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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关面子

  一

  安东·彼得洛维奇与伯格相识的那个可恶的日子,其实只在理论上存在。当时他的记忆并没给那天贴上日期标签,所以现在就不可能查证到底是哪一天了。大致说来,应该是在去年冬天,一九二六年圣诞节前后。当时伯格幽灵一般地从扶手椅上突然冒出,先是鞠躬致意,然后又坐了回去——这时再不像先前的幽灵一般了。那是在库尔久莫夫家,位于柏林莫阿比特区(1),远离主城区,我想是在圣马克大街上。革命后,库尔久莫夫一家就成了贫民,如今还是一贫如洗。安东·彼得洛维奇与伯格虽然也曾是流亡人士,倒从此渐渐富起来了。如今,男装杂货店要是摆出十来条类似的领带——柔和的亮色系,有点像晚霞的颜色——同时也摆出十来条颜色完全相同的手帕,安东·彼得洛维奇就会买一条时下流行的领带,再买一条时下流行的手帕。每天早上去银行上班,一路上总会遇到两三个和他一样匆匆去各自办公室上班的绅士。他们打着和他一样的领带,插着和他一样的手帕,他见了就觉得很高兴。他一度和伯格有生意往来,如今伯格便是他生活中少不了的人。他一天要打来五个电话,经常登门造访,没完没了地讲笑话——上帝,他多喜欢讲笑话啊!他第一次来串门时,安东·彼得洛维奇的妻子塔尼娅觉得他很像一位风趣的英国绅士。“你好,安东!”伯格总是大声招呼,叉开五指拍向安东的手(这是俄国人打招呼的方式),然后使劲地握手。伯格肩膀宽阔,体格健壮,脸总是刮得干干净净,喜欢把自己比作健美的天使。他曾给安东·彼得洛维奇看过一个又小又旧的黑色笔记本,里面画满了叉号,整整有五百二十三个。“克里米亚内战的一个纪念品,”伯格微笑着说道,随后又淡淡地加上一句:“当然,我只算那些我一枪击毙的红军。”伯格以前当过骑兵,曾在邓尼金将军麾下作战,这一点总是让安东·彼得洛维奇嫉妒不已。每当伯格在塔尼娅面前讲起那些侦察突袭和午夜袭击的故事时,他总是恨极了。安东·彼得洛维奇长得粗壮腿短,戴一副单片眼镜。平时不戴的时候,就用一条细细的黑带子把镜片挂在胸前。每当他伸展四肢仰躺在安乐椅上时,单片眼镜微微闪烁,那模样活像他肚子上长了一只呆滞的眼睛。两年前他长了一个疖子,割掉后在左颊上留下了一个疤。当他戴上单片眼镜时,这个疤,粗糙蓬乱的胡子,还有肥大的俄罗斯式鼻子,都会剧烈地抽搐起来。“别再做鬼脸了,”伯格总会说,“没有比你这副样子更难看的了。”

  杯子里的茶水冒出轻轻的水汽,盘子里一块压扁了的巧克力泡芙流着奶油。塔尼娅将一对光胳膊肘支在桌上,手指交叉托着下巴,盯着香烟上冒出的缕缕烟雾。伯格一直想说服塔尼娅留短发,说自古以来,女人们都是留短发的,比如维纳斯女神像就是这样。安东·彼得洛维奇则旁敲侧击地激烈反对。塔尼娅只是耸耸肩,用指甲轻轻弹掉烟灰。

  后来这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七月底的一个星期三,安东·彼得洛维奇出差去了卡塞尔(2)。他在那儿给妻子发了一封电报,说他将于周五返回。到了周五,却发现至少还得在这里滞留一周,于是又发了一封电报。不料第二天生意落空了,由于懒得再发电报,安东·彼得洛维奇就径直回家了。待到十点左右终于到达柏林时,他已经身心俱疲。从街上望去,他家公寓卧室的窗户还透出些许光亮,说明妻子在家,这总算是安慰人心的消息。他走上五楼,转了三下钥匙,打开锁了三转的门,进了家。经过前厅时,他听到浴室里发出稳定的流水声。粉嫩的,湿润的,安东·彼得洛维奇不由得来了番惬意的遐想,一边提着包进了卧室。卧室里,伯格站在衣柜镜子前,正在打领带。

  安东·彼得洛维奇机械地把行李箱放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伯格。伯格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撩起一截鲜艳的领带,从结扣中穿过去。“无论如何,不要激动,”伯格边说边小心地拉紧领带,“请不要激动。务必保持冷静。”

  安东·彼得洛维奇想,一定要有所行动。可是怎么行动呢?他感到双腿一阵颤抖,好像腿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冰冷而疼痛的颤抖。得马上有所行动……他开始从一只手上扯下手套。手套很新,紧紧裹在手上。安东·彼得洛维奇一边不停地扭动脑袋,一边机械地嘟囔:“马上滚。这太可怕了。滚……”

  “我这就走,我这就走,安东。”伯格耸了耸他那宽宽的肩膀,从容地穿上外套。

  我要是揍他,他肯定也会揍我,安东·彼得洛维奇这么一闪念。他猛力一拽,终于扯下了那只手套,接着笨拙地朝伯格扔去。手套撞到墙上,正好落在盥洗盆里。

  “好准头。”伯格说。

  他拿起帽子和手杖,径直越过安东,朝门口走去。“无论如何,你总得让我出去,”他说,“楼下的门锁了。”

  安东·彼得洛维奇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糊里糊涂就跟着他出去了。下楼梯时,走在前面的伯格忽然大笑起来。“对不起,”他头也没回地说道,“不过这真是太有趣了——怀着这么复杂的心情被赶了出来。”到下一个楼梯平台时,他又咯咯笑起来,并且加快了步伐。安东·彼得洛维奇也加快了步伐。这么恼人的奔跑很不体面……伯格是故意让他连蹦带跳出洋相的。真是折磨人……三楼……二楼……什么时候才能下完楼梯?伯格从最后的几阶楼梯上一跃而下,一边用手杖轻击地面,一边站在那里等着安东·彼得洛维奇。安东·彼得洛维奇大口喘着粗气,费劲地捉住不停摇晃着的钥匙,抖抖索索地插进锁里。门终于打开了。

  “尽可能别恨我,”伯格站在人行道上说,“你设身处地想想……”

  安东·彼得洛维奇猛地摔上门。从一开始他就有股强烈的冲动去摔门或是摔其他什么东西。噪音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爬上楼梯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脸已经被泪水打湿了。经过前厅时,他又一次听到了流水的声音。真希望温水能变得滚烫。除了水声,他还能听到塔尼娅的声音。她正在浴室里放声歌唱。

  安东·彼得洛维奇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回到了卧室。这时他才看到先前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两张床都弄得皱巴巴的,一件粉色睡衣摊在他妻子的床上。她那件新的晚礼服和一双丝袜已经取出来放在沙发上:显然,她准备和伯格去参加舞会。安东·彼得洛维奇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支昂贵的钢笔,站在梳妆台前,笨拙地俯下身子,写道:“我无法忍受见到你。如果我见到你,我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一大滴泪水滚下,他的单片眼镜模糊了……字迹也看不清了……“你走吧。我给你留下一些现金。明天我会和娜塔莎讨论这件事。今晚你住她家,或是住旅馆——只是求你不要住在这儿了。”写完后,他把信靠在镜子上,选了个确保她能看到的地方。信的旁边放了一张一百马克的纸币。走过前厅时,他又听见妻子仍然在浴室里唱歌。她拥有吉卜赛人一般的嗓音,迷人的嗓音……快乐啊!一个盛夏之夜,一把吉他……就是那个夜晚,她坐在地板中央的坐垫上唱歌,一边唱一边眯着眼睛微笑。他那时刚刚向她求婚……是的,快乐啊!一个盛夏之夜,一只飞蛾撞到了天花板上。“我的灵魂向你投降,我怀着无限的激情爱你……”“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一边下楼朝街上走去,一边不停地念叨。夜色如此温柔,繁星布满天空。他往哪里走无关紧要。现在她很可能已经从浴室出来,看到他的信了。想起那只手套来,安东·彼得洛维奇就觉得心寒。那只崭新的手套漂浮在满溢的盥洗盆里。想起那只棕色手套的可怜模样,他忍不住哭出声来,把一个路人吓了一跳。看着广场四周巨大杨木的阴影,他想起米秋申就住在这一带。于是他在酒吧给他打了个电话。酒吧梦一般突然出现,又如火车尾灯一般消逝在远方。米秋申把他让进屋,可他喝多了,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安东·彼得洛维奇铁青的脸。昏暗的小屋里,坐着一个安东·彼得洛维奇不认识的人,还有一个穿红裙子的黑发女子背朝桌子躺在沙发上,好像已经睡着了。桌上的酒瓶泛着幽光。安东·彼得洛维奇闯入了一个生日宴会,但他一直没搞清楚这个聚会是为谁而办的,米秋申?那个睡着的女人?抑或是那个不认识的男人(后来知道他是个俄裔德国人,有个古怪的名字叫格努什克)?满面红光的米秋申把他介绍给了格努什克,然后对着熟睡女人宽厚的背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说:“阿杰莱达·阿尔伯特夫娜,我想让你认识一下我的一个好朋友。”那个女人一动不动,但米秋申没有露出一点意外之感,他好像压根就没指望她醒过来。这一切都显得古怪离奇,噩梦一般——空伏特加瓶里插了一朵玫瑰,棋盘上乱七八糟摆着下了一半的棋,熟睡的女人,喝醉了却依然相当平静的格努什克……“来喝一杯。”米秋申说道,接着眉毛突然一扬问道:“你怎么了,安东·彼得洛维奇?你看起来气色不佳啊。”

  “是啊,无论如何,先喝一杯吧。”格努什克像个傻子一般诚恳地说道。他长着一张特别长的脸,穿着领子特别高的衬衣,活像一条达克斯猎狗。

  安东·彼得洛维奇大口喝下半杯伏特加,坐了下来。

  “现在可以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了吧?”米秋申说道,“在亨利面前不要不好意思——他是世界上最老实的人了。该我走棋了,亨利。我可警告你,如果你吃了我的象,我就会在三步之内将死你。好了,安东·彼得洛维奇,现在你可以说出来了。”

  “我们马上会见分晓。”格努什克说道。他伸出胳膊,露出了浆过的衬衫袖口。“你忘了H-5位置上的一个兵。”

  “玩你自个的H-5吧,”米秋申说,“安东·彼得洛维奇马上要说他的故事了。”

  安东·彼得洛维奇又喝了些伏特加,整个屋子开始旋转起来。滑动的棋盘眼看要撞在酒瓶上了,瓶子和桌子似乎都朝长沙发倒去。沙发上躺着神秘的阿杰莱达·阿尔伯特夫娜,头冲着窗户移动,窗户也开始动了起来。不知怎的,这些该死的晃动好像都和伯格相关,必须让它停下来——立刻停下来。应该把它踩在脚下,撕碎它,毁灭它……

  “我想让你当我的助手。”安东·彼得洛维奇说。他隐约觉得有点词不达意,却又不知如何修正。

  “什么助手?”米秋申斜眼瞥了一下棋盘,心不在焉地问道。格努什克的手指在棋盘上点来点去。

  “不是,你听我说,”安东·彼得洛维奇大叫起来,声音中充满痛苦,“你们听我说!别再喝了好不好!事情很严重,非常严重。”

  米秋申明亮的蓝眼睛紧盯着他。“亨利,别下了,”他看也不看格努什克,说道,“事情听起来很严重。”

  “我打算决斗,”安东·彼得洛维奇低声说,一边使劲稳住眼神,不让桌子从眼前飘走,“我要杀个人。他的名字叫伯格——你可能在我家见过他。至于原因,我不想解释……”

  “任何事情你都可以对助手讲。”米秋申神气十足地说道。

  “原谅我多管闲事,”格努什克突然说道,竖起食指,“但是记住,有这么一条:‘不可杀人’(3)!”

  “此人名叫伯格,”安东·彼得洛维奇说道,“我想你认识他。我需要两个助手。”这话说得真够含糊。

  “是场决斗。”格努什克说道。

  米秋申用胳膊肘轻轻顶了他一下:“不要插话,亨利。”

  “我说完了。”安东·彼得洛维奇低声说道。他垂下眼睛,手指无力地拨弄着系在他那毫无用处的单片眼镜上的丝带。

  大家都不出声了。睡在沙发上的女人发出舒服的鼾声。一辆小汽车穿过街道,发出刺耳的喇叭声。

  “我醉了,亨利也醉了,”米秋申喃喃说道,“但很显然,发生了严重的事情。”他咬咬指关节,望望格努什克,“你怎么看,亨利?”格努什克叹了口气。

  “明天你们两个去见他,”安东·彼得洛维奇说道,“选好地点什么的。他没给我下决斗书。根据规则,他应该给我下决斗书的。我倒是向他扔过手套了。(4)”

  “你的行为像个高贵而勇敢的人,”格努什克神采飞扬地说道,“说来巧了,这种事我略知一二。我的一个表亲也是死于一场决斗。”

  为什么说“也”呢?安东·彼得洛维奇痛苦地想道。难道这是一个凶兆?

  米秋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轻快地说:“作为朋友,我不能拒绝。明早我们就去见伯格先生。”

  “根据德国法律,”格努什克说道,“如果你杀了他,他们会把你投进监狱关几年。相反,如果你被杀了,那他们是不会管的。”

  “这些我都考虑过了。”安东·彼得洛维奇郑重地说道。

  他又一次掏出那支漂亮、昂贵、闪闪发亮的黑色钢笔。黄金笔尖精致纤细,平日里写字时,它就像一根裹着天鹅绒的嫩枝从纸上滑过。不过现在安东·彼得洛维奇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桌子也像是风暴中颠簸的甲板一般晃动……米秋申递给他一大张书写纸,安东·彼得洛维奇在上面给伯格写了封充满鄙夷的决斗书。他在信中三次将伯格称作无赖,还在结尾处写了一个蹩脚的句子:“你我必死其一。”

  信一写完,他就放声大哭起来。格努什克一边啧啧地弹舌头,一边用一块大红方格子手帕擦去这个可怜人脸上的泪水。米秋申一直手指棋盘,反复沉重地说:“你就像将死这棋盘上的王一样解决他——三步将死,毫无疑问。”安东·彼得洛维奇一边抽泣,一边推开格努什克友好的手,像个孩子一般不停地说:“我非常爱她,非常爱她!”

  天渐渐亮了,又迎来悲伤的一天。

  “你们九点就去他家。”安东·彼得洛维奇说道。他从椅子上倾身站了起来。

  “我们九点就去他家。”格努什克的回答如同回音一般。

  “我们还可以睡五个钟头。”米秋申说。

  安东·彼得洛维奇理了理帽子(他一直坐在帽子上),抓住米秋申的手,握了一会儿,然后举起来贴在脸颊上。

  “好啦,好啦,不必如此。”米秋申嘟囔道。他又像先前一样冲着那个熟睡的女士说:“阿杰莱达·阿尔伯特夫娜,我们的朋友要走了。”

  这次她动了一下,惊醒过来,重重地翻了个身。她的脸又圆又胖,睡觉时压出了满脸皱纹,吊梢眼化了浓妆。“你们几个不要再喝了。”她平静地说,说完又翻个身面朝着墙沉沉睡去了。

  在街道拐角处,安东·彼得洛维奇拦了一辆昏昏欲睡的出租车。车子以幽灵般的速度载着他在蓝灰色城市的垃圾中穿行,在他家房子前停歇下来。他在前厅遇见了女仆伊丽莎白,她大张着嘴,目光阴冷,似乎有话要说。但想了想后,就趿拉着一双男用拖鞋往走廊去了。

  “等一下,”安东·彼得洛维奇说,“我妻子走了吗?”

  “真是可耻,”女仆极其郑重地说道,“这里就是个疯人院。大半夜拉着个大皮箱,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的……”

  “我问我妻子是不是走了。”安东·彼得洛维奇高声喊道。

  “她走了。”伊丽莎白阴沉地回答说。

  安东·彼得洛维奇走进客厅。他决定就睡在客厅里。那卧室,当然不能睡了。他打开灯,躺在沙发上,盖上大衣。不知怎的,他觉得左手腕有点不适。哦,当然不适——我的手表……他取下表来,边上发条边想心事。这也太离谱了,他这个男子汉怎能如此沉得住气,还记着给手表上发条!他酒还没醒,汹涌的大浪朝他一阵阵袭来,打得他忽高忽低,开始恶心。他坐了起来……那个很大的铜烟灰缸……快点……体内一阵剧烈的翻腾,疼痛直达腹股沟……全都吐在了烟灰缸外。吐完立刻睡着了。一只脚还穿着黑皮鞋,灰色的鞋罩耷拉在沙发上,灯光(他忘关了)在他大汗淋漓的额头上映出惨淡的光。

  二

  米秋申一向好斗,酗酒成性。稍一激他,他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活脱脱一个亡命之徒。有人也曾听说他的某个朋友跟邮局作对,经常将点燃的火柴扔进邮箱。这个人外号格努特,很有可能就是格努什克。其实安东·彼得洛维奇原本只想在米秋申家过夜,去了后也不知怎的就突然提到了决斗的事……哦,伯格当然该死,只是这种事本该慎重考虑才是。若真要挑选助手,也无论如何要选绅士才行。结果整件事情变得荒唐可笑,不成体统了——从一开始的扔手套,到最后的烟灰缸。现在,当然无法可想了——杯已斟满,只好喝干了……

  他摸摸沙发下面表掉下去的地方。十一点了,米秋申和格努什克应该到伯格家了。突然一个愉快的想法冒了出来,把别的想法推到一边去,接着又消失了。是个什么想法呢?哦,当然有个想法的!他们昨晚喝多了,他自己也喝多了。他们肯定睡过了头,醒来之后应该会想到他昨晚也就是胡言乱语一番。但是这个愉快的想法仅仅闪现了一下就消失了。有什么想法都不管用——事情已经开始了,他还得向他们重复昨晚说的话。奇怪的是,他们到现在还没有露面。决斗。好一个触目惊心的词“决斗”!我就要决斗了。仇人相见,一对一单挑。决斗。“决斗”这词好听。他站起来,发现裤子已经皱得很厉害。烟灰缸被拿走了,伊丽莎白一定在他睡觉的时候来过,真丢人!得去卧室,看看乱成什么样了。忘掉妻子,从此没她这个人了,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安东·彼得洛维奇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卧室的门。他看到女仆正将一张皱巴巴的报纸塞进废纸篓里。

  “请给我端点咖啡来。”他说,然后朝梳妆台走去。梳妆台上有个信封,信封上有他的名字,是塔尼娅的笔迹。信封旁还杂乱地放着他的发刷、梳子、修面刷和一只难看的僵硬手套。安东·彼得洛维奇打开信封,里面除了那一张百元马克外,什么也没有。他把信翻过来调过去地看,不知拿它怎么办。

  “伊丽莎白……”

  女仆走过来,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看。

  “这个,你拿去吧。昨晚给你造成了诸多不便,还有那么多不愉快的事情……拿去吧,拿去。”

  “一百马克?”女仆低声问道。突然间她面红耳赤,天知道她脑袋里转了什么念头。只见她把垃圾篓砰的一声扔在地上,大声喊道:“这可不行!你不能收买我。我是个正派的女人。你等着吧,我会告诉所有人你要收买我。不行!这里真是个疯人院了……”她走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她这是怎么了?天啊,她这是怎么了?”安东·彼得洛维奇大惑不解,喃喃自语。他快步走到门前,冲着女仆的背影尖声叫道:“你立刻滚蛋,滚出这个家!”

  “这是我赶走的第三个人了,”他想道,全身都在发抖,“现在连给我端咖啡的人都没有了。”

  他花了很长时间洗了个澡,换好了衣服,在街对面的咖啡馆里坐下,时不时向外瞥一眼,看看米秋申和格努什克是不是不来了。虽然他在镇上有很多生意要处理,但他现在心里不能想着生意了。决斗,多么迷人的字眼。

  下午,塔尼娅的妹妹娜塔莎来了。她气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安东·彼得洛维奇踱来踱去,不时轻轻拍打着家具。塔尼娅半夜去了她妹妹的寓所,模样糟糕得令人难以想象。安东·彼得洛维奇突然发现很难用“ty”(“你”)来称呼娜塔莎了,他毕竟不再是她姐姐的丈夫了。

  “需要的话,我会每月支付她一笔费用的,”他说道,竭力控制着,不让话音里歇斯底里的调门越来越高。

  “这不是钱的问题。”娜塔莎答道。她坐在他面前,晃动着一条穿着光滑长丝袜的腿。“问题是这事乱成了一锅粥。”

  “谢谢你能来,”安东·彼得洛维奇说,“我们以后再谈吧,我现在很忙。”送她到门口时,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或者说他至少希望别人能听出来他就是随便那么一说):“我要和他决斗。”娜塔莎嘴唇抖动了几下,在他颊上匆匆一吻,就离开了。真奇怪,她并没有恳求他不要决斗。不管从哪方面讲,她都该恳求他不要决斗才对。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人决斗了。她抹的香水……和谁的香水一样呢?不对,不对,他从来没结过婚。

  过了一小会儿,大概七点钟,米秋申和格努什克来了。他们神色冷峻。格努什克欠欠身,交给安东·彼得洛维奇一个密封好的公务信封。他打开一看,开头一句是:“我收到了你异常愚蠢、异常粗鲁的信……”安东·彼得洛维奇的单片眼镜掉了下来,他又戴了回去。“我原本觉得非常对不起你,可你既然是这种态度,那我别无选择,只能接受你的挑战。你的助手也太差劲了。伯格。”

  安东·彼得洛维奇的喉咙干涩得难受,双腿又开始不听使唤地抖动起来。

  “坐,坐。”他说道,自己先坐了下来。格努什克一屁股坐到扶手椅里,觉得不舒服,又移到椅子边上。

  “他真是无礼至极,”米秋申情绪激动地说,“想想看——他一直在大笑,气得我险些打掉他的门牙。”

  格努什克清了清嗓子说:“我能建议你做的只有一件事:一定要仔细瞄准。因为他也会仔细瞄准的。”

  安东·彼得洛维奇眼前闪过一本笔记本中的一页,上面打满叉号:一个叉代表一座坟墓。

  “他是一个危险的家伙。”格努什克往后一仰,靠在扶手椅上,身体又陷了进去,又赶快扭动着移了出来。

  “谁来汇报?亨利,是你还是我?”米秋申问道。他咬着一支香烟,大拇指一动一动地摁打火机。

  “还是你来吧。”格努什克说道。

  “我们忙了一整天,”米秋申开始汇报,一双浅蓝色眼睛死死瞪着安东·彼得洛维奇,“八点半时,亨利还是烂醉如泥,我呢……”“我抗议。”格努什克说道。

  “……到了伯格那儿,他正在喝咖啡。我们立刻把你的信给了他。他看了看——亨利,他看了后做什么了——对了,他哈哈大笑起来。我们等着他笑完了,然后亨利问他有什么打算。”

  “不对,不是问他的打算,是问他如何应对。”格努什克更正道。

  “……如何应对。伯格先生说他同意决斗,他选择用手枪。我们把条件都说定了:决斗双方各离对方二十步,一声令下,决斗开始。如果一个回合下来没有伤亡,决斗将继续进行……亨利,还有什么来着?”

  “要是搞不到真正的决斗手枪,那就用勃朗宁自动手枪。”格努什克说道。

  “是勃朗宁自动手枪。说定这些后,我们问伯格怎么联系他的助手。他出去打了个电话,而后就写了你眼前的这封信。顺便说一下,他不停地开玩笑。接下来我们去咖啡厅见了他的两个密友。我给格努什克买了一朵康乃馨,别在他的纽扣眼上,他们据此认出了我们并作了自我介绍。好了,简而言之,一切顺利。他们的名字叫做马克思和恩格斯。”

  “不准确,”格努什克打断他说道,“他们是马尔科夫和阿尔汉格尔斯基上校。”

  “叫什么无所谓,”米秋申接着往下说,“史诗般的篇章从这里开始。我们和这两个家伙出城去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你们都知道魏斯多夫吧,就在万塞湖那边。对,就是那里。我们步行穿过树林,找到了一片林间空地,原来那两个家伙前几天和他们的女友在此野餐过。空地的面积不大,周围除了树林什么都没有。简而言之,是个理想的地方——虽然没有导致莱蒙托夫丧命的那场决斗中的大山背景。看看我的靴子——全让灰尘染白了。”

  “我的也是,”格努什克说道,“我得说这次旅途真够吃力的。”

  接下来停了片刻。

  “今天很热,”米秋申说,“比昨天还热。”

  “热得多了。”格努什克说。

  米秋申开始在烟灰缸里碾灭他的香烟,动作夸张,灭得极其彻底。沉默。安东·彼得洛维奇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试图把它吞下去,但心跳得更厉害了。决斗什么时候开始?明天?他们刚才为什么不说?也可能是后天?如果是后天的话会好一些……

  米秋申和格努什克交换了下眼色,站了起来。

  “我们明天早上六点半来叫你,”米秋申说道,“没必要太早出发,那里连个鬼影都没有。”

  安东·彼得洛维奇也站了起来。他该怎么办呢?感谢他们?

  “好的,谢谢,先生们……谢谢,先生们……那就是说一切都安排好了,这很好。”

  那两人欠身致意。

  “我们还得找一位医生,几把手枪。”格努什克说。

  走到前厅时,安东·彼得洛维奇抓住米秋申的胳膊肘,嘟嘟哝哝地说:“你知道的,这么问你太愚蠢了。但你看,我不会用枪。我的意思是,枪怎么打我知道,但我从没练过……”

  “嗯,”米秋申说,“这太糟糕了。今天是星期天,要不然你还可以上一两节课。真是不走运。”

  “阿尔汉格尔斯基上校开设了私人射击课。”格努什克插了一句。

  “是的,”米秋申说道,“你是聪明人,对吧?再说,安东·彼得洛维奇,我们能做什么呢?你知道俗话怎么说来着——新手总是幸运的。全交给上帝了,你只管扣动扳机就是了。”

  他们走了。夜幕徐徐降临。这时还没有哪家拉下百叶窗来。餐柜里一定有奶酪和全麦面包。各个房间空无一人,没任何动静,仿佛所有的家具都曾经呼吸走动,现在却都死掉了一般。一个纸板做成的牙医,凶神恶煞,正向一位惊惶失措的纸板病人俯下身子——这是不久前,一个五彩缤纷、焰火纷飞的夜晚,他在露娜游乐园看到的射击靶。伯格花了好长时间瞄准,气枪砰的一声响,子弹击中目标,弹簧弹了出来,纸板牙医拔出了一颗巨大的牙齿,带着四个牙根。塔尼娅拍手叫好,安东·彼得洛维奇面带微笑。伯格再次开火,但见纸板圆盘边转边咔咔作响,陶管一个接一个被击碎,那个在细长的喷水口跳舞的乒乓球也不见了踪影。真是可怕……但最可怕的还是塔尼娅说的一句玩笑话:“跟你决斗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相距二十步。安东·彼得洛维奇从门走到窗户,数着步子。一共十一步。他戴上单片眼镜,试着估算二十步是个多长的距离。有两间屋子这么长。唉,但愿他第一枪就能废了伯格。可是他从来不懂如何瞄准,一定会打偏的。这里有把开信刀。不行,还是拿镇纸练习。你到时端在手里瞄准的那个东西和镇纸更像些。或者像这样,端起来贴近你的下巴——这么做好像容易些。这时他拿起鹦鹉形的镇纸,端在眼前东瞄西瞄,意识到自己会被打死的。

  十点钟左右,他决定上床睡觉。可是卧室是禁忌之处。他费了好大劲,才在衣橱里找到几条干净的床单。他换了个枕套,在客厅的皮沙发上铺上床单。他一边脱衣服一边想,这将是我人生中最后一觉了。胡说八道!安东·彼得维奇灵魂中的某个小颗粒在细声尖叫。同一个小颗粒促使他甩掉手套,使劲摔门,咒骂伯格是无赖。“胡说八道!”安东·彼得洛维奇细声说道,可他即刻告诉自己这样说是不对的。如果我认为什么都不会发生,那么最坏的事就会发生。生活中每件事情总是朝相反的方向发展。临睡前能读点东西该有多好啊——毕竟是最后一次了。

  看看,我怎么又来了,他心里埋怨道。为什么是“最后一次”呢?我现在的状况很糟,一定要控制自己。唉,能算一卦就好了。用纸牌算?

  他在落地式收音机上找到一摞纸牌,拿了最上面那张,是张方块三。方块三代表什么命运呢?不知道。他又依次抽出了方块王后、梅花八,黑桃A。唉!这可不好。黑桃A——我想那意味着死亡。不过这都是胡说八道,荒唐的迷信罢了……零点过五分了。明天已经变成了今天。我今天有一场决斗了。

  他想平静下来,可是办不到。奇怪的事情层出不穷:他手里拿的那本书,一部德国作家或别国作家写的小说,书名叫做《魔山》。“山”在德语里就是“伯格”。他又用数数的方法来作决断,如果数到三时恰巧有电车经过的话,那他就会被杀死。不料真有辆电车出现了。然后他做了一个相同处境下的男人所能做的最糟糕的事:决心想清楚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沿着这个思路想了一两分钟,结果想得脑子一片空白。他发现呼吸不畅,就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时看看窗外洁净而恐怖的夜空。安东·彼得洛维奇又想,我得写遗嘱。但立遗嘱可以说是玩火,也好比在骨灰库里查看自己骨灰盒里的骨灰一样。“最好去睡会儿觉。”他大声说道。可是只要他一合眼,伯格那故意眯一只眼笑嘻嘻的面孔就浮现在眼前。他又打开灯,想看点书,抽点烟,尽管他不是个有瘾的烟客。琐碎的记忆浮过脑海——一把玩具手枪,公园小径之类的东西——但他一想起将死之人总会记起一些昔日琐事,就赶快就此打住。可是想不起来的事也让他恐惧:他意识到他刚才没有想起塔尼娅。他好像被一种特别的药物麻醉了,因而对她的离去不再敏感。他心想,她曾是我的生命,但她现在走了。我已经在浑然不觉中跟生命告别了,现在什么事情都和我没有关系了,因为我就要被杀死了……此时,夜色也在逐渐消逝。

  四点钟左右,他拖着脚步走进餐厅,喝了杯苏打水。他走过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他的条纹睡衣和日渐稀疏的头发。我眼看就像是自己的鬼魂了,他心想。但是我怎样才能睡着一会儿呢?怎样才能睡着呢?

  他发觉自己牙齿在打颤,便把一条围毯裹在身上,坐到了屋子中央的摇椅上。昏暗屋子渐渐能看清轮廓了,命运将会如何呢?我的穿着必须庄重,但也要风度翩翩。穿燕尾服?不行,看起来太傻了。那么穿黑色西装吧……对,再配条黑领带。就穿那套新的黑色西装。可是,万一受伤的话,比如肩部受伤……那衣服也就毁了……鲜血,还有弹洞。再说,他们可能连袖子也会剪掉的。胡说八道,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的。我一定要穿这套新的黑色西装。决斗一开始,我就竖起外套的领子——这是惯例。我想这样做的目的是隐藏衬衣的白色,要么只是为了抵挡清晨的湿气。我看过的那部电影里主人公就是这么干的。我还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心平气和地跟每个人说话。谢谢,我已经开过枪了,现在轮到你了。你要是不把烟从嘴上拿下来,我就不开枪。我准备开枪了。“谢谢,我已经笑过了。”——听了个老掉牙的笑话,就笑笑回应……唉,但愿能想到所有的细节!他们——他、米秋申和格努什克——将会乘一辆轿车过去,把车停在路边,走进树林,那时伯格和他的助手多半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这样的情节小说里比比皆是。不过有个问题:需要向对手行礼吗?奥涅金在歌剧里是怎么做来着?也许在远处慎重地抬抬帽子就可以了。接下来可能是勘定距离,子弹上膛。这时他会做什么呢?对了,当然——他会一只脚踩在旁边不远的某个树桩上,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态。不过伯格要是也一只脚踩在树桩上怎么办?他办得到的……学我的样子,让我出丑。这太可恨了!还有别的可能,比如靠在树干上,或者直接坐在草地上。有的人(是普希金的故事里的吧?)从纸袋里拿出樱桃吃。对,但那样就得把纸袋带到决斗现场——看起来真傻。哦,这样吧,到时候看情况再定。要神态威严,从容不迫。然后各就各位,相距二十码。这时候他就竖起衣领,像这样握住手枪。安吉尔上校会挥舞一块手帕示意,或者数到三开始。然后,突然间,极其恐怖的事情,荒谬的事情,就会发生——真是难以想象!就算你几天几夜苦思冥想也想象不出,就算你在土耳其生活到一百岁也想象不出……出去旅游,坐在咖啡馆里,是多么舒服的事啊……子弹击穿肋骨或头颅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剧痛?恶心?抑或只是砰的一声,然后一团漆黑?男高音歌唱家索比诺夫曾经那么逼真地扮演中弹倒地,连手枪都脱手飞进乐池里去了。但如果他只是受了重伤怎么办呢——比如被击中了眼睛,或是腹股沟呢?不会的,伯格会一枪击毙他的。当然,我只算那些我一枪击毙的人。他又要在那个黑色小本本上多画一个叉了。真是难以想象……

  餐厅里的钟叮当作响,敲了五下。安东·彼得洛维奇浑身发抖,紧紧地抓住腿上的毛毯,费了好大劲才站了起来。站起来后,又迟疑片刻,沉思起来。突然他猛地一跺脚,就像路易十六听到别人告诉他“陛下,该上断头台了”时猛地一跺脚一样。一切无法挽回了。跺一下他那软弱笨拙的脚。死刑不可避免了。该去刮脸、洗漱、更衣了。他穿上洗得干干净净的内衣和那套崭新的黑色西装。当他把蛋白石袖扣系在衬衫袖口上时,想起了蛋白石正是命运之石,而不到两三个小时后,这件衬衫上就会血迹斑斑。弹孔会在哪儿呢?他捋了捋闪亮的头发,头发一直垂到他肥胖温暖的胸部。他觉得恐怖极了,伸手捂住眼睛。此时此刻,他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悲哀地独立运行——心脏在跳动,肺叶在起伏,血液在循环,肠胃在蠕动——他就要将这些柔弱的、毫无防备的体内生命引向死亡。它们却浑然不觉,充满信赖……这简直是屠杀!他抓起心爱的衬衫,解开一个纽扣,一边哼哼,一边套上,仿佛一头扎进亚麻布那洁白冰冷的黑暗之中。袜子,领带。又笨拙地用一块破羊皮擦了皮鞋。在找一块干净的手帕时,他踩到了一管口红。他往镜子中瞅瞅,看见自己脸色惨白,便试探着将这绯红的东西往脸上抹了点,结果害得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他舔了下手指,在脸颊上揉搓,后悔从未仔细观察过女人是如何化妆的。最后他总算在自己的脸上涂匀了一层淡淡的红砖色,觉得这么看还差不多。“好了,我准备完毕。”他对着镜子说道。这时来了一个恼人的哈欠,镜子化成了泪水。他匆匆闻了闻手帕,把文件、手帕、钥匙和钢笔分别装进各个口袋,又塞入了单片眼镜的黑套带。可惜我没有一双好手套。原先的那双挺好,还是新的,可是留下的那只现在守寡了。决斗不也是这样的后果嘛。他在写字台前坐下,两肘支在桌上,开始等待。一会儿望望窗外,一会儿瞅瞅折叠皮套中的旅行钟。

  这是一个美丽的清晨。麻雀在楼下高耸的椴树上疯叫,街道笼罩在丝绒般的淡蓝色阴影里,屋顶上零星闪着银光。安东·彼得洛维奇浑身冰凉,头疼欲裂。此时一小口白兰地就是天堂。家里空无一人。家已经被遗弃了,它的主人就要永远离去。呸,胡说八道!我们要保持镇定才是。一会儿前门的门铃就会响起,我必须保持绝对的镇定。铃声马上就要响起了,他们已经迟到三分钟了。或许他们不来了?这么美好的夏日早晨……俄国最后一个死于决斗的人是谁呢?是二十年前的一个曼陀菲尔男爵。对,他们不来了。太好了。他再等半个钟头,然后上床睡觉——卧室不再如先前那么恐怖了,渐渐变得相当诱人。安东·彼得洛维奇张大嘴巴,准备深深地打个哈欠——他感到耳朵里咯吱响,上腭下方在膨胀——就在此刻,门铃声残酷地响起。安东·彼得洛维奇把没有打出来的哈欠断断续续地吞了回去,走进前厅,打开门,米秋申和格努什克相互让着过了门槛。

  “该走了。”米秋申紧盯着安东·彼得洛维奇说道。他戴着他平时常戴的那条淡草绿色领带,格努什克穿着一件旧的长礼服。

  “好的,我准备好了,”安东·彼得洛维奇说道,“我这就和你们一起走……”

  说完他冲进卧室,把他们留在大厅里。为了赢得点时间,他又开始洗手,一边还反复地自言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帝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五分钟前,还有一线希望,比如会发生地震,也许伯格会死于心脏病。命运也许会从中作梗,阻止决斗,救他一命。

  “安东·彼得洛维奇,快点!”米秋申在前厅喊道。于是他赶快擦干手,走到他们跟前。

  “好的,好的,我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一到外面,米秋申就说:“我们得乘火车去。这个时候要是乘出租车深入树林中央,会让人觉得形迹可疑,司机说不定会报警。安东·彼得洛维奇,你不要紧张。”

  “我没紧张——别说笑话。”安东·彼得洛维奇一边回答,一边无奈地笑了笑。

  此前一直保持沉默的格努什克很响地擤了擤鼻涕,淡淡地说道:“我们的对手会带医生来。我们没能找到决斗用的手枪。不过我们的同伴搞到了两把一模一样的勃朗宁手枪。”

  在去火车站的出租车里,他们是这样坐着的:安东·彼得洛维奇和米秋申坐在后面,格努什克蜷着两腿,面对他们坐在可折叠的座位上。安东·彼得洛维奇又忍不住打了一阵哈欠,好像刚才压下去的哈欠现在赶来报复。哈欠打得他反复抽搐,两眼充满泪水。米秋申和格努什克则表情严肃,但同时又好像颇为自得。

  安东·彼得洛维奇咬紧牙关,让哈欠只能从鼻孔中出来。他突然说道:“昨晚我睡得很好。”他想说点别的什么……

  “街上的人还真不少。”他说道,说完又加了一句:“尽管天还很早。”米秋申和格努什克默不作声。又是一阵哈欠,唉,上帝啊……

  他们很快到了火车站。安东·彼得洛维奇觉得他出门旅行从来没有这么顺当过。格努什克买好了车票,把票散成扇形捏在手里,正往前走,突然回头瞅瞅米秋申,意味深长地清了清嗓子。原来伯格正站在一个饮料摊旁。他正从裤兜里掏零钱,左手深深插进裤兜,右手托着裤兜,活像漫画里的盎格鲁——撒克逊人那样。他从手心里拿出一枚硬币,递给小贩,说了点什么,逗得她哈哈大笑。伯格自己也笑起来。他两腿略微叉开站着,穿着灰色法兰绒西装。

  “我们绕过去吧,”米秋申说,“从他身边直走过去会很别扭。”

  安东·彼得洛维奇突然感到全身莫名其妙地一阵麻木。他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便登上车厢,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摘掉帽子,又把它戴上。直到火车猛地一动,开始行进,他的头脑才重新开始工作。此刻他的感觉恍然如在梦中一般:坐在疾驰的火车上,不知从哪里出发,也不知要到哪里去,仿佛突然间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只穿了条内裤便踏上了旅程。

  “他们就在隔壁车厢,”米秋申一边说,一边拿出烟盒,“安东·彼得洛维奇,你为何一直打哈欠?教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早上我经常打哈欠。”安东·彼得洛维奇机械地回答。

  松树,松树,松树。一个沙坡,又是松树。真是良辰美景……

  “亨利,你穿这件长礼服不合适,”米秋申说,“不是说衣服有问题——直说了吧——就是不合适。”

  “那是我自己的事。”格努什克说。

  那些松树真美。现在是一片波光闪闪的水。又是树林。这个世界是多么动人,又是多么脆弱……我要是别再打哈欠就好了……下巴有点疼。如果你强忍着不打哈欠,你的两眼又要流泪了。安东·彼得洛维奇面窗而坐,听着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那节奏听起来就像是:角斗场……角斗场……角斗场……

  “我给你提个建议,”格努什克说,“开枪要快,要瞄准他身体的正中央——这样胜算才多些。”

  “这完全是个运气问题,”米秋申说,“如果你打中了他,很好;如果没打中,也不用担心——他可能也打不中你。第一个回合后,才算是真决斗。可以说那时好戏才开场。”

  火车到了一个车站,没有停多久。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今天就要死了,真是难以想象。如果我晕倒怎么办?一定要演好这一出……我能做点什么呢?我会做点什么呢?如此良辰美景……

  “安东·彼得洛维奇,请原谅,有件事要问你,”米秋申说,“不过事情很重要。你就没有什么要托付给我们的吗?我的意思是,比如资料、文件什么的。或者信件啦,遗嘱什么的?这是惯例。”

  安东·彼得洛维奇摇了摇头。

  “真遗憾,”米秋申说,“决斗后的事干脆不知道。比方说我和亨利——我们早做好了去坐一阵子牢的准备。你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吗?”

  安东·彼得洛维奇点了点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现在唯一能避免尖叫起来的办法就是紧盯着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松树。

  “我们快要下车了。”格努什克起身说道,米秋申也跟着站了起来。安东·彼得洛维奇咬紧牙关,也想站起来,不料此时火车突然一颠,他又跌回到座位上去了。

  “我们到了。”米秋申说。

  安东·彼得洛维奇这才让自己离开座位。他把单片眼镜塞进眼窝,小心地下车走到站台上。阳光温暖地欢迎他。

  “他们就在后面。”格努什克说道。安东·彼得洛维奇一听就觉得脊背驼了下来。不行,这可绝对不行,我必须振作起来。

  他们离开车站,沿着公路出发了,沿途经过了几座窗户爬满牵牛花的小砖房。公路和通往树林的那条白色松软的小路交会处有个小酒馆。安东·彼得洛维奇忽然停下脚步。

  “我渴坏了,”他喃喃自语道,“我能喝点什么吧。”

  “行,喝点没什么坏处。”米秋申说。格努什克往后看了看说:“他们已经离开大路,拐进树林了。”

  “只需要一小会儿。”米秋申说。

  三人走进酒馆。一个胖女人正用一块抹布擦柜台。她朝他们皱皱眉头,倒了三杯啤酒。

  安东·彼得洛维奇一饮而尽,轻轻呛了一下,便说道:“稍等,我去方便一下。”

  “要赶快。”米秋申说道,把杯子放回到柜台上。

  安东·彼得洛维奇顺着过道,沿着指向男人、人类、全人类的箭头,走过了厕所,走过了厨房。一只猫从他脚下跑过,吓了他一跳。他加快步伐,走到过道尽头,推开一扇门,一片灿烂的阳光扑面而来。眼前是一个绿意盎然的小院子,几只母鸡踱来踱去,一个穿着褪色泳衣的小男孩坐在一根圆木上。安东·彼得洛维奇迅速跑过男孩,跑过几片接骨木树丛,跑下几级木台阶,跑进了又一片灌木丛中。这时他突然滑了一跤,原来地势开始倾斜。树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脸上,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拨开树枝,一边跌跌撞撞往下跑。斜坡上长满接骨木,地势也越来越陡。他终于控制不住,一头朝下冲去。他绷紧岔开的双腿,避开弹簧一般的枝条。就在他全速下滑当中,突然撞见一棵大树,就赶紧抱住,然后开始沿着斜坡迂回地往下走。树木渐渐稀疏,前面是一排高高的树篱。他看见树篱上有个洞,于是从带刺的荨麻中钻了过去,来到一片松树林。林中一间棚屋,旁边树干之间挂着些晾晒的衣服,上面落下斑驳的日影。他怀着一如既往的坚定决心,穿过松林,不久后发现又是下坡路,前面林中碧水波光粼粼。他跌了一跤,看见一条小路通向右边。一路走去,他来到了湖边。

  一个老渔夫,皮肤晒得如熏鱼那般黝黑,戴着顶草帽,给他指引了去万湖火车站的路。小路先是绕湖而行,继而拐入树林。他在林中转悠了大约两个小时后,才出来上了铁道。他吃力地走到最近的火车站上,到达时恰好有一列火车进站。他登上火车,挤在两个乘客中间。他们好奇地盯着这个体形肥胖、脸色苍白、浑身湿漉漉的人。他身穿黑色西装,脸蛋涂成了红色,鞋子肮脏不堪,脏兮兮的眼窝里还塞着单片眼镜。一直到了柏林后,他才暂且歇了口气,至少他感觉到此前自己一直在逃亡,现在才停下来缓一缓,看看周围的情形。此时他站在一片熟悉的广场上,身旁一个身穿宽松羊毛外套的卖花老太太正在兜售康乃馨。一个身穿报纸“铠甲”的男子正在叫卖专登八卦新闻的地方报纸,一个擦鞋匠正一脸谄媚地看着他。安东·彼得洛维奇松了口气,把脚重重地踏在鞋架子上。擦鞋匠立刻抡开双肘,飞快地忙碌起来。

  这一切当然太丢人了,他心想,望着渐渐光亮起来的鞋尖。不过我现在还活着,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米秋申和格努什克很可能已经回到镇上,守在他家门前了,因此他得等事情平息过后再回去。不论在何种情况下,他都决计不见他们。他得再等些时候才能去取自己的东西,今晚必须离开柏林……

  “Dobryy den(你好),安东·彼得洛维奇。”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吓了一大跳,脚从鞋架上滑了下来。还好——一场虚惊。说话的是列昂季耶夫,做记者之类的工作,以前见过三四次。他虽然能说会道,但没有害人之心。听说他妻子哄得他团团转。

  “出来逛逛?”列昂季耶夫边问边伸出手来,闷闷不乐地和他握手。

  “是的,哦不,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安东·彼得洛维奇一边回答一边想,希望他赶快走开,不然会很麻烦的。

  列昂季耶夫环顾四周,好像有了惊喜的发现,说道:“天气真不错!”

  实际上他是个悲观主义者,就像所有的悲观主义者一样,他也很可笑,自说自话。他有张长脸,面色发黄,胡须草草刮了几下,整个人看起来笨拙、憔悴,郁郁寡欢,仿佛造物主在创造他的时候,正遭受着牙痛之苦。

  擦鞋匠将两只鞋刷快活地磕碰几下,安东·彼得洛维奇看了看他焕然一新的鞋子。

  “你要往哪儿去?”列昂季耶夫问。

  “你呢?”安东·彼得洛维奇反问道。

  “往哪儿去都一样,我这会儿闲着呢。我可以陪你一会儿。”他清清嗓子,又旁敲侧击道:“当然,如果你允许的话。”

  “当然,请便。”安东·彼得洛维奇嘟囔着说。现在脱不了身了,他想,得找条不太熟悉的街道走,否则还会遇到熟人。但愿别碰上那两个人就好了……

  “嗯,生活待你如何呀?”列昂季耶夫问道。这种人问生活待你如何的时候,其实就是要详细说说生活是如何待他的。

  “哦,还行。”安东·彼得洛维奇回答道。他以后肯定会发现事情的真相的,天啊,这真是糟透了!“我要走这边了。”安东·彼得洛维奇大声说道,猛地转身。列昂季耶夫正想着自己的事,边想边苦笑,差点撞到安东·彼得洛维奇身上,于是他赶紧迈开两条瘦骨嶙峋的腿闪到一边。“走这边?好吧,对我来说都一样。”

  我该怎么办呢?安东·彼得洛维奇思索着。不管怎么样,我不能就这样和他一直闲逛下去。我得好好想想,到底怎么办……我现在真是累死了,脚上的鸡眼也痛得厉害。

  列昂季耶夫早已滔滔不绝地讲开了。他说起话来语调平稳,不紧不慢。他说了他得花多少钱付房租,挣房租是如何不易,他和妻子的生活是如何艰辛,遇到一个好房东是如何难得,他们的女房东对他妻子又是如何傲慢无礼。

  “当然,阿杰莱达·阿尔伯特夫娜也是个急脾气。”他叹了口气说道。列昂季耶夫和俄罗斯的中产阶级一样,每当说起自己的配偶时,总是使用娘家姓的。

  他们转上了一条无名街道,人行道正在维修。一个修路工人光着膀子,胸前文了条龙。安东·彼得洛维奇拿手帕擦擦额头,说道:“我在这附近有点事,他们正在等我,约好了谈点生意上的事。”

  “那我陪你走过去吧。”列昂季耶夫伤心地说。

  安东·彼得洛维奇瞥了一眼这条街道。有块招牌上写着“旅馆”字样。是一家又脏又矮的小旅馆,在一幢搭着脚手架的楼和一间仓库之间。

  “我得进去了,”安东·彼得洛维奇说,“就是这家旅馆,约好了谈点生意上的事。”

  列昂季耶夫摘下一只破旧的手套,轻轻地和安东·彼得洛维奇握了握手。“知道吗,我会等你一会儿的。不会很长时间吧?”

  “时间恐怕会相当长。”安东·彼得洛维奇说。

  “真遗憾。你看,我本来想和你谈点事,问问你的意见的。好吧,没关系。我等你一会儿,万一你早早谈完了呢。”

  安东·彼得洛维奇别无选择,只好走进旅馆。里面空空荡荡,有些昏暗。一个蓬头垢面、衣着邋遢的人从服务台后面出来,问安东·彼得洛维奇需要什么。

  “开一间房。”安东·彼得洛维奇轻轻答道。

  那人想了一会儿,挠了挠头,要求他交定金。安东·彼得洛维奇递给他十马克。一个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扭腰摆胯的红发女仆领他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打开了一个房间的门。他走进房间,长长地叹了口气,坐到一把低矮的灯芯绒扶手椅上。他终于一个人了。家具、床、洗脸池似乎都突然醒来,皱着眉头看看他,然后又睡了过去。在这个昏昏欲睡、毫不起眼的旅店里,安东·彼得洛维奇终于一个人安静下来了。

  他弯下腰,一只手捂住眼睛,沉思起来。眼前闪过一些明亮而斑驳的影像:阳光下的草木、坐在圆木上的小男孩、渔夫、列昂季耶夫、伯格、塔尼娅。一想到塔尼娅,他禁不住呻吟起来,腰也弯得更深了。她的声音,她那可爱的声音!体态轻盈,极富少女气息,目光灵敏,动作麻利。她常常会扑到沙发上,盘起双腿坐下,短裙瞬间飘展开来,宛如一个丝绸拱顶,环绕身边,然后又飘然落下。有时她又会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桌旁,时不时眨下眼睛,仰脸吐出一股烟雾。真是愚蠢透顶……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呢?你确实背叛了我!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塔尼娅!……难道你不明白吗——你背叛了我!亲爱的,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一边轻声呻吟,把指关节掰得咔吧作响,一边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结果一不留神撞到了家具上。这时他正好停在窗边,于是向外瞥了一眼街道。一开始,由于眼睛撞得发懵,他看不清,但很快街上的场景清晰起来。一辆停在路边的卡车,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一位老妇人正小心翼翼地走下人行道。列昂季耶夫正沿着人行道缓缓溜达,边走边看着报纸。他走了过去,拐过弯不见了。不知为何,一看到列昂季耶夫,安东·彼得洛维奇就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绝望——是的,除了绝望,再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他的处境了。昨天,他还是一个非常体面的人,广受朋友、熟人和银行同事的尊敬。对于他的工作能力,那是无可置疑的!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他已经走上了下坡路,现在已经跌到谷底了。

  “怎么会这样?我必须做点什么。”安东·彼得洛维奇轻声说道。也许天无绝人之路?已经受了一阵折磨,也该受够了。对,他必须作出决定了。他想起了服务台那个人猜疑的目光,该怎么对他说呢?噢,显然应该说:“我要去取我的行李——我把它寄存在车站了。”就这么说。永别了,小旅馆!谢天谢地,街上没有行人:列昂季耶夫终于等他不住,走了。请问我怎么才能到最近的电车车站?哦,亲爱的先生,一直往前走,就到电车站了。算了,还是乘出租车吧。走喽。街道又渐渐变得熟悉起来。安静,相当安静。给司机付小费。到家了!五楼。他平静地,相当平静地走进前厅,然后迅速打开客厅的门。天啊,真是令人吃惊!

  米秋申、格努什克和塔尼娅正围坐在客厅里的圆桌前。桌上杯盘狼藉,米秋申满面红光——他脸色绯红,双眼发亮,已经喝醉了。格努什克也喝醉了,满脸通红,不停地搓着手。塔尼娅把两条光胳膊支在桌子上,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你终于回来了!”米秋申抓住他的胳膊大声喊道,“你终于出现了!”他接着恶作剧地眨了眨眼,悄声说道:“你这个滑头,你啊!”

  安东·彼得洛维奇坐下来,喝了点伏特加。米秋申和格努什克一直做着调皮但善意的表情。塔尼娅说:“你肯定饿了,我去给你做个三明治。”

  好,一个大火腿三明治,四边流油。她去做三明治了,米秋申和格努什克冲向他,争先恐后地说起来。

  “你这家伙好运气!难以想象——伯格先生也吓破了胆。嗯,不是‘也’,反正他吓破了胆。我们在那间小酒馆等你的时候,他的助手们进来声明说伯格改变了主意。那些虎背熊腰的恶棍们总是这样,关键时刻就变成了懦夫。‘先生们,我们请求你原谅我们同意做这个流氓的助手。’你看你运气多好,安东·彼得洛维奇!现在皆大欢喜了!你荣耀而归,他将永远蒙羞。而且,最重要的是,你妻子听说这事后,立即离开了伯格,回到你的身边。你一定要原谅她。”

  安东·彼得洛维奇满面笑容,站起身来,又开始摆弄眼镜带子。他的笑容慢慢消失了:这种事情在现实生活中是不会发生的。

  他看着那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家具、蓬乱的床铺、洗脸池,觉得从今往后他就要永远住在这种寒酸旅店里的寒酸房间里了。他坐到床上,脱掉鞋子,轻松地扭动脚趾,发现脚后跟上有个水疱,袜子对着水疱的地方也破了个洞。他按了铃,叫了一份火腿三明治。当女仆把盘子放在桌子上的时候,他故意扭头看着别处,但门刚一关上,他就一下子双手抓起三明治,弄得手指和下巴上到处是油。他贪婪地嘟囔了一声,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 * *

  (1) Moabit,柏林贫民区,聚集着大量外国移民。

  (2) Kassel,德国黑森州北部大城市。

  (3) 《圣经》十诫第六诫。

  (4) 骑士时代挑战者当众把自己的一只手套扔到对方面前,表示提出决斗。对方捡起手套,则表示应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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