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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骠骑兵

  献给玛·尼·托尔斯泰娅伯爵小姐[1]

  ……若米尼,若米尼[2],没有半个字提到伏特加……

  丹·达维多夫

  在十九世纪初,当时还没有铁路,没有公路,没有煤气灯,没有硬脂蜡烛,没有矮矮的弹簧沙发,没有不上漆的家具,没有戴眼镜的意志消沉的青年,没有自由主义的女哲学家,没有我们这个时代比比皆是的可爱的茶花女[3],——在那个纯朴的时代里,当时坐普通马车或是轿式马车从莫斯科到彼得堡,要随身带着全套家庭烹饪用具,在松软的尘土飞扬或是泥泞遍地的路上走上八天八夜,而且全靠炸肉丸子,靠瓦尔达伊的铃铛和小面包圈,——当时,在漫长的秋夜,脂油制的蜡烛结着烛花,照着二三十口人团聚在一起的家庭,在舞会上,枝形烛台上插着蜂蜡或是鲸蜡制的蜡烛,当时家具的摆设讲究对称,那时我们的父辈还很年轻,不但没有皱纹和白发,而且还会为了女人去决斗,会从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跑过来拾起一条有心或是无意掉下的手绢;那时我们的母辈都穿短腰身和袖子肥大的衣服,用抓阄来决定家务事;当时妖艳的茶花女们在白天都不露面,——在共济会[4]分会、马丁教徒[5]、豪气长存协会[6]的那个纯朴的时代里,也就是在米洛拉多维奇[7]、达维多夫和普希金的时代里,地主会议在省城К城开幕了,贵族选举即将结束。

  一

  “好,没关系,大厅里也行。”一位身穿皮大衣、头戴骠骑兵军帽的年轻军官刚从走远道的雪橇上下来,走进K城一家最好的旅馆时说。

  “老爷,这真是个盛大的会议。”茶房说;因为他已经从勤务兵嘴里知道了这位骠骑兵就是图尔宾伯爵,所以尊称他“老爷”。“阿夫列莫夫的女地主和她的几位小姐说,她们今儿晚上就走;等十一号房间一腾出来,就请您搬过去。”茶房说时,沿着走廊轻轻地走在伯爵面前领路,还不断地回头张望。

  在这间公用大厅里,在亚力山大皇上的那幅变成黑色的全身肖像下,有几个人(大概是当地的贵族)正坐在一张小桌旁喝香槟,在另一头,还有几位身穿蓝色皮大衣的外地客商,正坐在那儿聊天。

  伯爵进屋后,就把他带来的那只灰色大米兰狗布柳赫尔叫到身边,然后,脱掉领子上还蒙着霜的军大衣,要了杯伏特加,便光穿着蓝缎子短上衣在一张桌前坐下,跟坐在这儿的绅士们攀谈起来。绅士们对这位来客的漂亮、开朗的仪表马上产生了好感,于是他们就敬了他一大杯香槟。伯爵先喝了一小杯伏特加,然后也叫了一瓶香槟回请那几位新交。赶橇车的进来讨酒钱。

  “萨什卡,”伯爵叫道,“给他!”

  车夫跟着萨什卡走了出去,可是他手上攥着钱又回来了。

  “我说,老爷,我给您老人家真够卖力气的了!您说过给半个卢布,可是他只给了我二十五戈比。”

  “萨什卡,给他一个卢布!”

  萨什卡低下头,望望车夫的脚。

  “给他这点够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而且我也没钱了。”

  伯爵从钱包里掏出了仅有的两张蓝票[8],把一张给了车夫。车夫亲了亲他的手,就出去了。

  “我来得太匆忙了!”伯爵说,“就剩下了五个卢布。”

  “真是骠骑兵作风,伯爵。”一位贵族笑着说;从这位贵族的胡子、说话的声调,以及他腿上的那种有劲而又随便的动作,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位退役骑兵。“伯爵,您打算在这儿待很久吗?”

  “必须弄点钱;要不然,我才不待在这儿呢。再说,又没房间。真他妈的活见鬼,在这种该死的小酒店……”

  “对不起,伯爵,”骑兵说,“您能赏光上我那儿去吗?我就住在这儿的七号房间。您要是不嫌弃,就请在我那儿过夜吧。您在我们这儿待上这么三两天。今天首席贵族府上有舞会。他一定会非常欢迎阁下光临的!”

  “真的,伯爵,您就在这儿待几天吧,”另外一个交谈者,一位漂亮的年轻人附和说,“您忙什么呢!您知道,选举——三年才举行一次。伯爵,您哪怕去瞧瞧我们这儿的小姐们呢!”

  “萨什卡!给我衬衣,我要上澡堂,”伯爵说着站起身来,“洗完澡再说吧;说不定我真的会上首席贵族家去的。”

  然后,他把茶房叫来,跟他悄悄说了几句话,茶房笑嘻嘻地答道:“事在人为嘛!”接着他就出去了。

  “老兄,那我就叫人把皮箱搬到您房间里去了。”伯爵在门外大声叫道。

  “请,不胜荣幸之至!”骑兵紧走两步,跑到门口,答道,“七号!别忘了。”

  等不再听见伯爵的脚步声时,骑兵就回到自己的坐位上,紧挨着一位官员坐下,两眼含笑地看了看他的脸,说:

  “你知道,这就是那一位。”

  “是吗?”

  “我告诉你说吧,这就是那位爱跟人决斗的骠骑兵,——嗯,大名鼎鼎的图尔宾。他认识我。我敢打赌:他认出了我。哪能不认识呢,当我去补充军马的时候,曾和他在列别江足足三个星期喝得人事不知。在那儿还闹了一件事——是我俩一块干的,——可他干了这事,好像没事人似的。真是个好样的,对吗?”

  “真了不起。他待人接物的样子多帅!简直一点也看不出来,”漂亮的年轻人答道,“瞧,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他大概不到二十五岁吧?”

  “不,看着年轻;其实他不止二十五岁了。真应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米古诺娃是谁拐走的?是他。杀死萨布林的是他,抓住马特涅夫的双脚把他从窗口扔出去的是他,赢了涅斯捷罗夫公爵三十万卢布的也是他。还应该知道,他这人简直是个不顾死活的家伙。赌徒,决斗家,好勾引女人;但他是个骠骑兵——骠骑兵中的热心人,是个真正的热心人。关于我们骑兵虽说有种种传说;要是有人懂得一个真正的骠骑兵是怎么回事就好了。哦,那时候是多么美妙啊!”

  于是这位骑兵便把他和伯爵在列别江纵酒豪饮的情形告诉了自己的交谈者;那样的开怀痛饮不但从来不曾有过,而且也不可能有。不可能有的原因是:第一,他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伯爵,而且在伯爵入伍的前两年,他就退伍了;其次,因为这位骑兵甚至从来也没在骑兵队里服过役,只在别列夫团当了四年最低级的士官生,等到他刚被提升为准尉时,他就退伍了。但在十年前,当他得到了一笔遗产以后,倒真的上列别江去了一趟,和马匹采购员在那儿胡乱花掉七百卢布,为了想进枪骑兵,还订做了一套有橘黄色翻领的枪骑兵制服。想进骑兵队的愿望,以及和马匹采购员在列别江度过的三个星期,是他一生中最辉煌、最幸福的时期,因此,他先把这个愿望改变成现实,后来又把它改成了回忆,结果他竟坚信自己有过一段当骑兵的历史,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值得尊敬的人,因为他心地善良,为人诚实。

  “是的,没有在骑兵队服务过的人,是永远不会了解我们的弟兄的,”他骑在椅子上,伸出下巴,用低沉的声音说,“常常,你骑马走在骑兵连前面;你骑的不是马,是恶魔;你骑在马上,连你自己也成了恶魔。那时,骑兵连长骑着马来检阅。他说:‘中尉,没您简直不行;请您带领骑兵连参加典礼吧。’你就说,‘好。’这一来,你就瞧吧!于是你环视一下队伍,对你那些留着小胡子的弟兄们大声喊着口令。哦,他妈的,那个日子多美啊!”

  伯爵满脸通红,头发湿漉漉的,从澡堂里回来了,他径直走进了七号房间;这时,那位骑兵已穿上睡衣,叼着烟斗,怀着喜悦和某种惶恐的心情坐在那儿仔细玩味就要降临到他身上的幸福——和鼎鼎大名的图尔宾同住在一个房间里。“那怎么办呢,”他不由得想道,“万一他突然把我的衣服剥光了,把我拽到城门外,撂在雪地上,或者……给抹上柏油,或者干脆……不,看在朋友面上,他不会这么干的……”他自宽自解地想道。

  “萨什卡,喂喂布柳赫尔!”伯爵大声叫道。

  旅行后喝了一大杯伏特加解乏,而且有相当几分醉意的萨什卡进来了。

  “你就熬不住了,灌足了酒,混蛋!……喂喂布柳赫尔!”

  “不喂它,它也死不了:瞧,它全身的毛多滑溜!”萨什卡一面抚摩着狗,一面答道。

  “得了,别废话!快喂去。”

  “您光想到让狗吃饱;人家喝了一小杯酒,您就数落开了。”

  “呸,我揍你!”伯爵嚷道,声音大得连玻璃窗都震动了起来,甚至那位骑兵也感到有点害怕。

  “您应该问问,萨什卡今天吃过点儿什么没有。好吧,您要是认为狗比人宝贵,那您就揍吧。”萨什卡说。可是就在这时候,他脸上挨了狠狠的一拳,他摔倒了,头撞在板壁上,他连忙用手捂着鼻子跑出门去,倒在走廊上的大木箱上。

  “他把我的牙给打掉了,”萨什卡抱怨说;他一手擦着出血的鼻子,一手给正在舔毛的布柳赫尔挠背,“布柳什卡[9],他把我的牙给打掉了,可是他还是我的伯爵,我甘愿为他赴汤蹈火——就这么回事!因为他是我的伯爵。你懂吗,布柳什卡?你要吃饭吗?”

  他躺了一会儿就起来了,喂了狗,这时差不多酒也醒了,于是他就去侍候自己的伯爵,问他要不要茶。

  “您简直让我太难受了。”骑兵站在伯爵面前怯生生地说。伯爵正躺在他的床上,把一双脚抬起来蹬在板壁上。“您知道,我也是一个老军人,可以说,还是个同僚。既然我乐意孝敬您二百卢布,您又何必去跟别人借呢。现在我虽然没有这个数,只有一百,可是我今天准能把它凑足。伯爵,您简直让我太难受了!”

  “谢谢您,老兄,”伯爵立刻就看出他们之间应该建立起来的那种关系,于是他拍拍骑兵的肩膀说,“谢谢。嗳,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去参加舞会吧。可是现在咱们干什么呢?你就说说贵城的情况吧!有漂亮的姑娘吗?谁爱闹酒?谁好打牌?”

  骑兵说明,舞会上会有好多好多漂亮女人;新当选的县警察局长科尔科夫最爱闹酒,不过他缺少真正骠骑兵的那种豪情,不过人倒挺好;伊柳什卡的吉卜赛合唱队从选举开始以来就一直在这儿演唱,由斯乔什卡领唱,而且今天大伙离开首席贵族府上的舞会以后,还要去听他们唱歌。

  “好赌的人也不少,”他继续说,“卢赫诺夫是外地来的,既好赌,又有钱;还有住在八号房间里的伊利英,这位枪骑兵少尉,也输了很多钱。现在已经在他房间里赌上了。他们每天晚上都赌钱;伯爵,我告诉您说吧,这位伊利英真是个非常好的小伙子:他一点也不吝啬——连最后一件衬衫都会拿出来送人。”

  “那咱们就上他那儿去。咱们去瞧瞧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伯爵说。

  “去吧,去吧!他们会非常高兴的。”

  二

  枪骑兵少尉伊利英刚睡醒。他从昨晚八点钟坐下来赌起,一连赌了十五个钟头,直到上午十一点。他大概输了很多钱,可是到底输了多少,他也不知道,因为他自己有三千现款和一万五千公款,他早就把这两笔钱混在一起了,所以他不敢去数,以免证实他的预感:公款里已经短了多少钱。他差不多在正午才睡着,而且一直沉睡不醒,也不做梦,这只有非常年轻的人,在输了一大笔钱之后,才会这样酣睡。在晚上六点钟,正是图尔宾伯爵到达旅馆的时候,他才醒来,看见自己周围满地都是纸牌、粉笔和屋子当中那张弄得很脏的桌子,于是他恐怖地想起了昨天的赌博,以及使他输了五百卢布的最后那张牌——杰克,可是,他还是不大相信这是事实,于是便从枕头底下掏出钱来,开始数点。他认得某几张从这个人手里转到那个人手里转了多少次的“折角”[10]和“转注”[11]的钞票,想起了赌钱的全部经过。自己的三千卢布已经没有了,公款也短了二千五。

  这位枪骑兵一连赌了四夜。

  他从莫斯科来,这笔公款就是他在那儿拿到的。在K城,驿站长借口没有马匹使他滞留了一天,但实际上是因为驿站长和旅馆老板早就串通好了,——要把所有的旅客都留一天。这位年轻快活的枪骑兵刚在莫斯科从双亲手里拿到三千卢布作为他在团队的装备费;他很高兴在选举期间能在K城待几天,并希望在那儿痛痛快快地玩一玩。他认识一位已经成家的地主,他打算去看看他,对他的几位小姐献献殷勤,就在这时候,他偶然同那位骑兵认识了,就在那天晚上,骑兵毫无恶意地把他自己的朋友卢赫诺夫和其他的赌友们在公用大厅里介绍给他。从那天晚上起,枪骑兵就坐下来打牌,不但没有去看那位相识的地主,再也没有去要驿马了,他一连四天都没出过房门。

  在穿好衣服,喝过茶后,他走到了窗前。为了驱散那些恼人的关于赌博的回忆,他想出去走走。他穿上军大衣,走到街上。太阳已经躲到红屋顶的白房子后面;暮色降临了。天气暖和。一片片湿润的雪花静悄悄地飘落在泥泞的街上。想到他把就要逝去的这一整天都睡过去了,他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难以忍受的悲哀。

  “已经过去了的这一天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他想道。

  “我把我的青春给毁了。”他忽然自言自语地说,倒不是因为他真的想到他毁了自己的青春,——他甚至压根儿没想到这回事,——而是因为他脑子里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现在我怎么办呢?”他寻思道,“跟什么人借点钱,走掉算了。”一位太太在人行道上走了过去。“这位太太真蠢。”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想道,“可是借贷无门。我把我的青春给毁了。”他来到了市场。一个穿狐皮大衣的商人站在铺子门口在招揽顾客。“我要是不把八点撤回,我就可以把本捞回来了。”一个要饭的老婆子跟在他后面苦苦地哀求。“借贷无门”。一个穿熊皮大衣的绅士驾着马车走过去了,一个岗警在值勤。“我能做出点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呢?对他们开枪吗?不,那太无聊了!我把我的青春给毁了。哦,那些挂在那儿镶着小饰物的马颈圈多漂亮啊!我要能坐上三套马车就好了!哎呀,你们这些活宝!我得回去了。卢赫诺夫快来了,我们又可以赌了。”他回到旅馆,又数了数钱。不,他头一回并没有数错:公款还是短了二千五百卢布。“我先下二十五卢布的赌注,然后——折角……再下七倍的赌注……十五倍,三十倍,六十倍……三千了。我把马颈圈买来,就走人。他不会让我走的,这个坏蛋!我把我的青春给毁了。”枪骑兵心里正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卢赫诺夫果然走进了他的房间。

  “怎么,米哈伊洛·瓦西里奇,您早就起来了吗?”卢赫诺夫问道;他慢条斯理地从干瘦的鼻子上摘下了金丝眼镜,拿一块红绸手绢小心翼翼地把它擦干净。

  “不,才起来。睡得好极了。”

  “有位骠骑兵来了,住在扎瓦利舍夫斯基的房间……您没听说吗?”

  “没有,没听说……怎么,人还没来吗?”

  “好像到普里亚欣那儿去了。马上就会来的。”

  果然,不久他们都来了:一个是和卢赫诺夫形影不离的卫戍区军官;一个是有个深褐色大鹰钩鼻子和一双凹进去的黑眼睛的希腊商人;一个是经常赌通宵、但永远只下半卢布孤丁的、又肥又胖的地主兼一家酿酒厂的老板。大家都想尽快赌起来;可是那几位主要的赌客都不提这件事,尤其是卢赫诺夫在非常悠闲地讲述一件莫斯科的诈骗案。

  “请想一想,”他说,“莫斯科,这个故都,堂堂的首都,骗子手们拿着钩子,化装成魔鬼,每天晚上出没街头,吓唬无知的老百姓,抢劫过往的行人——结果,居然不了了之。警察在干什么?真是怪事。”

  枪骑兵注意地听着关于骗子手的故事,可是故事一完,他就站起身来,悄悄地吩咐拿牌来。胖地主首先开口:

  “诸位,干吗浪费宝贵的光阴呢!说干就干嘛!”

  “是呀,您昨天半卢布半卢布地捞走了一大笔钱,怪不得您这么起劲呢。”希腊人说。

  “真的,该开场了。”卫戍区的军官说。

  伊利英瞧了瞧卢赫诺夫。卢赫诺夫瞧着他的眼睛,继续不动声色地讲骗子手们化装成长有利爪的魔鬼的故事。

  “您来坐庄?”枪骑兵问。

  “不嫌太早吗?”

  “别洛夫!”枪骑兵喊道,不知道为什么他脸红了,“给我拿午饭来……诸位,我还没吃东西呢……拿瓶香槟和几副牌来。”

  就在这时候,伯爵和扎瓦利舍夫斯基走了进来。原来图尔宾和伊利英是同一个师的。他们马上就成了朋友,互相碰杯,喝起香槟来了,五分钟后,他们彼此已经你我相称。看来,伊利英博得了伯爵的好感。伯爵老是笑眯眯地望着他,取笑他年纪轻。

  “好一位漂亮的枪骑兵!”他说,“好漂亮的小胡子,好漂亮的小胡子!”

  其实,伊利英嘴上只有茸毛,而且颜色根本是很浅的。

  “怎么,你们好像准备打牌似的?”伯爵说,“好,伊利英,祝你赌运亨通!我看,你准是一位好手!”他笑眯眯地加了一句。

  “可不是,准备打牌,”卢赫诺夫一面回答,一面撕开那包一打装的纸牌,“伯爵,您不来吗?”

  “不,我今天不来。我要是来的话,准把你们的口袋一扫而空。只要我一折角,任何一个庄家都非倒不可!我没法来。我在沃洛乔克附近的驿站上把钱全输光了。在那儿我碰见一个戴戒指的步兵,那家伙准是个赌棍,把我骗了个精光。”

  “难道你在那个驿站上待了很久吗?”伊利英问道。

  “待了二十二个钟头。我忘不了那个倒霉的驿站!哼,那个驿站长也忘不了我。”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一到,你知道:驿站长,那个滑头滑脑、一脸贼相的家伙,就蹦了出来,——他说没有马;不过,我得告诉你,我有个老规矩:只要没有马,我就连皮大衣也不脱,直奔驿站长的房间,不是到他的办公室,而是到他的住宅去,我吩咐把所有的门和气窗都开得大大的:理由是煤气味太重。我就在那儿也是那么办的。你记得上个月的天气有多冷啊——零下二十度。驿站长说话了,我就扇了他一个耳刮子。于是什么老太太呀、大姑娘、小媳妇们呀,便大呼小叫起来,端起盆盆罐罐的要往村里跑……我堵着门说:给我马,我就走;要不然,休想出去,把你们全给冻死!”

  .“这个办法妙极了,”胖地主说,笑得直不起腰来,“就像冻死蟑螂似的!”

  “可是不知道怎么一来,我没看好,出去了一下,驿站长便和所有的女人都溜走了。光剩下一位老太太在那儿做人质;她坐在火炕上一个劲儿地打喷嚏和祷告上帝。后来我们便开始了谈判:驿站长来了,他站得远远的,一个劲儿地劝我把老太太给放了,我便叫布柳赫尔去咬他,——布柳赫尔最能对付这些驿站长了。可是,那个坏蛋一直到第二天早晨还是不肯给我马。就在这当口,那个步兵来了。我走进了另一间屋子,于是就赌起来了。你们看见过布柳赫尔吗?……布柳赫尔!……唿!”

  布柳赫尔跑了进来。尽管赌客们想着去办别的事,但他们还是宽大为怀地敷衍了它一下。

  “诸位,你们怎么不玩呢?请吧,别让我妨碍你们。我这人就爱神聊,”图尔宾说,“不管你喜欢不喜欢,爱聊总是件好事。”

  三

  卢赫诺夫把两枝蜡烛挪近自己,掏出一个装满了钱的咖啡色大钱包,然后,好像举行某种圣礼似的慢慢地把它放在桌上打开,从里面取出两张一百卢布的钞票,把它们压在牌下面。

  “跟昨天一样,我拿二百坐庄。”他说完这句话,就把眼镜扶正,拆开一副纸牌。

  “好吧。”伊利英说时并没有看他,还是和图尔宾继续谈话。

  牌局开始了。卢赫诺夫发牌很准确,就跟机器似的,有时停下来,从容不迫地记下点什么,或是从眼镜上面严肃地瞧瞧,用低微的声音说:“请压牌。”胖地主说话的声音最大,听得见他在自言自语地说出种种想法,他用唾沫舔湿了胖乎乎的手指,把牌折起角来。卫戍区军官默默地在牌下面漂亮地写着什么,并在桌子下面折着小角。希腊人坐在庄家旁边,用他那双凹进去的黑眼睛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牌局,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扎瓦利舍夫斯基站在桌子旁边,突然浑身都动起来,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红票[12],或者蓝票,把牌压在它上面,接着便用巴掌拍拍它说:“小七子呀,你给我帮个忙吧!”然后就咬胡子,两脚来回倒动,满脸通红,全身摇晃,直到牌发完为止。伊利英正坐在那儿吃黄瓜就小牛肉,这盘菜就放在他旁边的那张鬃垫的长沙发上;他一面迅速地在上衣上擦擦手,一面把牌一张张地放下。图尔宾起初坐在长沙发上,他立刻就发现了是怎么回事。卢赫诺夫根本不看枪骑兵,也不对他说什么话:只是有时他的眼镜会在一刹那间对准枪骑兵的手,而后者的大部分牌都输了。

  “瞧,这张牌我可要赢了。”卢赫诺夫指着胖地主始终下半卢布赌注的牌说。

  “您赢伊利英的吧,我算老几。”地主说。

  果然,伊利英的牌输得比别人多。他在桌子下面焦躁地撕碎那张输了的牌,并用打颤的手去挑选另一张。图尔宾从长沙发上站起来,请希腊人让他坐在庄家身边。希腊人换到另一个位子上,伯爵便在他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聚精会神地盯着卢赫诺夫的手。

  “伊利英!”他突然用自己惯常的声音说道,但他的声音却在无意中把所有别人的声音都压倒了,“你怎么老赌那张牌呢?你真不会赌!”

  “不管怎么赌,反正一样。”

  “那你就输定了。我来替你打一会儿。”

  “不,对不起。我一向都自己打。你要是愿意打,那你就自己来。”

  “我刚才说过我自己不来;我愿意替你来。看见你输钱,我心里恼火。”

  “看来,我的手气不好!”

  伯爵不做声,支着胳膊,又那样聚精会神地盯着庄家的手。

  “可恶!”他突然拖长声音大声说。

  卢赫诺夫回头瞧了瞧他。

  “可恶,可恶!”他正眼瞧着卢赫诺夫的眼睛,更加大声地说道。

  赌博继续进行着。

  “岂—有—此—理!”卢赫诺夫刚赢了伊利英的一张大牌,图尔宾又说道。

  “伯爵,您有什么事不满意呢?”庄家礼貌而又冷淡地问道。

  “我不满的是:您让伊利英赢单注,可专吃他的折角。可恶就可恶在这儿。”

  卢赫诺夫把肩膀和眉毛微微一动,表示劝他一切都得听天由命,又继续赌他的。

  “布柳赫尔,唿!”伯爵站起来喊道。“抓他!”他又很快地加了一句。

  布柳赫尔从长沙发底下冲出来,背碰在长沙发上,差点没把卫戍区的军官撞倒,它跑到它的主人跟前,狂吠起来,环视所有的人,摇着尾巴,好像在问:“这儿谁不老实?啊?”

  卢赫诺夫放下了牌,连人带椅子移到一边。

  “这样就没法赌了,”他说,“我最不喜欢狗。要是把整窝狗都叫到这儿来,那还赌个什么劲儿呢!”

  “尤其是这种狗:它们好像叫吸血鬼吧。”卫戍区军官附和着说。

  “我说,米哈伊洛·瓦西里奇,咱们是不是还玩下去呢?”卢赫诺夫对房间的主人说。

  “伯爵,请你别打搅我们了!”伊利英转身对图尔宾说。

  “到这儿来一下。”图尔宾说着便拉着伊利英的胳膊,同他走到隔壁的房间。

  伯爵的话非常清晰地从那儿传了出来,虽然他的话是用自己平常的声调说的。但他的声音总是隔着三间屋子也能听得见。

  “你莫非变傻了吗?难道你就看不出那个戴眼镜的先生是个头号的骗子吗?”

  “唉,得了!你说什么呀!”

  “不能得了,我告诉你,别玩了。这对我没有什么。换个时候,我自己还想赢你哩;可是看见你把钱输光,我真感到有点儿遗憾。你的公款还有吗?”

  “不;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老弟,我自己就是过来人,所以一切玩牌捣鬼的花招我统统知道;我告诉你,那个戴眼镜的是个骗子。请你别赌了。我以朋友的资格请求你。”

  “好,我打完这一副就歇手。”

  “我知道这一副的结果是什么;好,咱们等着瞧吧。”

  他们回去了。就在这一副牌里,伊利英出了多少张牌,人家就赢了他那么多,以致他输了很多钱。

  图尔宾把手放到桌子当中,说:

  “好,算了!咱们走吧。”

  “不,我不能走;请你别管我。”伊利英一边恼恨地说,一边去洗弄弯了的牌,不去看图尔宾。

  “哼,活该!既然你乐意,那你准输。我可要走了。扎瓦利舍夫斯基!咱们到首席贵族家去吧。”

  于是他们走了。大家都默不做声,卢赫诺夫一直等他们的脚步声和布柳赫尔的爪子声在走廊里消失以后,才开始发牌。

  “好厉害的主儿!”地主笑着说。

  “好,现在他不会来打搅了。”卫戍区军官急忙地加了一句,不过仍是低声地。

  于是赌博又继续下去。

  四

  由首席贵族的家奴组成的乐队的乐师们,正站在为举行舞会而腾出来的餐厅里;他们已经挽起了常礼服的袖子,一接到信号,便奏起一支古老的波兰舞曲《亚历山大,伊丽莎白》,于是,在辉煌柔和的烛光下,佩着星形勋章的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的总督挽着瘦削的首席贵族夫人,首席贵族挽着总督夫人,还有在各种各样的组合和变化中的本省的要人们,便轻盈地走过铺着镶木地板的大厅入场了。这时,扎瓦利舍夫斯基也走进了大厅;他身穿肩头打褶的大领蓝色燕尾服,脚着长统袜和舞鞋,他的胡子、翻领和手绢上都洒了浓郁的茉莉香水,散发出浓烈的香味。和他一块来的是一位英俊漂亮的骠骑兵;他穿着一条裹得很紧的天蓝色马裤,一件骠骑兵的绣金红披肩,上面挂着弗拉基米尔十字勋章和一八一二年纪念章[13]。伯爵的身材不高,可是体格十分匀称优美。他那双淡蓝色的炯炯发光的眼睛和相当浓密的、卷成一个个小圈儿的深褐色头发,给予他的美以一种非凡的气概。伯爵来参加舞会是件盼望之中的事:因为在旅馆中看见过他的那个漂亮的年轻人,已经把这个消息报告了首席贵族。这个消息所产生的印象固然不同,但总的说来是不大愉快的。“这个小家伙说不定还会嘲笑我们呢。”——这是老太太们和男人们的想法。“要是他把我抢走了,怎么办呢?”——年轻的妇女和小姐们多少都在这么想。

  波兰舞曲一完,一对对的舞侣们都互相行礼分开了,女人归女人,男人归男人,感到幸福和骄傲的扎瓦利舍夫斯基便把伯爵带到了女主人跟前。首席贵族夫人心中有点哆嗦,生怕这位骠骑兵在大庭广众会使她出丑,便傲慢而又轻蔑地转过脸去,说:“非常欢迎!我希望,您将参加跳舞吧?”——接着便用怀疑的眼光瞟了他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说:“你要是冒犯了一位女性,那你就是一个十足的坏蛋。”可是伯爵以自己的殷勤、周到和漂亮愉快的外表很快就把这种先入之见征服了,因此在五分钟后,这位首席贵族夫人脸上的表情就已经在告诉周围的人说:“我知道怎样来对付这些先生们:他马上就明白了,他是在跟谁在打交道;瞧,他整个晚上都会对我献殷勤的。”而且就在这时候,那位和伯爵的父亲相识的总督走到了他跟前,十分客气地把他领到一边,跟他交谈起来,这就使得这帮外省人越发放心,伯爵的身价在他们的心目中也提高了。接着,扎瓦利舍夫斯基又把他介绍给他妹妹;他妹妹是一位体态丰盈的小寡妇,伯爵一进来,她就用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盯着他。这时,乐师们奏起了华尔兹舞曲,伯爵就请这位小寡妇跳舞,他那高超的舞技终于把大家的成见一扫而光。

  “真是个跳舞能手!”一位胖胖的地主太太一面这样说,一面紧盯着他那穿着蓝马裤的、在大厅里不时闪过的双腿,心里数着:“一,二,三;一,二,三……——跳得真好!”

  “多么轻快,多么轻快,”另一位在本省社交界被认作风度欠佳的女客说。“他怎么不会叫马刺给绊了呢!太妙了,灵活极了!”

  伯爵的跳舞艺术使本省的三位最出色的跳舞家黯然失色:一位是总督的副官,高个子,浅黄色头发,以跳舞的节奏明快和把自己的舞伴搂得很近而出名;另一位是骑兵,以他在跳华尔兹舞时优美的摇摆和常常轻轻地踏响鞋后跟而出名;还有一位是文官,虽然谁都说他没什么头脑,但他却是个优秀的跳舞家和所有舞会的灵魂。果然,从舞会开始到结束,这位文官就按着坐位轮流请所有的太太小姐跳舞,他一刻不停地跳,只是偶尔停下来,用那块湿透了的麻纱手帕擦擦他那疲倦而愉快的脸。伯爵使他们三位都黯然失色,他曾跟三位主要的太太跳过舞:一位身材高大,有钱,美丽而愚蠢;一位中等身材,瘦削,不十分美,可是衣着华丽;一位身材矮小,不美,可是非常聪明。他也跟别人跳,跟所有漂亮的女人跳,而且漂亮的女人也很多。但伯爵最中意的还是那位小寡妇——扎瓦利舍夫斯基的妹妹:他跟她跳卡德里尔舞、苏格兰舞、玛祖卡舞。他是这样开始的:当他们在跳卡德里尔舞中蹲下的时候,他对她说了许多恭维话,把她比作维纳斯,比作狄安娜[14],比作玫瑰花,还比作别的什么花。对于所有这些甜言蜜语,这位小寡妇只是低垂着粉颈,半闭着眼睛,望着自己那件雪白的薄纱衣裙,或是把扇子从这只手里转到那只手里。当她说:“得了,伯爵,您别开玩笑了。”以及诸如此类的话时,她那略带喉音的声调里有着那么一种天真的憨厚和可笑的傻气,使人看着她时,会当真以为她不是个女人,而是一朵小花,但不是玫瑰花,而是一朵绚丽的、没有香味的浅粉红色的野花,孤零零地生长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的一尘不染的雪堆里。

  天真、毫不做作和秀丽这三者的结合,使得伯爵产生了那么一种奇怪的印象,以至好几次,在谈话中断,当他默默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或是她的手臂和脖子的美丽的线条时,他心里就燃起一个非常强烈的欲望,想突然把她抱起来,热烈地亲吻她,以至他不得不认真地克制着自己。这位小寡妇十分得意地看出了她所产生的效果;不过,尽管年轻的骠骑兵百般巴结,曲意奉承,照目前的看法,简直到了肉麻的程度,但他仍旧彬彬有礼,可是在他的举止中,却有某种东西开始使她感到惶恐和不安。譬如:他跑去给她端杏仁酪呀,拾手绢儿呀,从一位也想对她献殷勤的弱不禁风的年轻地主手里夺过椅子,以便更快地递给她呀,等等。

  当他发现,当时社交场中的献殷勤对他的这位太太起不了多大作用时,他就给她讲些有趣的故事,试图博得她的嫣然一笑:他声称,只要她吩咐一声,他就准备马上拿大顶,学鸡叫,跳窗或是跳进冰窟窿里去。这一招完全成功了:小寡妇乐不可支,不知怎么就格格地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美妙的皓齿,她对自己的舞伴感到十分满意,伯爵也就一分钟比一分钟地越来越中意她,因此,在卡德里尔舞行将终了时,他就真心地爱上了她。

  跳完卡德里尔舞以后,当那个很早以前就爱慕她的十八岁的年轻人——他是当地一位最有钱的地主的少爷,也就是图尔宾刚才从他手里夺过椅子的那位弱不禁风的、赋闲在家的年轻人——走到小寡妇跟前时,她对他非常冷淡,从她身上丝毫也看不出她和伯爵在一起时所感到的那种哪怕十分之一的娇羞。

  “您倒好,”她跟他说话时,一直在望着图尔宾的后背,而且不知不觉地推算着伯爵那整件短大衣上的金线需要用多少俄尺,“您倒好:您答应来接我坐车出去玩,还说要给我送糖果。”

  “您知道,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我的确来过,可是您已经出去了,我给您留下了最好的糖果。”年轻人说;虽然他的个子很高,但声音却十分尖细。

  “您总能找到借口!我不要您的糖果。请您别以为……”

  “我已经看出来了,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您对我变心了,我知道为什么。不过这不好。”他又添了一句,可是,显然,由于一种强烈的内心激动,他的嘴唇迅速而奇怪地抽搐起来,使他无法把话说完。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并没有听他说话,她继续用眼睛盯着图尔宾。

  首席贵族,这位一家之主,这位庄严富态的瘪嘴老人,走到伯爵跟前,挽住他的胳膊,请他到书房里去抽支烟,喝杯酒,要是他乐意的话。图尔宾一走,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就感到在大厅里简直无事可做,于是她就挽起她的女友,一位干瘦的老小姐,到化装室去了。

  “喂,怎么样?他可爱吗?”老小姐问道。

  “就是老跟人缠个没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一面回答,一面走到镜子跟前去照镜子。

  她容光焕发,眼睛含笑,脸上甚至泛起了红晕,突然,她模仿她在选举期间看见过的芭蕾舞女演员,踮起一只脚打了一个转,然后便用她那带着喉音、但是可爱的笑声大笑起来,甚至还屈起双膝,微微一跳。

  “哪有这样的人呀?他还向我讨纪念品哩,”她对女友说,“可是我什么也不会—给—他。”她用歌唱般的声音唱出了最后几个字,举起戴着齐胳膊肘的软羊皮长手套的一个手指。

  在首席贵族带图尔宾去的那间书房里,摆着各种各样的伏特加、果子酒、香槟和小吃。在烟叶的烟雾弥漫中,贵族们有的坐着,有的来回踱步,正在谈论选举的情况。

  “既然本县的全体名门望族用自己的选举把荣誉给了他,”那位已经喝得够多、又一次当选的县警察局长说道,“那他就不应该公然缺席,决不应该……”

  伯爵的到来使谈话中断。大家都来跟他寒暄、结交,尤其是县警察局长伸出双手把他的手握了很长时间,一再请他在舞会之后不要拒绝同他们一道到一家新开的酒馆里去(他经常在那儿宴请贵族,而且将有吉卜赛人在那儿卖唱)。伯爵答应一定去,并且跟他喝了几杯香槟。

  “诸位,你们为什么不跳舞呢?”他在走出房间时问道。

  “我们跳得不好,”县警察局长笑着答道,“我们更喜欢喝酒,伯爵……再说,所有这些小姐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伯爵!有时候我也跳跳苏格兰舞,伯爵……我能跳的,伯爵……”

  “那咱们现在就去跳吧,”图尔宾说,“在去听吉卜赛人唱歌以前,咱们先玩个痛快。”

  “也好,诸位,咱们走吧!也让主人高兴高兴。”

  于是,从舞会一开始就在书房里喝酒的三四位贵族,脸上红通通的,有的戴上了黑手套,有的戴上了丝织的手套,他们跟伯爵一起刚要走进大厅,这时,那位弱不禁风的年轻人却把他们挡住了;他脸色苍白,好容易才噙住眼泪,走到图尔宾跟前。

  “您以为您是伯爵,就可以像在市场上那样乱撞,”他气喘吁吁地说,“因为这是不礼貌的……”

  那情不自禁地抽搐着的嘴唇又把他满肚皮要说的话给止住了。

  “什么?”图尔宾突然皱起眉头,大声叫道。“什么?娃娃!”他大喝一声,抓住他的胳膊,使劲一攥,使这位年轻人的血都涌上了脑袋,这与其说是由于恼怒,不如说是由于恐惧,“怎么着,您要决斗吗?好,我一定奉陪。”

  图尔宾刚把他紧紧攥住的两只胳膊放开,就有两位贵族上去搀扶着那个年轻人,拽着他向后门走去。

  “怎么,您疯了吗?您准是喝醉了。非告诉您爸爸不可。您怎么啦?”他们对他说。

  “不,我没喝醉;而是他横行霸道,还不道歉。他是猪猡!我就这么骂他!”年轻人尖着嗓子说,这时他已经大哭起来了。

  可是他们不听他的,把他送回了家。

  “算了,伯爵!”县警察局长和扎瓦利舍夫斯基也在劝图尔宾,“他是个毛孩子,还在挨打哩,他才十六岁。不过,他这是怎么回事呢?真叫人摸不着头脑。他怎么变成了这样?他父亲是一位非常可敬的人,是我们的候选人。”

  “好,去他的吧,既然他不想……”

  于是伯爵回到了大厅,和先前一样跟那位漂亮的小寡妇愉快地跳着苏格兰舞;在看见同他一起从书房里走出来的那些绅士们跳的舞步时,他乐得从心眼儿里大笑,当县警察局长滑了一跤,直挺挺地噗通一声倒在正跳着舞的人群中时,他那响亮的大笑声简直响遍了整个大厅。

  五

  当伯爵到书房里去的时候,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走到哥哥面前,不知为什么,她想到应该装出对伯爵毫不感兴趣的模样,开始问道:“跟我一块儿跳舞的那个骠骑兵是什么人呀?请您告诉我,哥哥。”骑兵尽可能地对妹妹说明了这位骠骑兵是个怎样了不起的人,同时还告诉她,伯爵所以要留在这里,是因为他的钱在路上被人偷走了,他自己借了一百卢布给他,但这点钱太少,因此问妹妹能不能再借给他二百卢布;可是,扎瓦利舍夫斯基叫妹妹千万别对任何人提起这事,尤其别跟伯爵说。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答应今天就把钱送来,并对此事保守秘密。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跳苏格兰舞时,她自己非常想对伯爵说,他要多少钱,她都可以给他。她考虑了很久,脸也红了,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谈到了正题。

  “伯爵,我哥哥对我说,您在路上遇到了一件不幸的事,您现在没有钱了。如果您需要钱的话,您是不是愿意向我借呢?我是非常乐意借给您的。”

  可是,这话一说出口,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就突然不知为什么感到害怕,脸都红了。伯爵脸上的笑容也霎时全部消失了。

  “您哥哥真是个笨蛋!”他毫不客气地说,“您知道,如果男人侮辱了男人,那他们就会决斗;如果女人侮辱了男人,那会怎么办,您知道吗?”

  可怜的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羞得连脖子和耳朵都红了。她低下了头不回答。

  “他们就会当众吻这个女人,”伯爵俯身凑着她的耳朵低声说。“哪怕让我亲亲您的小手也好呀。”伯爵可怜自己的舞伴的那种窘态,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又悄悄地加了一句。

  “哎呀,这会儿可不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那什么时候呢?我明天一早就走……这可是您欠我的债呀。”

  “要是这样的话,那就不行了。”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笑吟吟地说。

  “为了亲您的手,您只要允许我今儿晚上找个机会看到您就行了。我一定会找到这个机会的。”

  “您怎么能找到呢?”

  “这您就甭管了。为了要看到您,对我来说一切都是可能的……这样好吗?”

  “好吧。”

  苏格兰舞跳完了;他们又跳了玛祖卡舞,这个舞伯爵跳得精彩极了,他一面接手绢,一面屈一膝跪下,用一种特别的华沙式的姿势碰响着马刺,以至所有的老人都放下了波斯顿牌,走出来到大厅里来观看,甚至连那位骑兵,那位最好的跳舞家,也自叹不如。晚饭后,他们又跳了“祖父舞”[15],然后便纷纷告辞。伯爵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小寡妇。他说过,为了她,他可以跳进冰窟窿,这并不是一句假话。这是任性也罢,爱情也罢,倔强也罢,总之在那个晚上,他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一个愿望上——去看她和爱她。他一发现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开始跟女主人告别,就跑进下房,又从那儿,连皮大衣也不穿,跑到院子里,跑到停马车的地方。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扎伊采娃的马车!”他叫道。一辆挂着车灯的高高的四座轿式马车离开原地,向台阶驶来。“站住!”他对车夫叫道,然后踏着齐膝的雪向马车跑去。

  “您有什么事?”车夫问道。

  “我要上车,”伯爵答道,一面打开还在行驶着的马车的车门,极力想钻进去,“站住,鬼东西!笨蛋!”

  “瓦西卡!站住!”车夫对驾驭前导马的马夫叫道,接着勒住了马,“您上人家的马车干什么?这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太太的马车,可不是您老爷的马车。”

  “你住口,蠢材!给你一个卢布,下来,关上车门。”伯爵说。可是因为车夫不肯动,所以他就自己提起了踏脚板,打开车窗,好不容易关上了车门。这辆轿式马车里就像所有古老的轿式马车里一样,尤其是在钉着黄色绦带的轿式马车里,常常散发出一种霉味和像烧煳了的鬃毛的怪味儿。伯爵从脚到膝盖都沾满了融雪,再加上穿着薄靴和马裤,他感到寒冷彻骨,而且,浑身浸透了冬天的寒气。马车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嘟囔着,好像准备爬下车去。可是伯爵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感到。他的脸在发烧,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他紧张地抓住黄皮带,从侧面的窗子探出身去,他的整个生命都集中在这个期待上。这个期待没有继续多久。台阶上有人叫道:“扎伊采娃的马车!”车夫抖动了一下缰绳,车身便在高大的弹簧上晃动起来,于是这个公馆的灯火通明的窗子就一个接一个地掠过了轿式马车的窗子。

  “注意,你这混蛋要是敢对跟班说我在这儿,”伯爵从前窗探出头去对马车夫说,“我就揍你;你要是不说,就再给你十个卢布。”

  他刚把窗子放下,车身又更加剧烈地晃动起来,接着马车就停住了。他缩在角落里,屏住呼吸,甚至眯上了眼睛:他生怕由于某种原因使他那热烈的期待无法实现。车门开了,踏脚板响着,一个接一个地放了下去,开始有女人的衣服窸窣作响,发出霉味的轿式马车里顿时涌进了一股茉莉香水的香味儿,那轻盈的纤足迅速地蹬上了踏脚板,接着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那件敞着的大衣的下摆拂着了伯爵的腿,她默默地、呼吸急促地在他身旁的坐位上坐了下来。

  她究竟有没有看见他,这一点谁也没法说,就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自己也不知道;但当他握着她的手说:“好,现在我可要亲您的小手了”时,她并没表示十分害怕,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但是把手伸给了他。于是伯爵便在比手套上面高得多的地方印上了无数的亲吻。轿式马车动身了。

  “你说话呀。你没生气吧?”他对她说。

  她一言不发地缩在自己的角落里,可是突然不知为什么她哭了起来,主动把头倒在他的胸口。

  六

  再一次当选的县警察局长和他的那群朋友,骑兵和其他贵族们,早就在新开的酒店里听吉卜赛人唱歌和喝酒了;这时,伯爵才穿着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亡夫的那件挂着蓝呢面子的熊皮大衣来加入他们这一伙。

  “伯爵大人!您可让我们等苦了!”一个黑黑的斜眼的吉卜赛人在过道里迎接他,连忙跑上前来给他脱大衣,露出一口闪亮的牙齿说道,“从列别江一别,就没见着您……您可把斯乔莎给想坏了……”

  斯乔莎,这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吉卜赛小妞,深棕色的脸上泛起了一抹紫红色的红晕,那双深邃的黑眼睛亮晶晶的,上面覆着长长的睫毛,也跑出来迎接伯爵。

  “啊!亲爱的伯爵!小鸽子!好人儿!太让人高兴了!”她喜笑颜开,娇滴滴地说。

  伊柳什卡也亲自跑出来迎接他,装出一副非常高兴的样子。老太太们、女人们、少女们一个个从坐位上跳起身来,团团地围住这位客人。有的自认是他的干亲,有的自认是他的干妹子。

  图尔宾亲吻了所有年轻的吉卜赛姑娘的嘴唇;老太太们和男人们则吻他的肩膀和手。贵族们也非常高兴这位客人的光临,尤其是在狂歌醉酒到了顶点、现在已经逐渐冷下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开始感到厌倦;酒已失去了对神经的兴奋作用,只是增加了胃的负担。每个人都已经尽情地发挥了自己的豪兴,互相看腻了对方;所有的歌曲都唱遍了,每个人的脑子里都乱糟糟的,只留下一片嘈闹的、放荡的印象。不论谁做出什么古怪的、惊人的玩艺儿,大家都觉得这没什么意思,没有什么可笑。县警察局长丑态百出地躺在一位老太太的脚旁,摇晃着两腿,大声嚷道:

  “来香槟!……伯爵来了!……来香槟呀!……他来了!……我说,来香槟呀!……我要搞个香槟澡堂,洗个香槟澡……贵族老爷们!我就爱高尚的贵族社会……斯乔什卡!唱支《小路》吧。”

  骑兵也有几分醉意,但是另一副样子。他坐在角落的一张长沙发上,紧挨着高高的、美丽的吉卜赛女人柳芭莎;当他感到他已经醉眼矇眬时,就眨巴着眼,摇晃着脑袋,颠来倒去地重复着同样的话,低声劝说那个吉卜赛女人跟他私奔。柳芭莎笑眯眯地听着他唠叨,好像他对她说的话很有趣似的,同时又有些忧郁地偶尔偷眼瞧瞧自己的丈夫,斜眼的萨什卡,他正站在她对面的一把椅子背后。为了回答骑兵所表白的爱情,她低下头去对他耳语,请他悄悄地,别让别人看见,给她买些香水和缎带。

  “乌拉!”伯爵进来时,骑兵叫道。

  那位漂亮的年轻人,带着心事重重的模样,极力用坚定的脚步在屋里走来走去,哼着《后宫叛乱》中的一支曲子。

  一位年老的一家之长,由于贵族们的再三请求(他们说没有他一切都要逊色,还不如不去的好),才被拉来听吉卜赛女人唱歌的,此刻他正躺在他一到这儿就躺在上面的长沙发上,而且谁也不去理他。一位官员也在这儿,他脱掉了燕尾服,坐在桌子上,带脚都放在桌上,他把自己的头发弄得蓬乱不堪,这就说明,他喝了很多的酒。伯爵一进来,他就解开衬衣领子,在桌子上坐得更高。总之,随着伯爵的到来,纵酒作乐顿时活跃起来。

  在屋里闲荡的吉卜赛女人又坐成了一圈儿,伯爵让领唱的斯乔什卡坐在自己的腿上,吩咐再拿些香槟来。

  伊柳什卡拿着吉他站在领唱人前面,于是跳舞便开始了。也就是说,按照一定的顺序唱起了吉卜赛歌曲:《我沿街走着》、《哦,你们这些骠骑兵……》、《你听见,你懂得……》等等。斯乔什卡唱得好极了。她那发自胸腔的柔韧嘹亮的女低音、她那在歌唱时的微笑、她那含笑的热情的眼睛、她那合着节拍情不自禁地微微动着的纤足,以及她在合唱开始时那一声叫喊——这一切都触动了某根响亮的、但是难得被触动的心弦。显然,她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都倾注在她唱的那支歌里了。伊柳什卡用吉他给她伴奏,他的微笑、背、脚和整个身心都表现出他对这首歌的同感;同时,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好像他是第一次听见这支歌似的,专注而关切地合着歌的节拍低头和昂首。接着在最后的嘹亮的音调中,他突然挺直身子,好像觉得自己高出于世界上所有的人,傲岸而坚决地用腿把吉他抛起,把它旋转着,踏着拍子,抖动着头发,皱着眉头回头瞧着合唱队。他从头到脚,全身的每一块筋肉都在跳舞……于是二十条精力充沛的、强有力的歌喉,各自都用尽全力,更奇妙和非凡地彼此应和着,响彻了云霄。老太太们在椅子上跃跃欲试,挥动着手帕,龇着牙,合着节拍和谐地呼喊着,嗓门一个比一个响。男低音歌手们歪着脑袋,涨红了脖子,站在椅子背后发出低沉的歌声。

  当斯乔莎唱到高音时,伊柳什卡好像要帮助她似的,把吉他更凑近她,而那漂亮的年轻人则乐得大叫,说现在低半音的符号开始了。

  这时奏起了舞曲,杜尼亚莎抖动着肩膀和胸脯起舞,在伯爵面前转着身子,又飘然而去。图尔宾从坐位上一跃而起,脱去制服,光穿着一件红衬衫,剽悍地跟她翩翩起舞,舞得恰到好处,十分合拍,并用两脚做出种种有趣的花步,招得吉卜赛人都颔首微笑,互相使着眼色。

  县警察局长像土耳其人似的盘腿坐下来,一面用拳头在胸口捶了一下,高呼一声“万岁!”然后,他抱着伯爵的腿说,他本来有两千卢布,现在只剩五百了,说什么只要伯爵允许,他无论什么都能办到。那位上了年纪的一家之长睡醒了,想要回去,可是他们不让他走。那位漂亮的年轻人一再请一位吉卜赛姑娘跟他跳华尔兹。骑兵想夸耀自己和伯爵的友谊,便从自己的位子上站起来,去拥抱图尔宾。

  “啊,我亲爱的朋友!”他说,“你刚才为什么离开我们?啊?”伯爵不言语,看样子是在想别的事情。“你上哪儿去了?哎呀,伯爵,你这个滑头,我可知道你上哪儿去了。”

  图尔宾不知为什么不喜欢这种不拘礼节的亲昵。他板着脸,默默地瞧了瞧骑兵的脸,突然冲着他骂了一句十分粗野可怕的话,使骑兵难受得好半天都不知道该把这种侮辱当作开玩笑呢,还是不当作开玩笑。终于他认定这是开玩笑,笑了笑又走到自己的吉卜赛女人身边,向她保证,在复活节后他一定跟她结婚。大家又唱起了另一支歌,又唱起了第三支歌,又跳了一会儿舞,又唱了一会儿喜歌,大家似乎依旧很快活。香槟酒开个没完。伯爵喝得很多。他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雾,可是他并没有东倒西歪,舞跳得更好,话也说得很清楚,甚至还亲自加入合唱队伴唱,唱得非常出色,斯乔莎唱《友谊的温情》的时候,他还跟她配合。当他们舞兴正浓时,酒馆老板却来请客人们回家,因为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伯爵揪住老板的衣领,叫他跳矮步舞。老板不肯。伯爵就抓起一瓶香槟,把老板翻了个过儿,让他两脚朝天并吩咐他就这样倒站着,然后,在满座的哄笑中,慢慢地把一瓶酒全倒在他身上。

  天已经亮了。除了伯爵以外,大家都脸色苍白,并且疲惫不堪。

  “好,我该动身到莫斯科去了,”他站起身来突然说道,“哥儿们,咱们都上我那儿去,给我送行……咱们喝杯茶。”

  除了那位地主,大家都同意了;地主因为睡着了,只得留在那儿;于是他们就把停在门口的三辆雪橇挤得满满的,向旅馆驶去。

  七

  “套马!”伯爵带着一大群客人和吉卜赛人走进旅馆的公用大厅时,叫道,“萨什卡!不是吉卜赛人萨什卡,是我的萨什卡,你去跟驿站长说,他要是给我坏马,我就揍他。再给我们拿点茶来!扎瓦利舍夫斯基!你招呼大家喝茶,我要到伊利英那儿去瞧瞧他怎么样了。”图尔宾加了一句,就走到走廊里,向枪骑兵的房间走去。

  伊利英刚赌完,把所有的钱都输光了,一个戈比也不剩,他正脸朝下趴在长沙发上的破鬃毛垫子上,把里面的鬃毛一根根地揪出来,放进嘴里咬了咬又吐出来。在摊满纸牌的呢面牌桌上,点着两支牛油蜡烛,其中的一支已经烧到垫的一小块纸上,烛光正在和透进窗子的晨曦有气无力地搏斗着。枪骑兵的脑子里什么想法也没有:赌博的狂热像一片浓雾把他所有的精神才能都给掩蔽住了;甚至后悔之意也没有。他曾试试想到他现在该怎么办,分文没有怎么能走,又怎么来归还那输掉的一万五千公款,团长会怎么说,他母亲又会怎么说,同僚们又会怎么说,于是他感到非常可怕,非常厌恶自己,因此,他想找点什么事儿来忘却这一切,于是他就站起身来,在屋里走来走去,极力只踩着地板的缝,这时他又想起了昨夜赌博中的所有详情细节;他栩栩如生地想到,他已经快扳本了,正撤回了那张九点,把两千卢布押在黑桃国王下面。可是右边发了一张皇后,左边发了一张爱司,右边又发了一张红方块国王,——这一来就全完蛋了;假如右边发一张六点,左边发一张红方块国王,那就可以把输掉的钱都赢回来了,再来个加倍下注,那就可以净赢一万五,可以从团长那儿把那匹溜蹄马买过来,此外,还可以再买两匹马和一辆敞篷轻便马车。嗯,以后还买什么呢?那就妙啊,妙啊,其妙无比了!

  他又躺在长沙发上,嚼起鬃毛来。

  “七号房间里为什么唱歌呢?”他想道,“准是大伙儿在图尔宾那儿作乐。我何不上他那儿去好好地喝一杯呢。”

  就在这时候,伯爵进来了。

  “怎么样,老弟,输光了吧,啊?”他叫道。

  “我装睡算了,”伊利英想道,“要不然,还得跟他说话,我可困了。”

  可是图尔宾走到他跟前,摸摸他的头。

  “怎么样,我亲爱的朋友,输光了吧?输得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吧?你说话呀。”

  伊利英没有回答。

  伯爵拉拉他的手。

  “输了。与你有什么相干?”伊利英没有改变姿势,用睡意矇眬的、冷淡不满的声调喃喃说道。

  “全输光了?”

  “是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全输光了。与你有什么相干?”

  “我说,作为对一个朋友,你说实话吧,”由于喝了酒而变得温存起来的伯爵说道,并且继续抚摩着他的头发,“真的,我很喜欢你。说实话吧:你要是把公款输掉了,我就助你一臂之力;要不然就晚了……有公款吗?”

  伊利英从长沙发上跳起来。

  “你要是要我说,那你就别跟我说话,因为……唉,请你别跟我说话了……对准脑门子一枪——这就是我唯一的出路!”他怀着真正的绝望说道,他把头垂在两手上,忽然泪如雨下,尽管一分钟以前他还是那么平静地想到溜蹄马。

  “唉,你呀,简直是个漂亮的大姑娘!得了,这样的事谁没碰上过呢!没什么大不了的:说不定还能补救。你在这儿等着我。”

  伯爵走出了房间。

  “地主卢赫诺夫住在哪儿?”他问茶房。

  茶房自告奋勇给伯爵领路。尽管卢赫诺夫的听差说老爷刚回来,这会儿正在脱衣服,伯爵还是走进了房间。卢赫诺夫正穿着睡衣坐在桌前,在数放在他面前的几叠钞票。桌上放着一瓶他非常喜欢喝的莱茵葡萄酒。他因为赢了钱正准备享受一番。卢赫诺夫透过眼镜冷淡而严厉地望了望伯爵,好像不认识他似的。

  “您好像不认得我了?”伯爵说时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到了桌前。

  卢赫诺夫认出了伯爵,问道:

  “您有何贵干?”

  “我想跟您赌会儿钱。”图尔宾在长沙发上坐下来说。

  “就这会儿吗?”

  “对。”

  “下次一定奉陪,伯爵!现在我累了,想睡会儿。您要不要喝点儿酒?这是好酒。”

  “可我现在想稍微赌一会儿。”

  “今天我不打算再赌了。也许有别的先生要赌,可是我不赌了,伯爵!请您原谅。”

  “那么说,您不赌啰?”

  卢赫诺夫耸耸肩膀,对不能满足伯爵的愿望表示歉意。

  “绝对不赌吗?”

  他又耸了耸肩膀。

  “可是我恳切地请求您……怎么样,赌不赌?……”

  沉默。

  “赌不赌?”伯爵再次问道,“您可要留神!”

  同样的沉默,接着从眼镜上面投过迅速的一瞥,瞟了瞟伯爵开始皱起眉头的脸。

  “赌不赌?”伯爵大喝一声,用手把桌子一拍,把莱茵葡萄酒瓶都打翻了,酒也流了出来,“要知道,您赢得不干不净!您赌不赌?我这是第三次问您了。”

  “我说过了,我不赌。这真奇怪,伯爵!再说,用蛮横的手段来要挟别人是完全不成体统的。”卢赫诺夫说,没有抬起眼睛。

  接着又沉默了片刻,这其间,伯爵的脸越来越苍白了。突然他照着卢赫诺夫的头狠狠一拳,把他打懵了。卢赫诺夫倒在长沙发上,拚命想把钱抓过来,——他发出一声尖锐绝望的叫喊,使人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一个永远镇定自若而又一表非凡的人发出的声音。图尔宾把放在桌上的其余的钱收了起来,推开跑进来想帮助主人的听差,快步走出了房间。

  “如果您要决斗,我一定奉陪。我还要在我的房间里待半小时。”伯爵又回到卢赫诺夫的房门口,添了这两句话。

  “骗子!强盗!……”从房间里传出了这样的叫声,“我要上刑事法庭去告你!”

  伊利英没有把伯爵要助他一臂之力的话放在心上,还是那样躺在自己房间里的长沙发上,绝望的眼泪使他窒息。伯爵的亲切的同情,透过充满他心里一团乱麻似的感情、思想和回忆,使他意识到了现实,而这个意识始终没有离开他。他那满怀着希望的青春、荣誉、社会的尊敬、对爱情和友谊的梦想——这一切都永远失去了。泪泉已经开始干涸,过分镇定的绝望感越来越控制了他,自杀的念头已经不再引起厌恶和恐惧,而是越来越吸引着他的注意。就在这时候,传来了伯爵的坚定的脚步声。

  图尔宾的脸上还看得出愤怒的痕迹,他的两手有点儿哆嗦,但他的眼睛里却闪出仁慈的喜悦和自得的光芒。

  “给!赢回来了!”他说时把几叠钞票往桌上一扔,“数数,是不是全在这里?然后赶快到公用大厅里去。我马上要走了。”他加了一句,好像没有看见枪骑兵脸上现出的快乐和感激的非常激动的表情似的,然后,他用口哨吹着一支吉卜赛歌曲走出了房间。

  八

  萨什卡,腰里扎了一根宽腰带,禀报说马已经预备好了,可是他要求先去把伯爵那件镶着皮领、似乎值三百卢布的军大衣找回来,而把这件蓝色的破大衣还给在首席贵族家里换去伯爵军大衣的那个坏蛋;可是图尔宾说,那件军大衣不用去找了,说着就到自己房间里去换衣服。

  骑兵默不做声地坐在自己的吉卜赛女人旁边,在不停地打嗝。县警察局长叫来了伏特加,邀请所有的先生立刻到他家里去吃早点,说他太太一定会亲自跟吉卜赛女人跳舞的。那位漂亮的年轻人正在对伊柳什卡庄重地解释,弹钢琴更能抒发感情,在吉他上是弹不出低半音的。那位官员坐在角落里,正在闷闷不乐地喝茶,好像在光天化日之下对自己的腐化堕落感到惭愧似的。吉卜赛人彼此之间正在用吉卜赛话争吵,坚持还要唱些颂歌来祝贺老爷们,只有斯乔莎表示反对,说巴洛拉伊(吉卜赛语:伯爵或公爵,更正确些是大老爷)会生气的。总之,大家心中纵情声色的最后一点火花已经快要熄灭了。

  “好,临别时再唱一支歌,然后各自回家吧。”伯爵穿着旅行装走进大厅里说。他又精神,又快活,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漂亮。

  吉卜赛人又围成了一个圈儿,刚准备要唱歌的时候,伊利英手里拿着一包钞票走了进来,把伯爵叫到一边。

  “我只有一万五千公款,你却给了我一万六千三,”他说,“所以,这是你的。”

  “这太好了!给我!”

  伊利英怯生生地瞧着伯爵,把钱给了他,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可是脸一红,眼泪不禁夺眶而出,然后他抓住伯爵的手,开始紧紧地握着它。

  “滚吧!伊柳什卡!……我说……这些钱给你;可是你们得唱着歌送我出城。”于是他把伊利英拿来的一千三百卢布扔在他的吉他上。可是他根本忘了把昨天向骑兵借的一百卢布还给人家。

  已经是早上十点钟了。太阳升上了屋顶,人们在街上来来往往,商人们早就打开了店门,贵族和官员们坐着马车在街上驶过,太太们也出来逛商场了,这时,一大群吉卜赛人、县警察局长、骑兵、漂亮的青年人、伊利英和穿着熊皮蓝大衣的伯爵走到了旅馆门前的台阶上。这是个天气晴朗、冰雪融化的日子。三部三套马拉的驿站雪橇,马尾巴都绾着短结,马蹄啪哒啪哒地踩着泥浆,驶近了台阶,于是这群快活的人便分别坐上了雪橇。伯爵、伊利英、斯乔什卡、伊柳什卡和勤务兵沙什卡坐上第一部雪橇。布柳赫尔在大发脾气,摇着尾巴,冲着辕马狂吠。其余的绅士们也和男女吉卜赛人一起,坐上另外两部雪橇。三部雪橇一离开旅馆就排成一排,吉卜赛人齐声歌唱起来。

  载着歌声和铃声的三部三套马雪橇,把它们遇到的所有车辆都逼上了人行道,驰过全城,直向城门驶去。

  商人、不相识的行人,尤其是熟人,在看见这些贵族老爷们带着一群吉卜赛女人和喝醉了酒的吉卜赛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唱着歌招摇过市时,都感到很惊讶。

  一出城,三部雪橇就停了下来,于是大家开始跟伯爵告别。

  伊利英,在临别时已经喝了很多酒,一路上亲自驾驭着马,这时突然变得悲哀起来,他一再恳求伯爵再待一天,可是当他深信这不可能时,他就完全出乎意外地,含着泪扑过去吻他的那位新朋友,并声称,等他一归队,他就请求调到图尔宾在那儿服役的骠骑兵团去。伯爵今天特别高兴,他把从早晨起就已经和他称兄道弟的骑兵推倒在雪堆里,并嗾使布柳赫尔去咬县警察局长,还把斯焦什卡抱起来,想带她去莫斯科,最后,他跳上雪橇,让一直想站在正中间的布柳赫尔坐在自己旁边。萨什卡再一次请求骑兵去向他们把伯爵的军大衣要回来寄给伯爵,接着他也跳上了赶车人的坐位。伯爵喊了一声“走吧!”就摘下帽子在头顶上挥动着,然后学驿站车夫的样对马打起唿哨。三部三套马的橇车便各自东西了。

  前面远远地现出了一片白雪皑皑的单调的平原,一条黄色泥泞的道路在中间蜿蜒曲折地穿过。明亮的太阳在结上了一层薄冰的融雪上金光粲然,晒得脸和背部都暖洋洋的。流着汗的马身上冒着热气。铃儿叮叮地响着。一个农民赶着一部载满货物的歪歪倒倒的雪橇,紧拉了几下用绳子编的缰绳,急忙闪到一边,然后,穿着湿透了的树皮鞋在积雪正在融化的路上啪哒啪哒地跑着;一个胖胖的,满脸红通通的农妇,怀里抱着一个小孩,裹着羊皮袄,坐在另一部载货的雪橇上,用缰绳的末梢赶着一匹白色的秃尾巴驽马。这时,伯爵突然想起了安娜·费奥多罗夫娜。

  “回头!”他叫道。

  车夫没有马上听明白。

  “往回拐!到城里去!快!”

  三套马的雪橇又穿过城门,飞也似地驶到扎伊采娃太太公馆的木板台阶前。伯爵迅速跑上阶磴,穿过前室和客厅,这时这位小寡妇还在睡觉,于是他就把她从床上抱起来,吻了吻她那睡意矇眬的眼睛,接着又飞快地往回跑。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只是似醒非醒地舔着嘴唇,问道:“怎么回事呀?”伯爵跳上了雪橇,对车夫吆喝了一声,就马不停蹄地永远离开了K城,他甚至既没有想起卢赫诺夫,也没有想起那位小寡妇和斯乔什卡,只是想到在莫斯科等待着他的一切。

  九

  约莫二十年过去了。从那时候起,时光流逝,许多人死去了,许多人出生了,许多人成长壮大和衰老了,而更多的思想产生了,又消灭了;许多美好的事物和许多丑陋的旧事物灭亡了,许多美好的新事物成长了,还有更多不成熟的、畸形的新事物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费奥多尔·图尔宾伯爵很久以前在和一个外国人决斗时被打死了,因为他在街上用短柄长鞭抽了那个外国人。他的儿子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已经是个二十三岁的美少年了,正在近卫军骑兵队服役。可是在品德方面,这位年轻的图尔宾伯爵却一点也不像他父亲。在他身上甚至丝毫没有上一代的那种狂暴的、热情的,老实说,放荡的习气。除了聪明、教养和天赋的才能,他还彬彬有礼,爱好生活舒适,看人看事都讲实效,明白事理,有预见,这一切都是他的显著的优点。年轻的伯爵仕途得意:二十三岁就已经当上了中尉……战事一开始,他就决定为了提升更有利而转到现役部队里去,于是他就作为骑兵大尉进了骠骑兵团,很快就在那里指挥一个骑兵连了。

  一八四八年五月,C骠骑兵团行军经过K省,年轻的图尔宾伯爵指挥的骑兵连必须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村庄——莫罗佐夫卡宿营一宵。安娜·费奥罗多夫娜还健在,但是已经不那么年轻,她自己也不认为自己年轻了,——这对女人说来关系很重大。她已经变得很胖了,据说,胖可以使女人显得年轻;可是在她那白白胖胖的皮肤上,却可以看出柔和的大皱褶。她已经不再进城,因为她连上马车也嫌吃力,但她还是那么心地善良,那么傻乎乎的,——现在可以老实说,她已经不能用自己的美貌来吸引人了。她的女儿丽莎,一个二十三岁的俄国乡村美女,跟她住在一起;她的哥哥,我们熟悉的那位骑兵,因为心地善良而把自己的全部家财都挥霍光了,老来只好寄居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家里。他一头头发也全白了;上嘴唇瘪了,可是嘴上面的小胡子却仔仔细细地染得很黑。不光是他的脑门和面颊上,连他的鼻子和脖子上,也满是皱纹,他的背驼了;可是从那无力的、弯曲的腿上,还是可以看出这位老骑兵当年的风度。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全家和家人们,都坐在这所古老的小房子的小客室里,阳台的门窗都开着,窗外是一座古老的、种植着菩提树的星形花园。白发苍苍的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穿着淡紫色的敞胸短上衣坐在长沙发上,正在一张红木小圆桌上摆纸牌。她哥哥穿着整洁的白裤子和蓝上衣,坐在窗前拿着捻线锤用白纸捻成细带子——这是他的外甥女教给他的,他又十分喜欢做的,因为他已经什么都干不了,看报固然是他所喜欢的事,但他的眼力已经不济了。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养女皮莫奇卡坐在他旁边温习功课,丽莎一面教她,一面用木织针在给舅舅织羊毛袜子。落日的余晖像平常这个时候一样,穿过菩提树的林荫道把零乱的斜晖投射在最远的窗子上和靠窗摆着的书架上。花园里和屋子里都是静悄悄的,可以听得见窗外燕子鼓翼疾飞的声音,或是室内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轻轻的叹息声,或是老头儿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时发出的哼哧声。

  “这该怎么摆呢?丽赞卡,你来做给我看看。我老忘。”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在打通关[16]时停下来说。

  丽莎手里拿着活计,走到母亲跟前,看了看牌。

  “哟,好妈妈,您把牌给弄乱了,”她说着便重新把牌摆好,“瞧,应该这样。您占的卦还是挺灵的。”她又加了一句,偷偷地把一张牌抽掉。

  “得了,你呀,老是骗我:说什么打通了。”

  “不,真的,这就是说,准能成功。真通了。”

  “嗯,好吧,好吧,淘气包!是不是该喝茶了呢?”

  “我已经叫他们把茶炊烧上了。我这就去瞧瞧。给您端到这儿来吗?……喂,皮莫奇卡,赶快把功课做完,咱们去张罗一下。”

  说完,丽莎就走出去了。

  “丽佐奇卡!丽赞卡!”[17]舅舅聚精会神地瞧着自己的捻线锤说,“好像我又脱了一针。你给我挑上吧,宝贝儿!”

  “我这就来,这就来!我得去让他们把糖砸碎。”

  果然,过了三分钟,她就跑进房间里来,走到舅舅跟前,揪住他的耳朵。

  “这是对您的教训,免得您又脱针,”她笑着说,“活儿做得真不地道。”

  “得啦,好了,好了;快挑上吧,好像有个什么小疙瘩似的。”

  丽莎拿起捻线锤,从自己的头巾上取下一根别针,这时从窗外吹来的风便把她的头巾微微吹开,接着她就用别针把那一针给挑上了,她抻了两抻,然后把捻线锤交给舅舅。

  “好,那您得亲亲我了。”她说着就把红艳艳的面颊凑近他,一面用别针别住头巾,“您今儿茶里要对罗木酒吗?今儿可是星期五呀。”

  说完,她又到喝茶室去了。

  “舅舅,您来看:骠骑兵上咱们这儿来了!”从那儿传出了清脆的声音。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同哥哥一起到喝茶室去看骠骑兵,因为这里的窗子对着村子。从窗子里看不大清楚,透过尘雾只看见有一群人在移动。

  “很可惜,妹妹,”舅舅对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可惜咱们的房子太小,厢房又还没盖好:要不倒可以请那些军官住到咱们这儿来。你知道,骠骑兵的军官们都是些非常好的、快活的青年;哪怕看看他们也好。”

  “是呀,我打心眼儿里欢迎他们;可是哥哥,您自己也知道,没有地方呀;我的卧室,丽莎的房间,客厅,此外,就是您这间房间了——就这么几间。您自己想一想,哪有地方给他们住呢?米哈伊洛·马特维耶夫已经给他们把村长的木屋打扫过了;他说那儿也挺干净的。”

  “丽佐奇卡,我们可以从他们里面给你找位姑爷,找一位非常好的骠骑兵!”舅舅说。

  “不,我可不要骠骑兵;我要枪骑兵:舅舅,您不是在枪骑兵里服务过吗?……我才不稀罕这些骠骑兵呢。听说,他们都是亡命徒。”

  说完这话,丽莎有点儿脸红了,可是她又发出清脆的笑声。

  “瞧,乌斯秋什卡跑来了;得问问她,她瞧见了些什么。”她说。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吩咐把乌斯秋什卡叫来。

  “你就不知道坐着干会儿活;有什么必要跑去瞧那些当兵的呢,”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我说,这个,军官们在哪儿住?”

  “在叶列姆金家,太太。有两个长得可俊哪!人家说,一位是伯爵。”

  “他姓什么?”

  “是卡扎诺夫呢,还是图尔宾诺夫呢,对不起,我没记住。”

  “真是个蠢东西,什么事都说不清。至少打听一下他姓什么呀。”

  “那有什么,我再跑一趟好了。”

  “我知道你就会干这种事儿,——不,让丹尼洛去吧;哥哥,你叫他去问问,那些军官需不需要什么;还是得讲点礼貌,就说太太打发他去问的。”

  两位老人又在喝茶室里坐下来,丽莎便到女佣人的屋里去把砸碎的糖放进盒子里。乌斯秋莎正在那儿谈骠骑兵。

  “好小姐,那位伯爵长得可俊啦,”她说,“简直像个黑眉毛的小天使。您要是有这么位姑爷就好了,那您俩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别的使女们都颔首微笑;坐在窗前织袜子的老奶妈叹了口气,然后吸着气,甚至念念有词地念起来了祷文。

  “这么说,你看上这些骠骑兵了,”丽莎说,“瞧你伶牙俐齿的,多会说。乌斯秋莎,请你去拿点果子汁来,——给这些骠骑兵喝点酸的吧。”

  说完这话,丽莎就笑着端着糖罐走出去。

  “我真想瞧瞧那个骠骑兵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想道,“他的头发是黑的呢,还是淡黄的呢?我想,他准会高兴跟我们认识的。要不,他走了,也不知道这儿有我这样一个人,而且还想过他。再说,又有多少这样的人从我身边过去了。除了舅舅和乌斯秋莎以外,谁也看不见我。无论我梳什么样的头,穿什么样的衣服,谁也不来欣赏一下。”她瞧着自己那双白白的、丰满的手,叹了口气,沉思道,“他准是个高个儿,大眼睛,留着两撇小黑胡子。唉,我已经满了二十二岁了,可是除了麻子伊万·伊帕特奇以外,谁也不曾爱上过我;四年前,我还要好看些;可是我的少女的青春时代就这么过去了,没有给任何人增添过欢乐。唉,我真是个不幸的,不幸的乡下小姐。”

  母亲叫她去斟茶的声音,把这位乡下小姐从这种片刻的沉思中唤醒了。她甩了一下小脑袋,就走进了喝茶室。

  好的东西往往是意料不到地得来的;而越是努力,结果反而越糟。在乡下,人们很少努力教育自己的子女,因此,倒往往在无意中给了他们极好的教育。丽莎的情形尤其是这样。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由于聪明有限和性情马虎,所以没给丽莎受过什么教育:既没教给她音乐,也没教给她非常有用的法语,她只是跟她去世的丈夫无意中生下一个健康美丽的孩子——一个女儿;她把这孩子交给了奶妈和保姆,给她吃,给她穿印花布衣服和羊皮鞋,让她去散步,采蘑菇和摘野果,并请了一位神学院的学生来教她识字和算术——这样过了十六年,她偶然发现丽莎是她的好伴侣,而且是一个永远快快活活的、善良能干的主妇。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心眼好,总是把农奴的孩子或是弃儿抱来抚养。丽莎从十岁的时候起就开始照管那些孩子:教她们读书,替她们穿衣服,带她们上教堂,当她们太淘气时,还要管教她们。后来,那位老迈龙钟的、心地善良的舅舅来了,她又得像照料孩子似的去照料他。后来,奴仆们和农民们常常带着各种请求和疾病来找这位年轻的小姐,于是她就用接骨木、薄荷和樟脑精给他们治病。后来,所有的家务事就不知不觉地都转到了她手里。后来,她那没有得到满足的爱的要求,只有在大自然中和宗教中表现出来。于是丽莎便不知不觉地成了一个能干的、善良快活的、有独立能力的、纯洁的、虔信宗教的女人。诚然,当她在教堂里看到站在她身旁的邻家女子戴着从K城买来的时新帽子时,她也曾由于虚荣心而感到过小小的痛苦;她曾因为她那上了年纪的、喜欢唠叨的母亲的任性而气得流过眼泪;而且她也曾在十分荒唐的、甚至有时候是粗鄙的形式中梦想过爱情,——但是有益的、已经成为她的必需的工作,把它们驱散了,因此,在这位二十二岁、身心的美都充分发展了的少女的明朗恬静的心灵上,既没有留下一个污点,也没有留下一点悔恨。丽莎身材适中,与其说瘦,还不如说是丰满的;她的眼睛是深棕色的,不大,下眼睑上稍有黑晕;淡褐色头发梳成一条长辫子。她的步子很宽,有点儿摇摆,就跟俗说的那样——鸭步。每逢她忙于干活、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使她激动的时候,她脸上的神情似乎在对所有那些瞧着它的人说:一个人要是爱上什么人,而且问心无愧,那他活在世上该多好、多快乐啊。即使在她烦恼、困惑、惊慌或是忧愁的时候,她也会透过泪珠、紧锁着的左边的眉毛和咬紧的嘴唇,与她的心意相违地闪出一种光辉来,而且,在她那两腮的酒窝上、在她的嘴角上、在她那习惯于微笑和对生活的喜悦的明亮的眼睛上,也会闪出一种没有被理智所破坏的、善良的、坦率的心灵的光辉。

  十

  当骑兵连进入莫罗佐夫卡时,太阳虽然已经西沉,但外面还是很热。在前面,在尘土弥漫的乡村的街道上,一头失群的花牛一面快步奔跑,一面不住地回头张望,有时还哞哞地叫着停下来,它怎么也没想到,它只要闪到一边就行了。年老的农民们、妇女们、孩子们和地主家的奴仆们都群集在街道两旁,贪婪地望着骠骑兵。骠骑兵们骑着戴着嚼子、有时打着响鼻的黑马,在尘埃滚滚之中,蹄声嘚嘚地行进着。骑兵连的右面有两位军官随随便便地骑在两匹漂亮的黑马上。一位是连长图尔宾伯爵,另一位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人,——不久以前才从士官生提升上来的波洛佐夫。

  一个穿着白色军服的骠骑兵,从一座最好的木屋里走出来,摘下军帽,走到军官们跟前。

  “给我们找的宿营地在哪儿?”伯爵问道。

  “大人的宿营地吗?”设营员浑身打了一个哆嗦答道,“在本村村长家里;屋子已经打扫干净了。我本来要求在老爷家里,可是他们说没地方。那个女地主可厉害哪。”

  “嗯,好吧,”伯爵说,就在村长家的木屋前下了马,伸了伸腿,“怎么,我的马车来了吗?”

  “大人,您的马车已经到了!”设营员回答,用军帽指指在门口可以看见的一辆马车的皮制的车身,接着就朝前奔进木屋的过道,这时,过道里正挤满了一群想来看军官的农民的家属。当他敏捷地打开打扫好了的木屋的门,站到一旁让伯爵过去时,甚至把一个老太婆给撞倒了。

  木屋相当大,也很宽敞,就是不大干净。那名穿得像个贵族老爷似的德国仆人,在摆好铁床,铺好床后,正站在屋里挑选手提箱里的衬衣。

  “呸,这房间真叫人恶心!”伯爵恼火地说,“佳坚科!难道就不能在地主家里找个比较好的地方吗?”

  “如果大人吩咐,我就到地主家去把什么人给撵出去,”佳坚科答道,“可是那儿的房子也不见得好,看起来并不比这所木屋强。”

  “现在就不用了。你去吧。”

  于是伯爵就躺在床上,把两手枕在脑后。

  “约翰!”他对仆人大声喝道,“你又把中间弄得鼓了起来!你怎么就不会把床铺铺好呢?”

  约翰想重新整理一下。

  “得啦,现在就不用了……睡衣在哪儿?”他用不满的声调继续说。

  仆人把睡衣递给了他。

  伯爵在把睡衣穿上以前,先瞧了瞧下摆。

  “果然不错:脏点子没有洗掉。当差的里头还有比你更坏的吗!”他加了一句,从仆人手里夺过睡衣穿上,“你说,你是不是存心要这么干?……茶准备好了吗?……”

  “我哪来得及呢。”约翰答道。

  “笨蛋!”

  之后,伯爵拿起了那本给他预备好的法国小说,默不做声地看了好一会儿;约翰就到过道里生茶炊去了。显然,伯爵的情绪不好,——大概是由于疲劳、满脸的尘土、衣服太瘦和腹中饥饿的缘故。

  “约翰!”他又叫道,“把那张十卢布的账单给我拿来。你在城里买了什么?”

  伯爵瞧了瞧递给他的账单,又说了些嫌买来的东西太贵等不满的话。

  “茶里面给我对点儿罗木酒。”

  “我没买罗木酒。”约翰说。

  “好嘛!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有罗木酒!”

  “钱不够。”

  “那么波洛佐夫为什么不买呢?你应该找他的仆人拿点嘛。”

  “波洛佐夫少尉吗?我不知道。他买了茶叶和糖。”

  “畜生!……滚出去!……就是你叫我受不了……你知道我在行军的时候喝茶总要对罗木酒的。”

  “这是司令部给您的两封信。”仆人说。

  伯爵躺着拆开了信,接着就看起信来。少尉把骑兵连的宿营地安排好了以后,喜笑颜开地走了进来。

  “怎么样,图尔宾?这儿好像还挺好似的。老实说,我可累了。天气真热。”

  “好极了!房子又脏又臭,还托你的福没有罗木酒:你那个笨蛋没买,我这个也一样。你至少应该说一声呢。”

  说完这话,他又接着读信。读完信,他把它团了扔在地上。

  “为什么你不买罗木酒呢?”这时少尉在过道里低声问自己的勤务兵,“你那儿不是有钱吗?”

  “干吗什么都让咱们买!本来就老是我花钱;而他那个德国人就知道抽烟。”

  第二封信看来并不是不愉快的,因为伯爵看信的时候笑眯眯的。

  “这是谁来的信?”波洛佐夫回到房间里时问道,一面在炉子旁边的木板上给自己安排睡觉的地方。

  “米娜的信,”伯爵喜形于色地答道,一面把信递给他,“要看吗?她是个多么可爱的女人啊!……嗳,真的,她比咱们的小姐们强……你瞧,她在这封信里是多么多情和聪明啊!……美中不足的是——要钱。”

  “是的,这是美中不足的地方。”少尉说。

  “不错,我答应过她;可是现在在行军,加上……不过,只要我能再当两三个月的骑兵连长,我就寄给她。决不吝惜,真的!多迷人啊!……啊?”他说这些话时,一直笑眯眯地用眼睛盯着正在看信的波洛佐夫脸上的表情。

  “错别字太多了,不过很生动,而且看来,她好像真的很爱你似的。”少尉答道。

  “嗯!可不是吗!这种女人,要爱就真心实意地爱。”

  “那封信又是谁来的呢?”少尉把看过的信还给他时问道。

  “没什么……那是一位先生写的;这家伙坏透了,我欠他的赌账,他已经是第三次来信催我了……我现在还不了……这封信真无聊!”伯爵答道;显然,这个回忆使他感到不痛快。

  之后,两位军官沉默了很久。少尉显然受了伯爵的影响,只是默默地喝着茶,偶尔瞧瞧正在凝视着窗外的图尔宾那副阴沉的漂亮的脸,不敢先开口说话。

  “嗯,我说,也许会有好结果的,”伯爵突然转身对着波洛佐夫愉快地摇了摇头说,“假如今年我们有机会提升,而且再参加一次战斗的话,那我就可以超过我们近卫军的那些骑兵大尉了。”

  当他们喝第二杯茶,还在继续谈着同样的话题时,老丹尼洛走进来,转达了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吩咐。

  “此外,她还要我请问:您是不是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图尔宾伯爵的少爷?”丹尼洛由于听到了这位军官的姓名,同时想起了死去的伯爵当年到达K城的情形,便自作主张地加了一句。“我们太太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跟他非常熟。”

  “他是我父亲;告诉你们太太,我非常感谢她。我们什么也不需要,不过,烦你代问一下,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公馆里或是别处能不能给我们匀出一间干净点儿的房间来。”

  “你这是何必呢?”丹尼洛走后,波洛佐夫说,“难道不是一样吗?在这儿就住一夜——难道不是一样吗;会给他们添麻烦的。”

  “你又来了!我看,咱们在这些熏得漆黑的木屋里已经住够了!……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是个不会打算的人……既然可以像人一样哪怕住上一夜,那为什么不利用呢?而且,相反,他们会非常满意的。就是一样讨厌:万一这位太太真的认识家父,”伯爵笑眯眯地露出发亮的白牙齿继续说,“不知怎么,我老是替先父感到惭愧:老是有些什么坍台的事或是什么债务。因此我最讨厌碰见家父的那些熟人。不过,当时就是那么个时代嘛。”他严肃地补充了一句。

  “我还没有告诉过你哩,”波洛佐夫说,“我有一次碰见过一位枪骑兵旅旅长伊利英。他很想见见你,他爱你父亲爱得要命。”

  “我看那个伊利英简直是个窝囊废。但最讨厌的是:那些大人先生们为了要巴结我,总说他们认识家父,而且,讲起家父那些丑事似乎是十分可爱的事情似的,叫我听着都害臊。真的,我并不是感情用事,而且看事情也很冷静,——他为人太热情,有时候做的也不完全是好事。话又说回来,一切都是时代造成的。在我们这个时代,他也许会成为一个非常能干的人,得说句公道话,因为他还是很有才能的。”

  过了一刻钟,那个仆人回来了,他转达了女地主请他们上她家去住宿的邀请。

  十一

  一听说骠骑兵军官是费奥多尔·图尔宾伯爵的儿子,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就忙开了。

  “哟,我的天!他是我的小宝贝!……丹尼洛!赶快去说:太太有请。”她说完这话,就跳起身来,快步向女佣人的房里走去,“丽赞卡!乌斯秋什卡!快把你的屋子收拾好,丽莎。你搬到舅舅屋里去;而您呢,哥哥……哥哥!您就睡在客厅里吧。反正住一宿也没什么。”

  “没什么,妹妹!我可以睡地板。”

  “他要是像他父亲,我想,那准是个美男子。至少得瞧瞧他,瞧瞧这个小宝贝……丽莎,你也瞧瞧!他父亲可是个美男子……你把桌子往哪儿搬?就放在这儿吧,”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在瞎忙,“搬两张床来——一张到管家的屋里去搬;再把书架上的那个水晶烛台拿来,就是我哥哥在我的命名日送给我的那个,再插上一支卡列托夫的蜡烛。”

  终于一切都准备好了。不管母亲的干预,丽莎还是照自己的主意给两位军官布置了这个房间。她拿出洁净的、带木犀草香味的被单铺好了床;叫人把蜡烛和一玻璃瓶水放在靠床的小桌上;拿香纸燻了女佣人住的下房,然后把自己的小床搬到舅舅屋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稍微安静了些,重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甚至拿起了纸牌,可是,她并没把牌摆开,而是把她那胖胖的胳膊肘支在桌上,沉思起来。“时光,时光过得好快啊!”她低声自言自语地重复说。“就有那样久了吗?好像现在他就在我眼前似的。哎,他真够淘气的!”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睛。“现在丽赞卡……可是她一点也不像我在她这个年龄的时候那样……这孩子长得很漂亮,可是不,一点不像……”

  “丽赞卡,今儿晚上你应该穿上那件凡而纱连衣裙。”

  “妈妈,您真的要请他们来吗?算了吧,”丽莎答道;一想到要看见军官们时,她感到了一种无法克制的激动,“算了吧,妈。”

  真的,与其说她希望见到他们,倒不如说她是害怕她觉得正在等待着她的那令人激动的幸福。

  “丽赞卡,也许他们自己想跟咱们认识呢。”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边说边抚摩着她的头发,同时心里想道:“不,她的头发也不像我年轻的时候那样……不,丽佐奇卡,我真希望你……”的确,她非常希望为自己的女儿做点什么;可是她不能想象和伯爵结亲,也不能希望有当年她自己和他父亲有过的那种关系,——可是她还是非常非常希望能为自己的女儿做点什么。也许,她希望,在女儿心里也经历一次她和死者曾经历过的那种生活吧。

  年老的骑兵对于伯爵的到来也有点儿激动。他走进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过了一刻钟,他穿着轻骑兵的上衣和浅蓝色的裤子从房间里出来了,脸上现出一个少女初次穿上晚礼服时那种羞涩而又得意的表情,向给客人们预备的那个房间走去。

  “妹妹,我要去瞧瞧如今的骠骑兵!去世的伯爵是个真正的骠骑兵。我要去瞧瞧,我要去瞧瞧。”

  军官们已经从后面的台阶上来,进了给他们预备好的房间。

  “嗯,你看见了吧,”伯爵说,就穿着满是尘土的靴子往给他预备好的床上一躺,“这儿难道不比那个有蟑螂的木屋好吗?”

  “好是好,不过,我总觉得打扰了主人家……”

  “胡扯!一个人在各方面都必须讲究实际。他们会非常满意的,准没错儿……来人哪!”他大声叫道,“要点什么来把这扇窗子给挡上,要不然,夜里会有风吹进来。”

  就在这时候,老人进来拜望军官们。当然,尽管他有点儿脸红,但他并没有忘记说,他是已故的伯爵的朋友,曾博得过他的好感,甚至说他曾不止一次地得到过故人的好处。所谓故人的好处,他是指那位故人始终不曾把借去的一百卢布还给他呢,还是指故人曾把他扔到雪堆里,或是大骂过他呢,——对此,老人并未予说明。伯爵对这位年老的骑兵非常恭敬,并对留宿表示感谢。

  “陋居务请见谅,伯爵!(他差点儿没说出“大人”来,因为他已经不习惯和要人们交往了。)我妹妹的房子实在太小。好,我们马上就来挂上窗帘,那样就好了。”老人补充了一句,然后,他借口去找窗帘,但主要是想赶快回去讲讲军官们的事,于是他两脚一碰行了个军礼,就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标致的乌斯秋莎拿着太太的披肩来做窗帘。此外,太太还叫她问问两位老爷要不要喝茶。

  舒适的住处似乎对伯爵的心情起了良好的作用:他高兴地笑着,跟乌斯秋莎开了几句玩笑,因此,乌斯秋莎甚至管他叫淘气包,他还追根问底地问她,她们家小姐是不是漂亮,对于她问要不要喝茶的事,他回答说可以拿点茶来,但主要的是:他们自己的晚饭还没准备好,因此,现在可不可以要点伏特加,来点什么小吃,要是有的话,再来点白葡萄酒。

  舅舅看见年轻的伯爵这样彬彬有礼,非常高兴,他把年轻一代的军官们捧上了天,他说如今的人比过去的人强多了,简直没法比。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可不同意——她认为谁也比不上费奥多尔·伊万内奇伯爵,到末了,她真的动气了,只冷冷地说:“对您来说,哥哥,谁最后一个对您好,谁就最好。当然啰,现在的人更聪明了,但是费奥多尔·伊万内奇伯爵的苏格兰舞跳得太好了,而且人又那么可爱,可以说,当时所有的人都被他弄得神魂颠倒了;可是除了我以外,他对谁也不注意。所以说,从前也有好人。”

  这时,侍女来说,他们要伏特加、小吃和白葡萄酒。

  “您瞧,哥哥,怎么样?您做事总是不地道。本来就应该预备晚饭嘛,”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丽莎!好闺女,你去安排一下!”

  丽莎跑到食品室去拿了些蘑菇和鲜奶油,又吩咐厨子做炸肉饼。

  “哥哥,您那儿还有白葡萄酒吗?”

  “没有,妹妹!我从来不曾有过。”

  “怎么会没有呢?您喝茶不是都要对什么吗?”

  “那是罗木酒,安娜·费奥多罗夫娜。”

  “难道这不是一样的吗?您就给他们那个得了,罗木酒也一样。哥哥,请他们上这儿来是不是更好呢?您什么都懂。我想他们不会见怪吧?”

  骑兵声明,他保证,伯爵的心眼儿好,绝不会拒绝的,他一定会把他们请来。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不知为什么去换上了一件绸衣服,戴上了新帽子;可是丽莎却忙得不可开交,来不及去脱掉她原来穿的那件肥袖子的粉红色粗布连衣裙。加上她又异常激动:她觉得有一种惊人的事情在等着她,好像有一团低低的乌云压在她的心上。她觉得这位英俊的骠骑兵伯爵对她是个全新的、不可理解的、而又是一位十分好的人。他的性格、他的习惯、他的言谈——一切都应当是不寻常的,是她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他所想和所说的一切都应当是又聪明又正确的;他所做的一切也应当是诚实的;他的整个外表也应当是很漂亮的。她对这一点毫不怀疑,假如他不仅要小吃和白葡萄酒,甚至要求用加了香水的鼠尾草水洗澡,她也不会感到诧异,也不会责怪他,而会坚信这是非常必要和理所当然的。

  当骑兵向伯爵表示了他妹妹的愿望时,伯爵立即同意了,他梳了梳头,穿上了军大衣,拿起了雪茄烟盒。

  “咱们走吧。”他对波洛佐夫说。

  “真的,还是不去的好,”少尉答道,“ils feront des frais pour nous recevoir.”[18]

  “扯淡!这只会使他们感到不胜荣幸哩。再说,我已经打听好了:他们家有个漂亮的女儿……走吧。”伯爵用法语说。

  “Je vous en prie,messieurs!”[19]骑兵也用法语说,不只是为了要让军官们知道他也会说法语,而且懂得他们所说的话。

  十二

  军官们进来的时候,丽莎的脸红了,她垂下眼皮,装做专心在往茶壶里灌水,不敢去看他们。相反,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却急忙站起身来行了个礼,然后,便目不转睛地瞧着伯爵的脸,跟他说起话来,一会儿说他长得简直跟他父亲像极了,一会儿又介绍自己的女儿,一会儿又是敬茶,又是请吃果酱,又是请他们尝尝农村的软果糕。至于少尉,由于长相平常,所以谁也没有注意他,他倒因而很高兴,因为他正在礼节所许可的范围内端详着,甚至于详尽无遗地研究着丽莎的美,显然,她的美使他感到出乎意外地震惊。舅舅在听着妹妹跟伯爵谈话,把准备好了已到嘴边的话强忍着,等候机会来叙述他那关于骑兵生涯的回忆。伯爵喝茶时点着了一支烟味很冲的雪茄,丽莎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咳嗽。伯爵非常健谈,态度亲切;起先他只是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滔滔不绝的谈话的间歇中插话,可是到后来,简直就他一个人在说话了。有一点使他的听众不免感到有些奇怪:在他的叙述里,他常常说些在他的伙伴中间并不认为是不体面,而在这儿却稍嫌放肆的话,这一来,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倒有点害怕了,丽莎连耳朵都红了;可是伯爵却没注意到这个,还是那么泰然、直率和亲切。丽莎默默地斟着茶,并不把茶杯递到客人们手里,只放在靠近他们的桌子上,她还没有恢复平静,贪婪地听着伯爵讲话。他那极平凡的叙述和他那讷讷的言辞,渐渐使她平静了下来。她从他嘴里并没有听到她所期待的非常聪明的言谈,也没有看到她朦胧地希望在他身上看到的一举一动之中的优雅的风度。甚至,在倒第三杯茶的时候,当她那羞怯的目光和他的目光接触了一下,他并没有垂下眼睛,而是微微一笑,继续有点过分平静地望着她以后,她感到自己甚至对他有点怀着敌意,而且很快就发现他不仅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而且和她所见过的那些男人也毫无区别,根本用不着怕他,——他无非是手指甲又长又干净而已,甚至他身上也没什么特别美的地方。丽莎内心不无惆怅地放弃了自己的梦想,突然平静了下来,只有当她感到那默默无言的少尉用目光盯着她的时候,她才有点心慌。她想:“也许不是他,而是他!”

  十三

  喝过茶,老太太请客人们到另一个房间去,她又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

  “伯爵,您是不是要休息一下?”她问道。在伯爵回答还不想休息时,她继续说:“那么我拿什么来让二位贵客消遣一下呢?您会打牌吗,伯爵?我说,哥哥,您来招待一下客人,凑一局,随便玩点什么吧……”

  “您自己不是会打普烈费兰斯吗?”骑兵答道,“那大家一块儿玩吧。伯爵,您来吗?您也来吗?”

  军官们表示,不管好客的主人要干什么,他们都同意。

  丽莎从自己的房间里拿来她用来算卦的那副旧牌:用它来问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牙疼是不是很快就会好,舅舅进城去了是不是当天回来,一位女邻居今天会不会来,等等。这副牌虽然已经用了两个来月,但是比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用来算卦的那副牌还要干净些。

  “可是,也许你们不愿意小赌吧?”舅舅问道,“我们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总是赌半个戈比……就这样她也把我们的钱全都赢去。”

  “哦,随您吩咐赌多少都成,我非常乐意奉陪。”伯爵答道。

  “好,那就来一戈比纸币一回吧!为了奉陪亲爱的客人,让他们来赢我这个老太婆吧。”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时舒舒服服地在自己的安乐椅上坐下来,敞开了自己的短斗篷。

  “也许我还会赢他们一个卢布哩。”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心里想道,她上了岁数,变得有点好打牌了。

  “您要不要我来教您打‘分儿’和‘米塞尔’[20]!”伯爵说,“这种打法可好玩了。”

  大家都喜欢这种彼得堡的新打法。舅舅甚至很有把握地说他知道这种打法,就跟打波斯顿一样,不过他有点儿忘了。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根本不明白,弄了好一会还是不懂,最后只好勉为其难地含笑点头,说这会儿她懂了,一切她都弄清楚了。打到半中间,当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拿着等于废牌的爱司和国王,宣布说“米塞尔”以及她只剩下一张六的时候,大家都大笑了。她甚至感到慌张起来,羞怯地笑了笑,连忙声明她还不大习惯这种新的打法。可是她还是输分了,而且输了很多;尤其是伯爵,由于他打惯了动脑筋的大牌,打得又稳,非常巧妙地让人上当,他简直莫名其妙为什么少尉在桌底下一个劲儿用脚踢他,以及他在进牌时怎么老犯大错。

  丽莎又拿来了软果糕、三种果酱和贮存着的、特制的蜜饯阿波尔特苹果,然后站在母亲背后看她打牌,她偶尔瞧瞧军官们,特别注意伯爵那双留着修饰得很精细的玫瑰色指甲的雪白的手,那么熟练地、很有把握地、优美地发牌和拿起他吃进的牌。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又带有几分狂热抢在别人前头喊了七副,但由于少了三副,得分不足;按照哥哥的要求,她只好用难看的字迹记下了她的失分,终于,她变得完全不知所措和手忙脚乱了。

  “没关系,妈,您还能赢回来!……”丽莎想要使母亲摆脱可笑的窘境,微笑着说,“您让舅舅有一次得分不足:那他就没辙了。”

  “丽佐奇卡,你就来帮帮我吧,”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惊慌地瞧着女儿说,“我不知道这怎么……”

  “这种打法我也不懂,”丽莎答道,心里暗自计算着母亲的失分,“妈,这样您会输好些钱的!连皮莫奇卡做衣服的钱也要保不住了。”她开玩笑地添了这么一句。

  “是呀,这样很容易就会输掉十个银卢布。”少尉说时瞧着丽莎,想和她攀谈。

  “咱们不是来纸币的吗?”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看了看大家问道。

  “来什么我不知道,不过纸币我可不会算,”伯爵说,“这怎么算呢?我是说:用纸币究竟怎么算呢?”

  “现在谁也不用纸币算了。”[21]舅舅赢了分,他一面玩着小打火石,一面附和着说。

  老太太叫人拿来了汽酒,自己喝了两杯,满脸通红,好像对一切都不在乎了似的。甚至一绺白发从她的帽子下边露了出来,她也不去整理它。她大概以为,她已经输了几百万,她已经彻底完蛋了。少尉用脚踢伯爵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伯爵记下了老太太失分应付的罚款。牌局终于结束了。不管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昧着良心怎样尽量给自己多加分,假装她算错了和不会算,不管她怎样害怕自己输得太多,结果还是算出,她输了九百二十分。“这就是说,我输了九卢布纸币吗?”安娜·费奥多罗夫娜问了几次,而且她始终不明白自己到底输了多少,直到哥哥向她说明,她输了三十二卢布半的纸币,以及这笔钱一定得付,这才使她大吃一惊。伯爵甚至没有算自己赢了多少,牌局一完,他就站起来,走到窗前,丽莎正在那儿安排晚饭的冷盘,把罐子里的蘑菇取出来放在盘子里,伯爵非常泰然自若地做了一件少尉整个晚上想做而没能做到的事,——和丽莎谈起天气来。

  少尉这时的处境却极其难堪。伯爵一离开,尤其是一直都使她保持心情愉快的丽莎也走开了,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便公然发起脾气来。

  “真抱歉,我们让您输了这么多,”波洛佐夫为了找话说便这么说道,“这简直太不像话了。”

  “可不是吗,想出了什么打分呀,米塞尔呀!我根本不会;到底一共合多少纸币呀?”她问道。

  “三十二卢布,三十二个半卢布,”因为赢了钱而兴高采烈的骑兵打趣地重复道,“给钱吧,妹妹……给吧。”

  “我会统统给你们的;可是我再也不会上当了,再也不会了!这笔钱我这辈子也捞不回来了。”

  于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走进自己的房间,又很快地摇摇摆摆地回来,拿来九卢布纸币。只是由于老头坚决要求,她才把赌账全部付清。

  波洛佐夫有点害怕,唯恐要是他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话,她会痛骂他。他一言不发,悄悄地离开了她,走到正在打开的窗前说话的伯爵和丽莎跟前。

  在房间里准备开晚饭的餐桌上,摆着两支牛油蜡烛。五月之夜的清新温暖的轻风,有时把烛光吹得摇曳不定。通花园的窗前也是明亮的,可是和房间里的光亮完全不同。一轮将圆的明月,已经失去淡淡的金辉,在高大的菩提树的上空飘浮;把偶尔遮住它的白色的薄云照得越来越亮了。池旁蛙声格格,透过林荫路看得见有一片被月色照得银光闪闪的水面。窗下,芬芳的丁香丛中,带露的花朵偶尔缓缓地摇摆着,几只小鸟扑着翅膀在枝头轻轻跳跃。

  “多么美妙的天气!”伯爵走近丽莎,在矮窗台上坐下来说,“我想,您常常出去散步吧?”

  “是的,”丽莎答道;在和伯爵谈话时,不知道为什么她已经一点也不感到拘束了,“每天早上七点钟左右我去照看家务时就和皮莫奇卡散一会儿步。她是妈妈的养女。”

  “住在乡下真好!”伯爵说时戴上了单眼镜,一会儿瞧瞧花园,一会儿瞧瞧丽莎,“晚上有月亮的时候,您不出去散步吗?”

  “不去。可是前年在有月亮的时候,每天晚上我都和舅舅去散步。那时,他得了一种怪病——失眠症。每逢月圆的时候,他就睡不着。他那间小屋子,就是这间,正对着花园,而且窗子又矮:所以月亮直接照着他。”

  “奇怪,”伯爵说,“那不是您的房间吗,好像是吧?”

  “不,我只不过今儿晚上在那儿睡一宿。我的房间让给你们了。”

  “是吗?……哦,我的上帝!……这样打搅您,真叫我一辈子都过意不去,”伯爵为了表示感情的真挚,摘下眼镜说,“我要是早知道我会打搅您……”

  “说不上打搅!相反,我非常高兴:舅舅的房间那么好,那么舒服,窗子又矮;在我没有睡以前,我要坐在那儿,或者爬到花园里,在临睡前再散散步。”

  “真是个可爱的姑娘!”伯爵想道,又戴上单眼镜,瞧着她,然后装着要在窗台上坐下,想法用脚碰了碰她的小脚,“她多么巧妙地让我知道,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在花园的窗前看见她。”在他眼里,丽莎甚至失去了她的大部分魅力:他觉得要征服她真是太容易了。

  “那该有多么快乐啊,”他说,一面沉思地望着黑沉沉的林荫路,“和心爱的人儿在花园里度过这样的夜晚。”

  这些话和一再出现的、似乎是无意的脚的接触,使丽莎感到很窘。于是她,只是为了掩饰她的窘态,就不加考虑地说了一句话。她说:“是啊,在月夜散步是挺有意思的。”他感到有些不愉快了。她把装蘑菇的瓦罐扎好,正想从窗前走开,这时,少尉来到了他们跟前,她便想了解一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夜色多美啊!”他说。

  “他们怎么就知道谈天气。”丽莎想道。

  “景色多优美啊!”少尉继续说,“不过,我想,您已经看腻了吧。”他生来有一种怪癖,爱对自己非常喜欢的人说些不大中听的话,他又添了这么一句。

  “您怎么会这么想呢?老是吃同样的饭菜,穿同样的衣服——会令人讨厌,假如你喜欢散步,你就决不会讨厌美丽的花园,尤其是在月亮渐渐升起的时候。从舅舅的房间里可以看见整个池塘。今天我又要看它了。”

  “你们这儿好像没有夜莺吧?”伯爵问道,他对波洛佐夫走过来,妨碍他问明约会确切的时间和地点,感到非常不满。

  “不,我们这儿一直都有;只是去年猎人逮了一只,今年在上礼拜,又叫了起来,叫得好听极了,可是区警察局局长坐着马车来的时候,车上的铃声又把它吓跑了。两年前我和舅舅常常坐在绿荫如盖的林荫小道上,一听就是两个小时。”

  “这个话匣子在跟你们讲什么呀?”舅舅走到他们跟前说,“二位是否愿意吃点东西呢?”

  在吃晚饭时,由于伯爵对饭菜赞不绝口,吃得又多,多少驱散了一些女主人的恶劣心情。吃完晚饭,军官们就告辞,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伯爵和舅舅握了握手;使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感到惊讶的是,他也握了握她的手,而没有吻它,甚至他还握了握丽莎的手,而且还直视着她,露出他那令人欢喜的笑容。这种眼光又使这位少女不好意思起来。

  “人倒长得挺漂亮,”她想道,“就是太爱打扮了。”

  十四

  “喂,你怎么不害臊?”当军官们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波洛佐夫说,“我想方设法故意输钱,还一个劲儿在桌底下用脚踢你。哎呀,你怎么就不害臊呢?你知道,老太太心里非常不痛快。”

  伯爵哈哈大笑起来。

  “这位太太太可笑了!她还真生气了!”

  于是他又乐得大笑起来,连站在他跟前的约翰也低下了头,朝着旁边微微一笑。

  “居然和他们家老朋友的儿子生气!……哈哈哈!”伯爵继续笑道。

  “不,真的,这不好。我甚至觉得可怜她。”少尉说。

  “真是扯淡!你还太年轻!怎么,你希望我输吗?我为什么要输呢?当初我不会打牌的时候,也输过。十卢布,老弟,会有点用处的。对生活的态度得实际些,要不然,你会永远受人愚弄的。”

  波洛佐夫沉默了;而且,他想独自一个人想想丽莎,他觉得她是个非常纯洁、美丽的姑娘。他脱了衣服,躺在为他准备好的又软又干净的床上。

  “这种尊敬和军人的荣誉简直是扯淡!”他瞧着白色的月光透过挂着披巾的窗子悄悄地溜进来,这样想道,“和一个聪明、可爱、单纯的妻子同住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该多幸福啊!这才是可靠的、真正的幸福!”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把这些梦想告诉自己的朋友,甚至没有提起这位乡村少女,虽然他相信伯爵也正在想她。

  “你怎么不脱衣服?”他向正在房间里来回走着的伯爵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还不想睡。你要是愿意,就把蜡烛吹熄;我可以就这样躺下。”

  于是他又继续来回地走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还不想睡。”波洛佐夫也重复说;在今晚以后,他对伯爵的权威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感到不满,而且想要反抗它。“我想象得出,”他心里对伯爵这样说道,“你那梳得光光的脑袋里这会正在转什么念头。我看出来了,你很喜欢她。可是你却无法了解这个单纯的、真诚的姑娘;你需要的是米娜这种女人和一副上校的肩章。真的,我要问问他,他究竟喜欢她到什么程度。”

  于是波洛佐夫向他转过身来,可是又改变了主意:他觉得万一伯爵对丽莎的看法正像他所想象的那样,那他不但不能和他争辩,甚至也不能不同意他的看法,——因为他已经习惯于服从他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却使他一天天的越来越感到沉重和不公平。

  “你上哪儿去?”当伯爵戴上军帽,向门口走去时,他问道。

  “我到马房里去瞧瞧:是不是一切都弄停当了。”

  “奇怪!”少尉想道,但他还是吹灭了蜡烛,翻了个身,极力要把钻进他脑子里来的、对自己原来的朋友所怀的荒谬的嫉妒和敌对的想法驱散。

  这时,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像平时一样给哥哥、女儿和养女画了十字,深情地吻了他们,也回自己屋里去了。这位老太太已经很久没有在一天之中感受到这么多的强烈的印象,所以她无法平静地祈祷:所有关于已故的伯爵,关于那么肆无忌惮地赢了她的钱的、年轻花花公子的忧伤而鲜明的回忆,始终萦绕在她的脑际。不过,她还是照常脱了衣服,喝了半杯摆在她床头小桌上的克瓦斯,就上床躺下了。她那只心爱的小猫悄悄地溜了进来。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把它叫到身边,开始抚摩它,听着它那呼噜呼噜的打呼声,但她始终无法入睡。

  “这是猫搅得我睡不着。”她想道,她就把猫赶走了。小猫轻轻地跌到地板上,慢慢地摇着毛茸茸的尾巴,纵身跳上了长凳;这时,在屋里睡地铺的侍女把毡垫拿来铺好,吹灭了蜡烛,点着了神灯。最后,侍女也打起鼾来了;可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还是睡不着,睡意没能使她的纷乱的想象平静下来。她一闭上眼睛,骠骑兵的脸就不断浮现在她眼前,等她睁开眼睛,借着神灯的昏暗的灯光望着五斗橱、小桌和挂着的白衣服时,他仿佛又以种种不同奇怪的形状在屋里出现。一会儿她觉得躺在羽毛褥子上太热,一会儿又觉得小桌上的钟声让她受不了,侍女的鼾声也使她无法忍受。她叫醒了她,吩咐她不许打鼾。她又想起了女儿,想起了老伯爵和年轻的伯爵,想起了普烈费兰斯——这些念头在她脑子里奇怪地混在一起。一会儿她看见自己在跟老伯爵跳华尔兹舞,一会儿又看见自己丰满的白肩膀,还觉得有人在亲它,后来又看见自己的女儿被搂在小伯爵的怀里。乌斯秋什卡又开始打鼾了……

  “不,现在不知道为什么跟从前不一样了,人也变了。那一个为了我情愿赴汤蹈火。而且不是平白无故的。可是这一个呢,现在多半睡得像个傻瓜似的,赢了钱就高兴,又不会追求女人。那一个却会跪下来说:‘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可以马上杀死自己,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呢?’只要我一句话,他就会杀死自己的。”

  突然,走廊里传来了什么人光着脚跑来的声音,接着丽莎披着一块头巾,脸色苍白,浑身哆嗦着跑了进来,几乎是跌倒在母亲的床上……

  跟母亲道了晚安之后,丽莎就独自到舅舅一向住的房间里去了。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短上衣,用手帕包着她那又粗又长的辫子,吹灭了蜡烛,打开窗子,盘着腿坐在椅子上,用沉思的目光凝视着这时已经闪烁着一片银光的池塘。

  所有她做惯了的工作和有兴趣的事儿,突然以完全新的面貌在她面前出现:年老任性的母亲、已经成为她的灵魂一部分的对于母亲的盲目的爱、年老力衰而又和蔼可亲的舅舅、崇拜小姐的家奴和农民、乳牛和牛犊;这整个,这整个多次死去而又多次复生的大自然,在大自然的环抱中,她怀着对别人的爱和别人对她的爱,长大成人,所有使她的心灵得到非常轻松愉快的休息的一切,——这一切突然好像都变了,好像都变成沉闷的、不必要的了。似乎有人在对她这样说:“小傻瓜呀,小傻瓜!二十年来你做的都是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不知道为了什么侍候着别人,也不知道什么是生活和幸福!”现在,当她凝视着月光照着的静谧不动的花园深处时,这样想着这些话,比以前在任何这样的时候更强烈得多地想起了这些话。究竟是什么勾起这种想法呢?这决不是像人们可能推测的那样,她忽然爱上了伯爵。相反,她并不喜欢他。倒不如说她也许对少尉更感兴趣。但是少尉长得不好看,没有钱,而又沉默寡言。她不由得把他忘了,另一面她却又恨又恼地想起了伯爵的模样。“不,不是那么回事。”她自言自语地说。她的理想曾是如此美丽!那是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大自然中,既不破坏大自然的美、又能被人所爱的理想,——这个理想一次也没有为了迎合粗俗的现实而被降低过。

  起初,由于孤寂和缺少能引起她注意的人,使得爱的全部力量(这种爱是上帝一视同仁地放在我们每个人心里的)在她心中还是完整的、没有被骚扰的;可是现在,她靠这种忧郁的幸福已经生活得太久——她感到内心中存在着某种东西,偶尔打开她那神秘的心灵,欣赏着和观察着它的丰富多彩,——她再也不能毫不犹疑地把心灵中的一切都倾注在某个人身上了。但愿上帝让她到死都能享受这种微少的幸福。谁知道它是不是更好和更强烈的呢?它又是不是唯一真实的和可能的幸福呢?

  “主啊,我的上帝!”她想道,“难道我就白白地失去了我的青春和幸福,而且再也不会……永远不会再有了吗?难道这是真的吗?”于是她又望着月光照亮了的高空;天空浮着一片片波浪似的白云,遮住星星的白云悠悠地移近了月亮。“要是上面的那朵小白云遮住了月亮,那就说是真的。”她想道。那片朦胧的轻烟般的薄云驶过了明亮的月轮的下半部,于是青草上、菩提树梢上、池塘上的光就开始暗下来;树木的黑影也渐渐变得不大清晰了。好像要和遮掩万物的阴影相应合似的,一阵微风拂过树叶,把带露的叶子、湿润的泥土和盛开的丁香的香味送到了窗前。

  “不,这不是真的,”她安慰着自己,“要是今天夜里夜莺歌唱的话,那就是说,我所想的一切都是荒唐的,我就用不着悲观失望。”她想道。于是她又默默地坐了很久,像在等着什么人似的,虽然一切又明亮了,生了,小朵的白云又有几次遮住了月亮,一切又都变得暗淡。她这样坐在窗前快要睡着的时候,从下面池塘那边传来一阵阵夜莺的悠扬婉转的歌唱,把她吵醒了。这位乡村少女睁开了眼睛,她的整个灵魂,由于和那么宁静而光辉地在她面前展开的大自然的神秘的融合,又怀着新的欢乐复苏了。她两手托腮。一种恼人的甜蜜的忧愁紧压住她的胸口,于是她的眼睛里涌起了纯洁的、奔放的爱情的眼泪,渴望得到满足的、善良的、使人得到安慰的眼泪。她把胳膊放在窗台上,把头枕在上面。她喜爱的祈祷文自然而然地涌上了她的心头,她两眼还是湿的,就这么睡着了。

  什么人的手的抚摩惊醒了她,她醒了过来。可是这抚摩是轻轻的,令人愉快。那只手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她突然想起了现实,惊叫了一声,跳起身来,她竭力让自己相信,她没有看清全身浴着月光站在窗下的那个人是伯爵,就从房间里跑出去……

  十五

  果然,那是伯爵。一听见这位少女的叫声,以及篱笆后面的更夫为了回答这声喊叫而发出的呼哧声,他就像一个要被逮住的小偷似的,慌忙跑过潮湿的带露的草地,向花园深处跑去。“唉,我真傻!”他无意识地重复道,“我把她吓坏了。我应该悄悄地叫醒她。唉,我真是个笨手笨脚的畜生!”他站住了,侧耳倾听:更夫穿过小门走进花园,正曳着棍子沿着砂径走来。必须躲起来。他下到池塘边。几只青蛙急忙从他的脚下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把他吓了一跳。在这儿,尽管他的脚湿透了,他还是蹲了下去,并开始回想他所做的一切:他是怎样翻过篱笆,寻找她的窗子,终于看见了一个白影子的;他是怎样倾听着极细微的沙沙声,几次走近窗子而又离开窗子的;他是怎样一会儿毫不怀疑地觉得,她正在焦急地等待他,嗔怪他怎么迟迟不来,一会儿又觉得她会这么轻易地订下约会是不可能的;最后,他又是怎样认为她只是由于乡村少女的娇羞才装做睡着了,于是他便毅然决然地走过去,并且看清了她坐在那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突然急忙跑开了,只有在狠狠地责骂自己的怯懦之后,他才大胆地走近她,摸了摸她的手。更夫又哼哼了一声,接着篱笆门吱呀一响,他从花园里走出去了。小姐房间的窗子砰地一声关上了,还从里面关上百叶窗。看到这种情形,伯爵简直恼火透了。只要一切能从新开始,他情愿付出很高的代价:现在他决不会再像刚才那样愚蠢了……“她真是个奇妙的小姐!多么娇艳!简直迷人极了!而我却这样把机会错过了。我真是个愚蠢的畜生!”这时他已经不想睡觉了,于是他便迈着一个极为懊恼的人的坚定的步子,沿着绿荫如盖的菩提树的林荫小道去瞎闯。

  在这儿,黑夜也给他带来了它那使悲哀得到慰藉的、使人平静的礼物,带来了对爱的需要。直射的苍白的月光透过浓密的菩提树叶,把一个个光斑投在有的地方长出小草或是铺着枯枝的泥路上。一根弯曲的树杈,被月光照着的那一面仿佛是长满了一层白苔似的。银光闪烁的树叶偶尔窃窃私语着。宅子里的灯光灭了,一切声音都沉寂了;只有夜莺的歌声似乎充满了整个辽阔的、沉默的、明亮的空间。“上帝啊,多么美的夜晚!多么奇妙的夜啊!”伯爵一面吸着园中的清香,一面这样想道。“我总觉得有点遗憾。好像我对自己,对别人,对整个生活都感到不满。而她是个多么好、多么可爱的姑娘啊。也许她真的伤心了……”这时,他的种种梦想混在一起;他想象着自己在这座花园里和这位乡村少女在一块儿的种种离奇的情景;后来,小姐的角色被他的亲爱的米娜取代了。“唉,我真傻!应该干脆搂住她的腰,亲她。”于是伯爵便怀着这种懊丧的心情回到房间里。

  少尉还没有睡着。他立刻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脸对着伯爵。

  “你没睡着吗?”伯爵问道。

  “没有。”

  “要我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你吗?”

  “怎么啦?”

  “不,还是不说的好……要不,还是说吧。把腿缩进去点儿。”

  于是,这位在心里把错过机会的艳遇置之度外的伯爵,带着兴奋的微笑在他的同僚的床上坐了下来。

  “你能想象吗,这位小姐跟我有了rendez-vous[22]!”

  “你说什么呀?”波洛佐夫从床上跳起来叫道。

  “嗯,你听我说呀。”

  “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不可能!”

  “是这样的:在牌局结束后你们算分的时候,她对我说,夜里她将坐在窗口,从那个窗子里可以爬进去。瞧,这就叫一个讲实际的人!当你和老太太在那儿算账的时候,我就把这件小事儿给办妥了。你不是听见,她甚至当着你的面还说,她今天晚上将坐在窗口眺望池塘吗?”

  “她不过随便说说罢了。”

  “这,我就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不是无心的。也许她确实不想立刻就答应,只不过好像是那么回事罢了。结果闹了个大笑话。我简直当了回地道的傻瓜!”他轻蔑地嘲笑着自己,又加了一句。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刚才上哪儿去了?”

  除了自己几次进退犹豫不决的情形以外,伯爵如实地把一切经过都说了。

  “是我自己弄糟的:应该大胆一些。她惊叫了一声,就从窗口跑开了。”

  “原来她惊叫了一声就跑开了。”少尉说时带着一种难堪的微笑来回答伯爵那很久以来对他有着强烈影响的微笑。

  “是的。得啦,现在该睡觉了。”

  少尉又翻过身去,背对着门,默不做声地躺了近十分钟。天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是当他再翻过身来的时候,他脸上现出了一种痛苦而坚决的神情。

  “图尔宾伯爵!”他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你怎么啦,你是不是说梦话?”伯爵平静地答道,“波洛佐夫少尉,什么事?”

  “图尔宾伯爵!您真卑鄙!”波洛佐夫叫道,接着便从床上跳了起来。

  十六

  第二天,骑兵连出发了。两位军官没有看见主人,也没有跟他们告别。他们彼此也没有说话。他们一到下一站宿营地,便打算决斗。可是舒尔茨大尉,——这位好心的同僚,一个最出色的骑手,团队里人人都爱他,——被伯爵选作决斗见证人的人,却把这件事调解好了,不但使他们没有决斗,而且团队里谁也不知道有这回事,甚至图尔宾和波洛佐夫,虽然不再保持从前的友谊,但还是照旧你我相称,同席吃饭,同桌打牌。

  (1856年4月11日)

  芳信 译

  * * *

  [1]玛·尼·托尔斯泰娅伯爵小姐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妹妹。

  [2]亨利·若米尼(1779—1869),法国军事著作家,参加过拿破仑一世的多次远征。后受排挤,转投俄军。历任沙皇军事顾问近二十年。这两句诗引自俄国诗人,一八一二年著名游击队员达维多夫(1784—1839)的诗《老骠骑兵之歌》。

  [3]指娼妓。

  [4]共济会是十八世纪流行于欧洲的一种秘密宗教组织,其宗旨是劝善惩恶,增进道德修养。

  [5]马丁教派是共济会的一个教派。

  [6]豪气长存协会是一八〇八年法军攻占德国期间在凯尼斯堡成立的一个爱国主义组织,旨在鼓舞德国人的士气。其后,俄国的许多秘密组织常将它奉为表率。

  [7]米洛拉多维奇(1771—1825),俄国将军,一八一二年卫国战争的参加者。

  [8]旧俄时票面值五卢布的钞票。

  [9]布柳赫尔的爱称。

  [10]赌博用语:表示下四分之一的赌注,宣布时将纸牌折角。

  [11]赌博用语:表示将赌注移到下一张牌。

  [12]旧俄时票面值十卢布的钞票。

  [13]指一八一二年俄国抗击拿破仑的卫国战争纪念章。

  [14]古罗马神话中的狩猎女神。

  [15]一种古老的德国舞。

  [16]一个人玩的一种占卜游戏。

  [17]丽莎、丽佐奇卡和丽赞卡都是伊丽莎白的小名。

  [18]法语:人家会为了接待我们而破费。

  [19]法语:先生们,请吧。

  [20]一种无王牌的纸牌游戏。

  [21]当时在俄国有两种货币同时流通:纸币和银卢布。纸币于一七六八年发行。拿破仑侵俄战争结束后,纸币大大贬值。

  [22]法语: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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