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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力马扎罗的雪

  乞力马扎罗 [1] 是一座19710英尺高的雪山,据说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被马萨依人 [2] 叫做“恩加奇—恩加伊”,即上帝的殿堂。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尸体。豹子到这样高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奇怪的是一点也不痛,”他说。“你知道,你这才知道它发作了。”

  “真是这样吗?”

  “千真万确。可我感到非常抱歉,这股气味准叫你受不了啦。”

  “别这么说!请你别这么说。”

  “你瞧它们,”他说。“到底是我这副样子,还是这股气味吸引了它们?”

  男人躺在一张帆布床上,在一棵含羞草树的浓荫里,他越过树荫向那片阳光炫目的平原上望去,那儿有三只硕大的鸟可憎地蹲伏着,天空中还有十几只在展翅翱翔,它们掠过时,投下迅疾移动的影子。

  “从卡车抛锚那天起,它们就在那儿盘旋了,”他说。“今天是第一次有几只落到地上来。我起先很仔细地观察它们飞翔的姿态,心想一旦写个短篇的时候,也许能用上。现在想想真可笑。”

  “我希望你别写这些,”她说。

  “我只是说说罢了,”他说。“我要是说着话儿,就会感到轻松得多。可是我不想让你心烦。”

  “你知道这不会让我心烦,”她说。“我是因为没法出点儿力,才搞得这么焦灼的。我想在飞机来到以前,我们不妨尽可能轻松一点儿。”

  “或者直等到飞机根本不来的时候。”

  “请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总有一些事是我能干的。”

  “你可以把我这条腿截掉,这样也许可以不让它蔓延开去,不过我想这样恐怕也不成。要不,你可以一枪把我打死。你现在是个好射手啦。我教会你打枪的,不是吗?”

  “请你别这么说。我能给你读点什么吗?”

  “读什么呢?”

  “书包里不论哪本我们没有读过的书都行。”

  “我可听不进去,”他说。“只有谈话最最轻松。我们来吵嘴吧,这样时间就过得快。”

  “我不吵嘴。我从来就不想吵嘴。我们再不要吵嘴啦。不管我们心里有多烦。说不定今天他们就会乘另外一辆卡车回来。说不定飞机也会来到的。”

  “我可不想动,”男人说。“现在转移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除非为了使你心里轻松些。”

  “这是懦弱的表现。”

  “你就不能让一个男人尽可能死得舒心一点儿,非得把他痛骂一顿吗?你辱骂我有什么用?”

  “你不会死的。”

  “别傻啦。我现在就快死了。不信你问问那些个杂种。”他朝那三只肮脏的大鸟蹲伏的地方望去,只见它们光秃秃的头缩在耸起的羽毛里。另外有一只掠飞而下,着地后快步飞奔,然后蹒跚地缓步向那几只走去。

  “每个营地都有这些鸟儿。你从来没有注意罢了。要是你不自暴自弃,你就不会死。”

  “你这是从哪儿读到的?你真是个大傻瓜。”

  “你不妨想想还有别人呢。”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说,“这可一向是我的行当。”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接着透过那片闪烁的平原上的热浪,眺望灌木丛的边缘。在黄色平原上,有几只野羊显得又小又白,在远处,他看见有一群斑马,映衬着绿色的灌木丛,显得白花花的。这是一个舒适宜人的营地,大树遮荫,背倚山岭,有清冽的流水,附近还有一个几乎已经干涸的水洼,每当清晨时分,有沙鸡在那儿飞翔。

  “要我给你读点什么吗?”她问。她正坐在帆布床边的一张帆布椅上。“在起风了。”

  “不要,谢谢你。”

  “也许卡车会来的。”

  “我根本不在乎什么卡车来不来。”

  “我可在乎。”

  “你在乎的东西多着,可我都不在乎。”

  “并不很多,哈里。”

  “喝点酒怎么样?”

  “说起来这对你是有害的。在布莱克 [3] 的那本书里说,一滴酒都不能喝。你不该喝酒。”

  “莫洛!”他叫道。

  “是,先生。”

  “拿威士忌苏打来。”

  “是,先生。”

  “你不该喝酒,”她说。“我说你自暴自弃,就是这个意思。书上说酒对你有害。我就知道酒对你有害。”

  “不,”他说。“酒对我有好处。”

  现在一切就这样完了,他想。现在他再没有机会来了结这一切了。一切就这样在为喝一杯酒这种小争吵中了结了。自从他右腿上开始生坏疽以来,他就不觉得痛,随着疼痛的消失,恐惧也消失了,他现在感到的只是一种强烈的厌倦和愤怒: 结局居然就是这么样。至于这个结局现在正在来临,他倒并不感到多大奇怪。多少年来它就一直萦绕着他;但是现在它本身并不说明任何意义了。真奇怪,只要你相当厌倦了,就能这样轻而易举地达到这个结局。

  现在他再也不能把原来打算留到将来写作的题材写出来了,他本想等到自己有足够的了解以后才动笔,这样可以写得好一些。唔,他也不用在试着写这些东西时遭到失败了。也许你永远不能把这些东西写出来,这就是你为什么一再延宕、迟迟没有动笔的缘故。得了,现在,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但愿我们压根儿没上这儿来,”女人说。她咬着嘴唇望着他手里握着那酒杯。“在巴黎你决不会出这样的事儿。你一向说你喜欢巴黎。我们本来可以待在巴黎或者上任何别的地方去。不管哪儿我都愿意去。我说过你要上哪儿我都愿意去。要是你想打猎,我们本来可以上匈牙利去,而且会很舒服的。”

  “你有的是该死的钱,”他说。

  “这么说不公平,”她说。“那一向是你的,就跟是我的一样。我撇下了一切,不管上哪儿,只要你想去我就去,而且你想干的我都干了。可我真希望我们压根儿没上这儿来。”

  “你说过你喜欢这儿。”

  “我是说过的,那时你平安无事。可现在我恨这儿。我不明白干吗非得让你的腿出岔儿。我们到底干了什么,要让我们遇到这样的事?”

  “我想我干的事情就是,我刚把腿擦破的时候,忘了抹上碘酒。随后我根本没去注意它,因为我是从不感染的。后来变得严重了,而别的抗菌剂都用完了,可能就因为用了药性很弱的石炭酸溶液,使微血管麻痹了,才开始生坏疽。”他望着她,“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

  “我不是指这个。”

  “要是我们雇了一个高明的技工,而不是那个半瓶子醋的吉库尤 [4] 司机,他也许就会检查机油,而决不会把卡车的轴承烧坏。”

  “我不是指这个。”

  “要是你没有撇下你的自己人,你那些该死的威斯特伯里、萨拉托加和棕榈滩 [5] 的老相识,偏偏捡上了我——”

  “不,我当初爱上了你啊。这么说不公平。我现在还爱你啊。我会永远爱你。难道你不爱我?”

  “不,”男人说。“我不这么想。我从没这么想过。”

  “哈里,你在说什么呀?你昏了头啦。”

  “不。我已经没有头可以发昏了。”

  “别喝酒啦,”她说。“亲爱的,求求你别喝酒啦。只要我们能办到的事,我们就得尽力去干。”

  “你去干吧,”他说。“我可累啦。”

  这时他在脑海里看见喀拉迦奇的一座火车站,他正背着背包站在那里,这时辛普朗东方快车的前灯划破了黑暗,当时在撤退 [6] 之后他正准备离开色雷斯。这是他准备留待将来写的一段情景,还有下面一段情节:早晨吃早餐时,眺望着窗外保加利亚境内群山的积雪,南森 [7] 的女秘书问那个老头儿,山上是不是雪,老头儿望着窗外说,不,那不是雪。这会儿还不到下雪的时候哩。于是那女秘书把老头儿的话重复讲给其他几个姑娘听,不,你们看。那不是雪,于是她们都说,那不是雪,我们看错了。可是等他提出交换难民,把她们送往山里去的时候,真是遍地白雪。那年冬天她们脚下一步步踩着前进的正是积雪,直到她们死去。

  那年圣诞节在高厄塔尔山,雪也下了整整一个星期,那年他们住在伐木人的屋子里,那座正方形的大瓷灶占了半间屋子,他们睡在装着山毛榉树叶的垫子上,这时那个逃兵跑进屋来,两只脚在雪地里冻得鲜血直流。他说宪兵就在他后面紧紧追赶,于是他们给他穿上了羊毛袜子,并且缠住宪兵闲扯,直到雪花盖没了逃兵的足迹。

  在施伦兹,圣诞节那天,雪是那么晶莹闪耀,你从小酒店望出去,刺得你眼睛发痛,你看见每个人都从教堂往自己的家里走。就在那儿,他们肩上背着沉重的滑雪板,走上松林覆盖的陡峭的群山旁那条给雪橇磨得光溜溜的、尿黄色的河滨大路,就在那儿,他们从马德莱屋 [8] 上面那道冰川的长坡上一路滑下,那雪看来平滑得像蛋糕上的糖霜,轻柔得像粉末,他记得那次阒无声息的滑行,速度之快,使你仿佛像一只飞鸟从天而降。

  他们在马德莱屋被大雪封了一个星期,在暴风雪期间,他们挨着提灯的灯光,在烟雾弥漫中玩牌,伦特先生输得越多,赌注也跟着越下越大。最后他输得精光,把什么东西都输光了,把滑雪学校的钱和那一季的全部收益都输光了,接着把他的资金也输光了。他能看到伦特先生长着个长长的鼻子,捡起了牌,接着开叫道,“不看。”那时候总是赌博。天不下雪,你赌博,雪下得太多,你又是赌博。他想起他这一生消磨在赌博里的时间。

  可是关于这些,他连一行字都没有写,还有那个凛冽而晴朗的圣诞节,平原对面显出了群山,那天加德纳飞过防线去轰炸那列运送奥地利军官去休假的火车,当军官们四散奔跑的时候,他用机枪扫射他们。他记得后来加德纳走进食堂,开始谈起这件事。大家听得鸦雀无声,接着有个人说,“你这该死的杀人坏种。”关于这件事,他也一行字都没有写。

  他们杀死的那些奥地利人,就是不久前跟他一起滑雪的奥地利人,不,不是那些奥地利人。汉斯,那年一整年跟他一起滑雪的奥地利人,曾是皇家猎队的成员,他们一起到那家锯木厂上方那个小山谷去猎野兔的时候,谈起那次在帕苏比奥的战斗和向贝尔蒂卡和阿萨洛内的进攻,这些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写。关于蒙特科尔诺、西特科蒙姆、阿尔西陀 [9] ,他也一个字都没有写。

  在福拉尔贝格和阿尔贝格 [10] ,他住过多少个冬季啊?住过四个,于是他记起那个卖狐狸的人,当时他们刚走进布卢登茨 [11] ,那回是去买礼物,他记起甘醇的樱桃酒特有的樱桃核味儿,记起在那结了冰的雪地上粉状积雪中的快速滑行,你一面唱着,“嗨嗬!罗利说!”一面滑过最后一段坡道,笔直向那险峻的陡坡飞冲而下,接着转了三个弯滑到果园,从果园出来越过那道沟渠,登上客店后面那条滑溜溜的大路。你敲松系带,踢下滑雪板,把它们靠在客店外面的木墙上,灯光从窗里照射出来,屋子里,在烟雾缭绕、冒着新釀的酒香的温暖中,人们正在拉手风琴。

  “在巴黎我们住在哪儿?”他问女人,她正坐在他身边一只帆布椅里,现在,在非洲。

  “在克里永旅馆。这你是知道的。”

  “为什么我该知道?”

  “我们始终住在那儿。”

  “不。并不是始终住在那儿。”

  “我们在那儿住过,在圣日耳曼区的亨利四世大厦也住过。你说过你爱那个地方。”

  “爱是一个粪堆,”哈里说。“而我就是一只爬在粪堆上咯咯叫的公鸡。”

  “要是你一定得离开人间的话,”她说,“是不是非得把你没法带走的都砍尽杀绝不可?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不是非得把什么东西都带走不可?你是不是一定要把你的马、你的妻子都杀死,把你的鞍子和你的盔甲都烧掉呢?”

  “对,”他说。“你那些该死的钱就是我的盔甲 [12] 。就是我的斯威夫特和我的阿穆尔。”

  “别这么说。”

  “好吧。我不说了。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

  “现在这么说,已经有点儿晚啦。”

  “那好吧。我就继续来伤害你。这样有趣多啦。我真正喜欢跟你一起干的唯一的那件事,现在干不了啦。”

  “不,这可不是实话。你喜欢干的事情多得很,而且只要是你喜欢干的,我也都干。”

  “啊,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么夸耀啦,行吗?”

  他望着她,看见她在哭了。

  “你听我说,”他说。“你以为我这么说有趣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想,这是想用毁灭一切来让自己活下去吧。我们刚开始谈话的时候,我还是好好的。我并没有意思要这样开场,可现在我蠢得像个老傻瓜似的,对你狠心也真狠到了家。亲爱的,我说什么,你都不要在意。我爱你,真的。你知道我爱你。我从来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任何别的女人。”

  他不知不觉地说出了他平时用来谋生糊口的那套说惯了的谎话。

  “你对我挺好。”

  “你这坏娘们,”他说。“你这有钱的坏娘们。这是诗 [13] 。现在我满肚子都是诗。腐烂和诗。腐烂的诗。”

  “别说了。哈里,为什么你现在一定要变得像个魔鬼?”

  “我不愿意有什么东西留下来,”男人说。“我不愿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留下来。”

  现在已是傍晚,他睡熟了一会。夕阳已隐没在山后,平原上一片阴影,一些小动物正在营地近旁找食;它们的头很快地一起一落,摆动着尾巴,他看见它们这时正从灌木丛那边跑开。那几只大鸟不再在地上等着了。它们都沉重地栖息在一棵树上。这种鸟还有很多。他那个随身侍候的男仆正坐在床边。

  “太太打猎去了,”男仆说。“先生要什么吗?”

  “不要什么。”

  她打猎去了,想搞一点兽肉,因为知道他喜欢看打猎,有心跑得远远的,这样就不会惊扰这一小片平原而让他看到她在打猎了。她总是那么体贴周到,他想。只要是她知道的或是读到过的或是听人讲过的,她都考虑得很周到。

  他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已经完蛋了,这可不是她的过错。一个女人怎么能知道你说的话都不是真心实意的呢?怎么能知道你说的话不过是出于习惯,而且只是为了贪图舒服呢?自从他对自己说的话不再当真以后,他靠谎话跟女人相处,比他过去对她们说真心话更成功。

  与其说他存心撒谎,倒不如说他实在没有真话可说。他曾经享受过生活,但已经完结了,接着他跟另外一些人,拥有更多金钱的人,在最好的那些老地方,以及另外一些新的地方,重新生活下去。

  你不让自己思想,这可真是了不起。你有这样一副好内脏,因此你没有那样垮下来,人家可大都垮下来了,而你摆出了一副架势,既然现在再也不能干了,你就毫不关心你经常干的工作了。可是,在你心里,你说你要写这些人;写这些非常有钱的人;你说你实在并不属于他们这一类,而只是他们那个国度里的一个间谍;你说你要离开这个国度,并且写这个国度,而且这一次是由一个熟悉这个国度的人来写的。可是他永远做不到了,因为每天什么都不写,贪图安逸,扮演自己所鄙视的角色,就磨钝了他的才能,松懈了他工作的意志,最后他干脆什么都不干了。等他不干工作了,那些他现在结识的人都感到惬意得多。非洲是在他一生最佳时期中感到最幸福的地方,所以他上这儿来,为的是要重新开始。他们这次是以最低限度的舒适来作狩猎旅行的。没有艰苦,但也没有奢华,他曾想这样他就能重新进行训练了。这样他或许就能把心灵中的脂肪去掉,就像一个拳击手,为了消耗体内的脂肪,到山里去干活和训练一样。

  她曾经喜欢这次狩猎旅行。她说过她爱这次狩猎旅行。凡是给人刺激的事情,能借此变换一下环境,能结识新的人,看到愉快的事物,她都喜爱。他也曾经感到似乎工作的意志重新恢复了。现在如果就这样了结,他也明知道事实就是如此,他大可不必变得像一条蛇那样,因为背脊给打断了就啃咬自己。这不是这女人的过错。如果不是她,也会有别的女人。如果他以谎言为生,他就应该试着以谎言而死。他听到山的另一边传来一声枪响。

  她的枪打得挺好,这个善良的,这个有钱的娘们,这个他的才能的看管人和破坏者。废话。是他自己毁了自己的才能。为什么要嗔怪这个女人,就因为她好好地供养了他?他毁了自己的才能,因为把才能弃而不用,因为出卖了自己和自己所信仰的一切,因为酗酒过度而磨钝了敏锐的感觉,因为懒散,因为怠惰,还因为势利,因为傲慢与偏见,因为不择手段。这算是什么?一张旧书目录?到底什么是他的才能呀?倒的确是才能,可是他非但没有利用它,反而拿它去做交易。问题从来不在他已经做了些什么,而总是在他还能做些什么。他决意不靠钢笔或铅笔谋生,而要靠别的东西谋生。说来也怪,是不?每次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为什么这另一个女人总是要比前一个女人更有钱?可是当他不再真心恋爱了,当他只是在撒谎的时候,就像对现在这个女人那样,她竟比所有他爱过的女人更有钱,她有的是钱,她有过丈夫和孩子,她找过情人,但是不满意那些情人,她却倾心地爱他,把他当作一位作家,当作一个男子汉,当作一个伴侣,当作一份引为骄傲的财产来爱他;说来也怪,当他根本不爱她,而且对她撒谎的时候,他竟然为了她为他花费的钱,给予她比他过去真心恋爱的时候更多的回报。

  我们所做的一切,该都是注定了的,他想。不管你是干什么过活的,这就是你的才能所在。他一辈子都在出卖生命力,不管是以这种形式或者那种形式,而当你的感情并不太投入的时候,你用了人家的钱倒能付出好得多的回报。他发现了这一点,但是现在也决不会写出来了。不,他不会写出来,尽管这是很值得一写的。

  现在她露面了,正穿过那片空地向营地走来。她穿着马裤,擎着她的来复枪。两个男仆扛着一只野羊跟在她后面走来。她仍然是个很好看的女人,他想,她的肉体讨人喜爱。她对床笫之乐很有才能,也很有领会,她并不漂亮,但他喜欢她的脸庞,她读过大量的书,喜欢骑马和打猎,当然,她酒喝得太多。她还是个比较年轻的女人的时候,丈夫死了,于是有一阵子,她把心思都放在两个刚成年的孩子身上,他们却并不需要她,她在他们身边,他们感到不自在,她还专心致志地养马,读书和喝酒。她喜欢在黄昏吃晚饭前读书,一面读一面喝威士忌苏打。到吃晚饭的时候,她已经相当醉了,等到吃晚饭时再喝了一瓶葡萄酒,往往就醉得足以使她入睡了。

  这是她在有情人以前的情况。等到有了情人,她就不再喝那么多的酒,因为不必喝醉了才能入睡了。但是那些情人使她感到厌烦。她嫁过一个丈夫,他从没使她厌烦,而这些人却使她感到厌烦透了。

  接着,她的一个孩子在一次飞机失事中死去了,事件过去以后,她不再需要情人,酒也不再是麻醉剂,她必须建立另一种生活。突然间,孤身独处吓得她心惊胆战。但是她要找一个她所尊敬的人在一起生活。

  事情发生得非常简单。她喜欢他写的东西,而且一向羡慕他过的那种生活。她认为他确确实实干着他自己想干的事情。她为了获得他而采取的种种步骤,以及她最后爱上他的那种方式,都是一个正常过程的组成部分,在这个过程中她给自己建立起一种新生活,而他则出售了他旧生活的残余。

  他出售他旧生活的残余是为了换取安全,也是为了换取安逸,这是无法否认的,但除此以外,还为了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要什么,她就会给他买什么。这他是知道的。她也是个挺正派的女人。他像对待任何女人那样,很愿意和她上床;更宁愿是和她,因为她更有钱,因为她十分风趣,很有欣赏力,而且因为她从不当众使性子吵闹。可是现在她重新建立的这生活将告一段落了,因为两星期前,一根荆棘划破了他的膝盖,而他没有给伤口涂上碘酒,当时他们正挨上前去,想拍摄一群非洲水羚,只见它们站立着,昂起了头窥视着,一面用鼻子嗅着空气,耳朵向两边张开着,只等一听得响动就窜入灌木林。他还来不及拍下,它们就跑掉了。

  现在她走过来了。

  他在帆布床上转过头来看她。“你好,”他说。

  “我打了一只野羊,”她告诉他。“可以用来给你做一碗好汤,我要叫他们捣一些土豆泥拌上奶粉。你觉得怎么样?”

  “好多啦。”

  “这该有多好啊?你知道,我就想过你会好起来的。我走的时候,你睡熟了。”

  “我睡了一个好觉。你跑得远吗?”

  “没有。就在山后面转转。我一枪打中了这只野羊。”

  “你打得挺出色,你知道。”

  “我爱打枪。我已经爱上非洲了。真的。要是你平安无事,这可是我玩得最痛快的一次了。你不知道跟你一起射猎是多么有趣。我爱上这个地方了。”

  “我也爱这个地方。”

  “亲爱的,你不知道看到你觉得好多了,有多么美妙。刚才你难受得那样,我简直受不了。你再不要那样跟我说话了,好吗?答应我吗?”

  “不会了,”他说。“我记不起说过些什么了。”

  “你不一定要把我毁掉,是吗?我不过是个爱你的中年妇女,你要干什么,我都愿意干。我已经给毁掉过两三次啦。你不会再把我毁掉吧,是吗?”

  “我倒是想在床上再把你毁上几次,”他说。

  “是啊。那可是愉快的毁灭。我们就是生来注定该这样给毁灭的。明天飞机就会来。”

  “你怎么知道?”

  “我有把握。飞机一定会来的。仆人们已经把木柴都准备好了,还准备了生浓烟的野草。今天我又下去看了一下。有足够的地方让飞机着陆,我们在空地两头准备好两堆浓烟。”

  “你凭什么认为飞机明天会来?”

  “我有把握它会来。它已经误点了。这样,到了城里,他们就会把你的腿治好,然后我们可以好好儿来几次毁灭。才不要那样光是讨厌的谈话。”

  “我们喝点酒好吗?太阳落山啦。”

  “你看你可以吗?”

  “我想喝一杯。”

  “我们就一起喝一杯吧。莫洛,拿两杯威士忌苏打来!”她唤道。

  “你最好穿上防蚊靴,”他对她说。

  “等我洗了澡再穿……”

  他们喝酒的时候,天渐渐暗下来,就在断黑前再也没法瞄准打枪的时刻,一只鬣狗穿过那片空地绕到小山后边去了。

  “这杂种每天晚上都跑过那儿,”男人说。“两个星期以来,每晚都是这样。”

  “就是它每天晚上发出那种声音来。我可不在乎。尽管这是一种讨厌的畜生。”

  他们一起喝着酒,这时已没有伤痛的感觉,只是因为一直保持一个体位躺着而感到不适,两个仆人生起了一堆篝火,光影在帐篷上跳跃,他感到自己对这种愉快的投降生活所怀有的默认心情,现在又油然而生了。她确实对他非常好。今天下午他对她太狠心,也太不公平了。她是个好女人,确实了不起。可是就在这当儿,他忽然想起自己快要死了。

  这个念头像一个突如其来的冲击;不是流水或者疾风那样的冲击;而是一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冲击,而令人奇怪的是,那只鬣狗正沿着这股臭气的边缘轻轻地溜过来。

  “怎么回事啊,哈里?”她问他。

  “没什么,”他说。“你最好挪到另一边去坐。坐到上风头去。”

  “莫洛给你换药了没有?”

  “换过了。我刚敷上硼酸膏。”

  “你觉得怎么样?”

  “有点颤抖。”

  “我要进去洗澡了,”她说。“我马上就出来。我跟你一起吃晚饭,然后把帆布床抬进去。”

  这样看来,他对自己说,我们结束吵嘴,是做对啦。他跟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大吵大闹过,而跟他爱过的那些女人却吵得很厉害,最后由于吵嘴的腐蚀作用,总是毁了他们共同怀有的感情。他爱得太深,要求得也太多,这样就把一切全都耗尽了。

  他想起那次他独自在君士坦丁堡 [14] 的情景,事前曾在巴黎吵了一场才出走的。那一阵他夜夜宿娼,等这阶段过去了,他仍然无法排遣寂寞,相反日子更加难过了,于是给她,他那第一个情妇,那个离开了他的女人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他是怎样始终割不断对她的思恋……怎样有次在摄政王府外面自以为看到了她,一下子感到头昏眼花,心里直想吐,他怎样会在林荫大道上跟踪一个外表上有点像她的女人,可是不敢看看清楚是不是她,又怕失去她在他心里引起的这份感情。他睡过的每一个女人,怎样只会使他更加想念她。他又是怎样决不介意她干下的一切,因为他知道无法摆脱对她的爱恋。他在俱乐部里冷静而清醒地写了这封信,寄到纽约去,央求她把回信寄到他在巴黎的事务所。这样似乎比较稳当。那天晚上他非常想念她,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直想吐,便在街头踯躅,一直走过马克西姆饭店,搭上一个女郎,带她一起去吃晚饭。后来他到了一个地方,同她跳舞,可是她跳得很糟,于是丢下了她,搞上一个风骚的亚美尼亚妓女,她把肚子贴着他的身子摆动,弄得他的肚子都快烫坏。他跟一个中尉衔的英国炮手吵了一架,把她从炮手手里带走了。炮手把他叫到外面去,他们便在暗地里,在大街的鹅卵石地面上打了起来。他朝他的下巴颏狠狠地揍了两拳,可是对方并没有倒下,这一下他知道免不了要有一场厮打了。炮手一拳打中他的身子,接着打中他的眼角。他又一次挥动左手,击中了炮手,炮手向他扑过来,抓住了他的上衣,扯下一只袖子,他往他耳朵后面狠狠揍了两拳,接着趁他把他推开时,用右手把他击倒在地。炮手倒下的时候,头先磕在地上,于是他带着女郎飞奔,因为听见宪兵来了。他们乘上一辆出租汽车,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 [15] 驶向里米利·希萨,兜了一圈,在寒夜里回到城里上了床,她给人的感觉像她的外貌那样过于成熟,但是柔滑如脂,像玫瑰花瓣,像糖浆似的,肚子光滑,乳房肥大,屁股下用不着垫个枕头,趁她还没醒来,就离开了她,在第一线曙光照射下,她的容貌显得粗俗极了,他带着一只打得发青的眼圈来到彼拉宫,手里提着那件上衣,因为一只袖子已经没了。

  就在那天晚上,他动身去安纳托利亚 [16] ,他想起那次旅行的后期,整天穿行在种着罂粟的田野里,这是人们种来提炼鸦片的,这使你感到多么新奇,最后,仿佛不管朝哪个方向走都不对头似的,到了他们曾经跟那些刚从君士坦丁堡来的军官一起发动进攻的地方,那些军官啥也不懂,大炮打中了自己一方的部队,那个英国观察员哭得像个小孩子似的。

  就在那天,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人,穿着白色芭蕾舞裙子和向上翘起的缀有绒球的鞋子 [17] 。土耳其人像波浪般不断涌来,他看见那些穿着裙子的男人在奔跑,军官们朝他们打枪,接着军官们自己也奔跑起来,他同那个英国观察员也奔跑起来,跑得肺都发痛了,嘴里尽是那股铜腥味,他们在一堆岩石后面停下来,只见土耳其人还在波浪般涌来。后来他看到了一些从来没有想象到的事情,后来还看到了比这更糟的事情。所以,那次他回到了巴黎,这些他都不愿谈,即使听人提起他都受不了。他经过咖啡馆的时候,只见那位美国诗人正在里面,面前一大叠碟子,土豆般的脸上露出一副蠢相,正在跟一个罗马尼亚人谈达达运动,那人自称特里斯坦·采拉 [18] ,老是戴着单眼镜,老是闹头痛,后来,他回到了公寓,跟他的妻子在一起,他又爱她了,吵架已经过去,气恼也过去了,很高兴回到了家里,事务所把他的信件送到了他的公寓。这样,一天早晨,那封答复他写的那封信的回信在一只托盘里给送进来了,他一看到信封上的笔迹,就浑身发冷,想把那封信塞在另一封的下面。可是他妻子说,“亲爱的,那封信是谁寄来的?”于是那件刚开场的事就此了结。

  他想起同所有这些女人在一起时的好光景,还有争吵。她们总是挑选最妙的场合跟他吵嘴。那么为什么她们总是在他心情最好的时候跟他吵嘴呢?关于这些,他一点也没有写过,因为起先是他绝不想伤害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后来看起来即使不写这些,要写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但是他始终认为最后他还是会写的。要写的东西太多了。他目睹过世界的变化;不仅是那些事件而已;尽管他曾目睹许多事件,观察过人们,但是他目睹过更微妙的变化,而且记得人们在不同的时刻是怎样表现的。他曾置身于这种变化之中,他观察过这种变化,而写这种变化,正是他的责任;可现在他再也写不成了。

  “你觉得怎么样?”她说。现在她洗过澡从帐篷里出来了。

  “不错。”

  “你现在想吃吗?”他看见莫洛在她背后拿着折叠桌,另一个仆人拿着菜盘子。

  “我要写东西,”他说。

  “你该喝点肉汤来保持体力。”

  “我今晚就要死了,”他说,“我用不着保持什么体力啦。”

  “别那么夸张,求求你,哈里,”她说。

  “你干吗不用鼻子闻一闻?我已经烂了半截,烂到大腿上了。我干吗还要跟肉汤开玩笑?莫洛,拿威士忌苏打来。”

  “请你喝肉汤吧,”她温柔地说。

  “好吧。”

  肉汤太烫了。他只好把肉汤倒在杯子里,握在手里,等凉得可以喝了才喝,那时竟一口喝下,没有噎住。

  “你是个好女人,”他说。“不用关心我啦。”

  她仰起她那张在《激励》和《城市与乡村》 [19] 上人人皆知、人人都爱的脸庞望着他,那张脸因为酗酒而稍有逊色,因为贪恋床笫之乐而稍有逊色,可是《城市与乡村》从未展示过她那美丽的乳房、她那有用的大腿以及她那双轻柔地爱抚你的腰背的手,当他望着她、看到她那著名的动人微笑时,感到死神又来临了。这回没有冲击。那是一股气,像一阵使烛光摇曳、火焰拔长的微风。

  “待会儿他们可以把我的蚊帐拿出来挂在树上,生起一堆篝火。今天晚上我不想进帐篷去睡了。不值得搬动了。这是个晴朗的夜晚。不会下雨的。”

  原来你就会这样死去,在你听不见的悄声低语中死去。好吧,这样就再也不会吵嘴了。这一点他可以保证。这是个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经验,他现在不会去毁坏它了。但也可能会毁坏的。你把什么都毁啦。但是也许他不会。

  “你能做听写吗?”

  “我从没学过,”她告诉他。

  “好吧。”

  没有时间了,当然,尽管看来似乎经过了压缩,只要能处理得当,你只消用一段文字就可以把那一切都写进去。

  湖畔一座小山上,有一所圆木构筑的房子,缝隙都用灰泥嵌成白色。门边柱子上挂着一只铃,这是召唤人们进去吃饭用的。房子后面是田野,田野后面是森林。一排伦巴第白杨从房子一直伸展到码头。另一排白杨沿着地岬迤逦而去。森林的边缘有一条通向山峦的小路,他曾在这条小路边采摘过黑莓。后来那所圆木房子烧毁了,在壁炉上方鹿脚架上挂着的猎枪都烧坏了,事后,烧坏的枪筒和枪托连同融化在弹膛里的铅弹都搁在一堆灰上,这灰原是给那只做肥皂的大铁锅熬碱水用的,你问祖父能不能拿这些东西去玩,他说,不行。你知道那些猎枪依旧是他的,他就此再也没有买别的猎枪。他也不再打猎了。现在在原来的地方用木料重新盖了所房子,漆成了白色,从门廊上你可以看见白杨和再过去的湖泊;可是再也没有猎枪了。从前挂在圆木房子墙上鹿脚上的那些猎枪的枪筒,还搁在那堆灰上,再也没有人去碰过。

  大战后,我们在黑森林 [20] 租了一条有鳟鱼的小溪,可以从两条路跑到那儿去。一条是从特里贝格走下山谷,在那条白色的路边的树荫下绕过一条山路,然后走上一条叉路,向上穿过山间,经过许多矗立着高大的黑森林式房子的小农场,一直走到小道和小溪交叉的地方。我们就在那儿开始钓鱼。

  另一条路是陡直地登上树林的边沿,然后翻过山巅,穿过松林,接着走出林子来到一片草场的边沿,下山跨过这片草场到那座桥边。小溪边有一溜桦树,小溪并不宽阔,而是很窄,清澈而湍急,在桦树根边冲出一个个小潭。在特里贝格的客店里,店主人这一季生意兴隆。这使人非常愉快,我们都成了好朋友。第二年通货膨胀,他前一年赚的钱不够买进经营客店必需的物品,于是他上吊死了。

  你能口授这些,但是你无法口授巴黎的那个城堡护墙广场,那里卖花人在大街上给他们的鲜花染色,颜料淌得路面上到处都是,公共汽车从那儿出发,老头儿和女人们总是喝葡萄酒和劣质的果渣白兰地,弄得醉醺醺的;孩子们在寒风凛冽中淌着鼻涕;汗臭和贫穷的气味,“业余者咖啡馆”里的醉态,还有大众舞厅的妓女们,她们就住在舞厅楼上。那个看门女人在她的小间里款待那个共和国自卫队员,一张椅上放着他的插着马鬃的头盔。门厅对面还有家住户,她的丈夫是个自行车赛手,那天早晨她在牛奶房打开《机动车》报看到他在第一次参加盛大的巴黎环城比赛中名列第三时,是多么高兴啊。她涨红了脸,大声笑了出来,接着跑到楼上,手里拿着那张淡黄色的体育报哭起来。经营大众舞厅的那女人的丈夫是开出租汽车的,有一次他,哈里,得在凌晨乘飞机出门,那司机来敲门唤他起身,动身前在酒吧间的锌桌边每人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那时,他熟悉那个地区的邻居,因为他们都很穷。

  在城堡护墙广场那一带有两种人: 酒徒和运动员。酒徒以酗酒打发贫困,而运动员则在锻炼中忘却贫困。他们是巴黎公社社员的后裔,因此,对他们来说,要懂得政治并不难。他们知道是谁枪杀他们的父老兄弟和亲戚朋友的,当凡尔赛的军队开进巴黎,继公社之后占领了这座城市,捉住的任何人,只要手上有茧的,或者戴便帽的,或者带有任何其他标志说明他是个劳动者的,一律格杀勿论。就是在这样的贫困之中,就是在这个地区里,街对面有一家马肉铺和一家酿酒合作社,他开始了他此后的写作生涯。巴黎再没有另一个他这样热爱的地区了,那蔓生的树木,那些白色灰泥墙、下半截涂成棕色的老房子,那在圆形广场上的长长的绿色公共汽车,那路面上淌着的染花的紫色颜料,那从山上向塞纳河急转直下的勒穆瓦纳红衣主教大街,还有那另一条狭窄然而热闹的莫菲塔德路。那条通向万神殿的大街和那另一条他经常骑自行车经过的大街,那是那个地区唯一的沥青路,车胎驶过,感到光溜平滑,街道两边尽是高耸而狭小的房子,还有那家高耸的下等客店,保尔·魏尔兰 [21] 就是在那里死去的。在他们住的公寓里,只有两间屋子,他在那家客店的顶楼上有一间房间,每月要付六十法郎的房租,他在这里写作,从这间房间,他可以看到鳞次栉比的屋顶和烟囱帽以及巴黎所有的山峦。

  你从那幢公寓却只能看到那个经营木柴和煤炭的人的店铺。他也卖酒,卖劣质的葡萄酒。马肉铺子外面挂着金黄色的马头,在橱窗里挂着金黄色和红色的马肉,还有那涂着绿色油漆的合作社,他们在那儿买葡萄酒;又好又便宜的葡萄酒。其余就是灰泥的墙壁和邻居们家的窗子。夜里,有人喝醉了躺在街上,在那种典型的法国式酩酊大醉(人们向你宣传,要你相信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大醉)中哼哼唧唧着,那些邻居会打开窗子,接着是一阵喃喃的低语。

  “警察上哪儿去了?总是在你不需要他的时候,这家伙倒就在眼前。他在跟哪个看门女人睡觉啦。找警察来。”等到不知是谁从窗口泼下一桶水,呻吟声才停止。“倒下来的是什么?水。啊,这可是个聪明办法。”于是窗子都关上了。玛丽,他的女仆,抗议一天八小时的工作制说,“要是一个丈夫干到六点钟,他在回家的路上就只能喝得稍微有点醉意,花钱也不会太多。可要是他只干到五点钟,那他每天晚上都会喝得烂醉,你也就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受这份缩短工时的罪的正是工人的老婆。”

  “要再喝点儿肉汤吗?”女人这时问他。

  “不要了,多谢多谢。味道好极了。”

  “再喝一点儿吧。”

  “我想喝威士忌苏打。”

  “酒对你没好处。”

  “是啊。酒对我有害。柯尔·波特 [22] 写过这歌词,还作了曲。这种知识正使你在生我的气。”

  “你知道我是喜欢你喝酒的。”

  “是啊。可惜酒对我有害。”

  等她走开了,他想,我就会得到我要的一切。不是我所要的一切,而只是我所有的一切。嗳,他累啦。太累啦。他要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眼前。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悄没声儿地在人行道上行驶。

  不,他从来没有写过巴黎。没有写过他喜爱的那个巴黎。可是其余那些他从来没有写过的东西又是如何呢?

  那牧场和那银灰色的山艾灌木丛,灌溉渠里湍急而清澈的流水以及那浓绿的苜蓿又是如何呢?那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上向山里伸展,而牛群在夏天胆小得像麇鹿一样。那吆喝声和持续不断的喧闹声,那一群行动缓慢的庞然大物,当你在秋天把它们赶下山来时,扬起了一片尘土。群山后面,嶙峋的山峰在暮霭中清晰地显现,在月光下骑马沿着那条小道下山,山谷那边一片皎洁。他如今想起来了,当你穿过树林下山时,在黑暗中你看不见路,只能抓住马尾巴摸索前进,这些都是他想写的故事。

  还有那个打杂的傻小子,那次把他一个人留在牧场,并且吩咐他别让任何人来偷干草,可那个从河岔口来的老坏蛋,经过牧场停下来想搞点饲料,傻小子过去给他干活时,竟被老家伙打了。那小子不让他拿,老头儿说他要再给他一顿揍。当他想闯进牲口棚去时,那小子从厨房里拿来了来复枪,把老头儿打死了,于是等他们回到牧场,老头儿已经死了一个星期,在牲口栏里冻得直僵僵的,狗已经把他吃掉了一部分。但是你把残留的尸体用毯子包起,捆在一架雪橇上,让那小子帮你拖着,你们两个穿着滑雪板,带着尸体赶路,然后滑行六十英里,把小子解到城里去。他还不知道会给逮捕呢。满以为自己尽了责任,你是他的朋友,他会得到奖赏呢。他是帮着把这个老家伙拖进城来的,这样谁都能知道这老家伙一向有多坏,他又是怎样想偷一些不属于他的饲料,等到行政司法官给这小子戴上手铐时,这小子简直不能相信。于是他放声哭了出来。这是他留着准备将来写的一个故事。从那一带地方,他至少知道二十个有趣的故事,可是他一个都没有写。为什么?

  “你去告诉他们,那是为什么,”他说。

  “什么为什么,亲爱的?”

  “不为什么。”

  她自从有了他,现在酒喝得不那么多了。可只要他活着,他决不会写她,这一点现在他知道了。也决不写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有钱人都是愚蠢的,他们酒喝得太多,或者整天玩巴加门 [23] 。他们是愚蠢的,而且唠叨个没完。他想起可怜的朱利安和他对有钱人怀着的那份罗曼蒂克的敬畏,记得他有一次怎样动手写一篇短篇小说,他开头这样写道,“豪门巨富是跟你我不同的。”有人曾经对朱利安说,是啊,他们比我们有钱。可是对朱利安来说,这并不是一句幽默话。他认为他们是一种特殊的富有魅力的族类,等到他发现他们并非如此,他就给毁了,正像任何其他事物把他毁了一样 [24] 。

  他可一向鄙视那些毁了的人。你根本没必要去喜欢这一套,因为你了解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事情都打不垮他,他想,因为什么都伤害不了他,如果他不在意的话。

  好吧。现在要是死去,他也不在意了。他一向害怕的一点是痛。他跟任何人一样忍得住痛,除非痛的时间太长,搞得他精疲力竭,可是这儿却有一种什么东西使他痛得够呛,但就在他感到快受不住的时候,痛却停止了。

  他记得在很久以前,投弹军官威廉逊那天晚上钻过铁丝网爬回阵地的时候,被一名德国巡逻兵扔过来的一枚手榴弹炸伤了,他尖声叫着,央求大家把他打死。他是个胖子,尽管喜欢炫耀自己,叫人难以相信,却很勇敢,是个好军官。可是那天晚上他在铁丝网里给打中,一道闪光突然把他照亮,他的肠子淌了出来,钩在铁丝网上,所以当他们把他抬进来的时候,当时他还活着,他们不得不把他的肠子割断。打死我,哈里。看在上帝的分上,打死我。有一回大家曾经对凡是我们的主给予你的你都能忍受这句话争论过,有人的理论是,经过一段时间,痛会自行消失。可是他始终忘不了威廉逊和那个晚上。在威廉逊身上痛苦并没有消失,直到他把自己一直留着准备自己用的吗啡片都给他吃下以后,也没有立刻止痛。

  可是,现在他感觉到的痛苦却非常轻松,如果就这样下去而不变得更糟的话,那就一点也不必担心了。不过他宁愿有个更好的伴儿在一起。

  他想了一下他想要的伴儿。

  不,他想,如果你干的一切,总是干得太久,并且干得太晚了,你就不能指望人家还在那儿伴着你。人家全走啦。已经酒阑席散,现在只留下你和女主人啦。

  我对死去越来越感到厌倦,就像对其他一切东西那样,他想。

  “真使人厌倦,”他不禁说出声来。

  “你说什么,亲爱的?”

  “一个人干的事情都干得太久啦。”

  他瞅着她处在自己和对面的篝火之间的那张脸。她正靠坐在椅子里,火光照在她那线条动人的脸上,他看得出她很困了。他听见那只鬣狗就在那圈火光外发出一声嗥叫。

  “我一直在写东西,”他说。“可我累啦。”

  “你看能睡着吗?”

  “一定能。为什么你还不去睡?”

  “我喜欢陪你一起坐在这里。”

  “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头吗?”他问她。

  “没有。只觉得有点困。”

  “我感觉到了,”他说。

  他刚刚感觉到死神又一次临近了。

  “你知道,我唯一没有失去的东西,只有好奇心了,”他对她说。

  “你从来没有失去过什么。你是我所知道的最完美的人。”

  “天哪,”他说。“女人知道的东西多么少啊。你凭什么这样说?是直觉吗?”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死神来了,把它的头搁在帆布床的下首,他闻得出它吐出的气息。

  “千万别相信什么死神的形象是镰刀加上骷髅,”他对她说。“它满可以是两个骑着自行车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鸟儿。或者像鬣狗一样有只大鼻子。”

  死神这时已经挨到他身上来了,可是它不再具有任何形体了。它仅仅占有空间而已。

  “叫它走开。”

  它没有走,反而挨得更近了。

  “你呼出的气真臭死了,”他对它说。“你这臭杂种。”

  它还是在向他一步步挨近,现在他没法对它说话了,等它发现他没法说话了,又向他挨近了一点,现在他想默默地把它赶走,但是它爬到他身上来了,这样,它的重量就全压在他的胸口上,它趴在那儿,他没法动弹,也说不出话来,听见那女人说,“先生睡着了。把床轻轻地抬起来,抬进帐篷里去。”

  他没法开口叫她把它赶走,现在它更沉重地趴在他的身上,这样他气也透不过来了。但是当他们抬起帆布床的时候,忽然一切又正常了,重压从他胸前消失了。

  现在已是早晨,已是早晨有一会儿了,他听见了飞机声。飞机显得很小,接着飞了一大圈,两个男仆跑出来用火油点燃了火,堆上野草,这样在平地两端就冒起了两大股浓烟,晨风把浓烟吹向帐篷,飞机又绕了两圈,这次是低飞,接着往下滑翔,拉平,平稳地着了陆,只见老康普顿穿着宽大的便裤、花呢茄克,戴着顶棕色毡帽,朝他走来。

  “怎么回事啊,老伙计?”康普顿说。

  “腿坏了,”他告诉他。“要吃点早饭吗?”

  “谢谢。只要喝点茶就行啦。你知道这是一架‘银色天社蛾’。我没法带夫人一起走。只坐得下一个人。你的卡车正在路上。”

  海伦曾把康普顿拉到一旁,给他说着什么话。康普顿显得更兴高采烈地走回来。

  “我们得马上把你抬上飞机,”他说。“我还要回来接你太太。现在我怕不得不在阿鲁沙 [25] 停一下加油了。我们最好马上就走。”

  “那么茶怎么办?”

  “你知道,我实在并不想喝。”

  两个男仆抬起了帆布床,绕过那些绿色帐篷,沿着岩石往下走到那片平地上,一直走过那两股浓烟——现在正亮晃晃地燃烧着,风吹旺了火,野草都烧光了——来到那架小飞机前。好不容易把他抬进飞机,一进飞机他就躺倒在皮椅子里,那条腿直挺挺地伸到康普顿的座位一边。康普顿拉动螺旋桨,发动了马达,上了飞机。他向海伦和两个男仆挥手告别,马达的咔哒声变成惯常熟悉的吼声,飞机调过头来,康普顿留神提防着那些非洲疣猪打的洞,让飞机怒吼着在两个火堆之间那一截平地上一路颠簸,随着最后一次颠簸,飞机升空了,他看见他们都站在下面挥手,山边那个帐篷这时显得扁扁的,平原展开着,一簇簇树和那片灌木丛也显得扁扁的,那一条条野兽出没的小道,这时似乎都平坦坦地通向那些干涸的水洼,有一处新发现的水源,这是他从来不知道的。那些斑马,现在只是一个个小小的圆背脊了,那些牛羚像一根根长手指那样越过平原时,仿佛是一个个大头的黑点在地上爬行,现在当飞机的影子向它们逼近时,都四散奔跑,它们现在显得更小了,动作也看不出是在奔驰了,你极目望去,现在平原呈一片灰黄,前面是老康普顿的花呢茄克的背影和那顶棕色毡帽。接着他们飞到第一批群山上空,牛羚正往山上跑去,接着飞越高峻的山岭,陡峭的深谷里长着高耸的浓绿的森林,还有那长着密密匝匝的竹子的山坡,接着又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被起伏的地面形成一座座尖峰和山谷,他们一路飞越,只见山地渐渐下斜,接着又是一片平原,现在天热起来了,大地显出一片紫棕色,飞机在热浪中颠簸着,康普顿回过头来看看他在飞行中情况如何。接着前面又是黑压压的崇山峻岭。

  接着,他们不在一直往阿鲁沙的方向飞,而是转向左方,很显然,他揣想他们已加足了燃料,便往下看去,见到一片像筛子里筛落下来的粉红色的云,正在掠过大地,从空中看去,却像是突然出现的暴风雪的第一阵飞雪,他明白那是蝗虫从南方飞来了。接着飞机开始爬高,似乎他们正在往东方飞,接着天色暗下来,他们碰上了一场暴风雨,大雨如注,仿佛像穿过一道瀑布似的,接着穿出水帘,康普顿转过头来,咧嘴笑着,把手一指,于是在前方,极目所见,他看到,像整个世界那样宽广,在阳光中显得那么宏大、高耸,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正是那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山巅。于是他明白这正是他现在要飞去的地方。

  正是在这个当儿,鬣狗在夜色中停止了呜咽,开始发出一种奇怪的几乎像人那样的哭声。女人听到了这声音,在床上不安地反侧着。她没有醒过来。在梦里她正在长岛的家里,这是她女儿第一次参加社交活动的前夜。似乎她的父亲也在场,他显得很粗暴。接着鬣狗的大声哭叫把她吵醒了,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觉得很害怕。接着她拿起手电照着另一张帆布床,那是等哈里睡着了他们把它抬进来的。她透过蚊帐,看得见他的身躯,但是不知怎的他把那条腿伸了出来,在帆布床沿耷拉着。敷着药的纱布都掉落了下来,她不忍心看这副景象。

  “莫洛,”她喊道,“莫洛!莫洛!”

  接着她说,“哈里,哈里!”接着她提高了嗓门,“哈里!请你醒醒。唉,哈里!”

  没有回答,也听不见他的透气声。

  帐篷外,那鬣狗还在发出那种使她惊醒的奇怪的叫声。但是她听不见这叫声,因为她的心在怦怦跳着。

  汤永宽 译

  (首次发表在《老爷》杂志1936年8月号)

  * * *

  [1] 乞力马扎罗山位于今坦桑尼亚(当时为英属坦噶尼喀)东北部,离英属肯尼亚边境不远。

  [2] 马萨依人(Masai),肯尼亚和坦桑尼亚的一个游牧狩猎民族。

  [3] 詹姆斯·布莱克(1823—1893)为美国戒酒运动领袖,创立全国禁酒党,出版有关书籍宣传自己的主张。

  [4] 吉库尤人,非洲班图人的一支。

  [5] 威斯特伯里在纽约市东南的长岛上,为一高等住宅区,萨拉托加在纽约州东北部,为一避暑胜地,有矿泉及赛马场。棕榈滩为佛罗里达州南部一旅游胜地,濒大西洋。这一切说明她是个富家女。

  [6] 本篇中主人公的回忆片断大都来源于海明威本人的经历。这一段写1922年秋季希土战争中希军在色雷斯省溃退至喀拉迦奇城时的事。

  [7] 挪威北极探险家南森(1861—1930)晚年参加国际联盟工作,于1922年倡议在日内瓦签订国际协约,对大战后流离的难民颁发称为“南森护照”的身份证。

  [8] 马德莱屋原文为Madlener-haus,是瑞士滑雪旅游地区的木结构小旅舍,以当地的地名命名。

  [9] 这些地名都在意大利北部和当时的奥匈帝国接壤的地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双方争夺过。

  [10] 福拉尔贝格,奥地利西部一州。阿尔贝格:奥地利西部蒂罗尔州的一乡村。该地以滑雪著称。

  [11] 布卢登茨,位于阿尔贝格之西,为一游览胜地。

  [12] 主人公在这里意为你的钱把我笼络住了,因盔甲的原文armour和美国一大肉类加工业巨子阿穆尔的姓氏相同,进而联想到另一巨子斯威夫特家族,才加以调侃。

  [13] 他继续玩文字游戏。“有钱的坏娘们”原文为rich bitch,是叠韵,所以下一句说“这是诗”。

  [14] 君士坦丁堡,现名伊斯坦布尔,土耳其最大的城市。

  [15] 博斯普鲁斯海峡,位于土耳其欧亚两个部分之间。君士坦丁堡即在该海峡西岸。

  [16] 安纳托利亚,土耳其的亚洲部分。

  [17] 这是希腊男子的民族服装。

  [18] 特里斯坦·采拉(1896—1963),法国诗人、散文家、编辑,出生于罗马尼亚,长期在巴黎从事文学活动,为达达主义的创始人之一。

  [19] 《城市与乡村》为二十世纪初期的一份美国较高雅的大众杂志,刊载社交界信息、轻松的诗文等。

  [20] 黑森林,德国西南部山区,在巴登符腾堡州,著名的游览胜地。

  [21] 保尔·魏尔兰(1844—1896),法国象征主义诗人。

  [22] 柯尔·波特(1893—1964),美国流行歌曲作曲家。所写歌词诙谐动人,并作有几部受大众欢迎的音乐剧。

  [23] 一种双方各有15枚棋子,掷骰子决定行棋格数的游戏。

  [24] 这一段,作者所说的朱利安,系指美国小说家斯·菲茨杰拉德——据威廉·奥康纳编的《七个现代美国小说家》中,查尔斯·夏因写的“斯·菲茨杰拉德”一文。

  [25] 阿鲁沙,位于乞力马扎罗山西南,有铁路线通向印度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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