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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被贬谪的军官

  ——高加索回忆片断

  我们被派遣在外。事情已经结束,树林里砍出了一条通道,所以天天盼着团部送来撤退回要塞的命令。我们炮兵连的小分队[1]驻在陡峭的山岭斜坡上,山岭尽头有一条湍急的山溪梅奇克;我们的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平原,这是我们大炮要轰击的地方。在这片风景如画的平原上,在大炮的射程以外,有的时候,特别是傍晚时分,这儿那儿出现一群群非敌对的骑马的山民,他们出于好奇心,想看一看俄罗斯士兵的营地。这是一个明亮、安静、清新的黄昏,就像高加索平常十二月的黄昏一样,夕阳垂落在左边陡峭的山岭支脉后面,粉红色的余辉映照着沿山坡散落的帐篷,一群群活动的士兵和我们的两门炮,这两门炮仿佛伸长了脖子,笨重地一动不动地立在离我们两步开外的泥土炮台上。步兵巡查队驻在左边的小山上,他们的架起来的枪、一个哨兵的身影、一群士兵,以及点燃的篝火的烟,在透明的夕照中显得清清楚楚。右边和左边的半山腰,在被人踩过的黑色的土地上,是一些白色的帐篷,帐篷的后面,是一片黑压压的悬铃木的光秃树干,这片树林中,不断发出斧头声,篝火毕剥声和树木被砍倒的轰隆声。浅蓝色的烟雾从四面八方向淡青色的寒空腾起。哥萨克、龙骑兵和炮兵饮马回来,马匹蹄声嘚嘚,打着响鼻,接二连三在帐篷旁边和底下小溪旁边走过。天冷起来了,一切声音都听得特别清楚,平原前面很远的地方,空气纯洁稀薄,什么都可看得分明。敌人三五成群,静静地在收割过的浅黄色的玉米地上骑马走来走去,已引不起士兵的好奇,树木背后有些地方现出墓地上高高的柱子和炊烟袅袅的村庄。

  我们的帐篷搭在离炮不远的一块干燥的高地上,这儿的视野特别宽阔。帐篷旁边,紧挨着炮台,清出一块场地,我们用来做打棒游戏。热心的士兵为我们用细树枝编成几条长凳和一张小桌子,安放在这儿。因为有这些舒适的东西,我们共事的炮兵军官,还有几位步兵军官,一到黄昏就喜欢聚集到我们炮台来,把这个地方叫做俱乐部。

  今天是个好黄昏,打棒的好手都来了,我们就玩起来。我、Д准尉和О中尉,一连输了两场,把赢家从一个放木棒的地方背到另一个放木棒的地方,一共背了两次,使得那些观众,从各自帐篷里看我们的军官、士兵和勤务兵无不哈哈大笑,好不痛快。特别有趣的是腰圆膀粗、身量魁梧的Ш上尉的样子,他趴在个子矮小、身体虚弱的О中尉的背上,气喘吁吁,露出温厚的微笑,两腿在地面上拖过。不过时间已不早了,勤务兵给我们六个人拿来了三杯茶,没有带茶碟,我们就结束游戏,朝树枝编的长凳走去。凳子旁边站着一个陌生人,个子不高,罗圈腿,身穿光板皮袄,头戴毛皮高帽,帽上长长的白羊毛耷拉下来。我们一走近他,他便犹豫不决地几次脱下帽子又戴上,几次想走到我们身边又停下来。等到大概认定再不可能不被人看出了,这才脱下帽子,绕过我们,走到Ш上尉跟前。

  “啊,古西坎季尼[2]!怎么样啊,老兄?”Ш对他说道,嘴上还是挂着因为刚才让人背着而引起的温厚的微笑。

  被Ш叫做古西坎季尼的那个人,立刻戴上帽子,装作要把双手插到皮袄口袋里去的样子,但是他的皮袄朝我的这一边并没有口袋,一只红红的小手就显得不知往哪里放才好。我想弄清楚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是贵族出身的士官还是被贬谪的军官,我就仔细打量他的衣服和外表,却并没有发觉我的目光(一个陌生军官的目光)使他觉得不自在。他看来三十岁左右。他那双又小又圆的灰眼睛,隔着皮帽上一绺绺耷拉到脸上的肮脏白羊毛望出来,仿佛刚刚睡醒,而且不安的样子。一只肥大的不端正的鼻子,生在塌陷的两颊中间,更衬托出他本来病态的不自然的消瘦。长着又稀又软的淡黄胡子的嘴唇,一直不安地微动着,似乎要一会儿露出这种表情,一会儿又露出另一种表情。然而这些表情又不知怎么都是没有充分显露出来;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的主要还是恐惧和着急的表情。一条绿色的毛围巾围在他的干瘦的、青筋鼓暴的脖子上,围巾末梢掖在皮袄里。皮袄很破旧,很短,领子上和假口袋上镶着狗皮。裤子浅灰色、方格子,皮靴是短筒的,像士兵的一样没有染成黑色。

  “请随便一些吧。”见他怯生生地瞟了我一眼,又要脱帽,我便对他说道。

  他露出感激的表情向我点了点头,戴上帽子,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系有带子的肮脏的印花布烟荷包,卷起烟来。

  我自己不久以前是个贵族出身的士官,是个已经不能再当忠厚殷勤小伙伴的老士官,而且是个没有财产的士官,因此我了解一个并不年轻而又有自尊心的人处在这种地位时精神上的全部重压,我总是同情所有处在这种地位的人,并且尽力了解他们的性格、智力水平和倾向,以便据此判断他们精神上痛苦的程度。这个贵族士官或者被贬谪的军官,从他不安的目光和我所发现的有意不断改变的面部表情看来,我觉得他是一个丝毫不笨、自尊心极强、因此也就越发可怜的人。

  Ш上尉向我们提议再玩一场打棒游戏,输家除了背人以外,还要出钱买几瓶红葡萄酒、罗木酒、一些糖、桂皮和调料丁香,来配制热红酒,今年冬天天冷,这种酒在我们部队里是非常流行的。古西坎季尼——Ш再次这样叫他——也被邀请来参加做游戏,不过在开始做以前,他显然一方面因为受到邀请而高兴,另一方面又有点害怕,心里七上八下,于是把Ш上尉拉到一旁,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好心肠的上尉用肥大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肚子,大声回答说:“没关系,老兄,我相信您。”

  游戏做完,这个陌生士兵参加的一方赢了,我们的Ш准尉落得要背他。准尉红了脸,走到长凳跟前,给这士兵几支烟,算是抵偿背人的处罚。然后说定配热红酒,尼基塔派传令兵去买桂皮和调料丁香,在勤务兵的帐篷里,尼基塔的背时而撑起一边肮脏的篷布,时而又撑起另一边篷布,忙碌地张罗着,声音都可听得见。这时候,我们七个人坐在长凳旁边,轮流喝着三个杯子里的茶,望着前面暮色渐浓的平原,一边嘻嘻哈哈说着游戏中的种种趣事。穿皮袄的陌生人没有参加说笑,我几次让他喝茶,他都执意不喝,他照鞑靼人的规矩盘腿坐在地上,用旱烟末一支接一支卷烟抽,看样子主要不是为了过烟瘾,而是为了装出一个有事人的模样。当大家谈到明天可能撤退,说不定还有战斗的时候,他跪了起来,只向着上尉一个人,说他刚才就在副官那儿,亲手写过明天出动的命令。他说话的时候,我们全都一言不发,他说完后好像有点胆怯,我们也不管,非要他把我们非常关心的这条消息再说一遍。不过他复述一遍以后,又补充说,他是在人家把命令送来的时候,正好在副官那儿坐着,因为他是同副官住在一起的。

  “瞧,要是您没有撒谎,老兄,我就得回连里去布置明天的事了。”Ш上尉说道。

  “不……干吗要撒谎?……这怎么行,我正是……”士兵说着,突然收住口,大概认定是受委屈了,不自然地皱起了眉头,轻轻地自言自语说了句什么话,又动手卷烟。他的印花布烟荷包里倒出来的烟末已经不够了,就向Ш借一支烟抽。我们闲扯了好大一会工夫,说的都是单调的军人的闲话,经历过军旅生活的人没有一个不熟悉的,无非总是用同样的语言抱怨行军的寂寞和漫长,用同样的方式议论长官,总是像以前多次说过的那样夸奖一个同僚,惋惜另一个同僚,为这个人赢那么多钱而那个人输那么多钱而吃惊,如此等等。

  “哟,老兄,我们那副官可一败涂地了,”Ш上尉说道,“在团部,他无论跟谁坐下来,总是赢,总是搂钱,现在一个多月了,总是输。这次出征,他很不顺利。我估计,钱他已输了上千银卢布,还有价值五百多卢布的东西:从穆欣那儿赢来的地毯,尼基京制作的手枪,沃龙佐夫[3]送给他的萨达手表,全完了。”

  “他活该,”О中尉说道,“因为他本来叫大家吃亏吃大了,跟他是不能赌的。”

  “叫大家吃亏,现在自己可破产了,”Ш上尉温厚地笑起来,“古西科夫住在他那儿,他差点儿把古西科夫都输掉了,真的。老兄,是不是?”他转向古西科夫说。

  古西科夫笑起来。他笑得挺可怜,有点病态,使他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这一变,我便觉得我从前是知道并且见过这个人的,连他的真正的姓古西科夫我也觉得是熟悉的,不过我是在什么时候怎样知道并见过他的,全然想不起来。

  “是啊,”古西科夫说着,一再抬起两手伸向小胡子,没有碰到小胡子又放下来,“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这次出征很不顺利,真是veine de malheur[4]。”他用纯正的法语一字一顿地补充说道,这时我又觉得我在哪儿见过他,甚至常常见到他。“我很了解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他什么都信任我,”他继续说道,“我跟他还是老朋友呢,我是说,他很喜欢我,”他又补上后半句,大概因为说自己是副官的老朋友,怕太武断了。“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打牌很高明,现在这样子真让人奇怪,他好像掉了魂了,是la chance a tourné[5]。”他主要对着我补充说。

  我们开头还好像俯就似地听古西科夫说话,但是一当他又说了这句法语,我们便全都转脸不理他了。

  “我跟他打过上千次牌了,真像您说的,现在可让人奇怪啦,”О中尉说道,特别强调奇怪两个字,“我哪一次也没有赢过他一个子儿,可为什么我又能赢别人的钱呢?太奇怪了!”

  “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打牌很高明,我早就认识他了。”我说。确实,我认识副官已有好几年了,我不止一次地见到他打牌的输赢按一般军官的收入来说实在大,我很欣赏他那漂亮的、微露忧郁的、总是泰然自若的面孔,他那慢条斯理的乌克兰的口音,他那漂亮的东西和马匹,他那从容不迫的、乌克兰人的英气勃勃的风度,尤其欣赏他那沉着、清楚、令人高兴地打牌的本领。老实说,我不止一次地看着他那双白白胖胖的手,无名指上戴一只钻石戒指,一张接一张打出大牌吃掉我的牌的时候,我就恨这只戒指,恨这双白手,恨副官这个人,不由对他起了种种不好的想法;不过事后冷静下来考虑一下,我还是相信他只是一个比所有同他一起打牌的人更聪明的赌徒罢了。尤其是听他谈赌经,如何从押小注起手,不弄平纸牌角,如何在某些情况下应该罢休,以及赌现钱的最重要原则,等等,等等,就可以看清,他之所以总能赢钱,只是因为他比我们大家都聪明、顽强。没想到这次出征,这个沉着、顽强的赌徒不仅输光了钱,连东西也输了,这对一个军官来说是最末等的输法了。

  “他跟我打牌总是手气好得很,”О中尉继续说,“我都发过誓,再不跟他打了。”

  “您真是个怪人,老兄,”Ш把整个脑袋向我一歪使眼色,一边对О中尉说,“您输给他三百来卢布,可是输了!”

  “还要多呢。”中尉怒冲冲地说。

  “现在清醒过来,可晚了,老兄:大家早都知道,他是我们团手脚不干净的赌棍。”Ш说着,好容易忍住笑,为自己想出这句话很得意。“只要古西科夫在场,他就给他预备纸牌。就是这个缘故,他们很有交情,我的老兄……”Ш上尉温厚地哈哈大笑,笑得全身直摇晃,把这时拿在手里的一杯热红酒都洒了出来。古西科夫那张又黄又瘦的脸好像发红了,他几次张开嘴,没有说出话来,抬手伸向小胡子,又收回放到该是衣袋的地方,稍稍欠起身,又坐下来,最后才用失常的声音说:

  “这可不能开玩笑啊,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您当着人家的面说这些话,人家又不了解我,见我穿一身光板皮袄……因为……”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他那双指甲肮脏的红红的小手从皮袄抬到脸上,时而摸摸小胡子、头发、鼻子,时而擦擦眼睛,或者毫无必要地搔搔面颊。

  “都是老话了,谁都知道的,老兄。”Ш继续说,对于自己开的玩笑十分得意,根本没有发觉古西科夫的激动。古西科夫还喃喃说了句什么话,拿右手的臂肘支在左腿的膝盖上,姿态极不自然地望着Ш,装出一副似乎在轻蔑微笑的模样。

  “没有错,”我看着他这副笑容,心里断然想道,“我不仅在哪儿见过他,还跟他说过话。”

  “我跟您在哪儿见过面呢。”当Ш见大家都不说话,便不再笑的时候,我对他说道。古西科夫的变化无常的脸突然开朗起来,他的两眼第一次露出真挚愉快的表情盯着我看。

  “可不是,我一下子就认出您了,”他用法语说起来,“四八年的时候,在莫斯科我姐姐伊瓦申娜家里,我有幸经常的见到您。”

  我表示了歉意,因为他穿了这件衣服和这身皮袄,没有立刻认出他来。他站起身,走到我跟前,伸出一只汗津津的手,犹犹豫豫地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在我旁边坐下。他似乎很高兴见到我,却又并不看我,反而露出一种令人不快的夸耀的神气去扫视军官们。是不是因为我认出他就是前几年在客厅里穿燕尾服的人,还是因为他回忆起这些往事,自以为身价突然提高,我觉得他此刻的脸色甚至举止都完全变了:无处不透露着机灵,自知机灵而产生天真的自负之感,甚至还有满不在乎、大大咧咧的派头。这么一来,老实说,我这位老朋友尽管境况可怜,却已引不起我的怜悯,倒是有些反感了。

  我清楚地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四八年在莫斯科的时候,我常到伊瓦申家去。我同伊瓦申是一起长大的,我们是老朋友。他的妻子是令人喜欢的主妇,即所谓可爱的女人,但我从来不喜欢她……我认识她的那年冬天,她常常谈起她的弟弟,总是掩饰不住骄傲的神情,说她弟弟不久前从学校毕业,似乎是彼得堡上流社会中最有教养、最招人喜欢的青年之一。我听说,他们的父亲很有钱,地位很高,我又了解了古西科夫的姐姐的看法,所以我同年轻的古西科夫见面的时候,是抱有成见的。一天晚上,我来到伊瓦申家,见到一个身材不高、模样很招人喜欢的年轻人,穿着黑色燕尾服,白背心,系着领带,主人忘记给我们介绍了。看样子,这年轻人正要出去参加舞会,手拿帽子站在伊瓦申面前,热烈地但是有礼貌地同他争论一位当时在匈牙利之战中赫赫有名的我们共同的朋友。他说这位朋友根本不是英雄,也不是大家所说的为战争而生的人,而只是一个聪明的有教养的人。我记得我也参加了争论,反驳古西科夫,我还好走极端,竟说智慧和教养同勇敢永远成反比。我记得古西科夫愉快而聪明地对我说,勇敢是智慧和一定程度的教养的必然结果,对此我不能不暗暗地表示同意,因为我也自认为是聪明有教养的人!我记得我们的谈话结束以后,伊瓦申娜把我同她弟弟作了介绍,她弟弟脸上堆起宽厚的微笑,把一只还没有完全戴好羊皮手套的小手伸给我,也像刚才那样轻轻地犹犹豫豫地握了握我的手。我虽然对他抱有成见,当时却不能不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不能不同意他姐姐的话,他确实是聪明的、招人喜欢的年轻人,在上流社会中取得成功是理所当然的。他非常整洁,衣着讲究,容光焕发,举止自信而谦恭,样子非常年轻,几乎像小孩。见到这副样子,您会不由地原谅他的自负神气和他想克制自己比您优越的心理,这种心理,在他的聪明的脸上,特别当他微笑的时候,是经常透露出来的。人家都说,那年冬天他在莫斯科的太太们中间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我在他姐姐家见到他以后,单凭他那年轻的外表上一副幸福得意的神情,以及他有时候说话不知谦虚,也可以判断出人家的传闻有多大道理。我跟他见过五六次面,话谈得很多,或者不如说他谈得很多,我听他谈。他多半说法语,说得很好,很流利漂亮,他还善于在谈话中委婉有礼地打断别人的话。总的说来,他对大家、对我都相当高傲,我觉得他这样是完全对的,我这个人对于那种深信应以高傲态度对待我而又为我所不大了解的人,一向是这样的。

  现在,当他坐到我的身边,自己把手伸给我的时候,我在他身上又清楚地看出了从前那种自高自大的神情,我觉得他利用我是军官而他是士兵这一有利地位,大大咧咧地问我这些年来做些什么以及如何到这里来,不大合乎规矩。不管我每次都用俄语回答,他却还是说法语,他的法语显然不如以前那么流利了。关于自己的情况,他只对我略略提了提,说他出了一件不幸的蠢事以后(到底是什么事,我不了解,他也没有告诉我),被关押了三个月,然后就给派到高加索的N团来,如今在这个团当兵已有三年了。

  “您真没法相信,我在这些团里吃了军官们的多少苦头,”他用法语对我说,“还好,我本来认识我们刚才说的那位副官,他是一个好人,真的,”他温厚地说道,“我住在他那儿,这样还算好过一些。Oui,mon cher,les jours se suivent,mais ne se ressemblent pas.”[6]他补充说,突然犹豫起来,红了脸,站起身,因为他见到我们说的那位副官正好来了。

  “碰到像您这样的人,真高兴,”古西科夫轻声对我说着,从我身边走开,“我真想跟您好好地谈谈呢。”

  我说我也很高兴跟他谈谈,然而实际上,老实说,古西科夫在我心中引起的是没有好感的沉重的怜悯。

  我预感到同他单独相对会很别扭,不过我倒想从他那儿了解许多事情,特别是为什么他父亲如此有钱,他却如此穷,这凭他的衣服和举止看来,是显而易见的。

  副官向我们大家问好,只没有理古西科夫。他挨着我坐在被贬谪的古西科夫原来坐的地方。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本是一向沉着、从容、顽强的赌徒,而且是个有钱的人,但是现在比起我在他赌钱走运时期所见的样子来,完全变了;他好像是要匆匆到什么地方去,不断地环顾所有的人,没有过五分钟,他这个一向拒绝打牌的人,却提议О中尉凑一局班克牌。О中尉借口有公务在身,推辞不打,其实是因为他了解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的东西和钱已所剩无几,犯不着拿自己的三百卢布冒险去赢一百卢布,也许还更少。

  “怎么,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中尉改变话题,显然想摆脱对方再次提出要求,“都说明天要出动,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说,“只是叫作好准备,真的,最好还是打牌吧,我可以把我那匹卡巴尔达马给您下注。”

  “不,今天可……”

  “拿灰马下注,就这样吧,要不,随您的便,赌现钱也行。怎么样?”

  “我没什么……我倒是想赌的,您别以为我不想,”О中尉说道,他是在解答自己的疑问,“就是明天兴许有袭击或者行动,晚上得睡一个好觉。”

  副官站起身,两手插到口袋里,在场地上踱起步来。他的脸上现出我所喜欢的平日那种冷漠而略带高傲的表情。

  “要不要喝一杯热红酒?”我对他说。

  “好啊。”他说着向我走过来,但是古西科夫早已抢先从我手中接过杯子,给副官拿去,同时尽力不去看他。古西科夫没有留心脚下一根绷帐篷的绳子,绊了一下,杯子脱手掉了,人也摔趴下了。

  “这笨蛋!”副官说道,他本已伸手接杯子。大家都哈哈大笑,古西科夫也不例外,一面用手揉着干瘦的膝盖,他的膝盖是怎么也摔不坏的。

  “真像狗熊给隐士帮倒忙了,[7]”副官继续说,“他天天就这么给我帮忙,把帐篷的桩子一根根都碰断了,——老是绊来绊去的。”

  古西科夫没有听他说话,向我们表示歉意,露出浅浅的苦笑望着我,似乎告诉我,只有我一个人能够理解他。他真可怜,但是收他同住的副官不知为什么好像很恼他,怎么也不让他安宁。

  “这小子可真灵活呢!干什么都灵活得很。”

  “那些桩子谁不绊啊,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古西科夫说,“您自己前天就绊过哩。”

  “老兄,我不是士兵,对我用不着要求灵活。”

  “他可以拖着腿走路,”Ш上尉附和着说,“士兵就该蹦蹦跳跳……”

  “说得真怪。”古西科夫几乎像耳语似地说,低下了眼睛。副官大概偏爱同住的人,贪婪地细听他的每一句话。

  “又要派潜伏哨了。”他对Ш说着,同时朝被贬谪的军官丢了一个眼色。

  “这么说,又得掉眼泪了。”Ш笑着说。古西科夫已不再看我,装出从烟荷包里取烟的样子,其实那里面的烟早就一点也没有了。

  “准备当潜伏哨去吧,老兄,”Ш边笑边说,“今天侦察员报告说,夜里敌人要来袭营,所以得派几个可靠的弟兄去。”古西科夫犹豫不决地微笑着,仿佛想说什么话,几次抬起恳求的目光看Ш。

  “没什么,我去过,要是派我,我就再去。”他喃喃地说。

  “会派的。”

  “那我就去。会有什么事呢?”

  “咳,像在阿尔贡一样,都从放哨地方跑了,把枪也扔了。”副官说罢,不再理他,转身对我们讲明天的命令。

  确实,敌人夜里要向营地开火,明天会有什么行动。副官又谈了一通一般事情以后,仿佛无意中突然想起来似的,提议О中尉打一局小牌。О中尉居然爽快地答应了,于是他们便请Щ以及准尉一起到副官的帐篷里去,那里有可折叠的绿牌桌和纸牌。我们小分队的大尉队长回帐篷睡觉去了,其余的先生也都散了,只留下我和古西科夫两个人。我没有错,我跟他单独相对确实很别扭。我只好站起来,在炮台上踱来踱去。古西科夫也默默地在我身边走,他为了不落在我后面又不赶到我前面,转身时慌慌张张。

  “我不妨碍您吧?”他用温和而凄切的声音说。我在暮色中尽力察看他的脸,似乎是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一点也不。”我回答说;但是因为他没有往下说,我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所以我们只是默默地长时间走着。

  暮色浓重,夜已来临,在群山的黑色轮廓上面,亮起了晶莹的长庚星,头上蓝幽幽的寒空中,群星在闪目,四面八方的夜色中,篝火冒着红光,烟雾升腾,不远的地方是一些灰蒙蒙的帐篷,还有黑魆魆的炮台的土堤。我们的几个勤务兵在最近的一堆篝火旁边取暖,悄声闲聊,篝火的火光有时把炮台上重炮的铜件照得发亮,还显出一个身披大衣、在土堤边缓缓走动的哨兵的身影。

  “您准想不到,能跟您这样的人说说话,我是多么高兴,”古西科夫对我说,尽管他跟我还是什么事也没有说,“这只有遭过我这份罪的人才能理解。”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才好,所以我们又沉默下来,虽然他好像有话要说,我也愿意听。

  “您是为什么事……您为什么事遭罪的啊?”我没有想出更好的话头,终于这样问他。

  “难道您没有听说过我跟梅捷宁的那件倒霉事吗?”

  “哦,好像是决斗,我略略听说过,”我回答说,“因为我早就到高加索来了。”

  “不,不是决斗,那是一件又蠢又可怕的事!既然您不知道,我就原原本本说给您听吧。就是我在姐姐家见到您的那一年,我当时住在彼得堡。应该告诉您,我当时具有所谓une position dans le monde[8],这地位即便算不上辉煌,也是相当有利的。Mon père me donnait dix milles par an.[9]四九年的时候,人家答应在都灵的大使馆里给我一个位置,我的舅舅有力量,也始终准备为我办很多事。现在都已成泡影了,j’étais re?u dans la meilleure société de Pétersbourg,je pouvais prétendre[10]最好的配偶。我跟我们一般人一样,念过中学,所以特别的教育我是没有受过的;不错,我后来读过很多书,mais j’avais sur-tout,ce jargon du monde,[11]不管怎样,我不知为什么被认为是彼得堡第一流的青年人之一。使我在一般人心目中身价倍增的,c’est cette liaison avec madame D,[12]彼得堡人常常谈起她,可我当时太年轻了,不大看重所有这些好处。我简直是又年轻又愚蠢,我还需要什么呢?当时那个梅捷宁在彼得堡很有名气……”古西科夫就这样一五一十给我讲他不幸的事,因为我一点不感兴趣,这里就从略了。“我被关押了两个月,”他继续说道,“我只身一人,那时我什么都想过了。告诉您,等到这一切都结束以后,仿佛跟过去的关系也就一刀两断,我心里反而轻松一些了。Mon père,大概vous en avez entendu parler,[13]他是个性格刚毅、信念坚定的人,il m’a déshérité[14],跟我断绝了一切关系。根据他的信念,他是应该这样办的,我一点也不责怪他:il a été conséquent[15]。我也丝毫没有设法让他改变主意。姐姐远在国外,只有D夫人等到许可以后给我写过信,她要给我帮忙,可是您知道,我拒绝了。所以,我身处逆境,让我可以稍稍松快一些的小东西都没有,您知道,我没有书,没有内衣,没有吃的,什么也没有。我那时候思前想后,想了许多,我开始用另一种眼光去看一切;比如,彼得堡上流社会那一片喧嚣,他们对我的议论,我不再感兴趣,丝毫没有因此沾沾自喜,我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笑。我认为自己错了,我不谨慎,年轻,我破坏了自己的前程,我只想着怎样来挽回。我觉得我有这样的能力和精神。我跟您说过,我被放出来以后,就被派到这高加索的N团来。我以为,”他越说越兴奋,“在高加索这儿,la vie de camp,[16]跟普通正直的人相处,战争,危险,所有这一切都太合乎我的心情了,我可以过新的生活了。On me verra au feu,[17]会喜欢我,会尊敬我,不是光为我的名字,而是为十字勋章,为一个军士,于是就撤消处分,我可以重返彼得堡了,et,vous savez,avec ce prestige du malheur[18]!然而quel désenchantement[19]。您准想不到,我是大错特错了!……您了解我们团的那班军官吗?”他沉默了好一阵,似乎在等我向他说,我了解这儿一班军官是多么坏;但我什么也没有回答他。我讨厌的是,他知道我懂法语,就以为我一定恨这儿的军官;正好相反,我在高加索过的日子久了,已充分认识这儿军官的优点,我尊敬他们超过古西科夫先生出身的那个社会一千倍。我本想把这些话说给他听,但想到他的处境,只好作罢了。

  “N团的军官比这儿的军官要坏一千倍,”他继续说,“Jes-pére que c’est beaucoup dire,[20]也就是说,您准想不到那是一种什么情况!更不用提贵族士官和士兵了。那可太不像话了!开头对我还好,倒是一点也不错,可是后来看到我在不显眼的日常小事上不能不轻视他们,看到我是完全另外一种人,比他们高尚得多,他们就恨我,动不动给我来点小小的侮辱。Ce que j’ai eu à souffrir,vous ne vous faites pas une idée。[21]还有跟贵族士官的关系很不痛快,关键是avec les petits mo-yens que j’avais,je manquais de tout[22],我只有姐姐捎来的东西。我可以给您证明我苦到什么程度,就是我这个人虽说有股子骨气,avec ma fierté,j’ai écrit à mon père[23],求他多少给我寄一点钱来。我懂得,这样的日子过上五年,就会变成像我们那个被贬谪的德罗莫夫一样的人,他跟士兵们一起喝酒,给哪个军官都写小条子,恳求借三个卢布,并签上‘tout à vous[24]德罗莫夫’这样几个字。还得有我这样的骨气,才不至于完全落到这种可怕的地步。”他在我身边默默地走了好一阵。“Avez-vous un papiros?”[25]他问我。“唷,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我受不了这种日子,倒不是身体受不了,因为尽管很糟,又冷又饿,过着士兵的生活,但是军官们对我还算有些尊重的。我身上还有一种prestige[26],对他们也是起作用的。他们不派我去放哨、操练。这些事我可真受不了。然而我精神上太苦了。主要是看不到摆脱这种处境的出路。我给舅舅写信,求他把我调到这儿的团里来,这儿至少常有仗可打,还有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也在这儿,qui est le fils de l’intendant de mon père,[27]我想对我到底是有用的。舅舅给我办成了,把我调来了。跟原来那个团相比,我觉得这个团的人就像是宫廷高级侍从集合在一起似的。还有,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在这儿,他知道我是什么人,所以,大家待我很好。根据舅舅的请求……古西科夫,vous savez[28]……可是我看出来,这些人没有教育和修养,他们对于一个头上没有富贵光环的人,是不会尊重,不会有一点尊重的表示的;我看出来,他们知道我穷以后,对我的态度就慢慢的越来越冷淡,越来越冷淡,最后几乎看不起我了。这真可怕!但这完全是事实。

  “我在这儿参加过战斗,打过仗,on m’a vu au feu,[29]”他继续说道,“可是熬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头啊?我看是没有头的!可我的体力和精神都快要耗尽了。我还想象过la guerre,la vie de camp[30],可是我亲眼所见的都不是那么回事,事实是,蓬头垢面,身穿皮袄,脚套士兵靴子,去当潜伏哨,跟一个因为酗酒降为士兵的什么安东诺夫一起卧在山沟里,附近灌木丛里随时都可能有敌人向您开枪,打死您还是打死安东诺夫一个样。这儿已经谈不上勇敢问题了——这是可怕。C’est affreux,?a tue.”[31]

  “话又说回来,这次出征以后,您可以当上军士,明年就可以升准尉了。”我说。

  “是的,有可能,他们许过我了,可是还有两年,也就难说了。再说,这两年都是什么光景,有谁能了解啊。您想象一下,跟这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一起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打牌,开粗野的玩笑,闹嚷嚷拚命喝酒;您想说说满肚子的怨恨,人家不了解您,甚至还笑您;有时找您说话,不是告诉您什么想法,而是想方设法让您再当笑柄。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么庸俗、粗野、下流,而且您一刻也无法忘记您是个士兵,因为他们总是要让您心里明白您的身份如此。所以,您就不会了解,能跟您这样的人à coeur ouvert[32]交谈,是多么愉快。”

  我怎么也不明白他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所以我就不知道怎样回答他……

  “想吃点儿东西吗?”这时尼基塔在黑暗中悄悄走到我身边,对我说道,我发觉他不满意有客人在场,“只剩甜馅饺子和一点牛肉饼了。”

  “大尉吃过了吗?”

  “他早睡了。”尼基塔阴沉着脸回答说。我吩咐他把吃的东西和酒拿到我们这儿来,他不满地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什么话,慢吞吞地回他的帐篷去。他在那儿又叽咕了一阵,总算给我们拿来了一个食品箱;箱上点着蜡烛,前面围一张纸挡风,箱上有一只小锅,一罐芥末,一只带把的铁皮酒杯,还有一瓶苦艾酒。尼基塔把这些东西都摆好以后,还在我们旁边站了一会,看看我和古西科夫喝酒,大概他心里是很不高兴的。隔着纸,烛光朦朦胧胧,四周又是夜色笼罩,只能看清食品箱上的海豹皮,上面摆的晚餐,古西科夫的脸和皮袄,还有他那双正从锅里拿甜馅饺子的红红的小手。周围一片黑暗,只有定睛细看,才能分辨出黑色的炮台,胸墙上露出来的同样黑色的哨兵身影,两边的篝火和天上微红的星星。古西科夫脸上隐隐约约挂着悲伤而羞涩的微笑,仿佛他吐露真情以后,再不好意思向我直视了。他又喝了一杯酒,贪婪地吃着,打扫着锅底。

  “是啊,您认识副官,日子到底可以好过一点,”我没话找话说,“我听说他是一个不错的人。”

  “是的,”被贬谪的军官回答说,“他是一个好人,但他不可能是另一种人,不可能真是一个人,凭他受的教育,也不能这样去要求。”他突然好像红了脸。“您今天就看到他为了派潜伏哨,开了多么粗野的玩笑。”不管我多次想把话岔开,古西科夫还是要向我表白,说他并没有从潜伏的地方溜掉,他不是副官和Ш想要别人知道的胆小鬼。

  “我跟您说过,”他两手在皮袄上搓着,继续说,“这种人对于身为士兵又没有几个钱的人是不会客气的,这在他们是办不到的。就说最近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有五个月没有收到姐姐一点东西了,我就看出来,他们对我的态度变了。这件皮袄是我向一个士兵买来的,一点也不暖和,因为毛全磨光了(说着给我看了光秃秃的下摆)。我穿这样的皮袄,他一点也不可怜我,他对我的不幸一点也不关照,倒掩饰不住轻蔑的态度。不管我现在多么穷,除了士兵的荞麦饭以外什么吃的也没有,也没有什么穿的,”他继续说着,一边低下头又倒了一杯酒,“他都没有想着主动借钱给我。他心里肯定明白我是会还他的。他只是等着我穷得日子没法过,低三下四向他张口。您会明白,我怎么张得了口,他又会怎么样。对您呢,比如说,我就可以照直说:vous êtes au-dessus de cela; mon cher,je n’ai pas le sou.[33]您知道,”他说着,突然无所顾忌地盯着我看,“我对您直说了吧,我现在的情况糟透了,pouvez vous me prêter dix rou-bles argent?[34]下一班邮件来,姐姐该会寄钱给我,et mon père[35]……”

  “啊,我很高兴,”我说道,其实我很舍不得,也很伤脑筋,尤其因为昨夜打牌输了,我自己只剩下五个多卢布,放在尼基塔那儿,“马上给您,”我说着站起来,“我到帐篷里去拿。”

  “不,等会儿再说,ne vous dérangez pas。[36]”

  但我没有听他的话,爬进了扣着幔子的帐篷,我的床放在那里,大尉也睡在那里。“阿列克谢·伊万内奇,请给我十个卢布吧,等发了饷还您。”我对大尉说,一边推他。

  “怎么,又输光了?昨天还说再不赌了呢。”大尉睡意未消,含含糊糊地说道。

  “不是,我没有赌,我有用,请给我吧。”

  “马卡秋克!”大尉喊他的勤务兵,“把小钱箱拿到这儿来。”

  “轻点儿,轻点儿。”我一边说,一边听帐篷外面古西科夫的均匀的脚步声。

  “什么?干吗轻点儿?”

  “是那个被贬谪的军官向我借钱,他在这儿!”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借了,”大尉说,“我听说他这小子坏透了!”不过大尉还是把钱给了我,吩咐勤务兵藏好小钱箱,把帐篷拉严实,他又说:“早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我就不给了。”接着便连头也蒙进棉被里。“记住,现在您欠我三十二个卢布了。”他对我喊道。

  我走出帐篷,看见古西科夫在长凳附近踱着步。当他走过蜡烛的时候,他那小小的身影,一双罗圈腿,垂着长长白羊毛的难看的高帽子,在黑暗中时隐时现。他假装没有看见我。我把钱给了他。他说了声merci[37],把票子一团,就塞进裤袋里。

  “我想这会儿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那儿打牌打得正起劲呢。”他接着说。

  “我想是的。”

  “他的打法很怪,总爱打阿列布尔牌,不弄平折起来的纸牌角;手气好的时候,这还不错,可是手气不好,就会大输特输了。他已经有这样的教训。这次出征,如果连东西算在内,他输了一千五百多卢布了。他从前打牌有节制,所以你们那位军官好像怀疑他手脚不干净。”

  “那是他随便说说的……尼基塔,我们还有奇希尔葡萄酒吗?”我说道,古西科夫如此健谈,我心里轻松了许多。尼基塔又咕噜了一阵,还是给我们拿来了葡萄酒,并再次狠狠地望着古西科夫喝完一杯酒。古西科夫从前那种大大咧咧的派头重新流露了出来。我真希望他快点儿离开,他没有这样做,大概只是因为不好意思拿到钱马上就走。我不言语了。

  “您有财产,又没有任何必要,怎么de gaieté de coeur[38]决定到高加索来服役啊?这件事我真不明白。”他对我说。

  我尽力把他觉得奇怪的这件事解释清楚。

  “我琢磨,这班军官个个不懂教养,您也会觉得难相处的。您跟他们没法子互相了解。可不是,您住上十年,除了打牌,喝酒,谈奖赏和军事行动以外,什么也看不到,听不见。”

  他非要我同他一般见识,我很不高兴,于是我真心实意地告诉他,我非常喜欢打牌,喝酒,谈军事行动,我不想有比我现在的同僚更好的伙伴了。然而他不愿意相信我的话。

  “唉,您不过这么说说罢了,”他继续说,“没有女人,我说的是femmes comme il faut[39],难道不是一大欠缺吗?现在我只要能到哪家客厅去呆一会儿,哪怕隔着门缝瞧一眼可爱的女人,我真不知道我可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沉默了一阵,又喝了一杯葡萄酒。

  “哦,我的天,我的天哪!我们也许有一天还能在彼得堡相遇,在人家家里,跟人家呆在一起,跟女人呆在一起,跟他们一起生活。”他倒了瓶里剩的最后一杯酒,喝完以后又说,“啊,pardon[40],可能您还要喝,我太糊涂了。我也好像喝得太多了,et je n’ai pas la tête forte.[41]从前我住在滨海街au rez de chaussée[42],我有一套漂亮的房间,一套家具,告诉您,我有本事布置得很优雅,花钱倒不多,真的,因为mon père给我一些瓷器、花、精致的银器。Le matin je sortais,[43]拜访人,à cinq heures régulièrement[44]我到她家去吃饭,她常常一个人在家。Il faut avouer que c’était une femme ravissante![45]您不认识她?一点不认识?”

  “不认识。”

  “您知道,她是那么富有女性的风致,那么温柔,到了绝顶了,还有她的情意,多么强烈!天哪!我那时候不会珍视这种幸福。我们常常看完戏,双双回家吃晚饭。跟她在一起,从来也不寂寞,toujours gaie,toujours aimante.[46]是的,我那时没有想到,这是多么难得有的幸福。对她Et j’ai beaucoup à me re-procher.Je l’ai fait souffrir et souvent.[47]我太残酷了。哦,多么美好的一段时光啊!您听烦了吗?”

  “不,一点也不。”

  “那我就给您讲讲我们晚上的情形吧。进了门,就是楼梯,每一盆花我都知道,然后是门把手,这一切都那么可爱、熟悉,然后是前室,她的房间……不,这些都永远永远不复返了!她现在还给我写信,我可以把她的信给您看看。但我不是当年的我了,我毁了,我已经配不上她了……是的,我彻底毁了!Je suis cassé.[48]我既没有精力,也没有自尊心,什么也没有了。连高尚的情操也没有了……是的,我毁了!永远没有一个人会了解我的痛苦。大家的心目中都没有我。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我永远也站不起来了,因为我道德上垮了……掉在……泥潭里了……”这时在他的话里可以听出发自肺腑的真正绝望的心情;他并没有看我,只是呆坐着。

  “干吗这样绝望呢?”我说。

  “因为我卑鄙,因为这种生活把我害了,我原有的一切统统完蛋了。我逆来顺受,没有自尊心,只有自卑感,dignité dans le malheur[49]已经谈不上了。我时时刻刻受屈辱,我都一一忍受,我还自动去受屈辱。这泥潭a déteint sur moi[50],我自己也变粗野了,我忘了我本来的知识,我法语已经说不好了,我感到我下贱龌龊。在这样的情况中,我怎么打得了仗,根本打不了的。给我一个团、金肩章、号兵,也许我可以成为一个英雄。可是叫我跟一个粗野的什么安东诺夫·邦达连科一起出去,心里就要寻思,我跟他之间没有任何区别,打死我还是打死他全都一样,这么一来,我就伤心透了。想到哪一个歹徒打死我这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同打死我身边那个跟动物毫无区别的安东诺夫一样,而且很可能就是打死我,不是打死安东诺夫,une fata-lité[51]往往就这样对待一切高尚美好的事,一想到这里,您明白吗,我心里是多么可怕啊!我知道,他们叫我胆小鬼;就让我是胆小鬼吧,我正是胆小鬼,我不可能是别的。我岂但是胆小鬼,照他们看来,我还是个可鄙的穷光蛋。瞧我刚才就向您借钱,您是有权利看不起我的。不,还是把您的钱收回去吧,”他说着把揉成一团的钱递还给我,“我想要您看得起我。”他两手捂住脸,哭了起来;我全然不知如何是好,说些什么才是了。

  “安静些吧,”我对他说,“您太容易冲动了,别把一切都放在心上,别东想西想了,什么事都得看开一些。您自己说过您有骨气,您就该振作起来,您的苦日子已经不长了。”我对他说着,说得语无伦次,因为我很激动:一方面怜悯他,另一方面悔恨自己心里不该谴责一个确实十分不幸的人。

  “是的,”他又说开了,“我到了这个地狱以后,假如能有一回听到同情、体贴、知心的话,哪怕只有一句有人情味的话,像我从您这儿听到的一样,就好了。也许,我就能够平静地忍受一切;也许,我甚至能够振作起来,能够当好一个兵,可是现在这太可怕了……当我头脑清醒,细细思量起来,我真愿意一死了之,这种受尽屈辱的生活,这条已经毁灭、跟人世间一切美好东西无缘的命,究竟还有什么可以值得怜惜的呢?可是只要稍微遇上一点危险,我又突然会不由自主地爱起这条贱命,当作宝贝来保护,我没法,je ne puis pas[52]控制自己。说能控制也可以,”他沉默片刻又说,“可是这要我花大力气,花很大的力气,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跟别人在一起,在一般情况下,像你们打起仗来一样,我也是勇敢的,j’ai fait mes preuves,[53]因为我爱面子,自尊心强,这是我的弱点,而且要有别人在场……听我说,我可不可以在您这儿过夜,要不然我们那儿整夜打牌。我睡哪儿都行,就打地铺好了。”

  当尼基塔铺床的时候,我们站起身,又在黑暗中沿着炮台溜达起来。古西科夫的脑袋看来确实很不中用,才喝了两杯伏特加和两杯葡萄酒,他就摇摇晃晃了。当我们站起身,离开蜡烛的时候,我发觉他尽力不让我看见,把刚才谈话时一直拿在手里的一张十卢布钞票重新塞到口袋里。他继续说,他如果有个像我一样能够同情他的人,他觉得自己还能够站起来。

  我们正要到帐篷里去睡觉,冷不防一颗炮弹在我们头上呼啸而过,轰隆一声落在不远处的地上。这真是令人奇怪,营地静悄悄的已入梦乡,我们说着话,突然一颗敌人的炮弹,天知道从哪儿来的,飞到我们这些帐篷的中心,这真是怪极了,我半天也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派在炮台站岗的士兵安德烈耶夫走到我身边来。

  “瞧,偷偷地来了!这儿就看见火光,”他说道。

  “该把大尉叫醒。”我说着,瞥了一眼古西科夫。

  他几乎把腰弯到地面,结结巴巴想说什么话。“这……要不然……敌……这太……可笑了。”他再也没有说什么,我竟没有发现他怎么转瞬之间就溜到哪儿去了。

  大尉的帐篷里亮起了烛光,传出他平常睡醒时的咳嗽声,接着他自己就走了出来,要人家拿一根点火杆来给他点小烟斗。

  “怎么了,老兄,”他微笑着说,“今晚都不让我睡觉了,一会儿是您跟那个贬谪的军官,一会儿又是沙米尔;我们怎么办,回不回手?命令里这一点什么也没有交代吗?”

  “没有。瞧,又来了,”我说,“是两门炮打的。”

  果然,在黑魆魆的右前方,亮起了两个火光,像两只眼睛,霎时间一颗炮弹就在我们头上飞过,接着又飞过另一颗,大概是我们的空榴弹炮,发出响亮刺耳的啸声。附近一些帐篷里的士兵爬了出来,传来他们干咳、伸懒腰和说话的声音。

  “听,信管孔里像夜莺一样叫哩。”一个炮手说道。

  “喊一声尼基塔,”大尉露出一向善意的讥笑说道,“尼基塔!你别躲起来,听听山上的夜莺叫吧。”

  “好,大人,”尼基塔来到大尉身边说,“夜莺我倒见过了,我不怕,可这儿刚才有一位客人,喝了我们的奇希尔葡萄酒,一听见夜莺叫,就慌慌张张从我们帐篷旁边跑掉了,腰弯得像一头野兽,一溜烟不见了!”

  “还是得找炮兵指挥官去,”大尉以上司的严肃口气对我说,“问问他,对方开了炮,要不要回手;回手意思不大,不过还是可以的。劳驾您骑马去问一问吧。叫人备马,快一点,骑我的波尔康去也行。”

  五分钟之后,马给我送来了,我就去找炮兵指挥官。

  “注意,口令是‘辕杆’,”认真细心的大尉轻轻地对我说,“要不然不让过岗哨线的。”

  到炮兵指挥官那儿大约有半俄里路,都是在帐篷之间走的。一离开我们那堆篝火,四下里就全黑了,连马的耳朵也看不见,只有一堆堆篝火仿佛时而很远时而很近,在我眼中明灭无常。我信马由缰走了一会以后,才开始分辨出一座座四角形的白色帐篷,接着又看清了路上黑色的车辙;过了半个钟头,问了三四次路,在帐篷的桩子上绊了两三次,每次都遭到帐篷里的谩骂,此外还被哨兵拦住了两三次,我才来到炮兵指挥官那儿。我在路上的时候,曾两次听见我们的营地遭到炮轰,不过炮弹没有打到团部所在的地方。炮兵指挥官没有下令还击,何况敌人也已经不打了,于是我牵上马,在步兵的帐篷之间穿行往回走。我不止一次地在亮着灯的士兵帐篷旁边放慢脚步,倾听里面一个爱说笑的人讲故事,或者一个识字的人念一本小书,全班人挤满帐篷内外听那人念,只偶尔有人插话打断他,或者,帐篷里只是在议论军事行动、祖国和长官。

  走过三营一座帐篷时,我听到了古西科夫的响亮的声音正说得兴高采烈。回答他的也是兴冲冲的声音,可听出那是些年轻的老爷,不是士兵。显然,这是贵族士官或者司务长的帐篷。我停下来了。

  “我早就认识他了,”古西科夫说,“我住在彼得堡的时候,他常到我家来,我也到他家去,他总是在上流社会中过日子。”

  “你讲的是谁啊?”一个酒醉的声音问道。

  “讲公爵,”古西科夫说,“我跟他本来是亲戚,主要是老朋友。可不是,先生们,有这么一位熟人,真不错哩。要知道,他富有得很哩。一百个卢布在他是小意思。姐姐还没有寄钱来,我就从他那儿借了一些。”

  “好,那就派人吧。”

  “马上派。萨维利奇,亲爱的!”古西科夫的声音说起来,他正向帐篷门口走来,“这是十卢布,你拿去找随军小贩,买两瓶卡赫齐亚葡萄酒。别的还要什么?先生们?说呀!”古西科夫头发蓬乱,没有戴帽子,摇摇晃晃走出了帐篷。他撩开皮袄的下摆,两手插进浅灰裤子的口袋里,停在门口。虽然他在亮处,我在暗处,我还是怕他见到我,不由吓得发抖,尽力不弄出声音,趁早离开。

  “谁在这儿?”古西科夫用醉醺醺的声音朝我喊起来。显然,站在冷地里,他的酒越发涌上来了。“什么鬼东西牵着马在这儿闲逛?”

  我没有回答,默默地上了路。

  (1856年11月15日)

  潘安荣 译

  * * *

  [1]旧时原指炮兵的半个连。

  [2]原姓古西科夫,此处改为古西坎季尼(一般是格鲁吉亚等地方的人姓这种姓),是谑称。

  [3]沃龙佐夫(1782—1856),高加索总督。

  [4]法语:一段不吉利的时光。

  [5]法语:走背运了。

  [6]法语:是啊,我的亲爱的,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可是一去不复返啊。

  [7]典出俄罗斯作家克雷洛夫(1769 —1844)的寓言《隐士和熊》。

  [8]法语:上流社会中的地位。

  [9]法语:我的父亲每年给我一万卢布。

  [10]法语:我当时已跻身彼得堡的上流社会,我可以指望找到。

  [11]法语:可是我特别掌握了上流社会的用语。

  [12]法语:那是我同D夫人的关系。

  [13]法语:我的父亲,您(大概)听说过的。

  [14]法语:他取消了我的继承权。

  [15]法语:他是始终不渝的。

  [16]法语:军营生活。

  [17]法语:人们会看见我出没于枪林弹雨。

  [18]法语:而且您知道,我是带着遭受过不幸这种诱惑力(回去)的。

  [19]法语:叫人多么失望啊。

  [20]法语:我想这句话是够分量的了。

  [21]法语:您准想不到我吃了多少苦头。

  [22]法语:我手头拮据,我什么都缺。

  [23]法语:自尊心强,可我还是给父亲写了信。

  [24]法语:全都属于您的。

  [25]法语:您有烟卷吗?

  [26]法语:威信。

  [27]法语:他是我父亲的总管的儿子。

  [28]法语:您知道。

  [29]法语:人家看见我出入枪林弹雨。

  [30]法语:战争,军营生活。

  [31]法语:这是可怕,这太可怕了。

  [32]法语:倾心。

  [33]法语:您是豁达大度的,我的亲爱的,我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34]法语:您能不能借我十个银卢布?

  [35]法语:我父亲也……

  [36]法语:您别着急。

  [37]法语:谢谢。

  [38]法语:乐意。

  [39]法语:正派女人。

  [40]法语:对不起。

  [41]法语:我的脑袋不中用。

  [42]法语:底层。

  [43]法语:早上我出门。

  [44]法语:五点整。

  [45]法语:说真的,她是个迷人的女人!

  [46]法语:她总是快快活活,总是情意绵绵的。

  [47]法语:我有许多事情要责备自己。我经常惹得她痛苦。

  [48]法语:我完蛋了。

  [49]法语:吃苦不忘尊严。

  [50]法语:弄脏了我。

  [51]法语:命运。

  [52]法语:我不能。

  [53]法语:我已有这样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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