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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房

  勒莱布尔先生和太太同岁。可是先生显得更年轻些,虽说他身体比太太孱弱。他们住在南特[2]附近一座美丽的乡间住宅里,这是他们卖鲁昂花布发迹以后购置的产业。

  房屋周围是一座赏心悦目的花园,花园里有饲养家禽的场地,中国式的亭子,在这片产业的尽头还有个小花房。勒莱布尔先生是个矮个子,圆墩墩的,性格开朗,一望可知是个乐天知命、善于享受生活的小店主。他的妻子却精瘦,好胜心强,总像是壮志未酬,不过这并没有破坏丈夫的和睦。她染头发,有时读读小说,尽管她装作不屑于读这一类作品,它们却能向她脑子里灌输许多幻想。有人说她是个情种,虽然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事情可以证实这种说法。不过她的丈夫有时候说:“我的妻子,她可是个热情奔放的女人!”他讲这话的神气似乎确有所指,不免引起人们的揣测。

  最近几年,她总是跟勒莱布尔先生找碴儿,动不动就发火,狠声恶气的,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在折磨着她。两人之间就这样产生了嫌隙。他们几乎很少交谈。这位名叫帕尔米尔的太太,不断地无事生非,用刺耳的恭维、伤人的影射和尖刻的言语,劈头盖脸地数落这位名叫居斯塔夫的先生。

  他对此逆来顺受,虽然有些厌烦,但是依然乐呵呵的;他生就一副根深蒂固的心满意足的好脾气,对这类自家人的麻烦事儿总能泰然处之。不过他也在寻思:究竟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他妻子的脾气变得如此乖戾?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她动不动就发火的背后有什么隐蔽的原因,只是很难探明究竟,几次尝试都白费力气。

  他经常问她:“喂,我的好太太,告诉我,你对我有什么意见?我感到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总是这样回答:“我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再说,如果我有什么不满意的事情,也该由你来猜。我可不喜欢对什么也不开窍的男人,这些男人有气无力,软弱无能,做一点小事都得人家帮忙才行。”

  他泄气了,于是喃喃地说:“我就知道,你什么也不肯说。”

  他带着依然待解的谜走开了。夜晚对他来说尤其难熬;因为他们俩像普通的和睦人家一样,是同睡一张床的。所有欺侮人的手段,她都对他使出来了。她总是选择他们并肩躺下的时候对他进行最激烈的冷嘲热讽。她主要责怪他越来越胖:“你把地儿全占了,你真是太胖了。你后背出的汗沾在我身上,就像化了的猪油一样。你难道以为这样我舒服吗!”

  她经常随便找个借口,就逼他再爬起来,支使他到楼下去拿一份她忘记的报纸,或是一瓶他怎么也找不到的橘花香水,因为她把它藏了起来。她还用凶恶而又挖苦的语气大声呵斥:“你总该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吧,傻胖子!”当他在这所沉睡的房子里奔波了一个小时,两手空空地回到楼上时,她对他的全部感谢就是对他说一句:“好了,再躺下吧,这样可以给你减减肥,你都快变成块软塌塌的海绵了!”

  她爱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叫醒他,声称她胃痉挛,痛得厉害,要他用法兰绒蘸了科隆香水替她揉肚皮。他见她有病很焦急,尽心尽力为她治病;他又建议去唤醒他们的女佣塞莱丝特。这时她更是火冒三丈,吼道:“瞧你有多蠢,你这个大笨蛋!好了,过去了,我不痛了,你再睡吧,大废物!”

  他问:“你真的不痛了吗?”

  她口气生硬地冲他说:“是的,别说话了,让我睡吧,别再让我心烦了。你什么事也干不了,连替女人按摩都不会。”

  他灰心丧气:“可是……亲爱的……”

  她怒不可遏:“没有什么‘可是’……够了,行不行?让我清静些吧,现在……”

  接着她就转过身去,把脸冲着墙。

  一天夜里,她猛烈地摇撼他,吓得他一骨碌坐了起来,动作之迅速是他平时从来没有过的。

  他迷迷糊糊地问:“怎么啦?……什么事?”

  她抓住他的胳膊,掐得他叫出声来。她凑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听见屋子里有声音。”

  他对勒莱布尔太太的频繁的警报已经习以为常,所以并没有过分紧张,而是从容地问道:“什么声音,亲爱的?”

  她却吓得心惊胆战,浑身哆嗦,回答说:“声音……就是声音嘛……脚步声……有人。”

  他还是不大相信:“有人?你认为有人?不会的,你大概搞错了。再说,你想会有谁呢?”

  她依然哆嗦着说:“谁?……谁?……当然是小偷啦,笨蛋!”

  他又慢慢地钻进被窝,说:“不会的,亲爱的,什么人也没有,你大概做梦了。”

  听他这么说,她简直气坏了,掀掉被子,跳下床:“你真是胆小又无能!不管怎么说,我可不愿因为你贪生怕死而让人杀了。”

  她抄起壁炉边的一把火钳,立在插着门闩的门后,摆出一副战斗的姿态。

  受到妻子勇敢榜样的激励,也许自觉有些羞愧,他也不情愿地起身下床,连睡帽也没有脱掉,就拿着一把铲子站在妻子对面。他们在万籁无声的沉寂中等待了二十分钟。没有任何响声扰乱屋中的宁静。于是,仍然怒形于色的太太又上了床,并且声言:“我还是肯定刚才确实有个人。”

  为了避免争吵,第二天整个白天他对这场无谓的惊慌只字未提。

  可是到了夜里,勒莱布尔太太比头天夜里更使劲地推醒了她的丈夫,呼吸急促地结巴着说:

  “居斯塔夫,居斯塔夫,刚有人打开了花园的门。”

  妻子三番五次的折腾让他惊讶,他认为她一定得了梦游症,他正想去用力摇醒这个危险的梦游者,忽然他好像确实听到屋外的墙边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从床上爬起来,跑到窗口,他看见,是的,他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正急急忙忙穿过花园里的一条小路。

  他差点儿昏倒,喃喃地说:“有人!”他随即恢复了理智,振作起来,就像一个业主眼见自己的产业遭人侵犯一样,愤怒填膺,说:“你等,你等等,你马上就会看我怎么收拾他。”

  他冲向书桌,打开抽屉,取出一把手枪,就奔向楼梯。

  他妻子被弄得昏头昏脑,叫喊着追了出去:“居斯塔夫,居斯塔夫,别扔下我,别把我一个人留下,居斯塔夫!居斯塔夫!”

  可是他不听她的;他已经跑到花园门口。

  她只好赶快回到楼上,把门户紧闭,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她等了五分钟,十分钟,一刻钟。她恐惧极了。那些盗贼大概把他杀了,他们抓住他,把他捆绑起来,勒死了。她宁愿听到六声枪响,好知道他还在战斗,还在自卫。可是眼下这片深沉的寂静,这片令人毛骨悚然的乡村的寂静,让她心慌意乱。

  她拉铃传唤塞莱丝特;塞莱丝特既没有来,也没有回答。她又拉一次铃,这时她已经浑身瘫软,几乎要失去知觉了。整幢房子还是没有一点儿声响。

  她把发烫的额头贴在玻璃窗上,试图望穿外面的黑夜。除了灰蒙蒙的道路的轮廓和两旁黑魆魆的大树影子,她什么也看不见。

  半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她丈夫离开已经有四十五分钟了。也许她再也见不到他了!是的!她肯定再也见不到他了!于是她跪在地上啜泣起来。

  这时有人轻轻敲了两下卧室门。她吓得一下子跳了起来。只听见勒莱布尔呼唤她:“开门吧,帕尔米尔,是我。”她冲过去,开了门,两手掐腰,站在他面前,眼里满含泪水:“你去哪儿了?你这个混账东西。啊,你就这样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把我吓死了。啊!你根本不关心我,就像没有我这个人一样……”

  他关上门;他笑呀,笑得像疯了似的,笑得嘴直咧到耳根,两手捧着肚子,眼里流出了泪水。

  勒莱布尔太太大惑不解,反而不吭声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原来是……是……塞莱丝特,她在花房里跟人……跟人……幽会……要是你知道我……我……看见了什么……”

  她脸色煞白,气得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什么……你说什么?……塞莱丝特?……在咱家里……在我的……我的……我的房子里……在我的……我的……花房里。而你却没有把那个同谋的男人杀了!你有一把手枪,居然没把他杀了……在我的家里……在我的家里……”

  她再也支持不住,坐了下来。

  他却像舞蹈演员似的跃起做了个击脚跳,还打了几个响指,舌头也嗒嗒咂响了几下:“要是你知道……要是你知道……”

  说着,他猛地搂过她来狂吻。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气得声嘶力竭地说:“我再也不能让这个姑娘在我家里呆下去了,一天也不行,你听到了吗?一天也不行……一个小时也不行。等她回来,我们就把她赶出去……”

  勒莱布尔先生这时拦腰搂抱住妻子,只是一个劲地吻她的脖子,而且像从前一样,吻得啧啧有声。她惊讶得发了呆,又不吭声了。而他呢,却抱着她向床边慢慢拖去……

  早上九点半钟光景,塞莱丝特迟迟未见两个主人,十分惊奇,因为他们总是一大早就起床的。她走去轻轻敲他们的房门。

  他们还并肩躺在床上,兴高采烈地聊天。她更加诧异了,问:“太太,牛奶咖啡准备好了。”

  勒莱布尔太太声音十分温和地说:“送到这儿来,姑娘,我们有点儿累,我们昨天夜里睡得很不好。”

  女佣刚走出去,勒莱布尔先生又开始笑个不停,他一面胳肢妻子,一面一迭连声地说:“哦,要是你早知道!”她握住他的两只手,对他说:“喂,安静些吧,亲爱的,如果你再这样笑下去,你会笑出病来的。”

  说罢,她温柔地吻了吻他的眼睛。

  勒莱布尔太太不再像以前那样尖酸刻薄了。有时,在月朗风清的夜晚,这对夫妇沿着大树和花坛,蹑手蹑脚地一直走到花园尽头的小花房。他们彼此紧紧依偎着,久久地蹲在玻璃棚边向里张望,仿佛在欣赏里面发生的某种奇特而又饶有兴味的事情。

  他们给塞莱丝特涨了工资。

  勒莱布尔先生也瘦了下来。

  * * *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六月二十六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

  [2] 南特:法国西部大西洋岸卢瓦尔省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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