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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菲娅

  我住在某县的时候,常有机会到杜博沃村的菜园,在守园人那儿做客,他名叫萨瓦·斯图卡奇,或者简单点,叫萨夫卡。那些菜园是我在所谓“专诚”钓鱼的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每逢那种时候,我一走出家门就不知道何日何时才会回来,总是把各种钓鱼工具统统带在身边,一样也不少,还随身准备下干粮。认真说来,使我发生兴趣的与其说是钓鱼,还不如说是那种逍遥自在的游逛、不定时的进餐、同萨夫卡的闲谈、在宁静的夏夜里的久坐。萨夫卡是个小伙子,年纪二十五岁上下,身材魁梧,相貌漂亮,结实得像是打火石。大家都称道他是个通情达理、头脑清醒的人,他能读会写,很少喝酒,然而讲到做一个工人,这个年轻强壮的人却连一个铜钱也不值。在他那粗绳般结实的筋肉里,有一种沉重而无法克制的怠惰跟他强大的体力同时并存。他在村子里住着,像大家一样有自己的小木房,分到一块份地,可是他不耕田,不播种,任什么手艺也不学。他的老母亲沿街乞讨,他自己却像天上的鸟那样生活:早晨还不知道中午吃什么。这倒不是说他缺乏意志、精力或者对他母亲的怜悯,而不过是他没有劳动的兴致,也感觉不到劳动的益处罢了……他周身散发出逍遥自在的气息,从来不卷起袖子干活,对闲散的生活抱着一种先天的、几乎是艺术家的爱好。每逢萨夫卡年轻健康的身体在生理上渴望活动一下筋肉,这个小伙子就暂时专心干一件随意做做而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例如把一根没有丝毫用处的木橛子削一削尖,或者同村妇们互相追逐。他最喜爱的姿态就是呆然不动。他能够一连几个小时站在一个地方纹丝不动,眼睛看着一个东西出神。他一时心血来潮,也会活动一下,然而那也只是在需要他做出急骤而突兀的动作的时候,例如揪住一只正在奔跑的狗的尾巴,扯下一个村妇的头巾,跳过一个宽阔的深坑。不消说,由于这样不爱活动,萨夫卡就一贫如洗,生活比任何一个孤苦赤贫的农民都不如。随着时光的流逝,他欠交的税款势必愈积愈多,于是他,这个年轻力壮的人,就由村社派去干老年人的活儿,做村社菜园的看守人和茅草人了[1]。尽管别人嘲笑他过早地成了老年人,他却毫不在乎。这个差使清静,适合于沉思默想,倒恰好投合他的脾胃。

  有一次,那是五月间一个天气晴和的傍晚,我正巧在萨夫卡的菜园里做客。我记得,我在破旧的车毯上躺着,那是在一个窝棚旁边,窝棚里冒出浓重的干草气味,使得人透不出气来。我把两只手垫在脑袋底下,眼睛望着前方。我的脚旁放着一把木制的干草叉。干草叉的那一边站着萨夫卡的小狗库特卡,像一块黑斑似的映入我的眼帘。离库特卡不远,大约两俄丈开外,平地急转直下,成为一条小河的陡岸。我躺在那儿,看不见那条河。我只能看见岸边丛生的柳林的树梢,以及对岸那仿佛经谁啃过而弯弯曲曲的边沿。对岸的远处,在乌黑的山丘上,就是我的萨夫卡居住的村子,村子里那许多小木房像受惊的小山鹑似的彼此挤紧。山丘后边是满天的晚霞,正在渐渐暗下去。目前只剩下一条暗红色的长带了,就连它也开始蒙上薄薄的一层碎云,犹如快要烧完的煤块蒙上一层灰烬似的。

  菜园右边是一片小小的赤杨林,颜色发黑,正在低声细语,偶尔刮过去一阵风,它就战栗一阵。左边伸展着一片广漠无垠的田野。那边,在目力不能从黑暗中分清哪是田野和哪是天空的地方,有个灯火在明亮地闪烁。萨夫卡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坐着。他像土耳其人似的盘腿坐定,低下头,呆呆地瞧着库特卡。我们的钓钩挂着活饵,早已放进河水,我们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静静地养神,从没劳累过、一直在休息的萨夫卡极其喜爱这种养神。晚霞还没完全消退,夏夜却已经带着温存而催人入睡的抚爱拥抱大自然了。

  一切东西都静止不动,沉进第一阵酣睡,只有一只我不熟悉的夜鸟在赤杨林里懒洋洋地拖着长音发出抑扬顿挫的长声,像是在问一句话:“你见到尼基达了?”然后又立刻回答自己说:“见到了!见到了!见到了!”

  “为什么今天晚上夜莺不歌唱呢?”我问萨夫卡说。

  那个人慢腾腾地转过脸来对着我。他脸庞很大,然而脸容开朗,富于表情,神色柔和,就跟女人一样。随后他抬起温和而沉思的眼睛看一下赤杨林,看一下柳丛,慢腾腾地从口袋里取出小笛子,放在嘴上,悠扬地吹出雌夜莺的叫声。立刻,仿佛回答他的悠扬的笛声似的,一只秧鸡在对岸嗞啦嗞啦地叫起来了。

  “这也叫夜莺啊……”萨夫卡笑着说,“嗞啦!嗞啦!倒好像它在拉钓钩似的。不过话说回来,它大概也认为它是在唱歌呢。”

  “我倒喜欢这种鸟……”我说,“你知道吗?候鸟南飞的时候,秧鸡不是飞,而是在陆地上跑。只有遇到河和海,它才飞过去,否则就一直在陆地上走。”

  “好家伙,跟狗一样……”萨夫卡咕哝了一句,带着敬意向正在叫唤的秧鸡那边望去。

  我知道萨夫卡非常喜欢听人讲话,就把我从狩猎书上看到的有关秧鸡的事一五一十讲给他听。我不知不觉从秧鸡讲到候鸟南飞。萨夫卡专心听我讲下去,连眼睛也不一下,自始至终愉快地微笑。

  “这种鸟觉得哪儿亲一些呢?”他问,“是我们这边呢,还是那边?”

  “当然是我们这边。这种鸟本身就是在这儿出生的,又在这儿孵出小鸟,这儿就是它的故乡嘛。至于它飞到那边去,那也只是为了免得冻死罢了。”

  “有意思!”萨夫卡说,伸个懒腰,“不管讲什么,都满有意思。拿鸟儿来说,或者拿人来说,……再不然,拿这块小石头来说,样样东西都有它的道理!……唉,老爷,要是我早知道您来,我就不会叫那个娘们儿今天到这儿来了……有个娘们儿要求今天晚上到这儿来……”

  “哎,你请便,我不会打搅你们!”我说,“我可以到小树林里去躺着……”

  “得了吧,这是什么话!她要是明天来,也死不了……如果她能坐在这儿,听人讲话倒也罢了,可她老是要胡说八道。有她在,就不能正正经经地谈话了。”

  “你是在等达里娅吧?”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不……今天是另一个女人要来……铁路扳道工的老婆阿加菲娅……”

  萨夫卡是用平素那种冷漠的、有点低沉的声调说这些话的,仿佛他讲的是烟草或者麦粥似的,可是我听了却吃一惊,猛然欠起身来。我认得扳道工的妻子阿加菲娅……她是个还十分年轻的少妇,年纪不过十九岁或者二十岁,去年刚刚嫁给铁路的扳道工,一个威武的年轻小伙子。她在村里住着,她的丈夫每天晚上从铁路线回到她那儿去过夜。

  “老弟,你跟那些女人来往早晚会惹出祸事来的!”我叹道。

  “随她们去吧……”

  萨夫卡沉吟了一下又补充说:

  “我对那些娘们儿也这么说过,她们就是不听嘛……她们那些傻娘们儿简直满不在乎!”

  紧跟着是沉默……这当儿天色越来越黑,样样东西都失去原有的轮廓了。山丘后面的一长条晚霞已经完全消散,天上的繁星变得越来越明亮,越灿烂……草螽忧郁、单调的鸣声,秧鸡的嗞啦嗞啦的啼叫和鹌鹑咕咕的叫声都没有破坏夜晚的寂静,反而给它增添了单调。似乎那些轻柔悦耳的叫声不是来自飞禽,也不是来自昆虫,而是来自天上俯视着我们的繁星……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萨夫卡。他慢腾腾地把眼睛从乌黑的库特卡移到我身上,说:

  “我看,老爷,您觉得烦闷了。那就吃晚饭吧。”

  他没有等我同意,就肚皮朝下,爬进窝棚,在那儿摸索着,这时候整个窝棚就开始像树叶似的战栗起来,随后他爬回来,把我的白酒放在我面前,另外还放了个土碗。碗里有几个烧硬的鸡蛋、几块荤油黑麦饼和几块黑面包,另外还有点别的东西……我们用一只弯腿的、站不稳的杯子喝酒,然后吃起那些东西来……盐粒很大,而且是灰色的,麦饼油腻而肮脏,鸡蛋老得跟橡胶似的,可是另一方面,这些东西吃起来又是多么香!

  “你孤苦伶仃,可是你这儿的吃食倒不少呢,”我指着土碗说,“你是从哪儿拿来的?”

  “那些娘们儿送来的……”萨夫卡嘟嘟哝哝地说。

  “她们为什么给你送这些来呢?”

  “不为什么……怜惜我呗……”

  不单是萨夫卡的吃食,就连他的衣服也带着女人“怜惜”的痕迹。例如这天傍晚,我发现他腰上系着一条新的绒线带,他肮脏的脖子上套着一根猩红色丝带,丝带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铜十字架。我知道女性对萨夫卡的钟爱,也知道他不乐意谈女人,所以我没有继续问下去。况且也没有时间谈话……库特卡本来在我们跟前转来转去,着急地等我们丢给它食物,这时候忽然竖起耳朵,汪汪地叫起来。远处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溅水声。

  “有人蹚着水来了……”萨夫卡说。

  过了三分钟光景,库特卡又汪汪地叫起来,而且发出一种咳嗽似的声音。

  “嘘!”主人吆喝它说。

  在黑暗中低沉地响起了胆怯的脚步声,从小树林里露出一个女人的身影。尽管天色很黑,我却认出她来,她就是扳道工的妻子阿加菲娅。她胆怯地走到我们跟前,站住,气喘吁吁。她透不过气来,多半不是由于走累了,而可能是由于她心里害怕,再者,她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大凡夜间蹚着水过河的人都会有那种感觉的。她看见窝棚旁边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就轻微地惊叫一声,倒退一步。

  “哦,……是你啊!”萨夫卡说,把一块饼塞进自己嘴里。

  “我……是我,”她支吾道,手里拿着的一包东西掉在地下,斜起眼睛来瞟我,“雅科夫问您好,吩咐我交给您……喏,这点东西……”

  “算了,你干吗撒谎?什么雅科夫不雅科夫的!”萨夫卡笑着说,“用不着撒谎,老爷知道你是干什么来的!你坐下,做我们的客人吧。”

  阿加菲娅斜起眼睛瞟我,犹疑不决地坐下。

  “我还当是你今天晚上不来了……”萨夫卡经过长久的沉默后说,“你呆坐着干什么?吃嘛!莫非要我给你点白酒喝?”

  “你想到哪儿去了!”阿加菲娅说,“你把我当成酒鬼了……”

  “你就喝吧……喝了心里热乎一点……喏!”

  萨夫卡把那只弯腿的杯子递给阿加菲娅。她就慢慢地把酒喝下去,却没吃下酒的菜,光是长吁了一口气。

  “你带东西来了……”萨夫卡解开那个包袱,带着满不在意、开玩笑的口气接着说,“娘们儿总不能不带点东西。啊,馅饼和土豆……他们的日子过得挺不错呢!”他转过脸来对着我,叹口气说,“全村子只有他们家里才有去年冬天留下的土豆!”

  在黑地里我看不清阿加菲娅的脸,不过从她肩膀和头部的动作来看,我觉得她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萨夫卡的脸。我不愿意在这场幽会中做第三者,就决定到别处去溜达一下,于是我站起来。可是这时候,小树林里有一只夜莺突然发出两声女低音般的啼鸣。过了半分钟它又发出一串尖细的颤音,它照这样试了试歌喉后,就开始歌唱。萨夫卡跳起来,听着。

  “这就是昨天的那一只!”他说,“你等着!……”

  他猛地离开原来的地方,不出声地跑到小树林里去了。

  “喂,你去找它干什么?”我对着他的背影喊道,“算了吧!”

  萨夫卡摇一下手,意思是说别嚷嚷,然后就消失在黑暗里了。萨夫卡遇到高兴的时候,无论是打猎还是钓鱼,都很擅长,然而就连在这类事情上,他的才能也像他的力气那样白白糟蹋了。他懒得照规矩办事,却把他对猎捕的全部热情用在无益的花招上。比方说,他捉夜莺一定要空手去捉,他捕梭鱼是用鸟枪打,他往往在河边一连呆站几个钟头,用尽全力拿大鱼钩钓小鱼。

  剩下来只有我和阿加菲娅两个人了。她嗽一下喉咙,好几次举起手掌摩挲她的额头……她喝过酒后,已经有点醉意了。

  “你生活得怎样,阿加霞[2]?”我问她说。已经沉默了很久,再沉默下去就要觉得别扭了。

  “谢天谢地,挺好……您可别对外人说,老爷……”她忽然小声补充了一句。

  “好,你别担心,”我安慰她说,“不过你也真大胆,阿加霞……万一雅科夫知道了呢?”

  “他不会知道……”

  “哼,这可说不定!”

  “不……我会比他先到家。眼下他在铁路线上,要把邮务列车送走才会回来。那班列车什么时候走过,这儿听得见……”

  阿加菲娅又把手伸到额头上,往萨夫卡走去的方向看了一阵。那只夜莺在歌唱。一只夜鸟低低地挨着地面飞过去,它一发现我们,就吃一惊,把翅膀扇得呼呼的响,往河对岸飞去。

  夜莺不久就不出声了,可是萨夫卡没有回来。阿加菲娅站起身子,不安地迈出几步,又坐下。

  “他这是在干什么?”她忍不住说,“那班列车又不是明天才来!我一会儿就得走了!”

  “萨夫卡!”我叫道,“萨夫卡!”

  我的叫声甚至没有引起回声。阿加菲娅不安地扭动身子,又站起来。

  “我该走了!”她用激动的声调说,“火车马上就要来!我知道火车什么时候经过!”

  可怜的少妇说得不错。还没过一刻钟,就远远地响起了轰隆声。

  阿加菲娅久久地凝神望着小树林,着急地活动两只手。

  “咦,他到哪儿去了?”她开口说,烦躁地笑着,“魔鬼把他支使到哪儿去了?我要走了!真的,我要走了!”

  这时候,轰隆声越来越清楚,已经可以听清车轮的滚转声和火车头沉重的喘息声了。后来汽笛鸣叫,火车轰轰响地经过大桥……再过一分钟,一切又归于沉寂。

  “我再等一分钟吧……”阿加菲娅叹道,毅然决然地坐下来,“就这样吧,我等着!”

  最后萨夫卡总算在黑暗里出现了。他光着脚,不出声地踩着菜园的松软地面,嘴里轻声哼着曲子。

  “真倒运,不知怎么搞的!”他快活地笑着说,“喏,我刚刚走到矮树丛跟前,刚刚对准它伸出手去,它就不唱了!嘿,这条脱了毛的狗!我等啊,等啊,等着它再唱,可是后来只好吐口唾沫,算了……”

  萨夫卡在阿加菲娅身旁笨拙地一屁股坐下去,为了稳住身子而伸出两条胳膊去搂住她的腰。

  “你干吗愁眉苦脸的,倒好像你是你舅母生的?”他问。

  萨夫卡尽管心肠软,又厚道,却看不起女人。他对待她们随随便便,态度傲慢,甚至不顾自己的体面,鄙夷地讪笑她们对他本人的感情。上帝才知道,也许这种随随便便的鄙夷态度正是村子里的杜尔西内娅[3]们心目中认为他有强大而不可抗拒的魔力的一个原因吧。他生得漂亮匀称,他的眼睛即使在看他藐视的女人的时候,也总是闪着平静的爱意,然而单凭外貌还不足以说明他的魔力。除了他那招人喜爱的外貌和独特的待人态度以外,萨夫卡既是一个大家公认的失意者,一个不幸从自家的小木房里被放逐到菜园里来的流亡者,那么,必须认为,他扮演的这种动人角色对女人也自有影响。

  “那你对老爷讲一讲你是干什么来的!”萨夫卡仍然搂住阿加菲娅的腰,继续说,“喂,快点说呀!你这个有夫之妇!哈哈……那么,我的好妹子阿加霞,咱们再喝点白酒?”

  我站起来,往菜畦中间走去,在菜园子里到处转悠。乌黑的菜畦像压扁的大坟堆。那儿散发出掘松的土地的气味,农作物新沾了露水而冒出细腻的潮香……左边那个红色的亮光仍然在闪烁。它亲切地眼,似乎在微笑。

  我听见快乐的笑声。那是阿加菲娅在笑。

  “可是那班列车呢?”我想起来,“那班列车可是早就来了。”

  我等了一阵,又走回窝棚。萨夫卡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着不动,嘴里轻轻地哼着一首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歌词却很简短,类似“你滚开,去你的……我和你……”阿加菲娅刚喝过酒,又受到萨夫卡轻蔑的爱抚,再加上夜晚的闷热,已经陶醉了。她在他旁边土地上躺着,把脸紧紧贴着他的膝盖。她完全沉湎在她的感情里,一点也没有留意到我走过去。

  “阿加霞,要知道那班列车早就来了!”我说。

  “你该走了,该走了,”萨夫卡附和我的想法说,摇头,“你躺在这儿干什么?你这个不要脸的!”

  阿加菲娅打了个冷战,把头从他的膝盖那儿移开,看了我一眼,又依偎着他躺下去。

  “早就该走了!”我说。

  阿加菲娅翻个身,坐起来,屈着一条腿跪在地上……她心里痛苦……我在黑暗中看出她全身有半分钟之久表现出挣扎和动摇。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清醒过来,挺直身子要站起来了,然而这时候却似乎有一种不可战胜和不肯让步的力量在推动她的整个身子,她就又倒下去,依偎着萨夫卡。

  “去他的!”她说着,发出一阵来自内心深处的狂笑。在这种笑声里,可以听出不顾一切的果断、软弱、痛苦。

  我悄悄往小树林里走去,在那儿走下坡来到河边,我们的钓鱼工具都放在那儿。那条河在安睡。有一朵柔软的双瓣花长在高高的茎上,温柔地摸一下我的脸,就像一个小孩要叫人知道他没睡着似的。我闲着没事做,摸到一根钓丝,把它拉上来。它没有绷紧,松松地垂着,可见什么东西也没有钓到……对岸和村子一概看不见。有所小木房里闪着灯火,可是不久就熄了。我在岸上摸索着走去,找到我白天看好的一块洼地,在那里坐下,就跟坐在安乐椅上似的。我坐了很久……我看见繁星渐渐暗淡,失去原有的光芒,一股凉气像轻微的叹息似的在地面上吹拂过去,抚摸着正在醒来的柳树的叶子……

  “阿加菲娅!……”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村里响起来,“阿加菲娅!”

  这是那个丈夫,他回到家里,心慌意乱,正在村里找他的妻子。这时候菜园里传来了抑制不住的笑声:他的妻子已经忘掉一切,心醉神迷,极力用几个钟头的幸福来抵补明天等着她的苦难。

  我睡着了……

  等到我醒过来,萨夫卡正在我身旁坐着,轻轻地摇我的肩膀。那条小河、小树林、绿油油的像冲洗过的两岸、树木、田野,都沉浸在明亮的晨光里。太阳刚刚升起,它的光芒穿过细长的树干,直照着我的背脊。

  “您就是这样钓鱼啊?”萨夫卡笑着说,“得了,您起来吧!”

  我就站起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我那苏醒过来的胸脯贪婪地吸着润湿清香的空气。

  “阿加霞走了?”我问。

  “她就在那儿。”萨夫卡对我指一下河边的浅滩,说。

  我凝神细看,瞧见了阿加菲娅。她撩起衣裙,正在渡河,头巾已经从她头上滑下来,头发披散着。她的腿几乎没怎么移动……

  “这只猫知道它偷吃了谁的肉!”萨夫卡嘟哝说,眯细眼睛看着她,“她夹着尾巴走路了……这些娘们儿淘气得像猫,胆怯得像兔子……这个傻娘们儿,昨天晚上叫她走,她却不走!现在她可要倒霉了,连带着我也会给拉到乡公所去……又要为这些娘们儿挨一顿打了……”

  阿加菲娅已经走到对岸,穿过旷野往村子走去。起初她相当大胆地走着,然而不久,着急和恐惧就占了上风:她战战兢兢地回转身来看一下,站住,歇一歇气。

  “这不,她害怕了!”萨夫卡苦笑一下说,瞧着阿加菲娅在带着露水的草地上走过去后留下的碧绿的小径,“她还不想去呢!她的丈夫已经在那儿站了整整一个钟头,等着她……您看见他了吗?”

  萨夫卡是笑吟吟地说出最后那句话的,然而我的心口却发凉。雅科夫正在村子尽头一所小木房附近的大道上站着,定睛瞧着他那归来的妻子。他一动也不动,呆呆地立在那儿,像是一根柱子。他眼睛瞧着她,心里在怎样想呢?他会说些什么话来迎接她呢?阿加菲娅站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看一眼,仿佛期望我们帮忙似的,然后又往前走去。像她那样的步伐,我不论是在醉汉身上还是在清醒的人身上都从来也没见到过。丈夫的眼光似乎弄得阿加菲娅周身不自在。她时而歪歪斜斜地走去,时而在原地踏步,两个膝盖软得往下弯,两只手摊开,时而又往后倒退。她再走一百步光景,又回过头来看一眼,索性坐下了。

  “你至少也该躲在灌木丛后面呀……”我对萨夫卡说,“千万不要让她的丈夫看见你才好……”

  “他就是没看见我,也还是知道阿加霞从谁那儿回去的……娘们家不会三更半夜到菜园里来摘白菜,这是大家心里都明白的。”

  我看一眼萨夫卡的脸。他脸色苍白,露出又厌恶又怜悯的神情,就跟人们看见受折磨的动物一样。

  “猫的笑声就是老鼠的眼泪啊……”他叹道。

  阿加菲娅忽然跳起来,摇一下头,迈开大胆的步子往她丈夫那边走去。显然,她鼓足力量,下定决心了。

  1886年

  * * *

  [1] 指放在菜园中用以惊吓鸟雀的草人。

  [2] 阿加菲娅的爱称。

  [3] 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中男主人公的理想的情人。在此借喻“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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