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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哨见闻

  (围城回忆录)

  大家即将看到的文字,是我在前哨奔波往返之余,日复一日地写下的。这是我笔记中的一页,趁着大家对巴黎之围的记忆尚存,我把它选出来。这些文字断断续续、干涩生硬、简单潦草、令人困乏,而且零碎得如同炮弹的弹片。但是我把它原封不动地奉献给大家,不做任何修改,甚至不再阅读一遍。因为我太害怕自己肆意编造、哗众取宠,从而把一切都搞糟。

  在库尔讷夫〔1〕,十二月的一个早晨

  石灰质的平原因寒冷而冻得发白,既喧闹,又崎岖。公路上的泥浆结成了冰,开赴前线的部队和炮兵混杂在一起,乱糟糟地行进着。队伍走得很慢,而且显得很悲伤。马上就要战斗了。士兵们低着头踉踉跄跄地走着,他们打着哆嗦,背着步枪,双手放在盖布下面,就像是藏在手笼里一样。时不时有人高喊:“停止前进!”

  战马在惊恐地嘶叫;辎重车因震动而颠簸着。炮手们在马鞍上直起身子,焦急地看着发生在布尔日〔2〕那堵巨大的白墙后面的情况……

  “看见他们了吗?”士兵们跺着脚问道。

  接着,继续前进!……如潮的人流在稍稍后退之后,继续缓慢而无声地向前流淌着。

  初升的太阳呈暗淡的银灰色,照亮了冰冷的天空;远处的地平线上矗立着欧贝维利耶〔3〕要塞的前哨;要塞司令和他的参谋人员组成了一小队人马,显现在这个背景上面,清晰得如同映在日本贝壳上一般。离我近一点的地方,一大群黑色的乌鸦站在路边,原来他们是士兵们亲爱的兄弟——野战医院的医护人员。他们站在那里,双手交叉着放在斗篷下面,看着所有这些炮灰从眼前走过,神色恭谦、忠诚而又悲伤。

  同一天。被遗弃的村庄空无一人,房子的大门敞开着,屋顶开裂了,窗户没有了挡雨披檐,像死人的眼睛一样地看着你。有时候,在什么都会发出声响的废墟里,可以听见某一样东西在动,脚步声,或是门的嘎吱声;当您从那里走过时,一个步兵出现在门槛上,眼睛凹陷,神情狐疑——也许他正在四处搜寻可以偷吃的食物,也许他是个逃兵,想找个地方藏身……

  正午时分,我走进一户农民的房子。房子里空空荡荡,徒有四壁,仿佛是被搜刮过一般。楼下是一间大厨房,既没有门也没有窗,正对着鸡舍;院子尽头有一道郁郁葱葱的绿篱,绿篱后面是一望无际的农田。院子的角落里有一道小小的螺旋形石梯。我在石阶上坐下,在那里待了很久。这阳光和静谧是多么惬意。两三只去年夏天存活下来的苍蝇,在阳光下恢复了知觉,贴着天花板上的格栅,嗡嗡地叫着。壁炉里还有火的余烬,前面放着一块凝有血迹的石头。这个血迹斑斑的石头座位,放在这个余烬尚未凉透的角落里,诉说着一个悲伤凄凉的不眠之夜。

  马恩河沿岸

  十二月三日经蒙特勒伊〔4〕门出城。天空低沉,寒风凛冽,雾霭茫茫。

  蒙特勒伊城空无一人。门窗紧闭。从绿篱后面传来一群鹅的嘎嘎叫声。这里的农民没有逃走,他藏了起来。稍远一点,发现一家开着的小酒馆。里面很热,平底锅在哧哧作响。三个来自外省的国民别动队士兵几乎是伏在上面吃饭。这些可怜的别动队员一声不吭,眼睛浮肿,脸颊通红,胳膊支在桌子上,一边吃饭,一边睡觉……

  走出蒙特勒伊,穿过被营火的蓝色烟雾所笼罩着的万森讷森林。杜克罗〔5〕的部队就驻扎在那里。士兵们砍下树木生火取暖。那些山杨树、桦树、小腀树被连根拔起,金色而细嫩的树梢向后拖在路上,看到这情景真让人感到可怜。

  在诺让〔6〕,依然到处是士兵。炮兵们穿着长大衣;来自诺曼底的国民别动队员脸蛋胖乎乎的,身体滚圆得就像苹果;身材矮小的佐阿夫兵披着斗篷,身手敏捷;步兵们则躬着背,身体折成两截,军帽下的头巾围裹着耳朵。所有这些人都聚集在大街上闲逛,在仍然开着门的两家杂货店门前你推我搡。简直就是一座阿尔及利亚小城。

  终于来到了乡村。长而空旷的公路向下朝着马恩河方向延伸。珍珠色的地平线令人赞叹,雾霭中光秃秃的树木战栗着。远处矗立着巨大的铁路高架桥,斜面的拱形桥洞看上去阴森森的,宛若嘴巴缺了牙齿。穿过勒贝乐镇〔7〕时,看到一座小别墅的花园被糟蹋得面目全非,洗劫一空的房子死气沉沉的,栅栏后面,有三朵大大的白菊花幸免于难,正在竞相怒放。我推开栅栏,走了进去;但是那些花儿太美了,我不忍心摘它们。

  穿过田野,下到马恩河畔。来到水边的时候,钻出云层的太阳仿佛洗过了脸,直射在河面上。真迷人。对面是小布利镇〔8〕,那里昨夜曾经发生过激战,而现在,山坡上、葡萄树间,却层层迭迭地排列着宁静的白色小房子。河这一边的芦苇丛中有一条小船。岸上,一小队男人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对面的山坡。他们是侦察兵,被派来这里侦察萨克森人〔9〕是否回到了小布利镇。我和他们一起渡河。小船在河心时,一名坐在船尾的侦察兵低声对我说:

  “如果您想要步枪的话,小布利镇政府里有的是。他们还在那里留下了一个上校,是一个金头发的大个子,皮肤白得跟女人一样,穿一双崭新的黄靴子。”

  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死人脚上的那双靴子。他总是念叨着它:

  “我的天哪!那靴子真漂亮!”

  他跟我说话时,眼睛在闪闪发光。

  进入小布利镇时,一个穿着草底帆布鞋的水兵,手里拿着四五支步枪,突然从一条小巷里蹿出,朝我们跑过来:

  “睁大眼睛,那儿有普鲁士人!”

  大家蹲下身子,躲在一堵矮墙后面观察起来。

  在我们的上方,葡萄园的高处,先出现了一个骑兵,夸张的身影向前俯在马鞍上,头戴钢盔,手持马枪。接着其他骑兵也出现了,随之而来的是步兵,他们在葡萄园里散开,匍匐前进。

  其中的一个——离我们很近的那个——在一棵大树后面选好了位置,就再也不离开了。那是一个大个子鬼子,身穿褐色长大衣,头上裹着一块彩色的头巾。从我们这个位置开枪,肯定能漂亮地把他干掉。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侦察兵们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现在,立刻撤回船上去;船工开始骂骂咧咧了。我们顺利无阻地重新渡过了马恩河……可是船刚靠岸,就听到河那边有几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在叫我们:

  “喂!把船划过来!……”

  原来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位靴子爱好者,他和三四个同伴试着一直推进到了镇政府,然后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不幸的是,已经没有人能去接回他们了。船工不见了:

  “我不会划船。”侦察兵中士和我一起躲在水边的一个洞里,带着可怜的神情说道。

  这时候,那边的几个人着急起来。

  “你们倒是快过来呀!快过来呀!”

  必须过去。这可是一件艰苦的差事。马恩河水深流急。我使尽全力划着桨,却时时刻刻地感到,上面的那个萨克森人一动不动地躲在树后,从背后看着我……

  船靠岸的时候,一名侦察兵忙不迭地跳了上来,以至于船里进满了河水。要想把他们全部带回去而不让船沉没是不可能的。于是,最勇敢的一名侦察兵留在了岸边,等船回来。那是一名义勇军下士,一个善良的小伙子,身穿蓝色军服,鸭舌帽的前面插着一只装饰小鸟。我很想返回去接他回来,可是两岸的士兵开始相互射击了。他等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接着,他身体贴着墙根,朝尚比尼〔10〕方向跑去了。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同一天。无论是于事还是于人,当悲痛混入了滑稽,就会营造出一种异常强烈的恐惧或不安的效果。一张痛苦万分的滑稽的脸难道不比其他东西更能深深地打动您吗?您能想象一个多米埃〔11〕笔下的小市民面对死亡惊恐万状,或者伏在别人送回来的被杀的儿子的尸体上号啕大哭的情景吗?难道这样的场面不让您感到特别揪心吗?那么,马恩河边的所有这些有产者的别墅,这些嫩玫瑰色、青苹果色、鹅黄色的五彩斑斓而又滑稽可笑的木屋,有着锌皮屋顶的中世纪的墙角小塔,用仿真砖建造的凉亭,摇摆着白色金属球的洛可可风格的花园,现在全都被笼罩在战火的硝烟之中,屋顶被炮弹炸穿,风标被折断,墙壁成了断垣,遍地都是乱草,到处都是鲜血。看到它们,我仿佛看到了一张既悲痛、又滑稽的可怖的脸。

  我走进一幢房子,想把身上的衣服晾干;这幢房子就属于刚才描述的那种类型。我上到二楼一间用红色和金色装饰的小客厅。主人还没有把墙纸糊好。地上还放着好几卷墙纸和许多段镀金的木条;此外,没有家具的痕迹,只有酒瓶的碎片,墙角里有一张草褥,上面睡着一个身穿罩衣的男子。所有这一切都笼罩在一股淡淡的火药味、酒味、蜡烛味和发霉的稻草味之中……我坐在一个粉红牛轧糖颜色的傻模傻样的壁炉前,用一张独脚圆桌的脚生火取暖。有时,我看到这壁炉,仿佛感觉自己正在乡下那些家境宽裕的小市民家里过星期天的下午。在我身后的客厅里,他们是不是正在掷骰子玩跳棋呢?不!那是义勇军士兵在给步枪装子弹、射击。零零落落的枪声,简直和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一模一样……这里每开一枪,河对岸必然还击。枪声在水面上荡漾着,不断地在山谷间回响。

  从客厅的枪眼往外看,马恩河闪闪地发着光,河岸沐浴在一片阳光之中,普鲁士人犹如大猎兔狗,穿过葡萄园的支架,逃走了。

  蒙鲁日〔12〕要塞的回忆

  要塞高处的堡垒上,沙袋的炮眼里,海军长长的大炮骄傲地仰着头,几乎笔直地竖在炮架上,准备抗击夏蒂翁〔13〕之敌。这样的瞄准架势,加上朝天的炮口和两边像耳朵一样的把手,看上去就像许多大猎狗在对着月亮声嘶力竭地狂吠……在稍下面一点的炮台垒道上,水兵们为了消遣,就像在军舰的角落里那样,辟出了一个小型的英式花园。花园里有一条长凳、一个棚架、几块草坪、一些假山,甚至还有一棵香蕉树。树不大,几乎还没有一棵风信子高,但这没关系!它长得很好,在成堆的沙袋和炮弹中间,它那绿色的树冠给眼睛带来了一丝清新。

  噢!蒙鲁日要塞的小花园!我真希望看到人们用栅栏将它围起来,在里面竖一块纪念碑,刻上卡尔维斯、戴斯普莱、赛斯提〔14〕,以及所有在这里——在这个光荣的堡垒上——倒下的勇敢的水兵们的名字。

  在拉福尤斯〔15〕

  二月二十日上午。

  一个温暖而略有雾霭的好天气。远处,大片的耕地犹如起伏的大海。左边,高高的沙质山丘是瓦莱里安山的分支。右边,吉贝磨坊——一座用石头建起的小磨坊——风翼已经折断,磨坊的平台上设立了一个炮位。沿着通往磨坊的长长的堑壕走了一刻钟,堑壕上飘着一层河氲般的薄雾。那是营火冒出的烟。士兵们蹲在地上煮咖啡,往青绿的树枝里吹火,烟雾熏着了眼睛,呛得他们直咳嗽。干涩而悠长的咳嗽声从堑壕的这头传到了那头……

  拉福尤斯。一座树林环绕的农庄。到达那里的时候,正好赶上我们的最后一批军队从战场上撤出。那是巴黎的第三国民别动队。他们在指挥官的带领下,全体列队,井然有序地行进着。自昨天晚上以来,我看到的净是不可理解的溃败景象,眼前的情景使我略微振作了一点。士兵们的后面,有两个人骑马经过我的身边,一个是将军,另一个是他的副官。两匹马并肩前进,两个人则声音洪亮地交谈着。我听见副官那年轻而略带奉承的嗓音:

  “是,将军……噢!不,将军……毫无疑问,将军……”

  而将军的语气既温和又伤心:

  “怎么!他被打死了!噢!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接着是一片寂静,只听见马蹄踩在肥沃的土地上发出的声音。

  我站在那里,注视了一会儿这宏大而又凄凉的景色,它有点像谢提夫或米提加平原〔16〕。凹陷的小路上来了几队担架队员,他们穿着灰色的外套,举着白底的红十字旗。人们恍若身处巴勒斯坦,生活在十字军东征的年代。

  注 释

  〔1〕 小镇名,位于巴黎北郊。

  〔2〕 市镇名,位于巴黎东北郊,普法战争期间是法军重要的军事基地,1870年10月28日—30日和12月21日,普法两军在此激战,后为普鲁士军队夺取。

  〔3〕 巴黎东北郊的小镇。

  〔4〕 市镇名,位于巴黎东郊。

  〔5〕 奥古斯特·亚历山大·杜克罗(1817—1882),法国将军。色当打败后被普鲁士军队俘虏,后成功逃脱。巴黎被困期间曾担任两个军的指挥,并多次试图突围,但都无功而返。

  〔6〕 市镇名,位于塞纳河畔。

  〔7〕 市镇名。

  〔8〕 市镇名。

  〔9〕 萨克森是德国的一个地区。

  〔10〕 市镇名,位于巴黎东郊,1870年11月30日至12月2日,普法两军在这里激战。

  〔11〕 多米埃(1808—1879),法国画家、版画家、雕塑家,19世纪最伟大的漫画家之一。普法战争期间曾创作了大量关于巴黎之围的漫画。

  〔12〕 市镇名,位于巴黎南郊。

  〔13〕 市镇名,位于巴黎南郊。

  〔14〕 卡尔维斯和戴斯普莱是作者都德的同学;赛斯提是海军司令,普法战争期间率领海军增援巴黎,并负责巴黎东部诸多要塞的指挥。

  〔15〕 农庄名,曾为拿破仑三世所拥有,离布森瓦尔城堡不远,1871年1月19日,普法两军在附近进行了一次殊死的决战。

  〔16〕 阿尔及利亚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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