,然后稳稳地、不慌不忙地迈上云彩,继续向上攀登,每走一步,沉重的脚下就冒出大团的火焰……

  太阳照在他的车轮上,车轮一下子变得巨大,金光闪闪。这时以利亚本人似乎裹在烈焰之中,渐渐和登上天堂的云彩融合在一起。只见他驾着云越走越高,最后消失在天上一道金光灿烂的峡谷中。

  这时那条衰老的狗才发出清晨第一声嘶哑的吠叫。一个落满雨水的小水坑里,亮闪闪的水面荡起涟漪。微风轻轻吹动阳台上的天竺葵。两三扇窗户睡醒了。我穿着湿透了的卧室拖鞋和旧睡衣就跑到街上,追赶还没睡醒的第一辆电车。我拉住睡衣的下摆,不让它飘起来,边跑边笑。我想象着片刻之间我就会跑到你家,开始告诉你夜里发生的空中事故,那位脾气古怪的老先知掉进了我的庭院。

  * * *

  (1) 传说打雷是先知以利亚乘着风火轮马车从天空驶过。

  (2) Elisha,以利亚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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