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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之路

  我在路上寻找

  我未来的命运。

  带着真诚而坚强的心,

  还有指点迷津的爱情——

  它们能不能支持我

  左右、闪避、掌握或塑造

  我的命运?

  (大卫·米尼奥未出版的诗)

  歌已经唱完了。歌词是大卫写的,曲调是乡村风格。酒店里围桌而坐的人都热烈地喝彩叫好,因为酒账是这个年轻诗人付的。只有公证人帕比诺先生听了歌词微微摇头。因为他有些学问,并且没有同别人一起喝大卫请客的酒。

  大卫走在村里的小路上,夜晚的凉风吹散了他脑袋里的酒意。他这才想起那天和伊冯娜吵了一架,他决定当晚离开家乡,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去寻找声名和荣誉。

  “等到人人传颂我的诗歌时,”他美滋滋地自言自语说,“她也许会后悔今天说的叫我伤心的话。”

  除了酒店里那批闹饮的人以外,村民们都入睡了。大卫悄悄地走进他父亲的农舍,到自己的小屋里,收拾几件衣服打了一个包裹,把包裹穿在棍子上,往肩上一扛,掉头朝韦尔努瓦村通向外面的那条大路走去。

  他经过羊栏,父亲的羊群拥挤着睡在里面——他每天带这些羊出去放牧,让它们四处乱跑,自己在零星的纸片上写诗。他看见伊冯娜窗里还有灯光,一阵犹豫突然动摇了他的决定。灯光也许说明她不能入眠,悔恨自己的粗暴,明天早晨她也许——不!他已经做出了决定。韦尔努瓦村不是久留之地。村里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他的命运和未来在那条大路外面等待。

  在月光朦胧的原野上,那条路伸展出去有三里格长,直得像是田里的犁沟。村里人都说这条路通到巴黎;诗人一面走,一面悄悄地念着这个地名。大卫以前从没有离开韦尔努瓦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过。

  左面的路

  那条路伸展出去有三里格长,然后同另一条稍宽一些的路直角相交,形成了三岔口。大卫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走上了左面的路。

  这条交通比较繁忙的公路上,可以看到地面新留下的车辙。再走了半小时光景,车辙得到了证实,只见一辆笨重的马车陷在一座陡峭小山脚边的河沟里。车夫和马童吆喝着拉马笼头。路旁站着一个穿黑衣服的高大的男人和一个披着浅色斗篷的苗条的小姐。

  大卫发现那些仆人光使蛮劲,缺乏技巧,便平静地指挥起来。他吩咐仆人们不要瞎嚷嚷,而要把力气用在车轮上,由车夫一个人用马匹熟悉的声音驱赶,大卫自己用他有力的肩膀抵在马车后部,大家劲往一处使,马车便给推到河沟边坚实的地面上。仆从们爬上各自的座位。

  大卫迟疑地站了一会儿。那个高大的先生挥挥手说:“你也上车。”他的嗓音像他本人一样高大,但由于修养和习惯的关系显得很柔和。这种声音使人只有服从的份儿。命令重复了一遍,打断了年轻诗人短暂的犹豫。大卫的脚踩上踏级。在黑暗中,他模糊地看到小姐坐在后座。他正想在对面坐下,那个声音又使他屈服了。“你坐在小姐旁边。”

  那个先生笨重地在前座坐下。马车开始爬上小山。小姐一言不发,缩在角落里。大卫估计不出她的年龄大小,但是她衣服里散发出一股优雅温馨的芳香,激发了诗人的幻想,使他相信这个神秘的人儿一定很可爱。这正是他时常幻想的奇遇。然而他解不开这个谜,他和这两个莫测高深的旅伴坐在一起,大家都默不作声。

  一小时后,大卫从车窗里望出去,发觉马车已经驶到一个小镇的街上。然后停在一幢关着门的、黑灯瞎火的房屋前面,马童下了车,不耐烦地擂打大门。楼上一扇格子窗打开了,伸出一个戴睡帽的脑袋。

  “半夜三更,谁在打扰正派人的好梦?我的店门已经关了。时候这么晚,哪有规矩的旅客还在路上乱跑的?别敲门了,走吧。”

  “开门!”马童嚷道,“来的是博佩图伊侯爵老爷。”

  “喔唷唷!”楼上那个人喊了起来,“小的罪该万死,老爷。恕我不知道——时候这么晚了——我立刻下去开门,听候老爷吩咐。”

  里面有铁链和门闩的声响,门打开了。银瓶旅店的老板披着衣服,擎着一支蜡烛,又冷又怕地站在门口簌簌发抖。

  大卫跟在侯爵后面下了车。“扶小姐一把。”侯爵吩咐他说。诗人服从了。他扶那个小姐下车时,感觉她的手在哆嗦。“到店里去。”这是第二道命令。

  他们进了旅店的长饭厅,里面有一张长度和房间一样的橡木桌子。高大的先生在桌子旁边的椅子里坐下。小姐非常疲累的颓然坐到靠墙的椅子上。大卫站着,寻思现在最好开口告辞,继续上路。

  “老爷,”店老板一躬到底说,“如果知道大人光临,我早应该准备欢迎了。现在只有酒和冷鸡肉,或许——或许——”

  “蜡烛。”侯爵以他特有的姿态张开白白的胖手指说。

  “是——是,老爷。”店老板拿来五六支蜡烛,点燃后放在桌上。

  “假如大人肯赏光尝尝勃艮第酒——小店倒有一桶——”

  “蜡烛。”侯爵伸着手指说。

  “当然,当然——我马上去拿,老爷。”

  又点了十来支蜡烛,照亮了饭厅。椅子几乎容纳不下侯爵肥硕的身躯。除了手腕和领子上雪白的绉纱以外,他从头到脚一身是黑,甚至佩剑和剑鞘也是黑色的。他显出一副目中无人的讥诮的神情。向上翘起的胡子梢几乎触及那双嘲弄的眼睛。

  小姐纹丝不动地坐着,大卫这会儿才发觉她很年轻,并且美丽得动人。他正凝视着这个楚楚可怜的美人时,侯爵洪亮的嗓音又响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事的?”

  “大卫·米尼奥。我是诗人。”

  侯爵的胡子翘得更接近眼睛了。

  “那你靠什么生活?”

  “我还是牧羊人,看管我父亲的羊群。”大卫昂首回答,脸上却不由得一红。

  “牧羊诗人先生,听着,你今晚撞上了好运。这位小姐是我的侄女,露西·瓦雷纳小姐。她出身名门,每年有一万法郎收入。至于她的美貌,你只消自己看看。如果她的财产合你牧羊人的心意,她立刻可以成为你的妻子。别打断我的话。她已经和维尔莫尔公爵订了婚,今晚我把她送到公爵的别墅去。宾客都已到场,牧师也准备好了,这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就要举行了。在圣坛上,这个温柔孝顺的小姐居然像母豹子那样向我扑来,指责我残酷造孽,当着大吃一惊的牧师的面,毁了我替她订的婚约。我当场咬牙切齿地发誓,要把她嫁给我们离开别墅后在路上遇到的第一个人,不论他是王子、烧炭人,或是小偷。牧羊人,你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人。小姐今晚必须结婚。不是你,便是另一个人。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来决定。别多说多问来麻烦我。十分钟,牧羊人;时间是很快的。”

  侯爵的白手指在桌上敲得直响。他陷入一种诡秘的等待状态,正像一幢门窗紧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大房子。大卫正想开口,但是那个高大的人的神色止住了他。于是,他站到小姐椅子边,鞠了一躬。

  “小姐,”他说,在这样一个优雅美丽的人面前居然能滔滔不绝地说话,连他自己也觉得诧异,“你已经听我说过,我是个牧羊人。有时候,我也有一个幻想,认为自己是诗人。如果诗人的标准在于他对美的景仰和爱慕,那我的幻想更加强了。我有什么地方能为你效劳,小姐?”

  那个年轻女人抬起悲哀的、欲哭无泪的眼睛望着他。他那由于事态严重而显得认真坦率的面庞、坚强而端正的姿态、充满同情的清澈的蓝眼睛,加上她自己迫切需要而失之已久的帮助和仁慈,使她突然哭了起来。

  “先生,”她低沉地说,“你好像很真诚,很仁慈。他是我的伯伯,我父亲的哥哥,我惟一的亲属。他从前爱我的母亲,因为我像母亲,他便恨我。他使我的生活成为长期的恐怖。我看见他就害怕,以前从不敢违抗他。可是今晚他要把我嫁给一个年纪比我大三倍的男人。请原谅我给你带来的麻烦,先生。你一定会拒绝强加在你身上的这种疯狂举动。至少让我谢谢你那些豪爽的话。从前谁也没有对我说过那样的话。”

  诗人的眼睛里此时有了一些不仅仅是豪爽的神情。他一定是个诗人,因为伊冯娜已经给抛在脑后了;这个新的美妙可爱的人儿,以她的清新和风度迷住了他。她身上微妙的芳香使他充满了奇特的感情。他的温柔的眼光热情地落在她身上。她也如饥似渴地依附着它。

  “他给了我十分钟的时间,”大卫说,“让我来做也许需要几年才能完成的事情。我不能说我可怜你,小姐;那不是真话——我要说的是我爱你。我还不能要求你的爱情,但是让我从这个残酷的人身边把你救出来,到时候爱情也许会产生的。我相信我有前途;我不会一辈子做个牧羊人。目前我要尽心尽意地爱惜你,减少你生活中的痛苦。你愿不愿意把你的未来交托给我,小姐?”

  “啊,你将会为怜悯而牺牲你自己!”

  “为爱情。时间快到啦,小姐。”

  “你会后悔,会瞧不起我的。”

  “我这辈子的目的只是使你幸福,使我自己配得上你。”

  她的美好的小手从斗篷底下伸出来让他握住。

  “我愿意把我的生命交托给你。”她悄声说,“并且——并且爱情也许不像你想的那么遥远。去对他说吧。一离开他那双眼睛的威力,我也许可以忘怀。”

  大卫走过去,站在侯爵面前。穿黑衣服的身形动了一下,讥诮的眼睛朝饭厅的大钟一扫。

  “还差两分钟。一个牧羊人居然花了八分钟时间来考虑要不要接受一位美丽富有的新娘!说呀,牧羊人,你是否同意做小姐的丈夫?”

  “小姐已经给了我荣幸,”大卫骄傲地站着说,“答应了我的请求,愿意做我的妻子。”

  “说得好!”侯爵说,“牧羊人先生,你在奉承方面倒有一手。小姐的运气毕竟不算太坏。现在尽教堂和魔鬼所允许的,赶快了断这件事吧!”

  他用剑柄砰砰敲着桌子。店老板两腿哆嗦地跑来了,又带来一些蜡烛,指望迎合大老爷的心意。“找一个牧师来,”侯爵说,“一个牧师,你懂吗?在十分钟之内找一个牧师来,不然——”

  店老板扔下蜡烛,飞也似的跑了。

  睡眼惺忪、衣冠不整的牧师来了。他替大卫·米尼奥和露西·德·瓦雷纳证了婚,把侯爵扔给他的一枚金币放进口袋,拖着脚步走到黑夜里。

  “酒。”侯爵向店老板伸开他那兆头不妙的手指吩咐说。

  “把杯子斟满。”酒拿来之后,他又说。他站在桌子的一头,在烛光下像是一座恶毒和狂妄的黑山,他的眼光落到他侄女婿身上时,旧情的回忆变成了狠毒。

  “米尼奥先生,”他举起酒杯说,“我说完话之后请喝酒:你已经娶了一个将使你终身潦倒的女人。她身体里的血液继承了邪恶的谎言和残酷的毁灭。她将给你带来耻辱和不幸。落在她身上的魔鬼,就在她那连乡巴佬也会屈从的眼睛、皮肉和嘴里。诗人先生,那就是你向往的幸福生活。喝酒吧。小姐,我终于摆脱了你。”

  侯爵喝了酒。姑娘嘴里发出一声轻微的、伤心的呼喊,仿佛突然受到了创伤。大卫拿着酒杯,向前走了三步,面对着侯爵。他的举止完全不像牧羊人了。

  “现在,”他镇静地说,“承你称呼我‘先生’。我和小姐的婚姻使我在——就说是间接身份吧——使我在间接身份方面和你接近了一些,我可不可以希望在我想到的一件小事上有权和阁下更平等一些?”

  “可以,牧羊人。”侯爵嘲弄地说。

  “那么,”大卫说着,突然把他的一杯酒朝那双取笑他的、轻蔑的眼睛泼去,“也许你愿意屈尊和我决斗一下。”

  那位大老爷狂暴地咒骂一声,声音像号角那般响亮。他从黑剑鞘里抽出剑来;对徘徊不去的店老板喝道:“替那个乡巴佬找把剑来!”他又转向小姐,发出一声使她心惊肉跳的冷笑,说道:“你给我添的麻烦太大啦,小姐。大概我必须在一夜之间替你找个丈夫,再使你成为寡妇。”

  “我不会使剑。”大卫说。他在妻子面前承认这一点很不好意思。

  “我不会使剑,”侯爵嘲弄地学着说,“难道我们要像庄稼汉那样用橡木棍子打一架吗?喂,弗朗索瓦,把我的手枪拿来!”

  马童从马车的皮套里拿来了两支镶银的闪亮的大手枪。侯爵把一支扔在大卫手边的桌上。“到桌子那一头去,”他嚷道,“即使牧羊人也会扣扳机的。不过有幸死在德·博佩图伊枪下的牧羊人却很少。”

  牧羊人和侯爵隔着长桌,面对面站着。吓慌了的店老板双手在空中乱抓,结结巴巴地说:“老——老爷,看在基督的分上!别在我的店里!——别行凶——这要坏我的规矩——”侯爵威胁的眼神吓得他说不下去。

  “窝囊废,”博佩图伊老爷说,“你牙齿暂时不要打架,能够的话,替我们报数。”

  店老板跪倒在地上。他一句话也说不出。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但是他仿佛还在用手势为他的店和规矩呼吁不要闹事。

  “我来报数,”小姐声音清晰地说。她走到大卫面前,温柔地吻了他。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脸颊泛起红晕。她靠墙站着,两个男人举起手枪,等她报数。

  “一——二——三!”

  两声枪响间隔得那么短,以致烛光只跳动了一次。侯爵含笑站着,左手张开五指按在桌子一端。大卫也站得笔直,非常缓慢地扭过头,用眼睛搜寻他的妻子。接着,他像一件衣服从挂着的地方掉下来似的垮在地上。

  成了寡妇的少女恐惧而绝望地短叫一声,跑过去俯在他身上。她找到了他的伤口,然后带着先前那种悲哀的苍白脸色,抬起头来。“打穿了他的心,”她悄声说,“哦,他的心!”

  “来吧,”侯爵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出去上车!天亮以前我无论如何也要摆脱你。今晚你再嫁一个活的丈夫。就是我们再遇到的人,小姐,不论是强盗或者庄稼汉。如果路上遇不到,那就是替我们开门的仆人。出去上车!”

  毫不容情的高大的侯爵、披上斗篷的小姐、拿着手枪的马童,一起走出旅店,上了等候着的马车。笨重的车轮滚动时的声音响彻沉睡的小镇。在银瓶旅店的饭厅里,心烦意乱的店老板望着诗人的尸体不知所措,二十四支蜡烛的火光在跳动闪烁。

  右面的路

  那条路伸展出去有三里格长,然后同另一条稍宽一些的路直角相交,形成了三岔口。大卫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走上了右面的路。

  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只是下定决心当晚要远远地离开韦尔努瓦村。他走了一里格路,经过一幢新近招待过宾客的大别墅。每扇窗子里都是灯火辉煌;石头大门的地上轮辙交错,那是宾客们的马车留下的。

  再走了三里格,大卫觉得累了。他在路旁一堆松枝上躺下来,睡了一会儿。接着又起身,沿着这条陌生的路走去。

  就这样,他在大路上走了五天,睡的是大自然的舒适的床铺或者农家的干草堆,吃的是农民招待他的黑面包,喝的是溪水或者看羊人给他的饮料。

  最后,他经过一座大桥,踏进了笑脸迎人的城市,被那个城市毁掉的或者捧红的诗人比世上各地都多。当巴黎以低沉的音调向他唱出了充满活力的人生和车马声组成的欢迎曲时,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大卫在孔蒂路一幢古老的房子里租了一间顶楼,然后坐在一把木椅子上开始写诗了。这条街道一度接纳过重要体面的公民,如今住着一些每况愈下的人。

  街上的房屋都很高大,带着没落的尊严,但是有许多房间空关着,成了尘埃和蜘蛛的寓所。夜里只听得刀剑的铿锵声和那些不停地从一家酒店到另一家酒店的闹饮者的喧嚷。上层人物以前居住过的地方,现在成了污浊淫秩的场所。可是大卫发觉这里的租金同他干瘪的钱包很相称。白天黑夜,他都埋头在纸笔中间。

  一天下午,他到下面去买了食品,拿着面包、奶酪和一瓶薄酒。他在阴暗的楼梯上遇到了——或者不如说碰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的美貌甚至惊呆了富于想象力的诗人。她披着一件宽大的深色斗篷,从敞开的地方可以看见里面华丽的衣服。她的眼睛随着思绪的每一个微小变化而迅速变化,时而变得像小孩那样又圆又天真,时而变得像吉卜赛人那样细长而狡猾。她提着衣摆,露出一只高跟的小鞋子,上面的丝带散了。她多么美貌,多么不配弯下腰去,多么有资格来迷惑和命令别人呀!也许她看见大卫来了,便站着等他帮忙。

  哦,先生能不能原谅她挡住了楼梯,但是这鞋子!——淘气的鞋子!哎呀!不系好可不成。啊!如果先生肯费神!

  诗人把纠缠的鞋带系好时,手指直哆嗦。之后,他原可以赶快避开她在场的危险,可是那双变得又细又狡猾、像吉卜赛人似的眼睛留住了他。他抓住那瓶酸酒,靠在楼梯扶手上。

  “你太好啦,”她含笑说,“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幢房子里?”

  “是的,小姐。我——我想是的,小姐。”

  “也许是在三楼吧,呃?”

  “不,小姐;还要上楼。”

  那个小姐动动手指,尽量不露出不耐烦的样子。

  “对不起。我的问话未免太冒昧了。先生能不能原谅?我问住在什么地方实在不很合适。”

  “小姐,别这样说。我住在——”

  “不,不,不要告诉我。我已经发觉我的过错。但是我对这幢房子和里面的一切始终很感兴趣。这里以前是我的家。因此我时常来,回忆回忆幸福的往事。你能不能把这当做我的理由?”

  “让我告诉你吧,你用不着找理由,”诗人结结巴巴地说,“我住在顶楼——楼梯拐弯处的一间小屋子里。”

  “前房吗?”小姐侧过头问道。

  “后房,小姐。”

  小姐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再耽误你的时间了,先生,”她说,眼睛显得又圆又天真。“好好照管我的房子。哎呀!我对这房子如今只有回忆的份儿了。再见,让我谢谢你的好意。”

  她走了,只留下一个微笑和一丝甜蜜的芳香。大卫恍恍惚惚地爬上楼梯。最后他清醒过来,但是那微笑和芳香一直在他周围萦绕,仿佛再也离不开他了。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姐促使他写着咏唱眼睛的抒情诗、一见钟情的歌曲、鬈发的颂歌和纤足上的鞋子的十四行诗。

  他一定是个诗人,因为伊冯娜已经给抛在脑后了;这个新的美妙可爱的人儿,以她的清新和风度迷住了他。她身上微妙的芳香使他充满了奇特的感情。

  某天晚上,同一幢房子三楼的一间屋子里,有三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屋子里的全部家具只有三把椅子、一张桌子和桌子上燃着的蜡烛。其中一个人身材高大,浑身着黑。他脸上显出讥诮而狂妄的神情。他那向上翘起的胡子梢几乎碰到了嘲弄的眼睛。另一个是年轻而美丽的小姐,她的眼睛一会儿像小孩那样又圆又天真,一会儿又像吉卜赛人那样细长而狡猾,这会儿却像任何一个阴谋家一样,敏锐而又野心勃勃。第三个是个好勇斗狠的实干家,粗心大胆的执行人,浑身散发着火与剑的气息。另外两个人管他叫做德罗尔上尉。

  现在这个人用拳头擂着桌子,勉强抑制着火气说:

  “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当他去做弥撒的时候。我已经厌倦了这种毫无结果的阴谋策划。我已经厌倦了暗号、密码、秘密集会和黑话切口。我们要造反,就造得光明正大。如果法国要摆脱他,就让我们公开杀掉他,不必布下罗网陷阱。我说今晚就干。我说话算数。我亲自去干。今天晚上,当他去做弥撒的时候。”

  小姐用热诚的眼光望着他。女人不论怎么工于心计,在鲁莽的勇敢前面总是折服的。那个高大的人捋着翘胡子梢。

  “亲爱的上尉,”他说,声音虽然洪亮,但由于习惯的关系显得很柔和,“这次我同意你。等待也得不到什么结果。宫廷卫士中已经有许多被我们收买过来了,这次行动很保险。”

  “今天晚上,”德罗尔上尉又擂着桌子重说了一遍,“你已经听我说过了,侯爵;我亲自去干。”

  “可是,”那个高大的人温和地说,“有一个问题。我们必须送个信给我们在宫廷里的党羽,约定信号。护卫皇上马车的人必须是我们最忠诚的人。现在这个时候,有哪一个送信人能够一直深入南门呢?里布特驻在南门,只要把信送到他手里,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我去送信。”小姐说。

  “你,女伯爵?”侯爵扬起眉毛说,“你的忠诚真了不起,我们知道,不过——”

  “听着!”小姐站起来,把手按在桌子上说,“这幢房子的顶楼住着一个乡下来的年轻人,他像他自己放牧的羊一般天真温顺。我在楼梯上和他见过一两次面。我曾经问他住在哪里,惟恐他的房间同我们经常聚会的房间相隔太近。只要我高兴,我就可以随意摆布他。他在顶楼写诗,我想他已经为我神魂颠倒。我吩咐他做什么,他一定会做的。由他送信到宫里去。”

  侯爵从椅子里站起来,欠一下身。“你刚才没有让我把话说完,女伯爵,”他说,“我要说的是:‘你的忠诚真了不起,不过你的智慧和魅力更了不起。’”

  三个阴谋家正这样密谈时,大卫在修饰他献给楼梯相逢的情人的诗句。他忽然听到门口有怯生生的叩击声,他过去开了门,吃惊地看到她站在那儿,像身遭不幸的人那样喘着气,眼睛则像小孩那样天真地睁得大大的。

  “先生,”她气喘吁吁地说,“我有一件困难来找你。我相信你是真诚善良的,此外我找不到别人来帮助我。我在到处是粗人的街上飞奔来的!先生,我的妈妈快死了。我的舅舅在皇宫里担任警卫队长。得有人去请他来。我可不可以请——”

  “小姐,”大卫眼睛里闪着急于为她效劳的光芒,打断了她的话,“你的希望将成为我的翅膀。告诉我怎么去找他。”

  小姐把一张盖有封漆的纸塞在他手里。

  “到南门去——注意,是南门——对那里的警卫说,‘老鹰已经离巢了。’他们会放你进去,你就到皇宫的南门入口。重复这句口令,如果有谁回答说‘它高兴的话就让它行动吧’,你就把这封信交给他。先生,这是我舅舅告诉我的口令,因为眼前国家很乱,有人想谋害皇上,天黑之后,没有口令的人就进不去宫廷。先生,请你把这封信送给他,让我妈妈临终前再见他一面。”

  “交给我吧,”大卫急切地说,“可是时候这么晚了,我是不是该让你一个人回家呢?我——”

  “不,不——赶快去吧。每一刻钟都十分宝贵。总有一天,”小姐说,眼睛变得像吉卜赛人那样细长而狡猾,“我一定要酬谢你的善良。”

  诗人把信揣在怀里,三步并作两步跳下了楼梯。他走了之后,小姐回到下面的房间里。

  侯爵传意的眉毛向她露出询问的神情。

  “他送信去了,”她说,“像他自己的羊那样敏捷而愚蠢。”

  桌子又在德罗尔上尉的拳头下震动起来。

  “天哪!”他嚷道,“我的手枪没有带在身边!别的手枪可不称手。”

  “带我的去,”侯爵从斗篷底下拿出一把镶银的、闪闪发亮的大手枪,说道。“再没有比这更准的了。但是要小心保管,因为上面有我的纹章,而我已经受到了怀疑。我今晚还得离开巴黎,赶长路呢。在明天之前,我一定要回到我的别墅。你先请,亲爱的女伯爵。”

  侯爵吹熄了蜡烛。小姐把斗篷裹得严严的,两个男人悄悄走下楼梯,混进孔蒂路狭窄的人行道上的人群中间。

  大卫飞奔着。皇宫的南门口,一把画戟挡住他胸口,但他说“老鹰已经离巢了”,画戟收了回去。

  “走吧,”警卫说,“快点走吧。”

  在皇宫的南门入口,警卫们过来抓他,但这个口令又使他们安静下来。其中一个上前说:“它高兴的话——”这时候,警卫中间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一个目光敏锐、模样威武的人挤进来,夺去大卫手里的信。“跟我走。”他说着把大卫领进大厅。他撕开信,看了一遍。然后招呼旁边走过的穿火枪手制服的人。“泰特鲁上尉,你立刻逮捕南门和入口处的警卫,把他们押起来。换一批绝对忠于皇上的人。”他又对大卫说:“跟我来。”

  他带领大卫穿过过道和接待室,来到一个宽大的房间,有个穿着深色衣服的忧郁的人沉思地坐在皮椅子里。他对那人说:

  “陛下,我早对您说过,皇宫里的叛徒和奸细多得像是下水道里的耗子。您还以为,陛下,我在胡思乱想。这个人就是在他们的纵容下一直闯到了您的门口。他带来的一封信被我截住了。我特地把他带到这里给陛下看看,免得陛下以为我在大惊小怪。”

  “我来盘问他。”皇上在椅子里挪动一下说。他那双仿佛蒙上一层翳膜的眼睛迟钝地望着大卫。诗人单膝下跪。

  “你是从哪里来的?”皇上问道。

  “厄尔-卢瓦尔省,韦尔努瓦村,陛下。”

  “你在巴黎干什么?”

  “我——我想做一个诗人,陛下。”

  “你在韦尔努瓦村干什么?”

  “我看管我父亲的羊群。”

  皇上又动了一下,眼睛里的翳膜揭开了。

  “哦!在田野里!”

  “是的,陛下。”

  “你生活在田野里;在凉爽的早晨出去,躺在围有篱笆的草地上。羊群散布在山麓,你喝小溪的流水,在树阴下吃甘美的黑面包,毫无疑问,你还听林子里画眉的啭鸣。是不是这样,牧羊人?”

  “是的,陛下,”大卫叹了一口气说,“还听花间的蜜蜂,也许还可以听到山上采葡萄人的歌唱。”

  “是啊,是啊,”皇上急切地说,“也许可以听到;不过画眉肯定是能听到的。它们常常在树林子里鸣叫,是吗?”

  “再没有什么地方的画眉比厄尔-卢瓦尔省的更动听了,陛下。我曾经想在我的诗里表现它们的鸣声。”

  “你能背诵那些诗句吗?”皇上急切地问道,“我很久没有听到画眉了。如果有人把它们的歌声逼真地表现出来,那可能比王国都好。晚上你把羊群赶回栏里,平静安逸地吃你愉快的面包。你背得出那些诗句吗,牧羊人?”

  “是这样的,陛下。”大卫尊敬而热情地说:

  “‘懒散的牧羊人,看你的羊羔

  在草地上尽情地蹦跳;

  看榆树在微风里摆舞,

  听牧羊神吹着他的芦箫。

  ”’听我们在树梢鸣叫,

  看我们扑向你的羊群;

  找一些羊毛

  来暖暖我们的窝巢——‘“

  ”如果陛下不介意,“一个粗粝的声音插进来说,”我想问这个诗人一两个问题。现在时间紧迫,刻不容缓了。我完全是为陛下的安全着想,如果有什么冒犯,请陛下原宥。“

  ”道马勒公爵的忠诚已经得到了很好的证实,谈不上什么冒犯。“皇上说着往椅子里一靠,眼睛里又显出那种蒙眬的神情。

  ”首先,“公爵说,”我把他送来的信念给您听:

  今晚是太子的忌辰。假如他照例去做午夜弥撒,为他儿子的亡灵祈祷,老鹰将在埃斯普兰纳德路角上采取行动。假如他准备去,务必在皇宫西南角的楼上挂一盏红灯,让老鹰看到。

  “乡下人,”公爵严厉地说,“你听到了信里说了什么。谁派你送这封信来的?”

  “公爵大人,”大卫诚实地回答,“我告诉你。是一位小姐给我的。她说她母亲病了,这封信将请她的舅舅去送终。我不懂得这封信的含意,但我可以发誓说,她是美丽善良的。”

  “说说那个女人的模样,”公爵命令道,“你怎么会被她愚弄的。”

  “说说她的模样!”大卫柔情地微笑说,“那你简直是要用言语来创造奇迹啦。呃,她是由阳光和阴影组成的。她像杨树一般苗条,举止也像杨树那样优雅。你瞅着她时,她的眼睛一会儿变得圆圆的,一会儿又眯起来,像是两片云间的太阳。她来时光彩照人,去时天昏地暗,只剩下一股山楂花的芬芳。她到孔蒂路二十九号我住的地方来找我的。”

  “就是我们一直注意的那幢房子。”公爵转向皇上说,“诗人的形容替我们描绘了那个恶劣的凯贝多女伯爵。”

  “陛下和公爵大人,”大卫恳切地说,“我希望我拙劣的言语没有造成损害。我见过那位小姐的眼睛。我可以拿生命来打赌,不管有没有那封信,她总是一个天使。”

  公爵逼视着他。“我可以让你试验一下,”他慢慢地说,“你打扮成皇上的模样,坐皇上的马车去做午夜弥撒。你接受这个试验吗?”

  大卫笑了。“我见过她的眼睛,”他说,“我早已从她的眼睛里得到了证明。你爱怎么试验就怎么试验吧。”

  十一点半钟,道马勒公爵亲自在皇宫西南角的窗口挂了一盏红灯。十二点缺十分时,大卫从头到脚打扮成皇上的样子,头缩在斗篷里,扶着公爵的胳臂,慢慢地从皇宫走向等着的马车。公爵扶他上了车,把门关上。马车飞快地向教堂驶去。

  泰特鲁上尉率领二十名士兵在埃斯普兰纳德路拐角的一幢房子里待命,准备在阴谋分子出现时扑上去。

  但是阴谋分子似乎为了某种理由稍稍更动了计划。当皇上的马车驶到克利斯托弗路,离埃斯普兰纳德路还有一个方场的时候,德罗尔上尉带着一帮谋刺皇上的人冲出来,袭击了马车。马车上的警卫虽然没有料到他们提前攻击,还是跳下来,奋勇地战斗。格斗的喧闹引起德罗尔上尉的士兵的注意,他们拼命赶来救助。但是,这时候不顾死活的德罗尔拉开皇上的马车门,把他的手枪抵住马车里那个黑糊糊的人的身体开了一枪。

  忠心的援兵赶到了,街上响彻了呼喊和刀剑声,受惊的马匹跑开去。坐垫上横着那个可怜的冒牌皇上兼诗人的尸体,博佩图伊侯爵大人手枪里的一颗子弹要了他的性命。

  中间的路

  那条路伸展出去有三里格长,然后同另一条稍宽一些的路直角相交,形成了三岔口。大卫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接着便在路边坐下休息。

  他不知道这些路通向何方。每一条路仿佛都通向充满机遇和危险的广大的世界。他坐着,看到了一颗明亮的星,他和伊冯娜曾把这颗星当做是他们的。那使他想起了伊冯娜,他怀疑自己是否太莽撞了。他们吵了几句嘴,他为什么就要离开她,离开他自己的家呢?难道爱情是这么脆弱的东西,足以印证爱情的妒忌竟能使它破灭?前晚的伤心事,第二天早晨就能得到补救。现在回家还来得及,酣睡着的韦尔努瓦村里谁都不会知道的。他的心是属于伊冯娜的;在他一向向往的地方,他可以写诗,找到他的幸福。

  大卫站起来,打消了那种引诱了他的不安和狂野的情绪。他坚决地朝来路回去。回到韦尔努瓦村时,浪游的欲望已经消失了。他经过羊栏,羊儿听到他的脚步声便像擂鼓似的拥挤奔跑,这种亲切的声响使他感到温暖。他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小房间,躺在那里,庆幸那晚没有踏上不幸的陌生的道路。

  他多么理解女人的心情!第二天傍晚,伊冯娜又待在路上的水井边,年轻人总是聚集在那里,让郊区牧师有事可做。

  她那抿紧的嘴巴虽然显得不可通融,但她眼角的余光却在搜寻大卫。他看到了她的眼色,不去理会那抿紧的嘴巴,他从抿紧的嘴巴里得到一句言归于好的话,之后,当他们一起回家的时候,又得到了一个吻。

  三个月后,他们结婚了。大卫的父亲精明能干,而且财运亨通。他替他们安排的婚礼连三里格远的地方都知道了。街上有仪仗行列,草地上举行了跳舞会,还从德勒请了木偶戏和杂耍班子来招待宾客。

  再过了一年,大卫的父亲去世。羊群和农舍传承给了他。他的妻子是村里最美的女人。伊冯娜的牛奶桶和铜壶金光锃亮——哦!你走过他们家时,那些器具在太阳底下简直晃得你睁不开眼睛。但是你的眼睛却不得不望着他们的院子,因为伊冯娜的花坛是那么整齐美丽,使你心悦神怡。你还可以听到她的歌声,哎,一直传到佩尔·格鲁努铁匠铺的两株栗树那儿。

  可是有一天,大卫从一个好久没有打开的抽屉里取出纸张,开始咬着铅笔。春天又来了,并且拨动了他的心。他一定是个诗人,因为现在伊冯娜已经给抛在脑后了;大地的清新可爱以它的魅力和风韵迷住了他。树林和草地的芳香奇妙地激动了他。以前他每天带着羊出去,晚上把它们安安稳稳地带回来。如今他躺在篱笆底下,在纸片上拼凑诗句。羊群走散了,豺狼发觉苦苦构思的诗句造就了容易上口的羊肉,便从树林里出来,叼走他的羔羊。

  大卫的诗章越来越多,而羊群越来越少。伊冯娜的鼻子和脾气变得尖刻起来,言语也变得粗暴了。她的锅和壶逐渐灰暗,原先的闪光都转移到她的眼睛里去了。她向诗人指出,他的疏忽减少了羊群的数目,并且给他们的家庭带来了灾祸。大卫雇了一个小孩来放羊,自己锁在农舍顶上的一间小屋子里,写着更多的诗。这个小孩也有诗人的气质,但是由于无法从写诗中得到发泄,便把时间消磨在睡觉上。豺狼很快就发现诗和睡觉实质上是同一回事;于是羊群的数目继续下降。伊冯娜的坏脾气按反比例上升。有时候,她站在院子里,朝着顶楼的窗口大骂大卫。即使在佩尔·格鲁努铁匠铺的两株栗树那儿也可以听到她的声音。

  任何事情都逃不过那个仁慈、聪明、爱管闲事的公证人帕比诺先生的眼睛,他当然也注意到了这种情况。他跑去找大卫,先倚老卖老吸了一撮鼻烟,然后开口说:

  “米尼奥朋友,你爸爸的结婚证书是我盖章的。如果要我在他儿子破产的文件上作证明的话,将使我非常难过。但是你正在走向破产的道路。我以老朋友的身份来和你谈谈。现在请听着我要说的话。据我看,你已经打定主意写诗了。我在德勒有个朋友,布里尔先生,乔治·布里尔。他的家里满是书,他是个有学问的人,每年都去巴黎,他自己也写书。他可以告诉你,陵墓是什么时候修的,星宿的名称是怎么起的,鸻鸟为什么有长喙。他非常熟悉诗歌的意义和形式,正像你熟悉羊叫一样。我替你写一封介绍信,你把你写的诗带去,请他看看。之后你就知道,究竟是应该继续写下去呢,还是多照看你的妻子和生计。”

  “写信吧,”大卫说,“可惜你没有早一点提起这件事。”

  第二天一清早,他挟着那卷宝贵的诗稿动身去德勒。中午时分,他已经在布里尔先生的门口擦着脚上的灰尘。那个有学问的人打开帕比诺先生的信,戴上一副闪闪发亮的眼镜看着信的内容,正像阳光晒着水塘一样。他把大卫让进了书房,请他坐在书海中间的一个小岛上。

  布里尔先生是个好心肠的人。他在厚厚一叠卷曲不平的稿纸面前毫不畏缩。他把诗稿在膝上摊平,开始看起来。他看得一丝不苟,正像钻进硬壳果去找果仁的蛀虫,钻透了那叠厚厚的诗稿。

  同时,大卫坐在孤岛上,在浩瀚的典籍的汪洋中直打哆嗦。他耳朵里响着浪涛声。没有航海图或者罗盘来指引他在那片海洋中航行。他觉得世界上仿佛有一半人都在著书立说。

  布里尔先生一直钻到最后一页诗稿。接着,他摘下眼镜,用手帕擦镜片。

  “我的老朋友帕比诺可好?”他问道。

  “硬朗得很。”大卫回答。

  “你有多少羊,米尼奥先生?”

  “我昨天数的时候有三百零九头。羊群遭到了厄运。从八百五十头降到了那个数目。”

  “你有妻子有家,生活得很舒服。羊群替你带来了富裕。你带它们到田野上去,生活在清新的空气中,吃着满足的甘美的面包。你只消在一旁看看,躺在大自然的胸脯上,倾听树林里画眉的歌唱。我说得对不对?”

  “对的。”大卫说。

  “你的诗我全读过了,”布里尔先生继续说,他的眼睛像在找一片船帆似的扫视着书籍的海洋,“你看窗外那边,米尼奥先生,告诉我你在那棵树上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一只乌鸦。”大卫看后说。

  “当我有逃避责任的倾向时,”布里尔先生说,“那只鸟就提醒了我。你了解那只鸟,米尼奥先生,它是飞禽界的哲学家。它是知足的。尽管它的眼睛滑稽,步态可笑,却比任何别的鸟高兴,比任何别的鸟吃得饱。田野供给了它所需要的一切。它从没有因为自己的羽毛不如金莺艳丽而自怨自艾。米尼奥先生,你总听到过自然赋予它的嗓音吧?你是不是认为夜莺比它幸福呢?”

  大卫站了起来。乌鸦在树上嘶哑地叫着。“谢谢你,布里尔先生,”他慢吞吞地说,“那么说来,这许多乌鸦啼声里没有一声夜莺的鸣啭了吗?”

  “如果有的话,我是不会错过的,”布里尔先生叹息说,“我看了每一个字。你还是过过诗的生活,老弟,千万别再尝试写诗了。”

  “谢谢你,”大卫又说,“现在我要回到我的羊群那里去了。”

  “假如你和我一起吃了饭,”那个有学问的人说,“抛开痛苦,我可以详详细细和你谈谈其中的理由。”

  “不用了,”诗人说,“我得回到田野上去,向我的羊群啼叫了。”

  他挟着诗稿,沉重地走回韦尔努瓦村。到了村里,他拐进齐格勒的铺子,齐格勒是一个亚美尼亚来的经营旧货买卖的犹太人。

  “朋友,”大卫说,“树林里的豺狼老是骚扰我山上的羊群,我得买些火器来保护它们。你有什么火器?”

  “今天对我说来真是个坏日子,米尼奥朋友,”齐格勒摊开双手说,“因为看来我得卖掉一件连原价十分之一都不到的武器给你了。上星期我从一个商贩那里买了一车官家拍卖的货色。拍卖的是一个大老爷的别墅和财产——我不知道他的爵位是什么——据说他因为谋反罪遭到放逐。那批货色当中有一些精致的火器。这把手枪——哦,给王子也适合的武器!——卖给你只要四十个法郎,米尼奥朋友——我亏掉十个法郎算了。或者你要一支火绳枪——”

  “这就行了,”大卫把钱扔在柜台上说,“里面有没有弹药?”

  “我来装,”齐格勒说,“火药和子弹再加十个法郎。”

  大卫把手枪藏在上衣里,走回他的农舍。伊冯娜不在家。最近她常常喜欢到邻居家去串门。厨房炉子里却生着火。大卫打开炉门,把诗稿塞进火里。烧起来时,烟道里发出一阵嘶哑的声音。

  “乌鸦的歌唱!”诗人说。

  他走上顶楼,关好门。村子里是那么静寂,以致有二十来个人听到了那把大手枪的轰响。他们一窝蜂赶到那儿,楼上的硝烟引起他们注意,便上了楼。他们把诗人的尸体抬到床上,笨拙地摆弄它,想掩饰这只可怜的乌鸦的损毁的羽毛。女人们非常热心地谈着惋惜的话。有几个跑去告诉伊冯娜了。帕比诺先生挤在第一批赶到的人们中间,拣起那把手枪,用鉴赏和哀伤的神色察看上面镶银的装饰。

  “那是博佩图伊侯爵大人的纹章。”他对旁边的牧师解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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