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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士叶尔古诺夫是一个浅薄无聊的人,在县里以吹牛大王和酒徒闻名。有一天,在圣诞周,他到列彼诺镇去为医院买东西,傍晚从那儿回来。医师怕他误了时间,希望他早些回来,就把自己的一匹最好的马交给他使用了。

  起初天气倒还不坏,四下里安安静静,可是将近八点钟,来了一场大风雪,医士在离家大约只有七俄里路的地方完全迷路了。……

  他驾不好马,又认不得路,便存着侥幸的心,随眼睛看到哪儿就把马赶到哪儿,希望那匹马自己会走回去。照这样过了大约两个钟头,那匹马走乏了,他自己也冻得发僵。他觉得他不是在往回家的路上走,却是退回列彼诺去。可是这当儿,在风雪的呼啸声中,总算传来了喑哑的狗叫声,前面出现一个朦胧的红色光点,渐渐显出一道很高的大门和一堵长围墙,围墙上钉着些钉子,尖端朝上。随后围墙里露出一截井上吊杆,是歪的。风吹散他眼睛前面的雪雾,于是原来的红色光点如今变成一所不大的、低矮的小房,上面耸起高高的芦苇房顶。在三个小窗口当中,有一个窗口挂着一块红布,点着灯。

  这是谁家的院子呢?医士想起离医院六七俄里远的大路右边,有一家安德烈·奇里科夫的客栈。他还想起这个奇里科夫不久以前给一些马车夫打死了。他留下一个老太婆和一个女儿柳布卡,大约两年以前柳布卡还到医院里来治过病呢。这个客栈名声很坏,晚上到这个地方来,而且使用别人的马,是不无危险的。不过也没有办法了。医士从行囊里摸到手枪,严厉地嗽了嗽喉咙,用马鞭子敲几下窗框。

  “喂,这儿有人吗?”他喊道,“心好的老太太,让我进去取个暖吧!”

  一条黑狗发出粗嗄的吠声,像球似的滚到马蹄底下来。然后蹿出另一条白狗,又跑来一条黑狗,前后一共来了大约十条狗!医士看准一条最大的狗,扬起鞭子,用尽气力抽它一下。那条狗并不大,腿却高,它扬起尖尖的脸,发出尖细刺耳的哀叫声。

  医士在窗旁站了很久,不住敲窗子。不过后来,围墙里面房子旁边那些树木上的白霜转成红色,大门吱吜一声开了,一个女人,浑身穿戴得严严实实,手里拿着提灯出来了。

  “老奶奶,让我取个暖吧,”医士说,“我赶车到医院去,可是现在迷路了。天气真糟,求上帝保佑。你不要怕,我们要算是自己人,老奶奶。”

  “我们的自己人都在家里,我们没有约外人来,”那个人厉声说道,“你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敲窗子?大门又没有上锁。”

  医士把车赶进院子,在门廊上站住。

  “请你吩咐工人,老大娘,把我的马牵走。”他说。

  “我不是老大娘。”

  她也的确不是老大娘。她熄掉提灯的时候,灯光照在她脸上,医士看到两道黑眉毛,认出这个人就是柳布卡。

  “现在上哪儿去找工人?”她一面走进房里,一面说,“有的喝醉酒睡觉了,有的一清早就到列彼诺去了。今天是节日……”

  叶尔古诺夫在披屋里拴上他的马,却听到另有马嘶声,这才看出黑地里还立着一匹别人的马,摸到马身上有哥萨克式的鞍子。可见房子里除了女主人以外还有外人。为了稳妥起见,医士把自己的马鞍子卸下来,带着它和他所买的东西走进房里。

  他踏进头一个房间,看见那儿很宽绰,炉火烧得正旺,有一股新擦过地板的气味。神像下面那张桌子旁边,坐着一个身材不高的瘦乡下人,年纪四十岁上下,留一把不大的、稀疏的淡褐色胡子,穿着蓝色的衬衫。这个人姓卡拉希尼科夫,是个坏透了的骗子和偷马贼,他的父亲和叔父在博加廖夫卡村开一家饭铺,把偷来的马想方设法卖出去。他也到医院来过不止一次,然而不是来看病,而是跟医师做马生意,问医师有没有马要卖,他老人家愿意不愿意把他的枣红色雌马换一匹浅黄色小骟马。现在他头发上擦了油,耳朵上闪着银耳环,总之,显出过节的样子。他皱起眉头,耷拉着下嘴唇,专心地瞧着一本翻卷了角的大画册。火炉旁边的地板上直挺挺地躺着另一个乡下人,他的脸上,肩膀上和胸脯上盖着一件短皮袄,大概他睡熟了。他身旁放着一双新靴子,近旁有两摊发黑的、溶化的雪水,靴底钉着亮晃晃的铁鞋掌。

  卡拉希尼科夫看见医士,打了个招呼。

  “是啊,天气很坏……”叶尔古诺夫说,用手心擦着冻僵的膝盖,“雪都灌进衣领里来了,我周身湿透,简直像只水鸡子。我的手枪大概也……。”

  他取出手枪来,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又放回行囊里。然而手枪一点也没发生什么影响,那个乡下人仍旧看他的书。

  “是啊,天气很坏……我迷了路,要不是这儿有狗叫,我大概活活冻死了。那可就麻烦了。可是女主人都到哪儿去了?”

  “老太婆到列彼诺去了,闺女在烧晚饭……”卡拉希尼科夫回答说。

  随后是沉默。医士发抖,哼哼唧唧,往手心里呵热气,缩起身子,做出很冷很累的样子。人可以听见那些余怒未息的狗在院子里吠叫。这使得人心里发闷。

  “你是从博加廖夫卡来吗?”医士厉声问那个乡下人。

  “是的,从博加廖夫卡来。”

  医士闲着没有事做,就开始想那个博加廖夫卡。那是个大村子,坐落在幽深的峡谷里,因此人在月夜骑着马沿大路走,如果往下看黑暗的峡谷,再抬头看天空,就会觉得月亮正好挂在一个无底的深渊上面,这儿就是世界的尽头似的。那条通往下面的道路很陡,弯弯曲曲,而且十分窄,所以每逢为了医治流行病或者种牛痘而骑着马到博加廖夫卡去,一路上就得提高喉咙嚷叫,或者吹口哨,要不然如果对面遇上一辆大板车,就会卡住,彼此都走不过去。博加廖夫卡的村民以优秀的园艺家和偷马贼闻名。他们的果园很富饶,春天所有的树木都淹没在樱桃树的白花里,临到夏天卖樱桃,一桶只要价三个戈比。人只要付出三个戈比,就可以吃个够。那些村民的妻子生得俊俏,丰衣足食,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就连工作日也什么活都不做,光是坐在土台上,捉彼此头发里的虱子。

  可是后来,脚步声响起来了。柳布卡走进房来,这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穿着红色连衣裙,光着脚……她斜着眼睛看了看医士,然后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来回走了两趟。她不是简简单单地走,而是挺起胸脯,迈着细碎的步子。看来,她喜欢光着脚在刚擦过的地板上走来走去,为此特意脱掉了鞋。

  卡拉希尼科夫不知为什么笑起来,勾着几个手指头,招呼她走过去。她走到那张桌子跟前,他就把书上的先知以利亚的画片指给她看,那位先知赶着一辆三套马的马车,腾云上天去了。柳布卡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辫子横过肩膀往下耷拉着。那是一条深褐色的长辫子,辫梢上系着红色丝带,几乎碰到地板。她也笑了。

  “真是一幅出色的画儿,妙极了!”卡拉希尼科夫说,“妙极了!”他又说一遍,两只手做出好像要替以利亚拉缰绳的样子。

  风在炉子里怒号。有个什么东西咆哮起来,又吱吱地叫,仿佛一条大狗咬住一只老鼠的脖子似的。

  “嘿,魔鬼发脾气了!”柳布卡说。

  “这是风。”卡拉希尼科夫说。他沉默一会儿,抬起眼睛看着医士,问道:“奥西普·瓦西里伊奇,按你们念书人的看法,这该怎么说,世界上到底有鬼没有呢?”

  “老兄,该怎么跟你说呢?”医士回答说,耸起一个肩膀,“要是按科学来说,那么当然,鬼是没有的,因为这是迷信。不过,要是照现在你和我这样简单地看问题,那么干脆说吧,鬼是有的……我这一辈子就见过许多……我念完书以后在龙骑兵团里担任军医士。当然,我上过战场,得过勋章和‘红十字’奖章,可是在圣斯忒法诺和约[1]后,我回到俄罗斯来,在地方自治局工作。就因为我周游过世界,我可以说,我见过的事情别人在梦里都没见过。就连鬼我也见过,那就是说,并不是长着犄角或者尾巴的鬼,那都是胡说。说实在的,我是见过跟鬼差不多的东西。”

  “在哪儿见过?”卡拉希尼科夫问。

  “在好些地方见过。不必到远处去找,就说去年吧,喏,在这儿,在这个客栈附近,我就遇到过一个鬼……只是晚上不要提他才好。我记得,那一次我是到戈雷希诺村去种牛痘。当然,我照往常那样坐着一辆双轮快车,嗯,赶着一匹马,带着一套用具,此外我身上还带着表和别的东西,所以我一面赶车,一面提防着可别出什么乱子……各式各样的流浪汉多得很哟。我走到蛇谷,这个该死的地方,刚要下坡,忽然间,好家伙,走过来一个人。头发乌黑,眼睛乌黑,整个脸膛像是用烟熏过的……他走到马跟前来,一把拉住左边的缰绳,喊一声:站住!他打量一下马,然后又打量我,后来他松开缰绳,倒没有说什么坏话,只是说:‘你上哪儿去?’他的牙龇出来,眼睛凶得很……我心想:嘿,你可真是个鬼!我就说:‘我去种牛痘。这干你什么事?’他就说:‘既是这样,那就也给我种种痘。’他卷起胳膊上的袖子,把胳膊一直戳到我的鼻子跟前。我呢,当然不再跟他废话,干脆给他种上牛痘,好躲开他。这以后,我一看我那把柳叶刀,它完全生锈了。”

  睡在炉子旁边的那个乡下人忽然翻个身,撩开盖在脸上的短皮袄。医士不由得大吃一惊,因为他认出那个人就是先前在蛇谷遇见的陌生人。这个乡下人的头发、胡子和眼睛都像油烟那么黑,他的脸也黑黝黝的,而且右边脸颊上有一颗黑痣,像小扁豆那么大。他讥诮地瞧着医士,说:

  “拉住左边缰绳的事,倒是有过的。至于牛痘什么的,那是你胡扯,先生。我压根儿没跟你谈起过牛痘。”

  医士心慌了。

  “我说的又不是你,”他说,“你既是躺着,就自管躺着好了。”

  这个脸皮发黑的乡下人一次也没有去过医院,医士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是从哪儿来的。如今瞧着他,医士心里暗自断定这人一定是茨冈。这个乡下人站起来,伸个懒腰,大声打个呵欠,走到柳布卡和卡拉希尼科夫跟前,在旁边坐下,也开始看那本书。他那带着睡意的脸上现出动情和羡慕的神采。

  “瞧,梅里克,”柳布卡对他说,“你给我弄几匹这样的马来,我要拿它们套上车子,坐着车到天上走一趟。”

  “罪人可上不了天……”卡拉希尼科夫说,“那是圣徒的事。”

  随后柳布卡摆饭,端来一大块腌猪油和几根腌黄瓜,还有一个大木盘盛着烤牛肉,已经切成碎块,然后又端来一个煎锅,里面盛着白菜煎腊肠,油花四溅。桌上还出现一个磨玻璃的白酒瓶,等到他们往杯子里斟酒,顿时有一股橙皮的香味弥漫整个房间。

  医士心里懊恼,因为卡拉希尼科夫和面色发黑的梅里克只顾互相攀谈,一点儿也不理睬他,倒好像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似的。可是他很想跟他们谈谈话,吹吹牛皮,喝一通酒,吃一个饱,而且如果可能,就跟柳布卡调调情。吃晚饭的时候,她有五次在他身旁坐下,她那好看的肩膀仿佛出于无意似的碰着他,她不时伸出手摩挲她宽大的胯股。她是个健康、爱笑、好动的姑娘,一刻也不能消停,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即使坐着,也时而转过胸脯来对着人,时而扭过脸去背对着人,就跟闲不住的人一样,而且她这么转来转去,她的胳膊肘或者膝盖一定会碰到人。

  还有一件事也惹得医士不高兴,那就是两个乡下人各自只喝下一杯酒就不再喝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喝酒却未免别扭。然而他又忍不住,喝了第二杯,随后又喝第三杯,把整根腊肠都吃光了。他希望那两个乡下人不见外,把他看成自家人,就决意恭维他们一番。

  “你们博加廖夫卡村的人可都是好汉!”他说,把头摇晃一下。

  “他们有哪点称得上是好汉呢?”卡拉希尼科夫问。

  “喏,比方就拿马来说吧。偷马的本事可不小!”

  “哼,这算什么好汉!不过是些酒鬼和小贼罢了。”

  “从前倒是有过好年月,可是那已经过去了,”梅里克沉默一下,说,“他们那班人,如今也许只剩下菲里亚一个人还活在人世,可是就连他也成瞎子了。”

  “是啊,只剩下菲里亚一个人了,”卡拉希尼科夫说着,叹口气,“现在他大概有七十岁了。他有一只眼睛给德国的侨民剜出来,另一只也眼力不济了。它生了白内障。从前,本区的警察局长一看见他就嚷道:‘嘿,你呀,沙米尔[2]!’所有的农民也都这样叫他,沙米尔,沙米尔,可是现在大家对他却不称呼别的,只称呼独眼菲里亚了。想当年,他真称得起是好汉!他跟去世的安德烈·格里戈里伊奇,也就是柳巴[3]的父亲一块儿,有一天晚上摸进罗日诺沃,当时那儿驻扎着一个骑兵团。他们一下子牵走了九匹军马,顶好的骏马,第二天早晨把那些马都卖给茨冈阿丰卡,只收了二十个卢布。是啊!眼下的人呢,专偷醉汉或者睡熟的人的马,而且一点也不敬畏上帝,连醉汉脚上的靴子也扯下来,然后提心吊胆,牵着那匹马跑出二百俄里以外,到市集上去卖,像犹太人那样斤斤较量地讲价钱,直到后来警官把他这个傻瓜抓住了事。这不是找乐子,简直是丢脸!不用说,这都是些没出息的小人物。”

  “那么梅里克呢?”柳布卡问。

  “梅里克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卡拉希尼科夫说,“他是哈尔科夫城人,从米日利奇来的。讲到他是条好汉,那倒是实在的。没话说,他是个好样儿的。”

  柳布卡狡猾地、快活地瞧着梅里克,说道:

  “是啊,怪不得他让那些好人塞进冰窟窿里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医士问。

  “是这样的,……”梅里克说,笑了,“菲里亚从萨莫伊洛夫卡的佃农那儿偷走三匹马,他们当是我干的。萨莫伊洛夫卡的佃农一共有十个,加上长工有三十个人,都是莫罗勘派[4]教徒……有一次,在市集上,他们派来一个人,对我说:‘上我们那儿去看一看,梅里克,我们从市上买回来几匹新马。’我呢,当然,就兴冲冲地到他们那儿去了。他们一伙三十个人,把我的胳膊反绑起来,拉到河边去。他们说:我们要叫你尝尝偷马的滋味。他们已经砸开一个冰窟窿,这时候又在旁边一俄丈开外的地方再凿开一个。然后,你知道,他们拿来一条绳子,穿过我的两个胳肢窝,系上扣子,绳子的另一头拴上一根弯曲的木棒。这根木棒,你知道,能从这个冰窟窿通到那一个。好,他们就把它塞进一个冰窟窿,一直伸到另一个冰窟窿。我呢,原来的衣服全没换,仍旧穿着皮袄,蹬着靴子,扑通一声掉进冰窟窿里!他们站在那儿,有的用脚踹我下水,有的用劈柴的斧子砸我,然后把我从冰底下拉过去,由另一个冰窟窿里揪出来。”

  柳布卡打了个冷颤,全身缩成一团。

  “起初我冻得发烧,”梅里克接着说,“等到他们把我拉出来,我躺在雪地上动都动不得,那些莫罗勘派教徒站在我身旁,还用棍子打我的膝盖和胳膊肘。我痛得要命!他们打了一阵就走了……我浑身上下都冻僵,衣服上结了冰,我想站起来,可是没有力气。谢天谢地,总算有个村妇赶着车子路过,才把我扶上车,拉走了。”

  这中间医士喝了五六杯酒。他心情开朗,也想说点儿不平常的、美妙的事,表示他也是一条好汉,什么都不怕。

  “喏,在我们平扎省……”他讲起来。

  由于他喝了很多酒,醉得眼神歪斜,也许还由于他两次说谎都被他们揭穿,总之那两个乡下人根本不理睬他,甚至不再回答他问的话。而且,他们在他面前毫不避讳地谈他们那些事,他不由得战战兢兢,心里发凉。这表明他们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卡拉希尼科夫的风度是庄严的,就跟沉稳而慎重的人一样。他讲话有头有尾,每次打呵欠都要在嘴上画十字[5],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个贼,是个抢劫穷人和毫无心肝的贼,他已经坐过两次牢,村社本来做出判决,把他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后来经他父亲和叔叔用钱赎免了,而他父亲和叔叔也是贼和坏蛋,跟他本人一样。梅里克摆出英雄好汉的架势。他看出柳布卡和卡拉希尼科夫佩服他,就认为自己是一条好汉,一会儿双手叉腰,一会儿挺起胸膛,一会儿伸个懒腰,弄得凳子吱吱嘎嘎响……

  吃过晚饭以后,卡拉希尼科夫没有站起来,坐着对神像做祷告,然后他跟梅里克握一握手。梅里克也做了祷告,握一握卡拉希尼科夫的手。柳布卡把饭桌收拾干净,在桌上撒下些薄荷味的蜜糖饼干、干炒的榛子、南瓜子,另外还放了两瓶甜葡萄酒。

  “祝安德烈·格里戈里伊奇升天堂,永久安息,”卡拉希尼科夫跟梅里克碰杯,说道,“当初他在世的时候,我们常在他这儿聚会,或者在马丁大哥那儿聚会。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那都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谈话呀!谈得有意思极了!在座的有马丁,有菲里亚,有斯图科捷伊·费奥多尔……一切都有气派,像那么回事儿……大家玩玩乐乐,多么痛快啊!痛快极了,痛快极了!”

  柳布卡走出去,过一会儿戴着一块绿色头巾和几串珠子回来了。

  “梅里克,你看卡拉希尼科夫今天给我带来了什么东西!”她说。

  她不住照镜子,摇了几次头,好让那几串珠子玎玲玎玲响。后来她打开一口箱子,从里面一会儿取出一件花布连衣裙,带红色和浅蓝色的小花点,一会儿取出另一件红色连衣裙,有绉边,像纸那样窸窸窣窣响,一会儿取出一块新头巾,蓝色的底子配上花花绿绿的彩色。她把这些东西抖搂出来,一面笑一面拍手,仿佛惊讶自己竟有这么多宝贝似的。

  卡拉希尼科夫拿过三弦琴来,定好弦,弹起来。医士怎么也听不懂他弹的是哪种曲子,究竟是欢乐的还是悲愁的,因为曲调时而很悲凉,听得人简直想哭一场,时而又快活起来。梅里克忽然纵身一跳,落下地,就在落脚的地方不住跺他的靴后跟,随后张开胳膊,单用靴后跟从桌旁移到炉子那儿,再从炉子旁边移到箱子跟前,然后好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往上一跳,把两个铁鞋掌在半空中一磕,接着就蹲下去跳跃不停。柳布卡抡起两条胳膊,发出死命的一声尖叫,跟着他跳动。起初她侧着身子阴险地走动,仿佛打算溜到谁的身后,给他一拳似的,同时她用脚后跟极快地跺地板就跟梅里克用靴后跟跺地板一样。随后她像陀螺似的团团转,略微把身子往下蹲,她那件红色连衣裙就胀起来,像是一口钟。梅里克恶狠狠地瞧着她,龇出牙,一路蹲着跳到她跟前,仿佛打算抬脚把她踩死似的,她呢,跳起来,头往后仰,挥动着两条胳膊,像是一只大鸟拍着翅膀,几乎脚不点地,飘过整个房间。……

  “嘿,一团火似的姑娘!”医士坐在箱子上观赏他们跳舞,暗想道,“好一团烈火!哪怕为她牺牲一切也会嫌太少呢……”

  他暗自惋惜:为什么他是个医士而不是个普通的乡下人呢?为什么他穿着上衣,戴着表链,坠着镀金的钥匙,而不穿一件蓝衬衫,腰上系一根绳子呢?要是那样的话,他倒可以放胆唱歌,跳舞,喝酒,像梅里克那样伸出两条胳膊去搂住柳布卡了……

  由于剧烈的跺脚声、嚷叫声、喧闹声,食器柜里的盘盏就玎玲玎玲响起来,蜡烛上的火苗跳动不停。

  线断了,珠串散开,珠子洒在地板上,绿色头巾从头上掉下来,柳布卡摇身一变,成了一朵红云和两只亮晶晶的黑眼睛,梅里克的胳膊和腿仿佛一转眼间就要散架似的。

  可是忽然,梅里克最后跺一下脚,就此站稳,纹丝不动……柳布卡累得要命,气也透不过来,扑到他的胸脯上,偎紧他,就跟靠着一根柱子一样。他呢,搂住她,瞧着她的眼睛,温柔而亲切,仿佛开玩笑似的说:

  “我一定会找出你家老太婆藏钱的地方。我会打死她,再用一把小刀把你的小喉咙割断,然后放一把火烧掉这家客栈……人家会以为你们是让火烧死的,我呢,拿着你们的钱到库班去。我会在那儿养上一大群马,再买许多羊……”

  柳布卡什么话也没回答,光是负疚地瞧着他,问道:

  “梅里克,库班那地方好吗?”

  他什么话也没说,走到箱子跟前,坐下,沉思不语。多半他在想库班吧。

  “不过,我该走了,”卡拉希尼科夫说着,站起来,“大概菲里亚在等我。再见,柳巴!”

  医士走到院子里看一看,深怕卡拉希尼科夫骑着他的马走掉。风雪仍旧在逞威。一团团白云飘过院子,那些白云的长尾巴钩住杂草和灌木。围墙外面,旷野上,有些身穿白色尸衣的巨人张开宽阔的衣袖,转动不停。他们倒下去又站起来,抡开胳膊互相厮打。好大的风,好大的风啊!光秃的桦树和樱桃树受不住狂风那种粗鲁的爱抚,深深地弯下腰去,凑近地面,哭道:

  “上帝啊,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使得你硬要我们守着这块地,不放我们走?”

  “唷!”卡拉希尼科夫厉声喝道,然后骑上他那匹马。大门原就拉开一半,门旁耸起一个高雪堆,“喂,你倒是快点儿走啊!”卡拉希尼科夫对马吆喝道。他那匹矮小而且腿短的马就走动起来,连肚子都陷在雪堆里了。卡拉希尼科夫在雪地里周身发白,不久就连人带马一齐走出大门以外,不见了。

  医士回到房里,柳布卡正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捡珠子。梅里克不在。

  “好漂亮的姑娘!”医士暗想,在长凳上躺下,把皮袄垫在脑袋底下,“啊,要是梅里克不在这儿就好了!”

  柳布卡在长凳附近的地板上爬来爬去,引得他不住兴奋。他心想:要是这儿没有梅里克,那他一定马上站起来,搂住她,至于以后会怎么样,那是自会有分晓的。不错,她还是姑娘,然而未必会是处女,再者即使是处女,在贼窝里又何必讲客气?这时候柳布卡捡齐珠子,走出去了。蜡烛点完,火苗已经烧到烛台上的纸了。医士把手枪和火柴放在自己身旁,把蜡烛吹灭。神像前面长明灯的灯光摇闪得厉害,刺痛他的眼睛,一个个光点儿在天花板上,地板上,食柜上跳动。在光影中间柳布卡隐约出现了,身子结实,胸脯丰满。她时而像陀螺似的团团转,时而让跳舞累坏了,呼呼地喘气……

  “哎,要是魔鬼把梅里克抓走就好了!”他想。

  长明灯的灯光最后闪摇一下,发出一点儿溅油的声音,灭了。有个人,大概是梅里克吧,走进房来,在长凳上坐下。他在吸烟斗,烟斗里的光一刹那间照亮了他黧黑的脸颊和脸颊上的黑痣。他喷出来的烟气难闻得很,医士的喉咙发痒了。

  “你这烟太次,真该死!”医士说,“简直要惹人呕吐。”

  “我把燕麦花搀在烟草里了,”梅里克沉默一会儿,说道,“这样,胸口好受点。”

  他吸一阵烟,吐几口唾沫,又走出去。过了半个钟头,前堂里忽然灯光明亮。梅里克出现了,穿着皮袄,戴着帽子,随后出现了柳布卡,手里拿着蜡烛。

  “你留下来吧,梅里克!”柳布卡用恳求的声调说。

  “不了,柳巴。你别留我。”

  “听我说,梅里克,”柳布卡说,她的声调温柔缠绵,“我知道你会找到妈妈的钱,杀死她和我,跑到库班去爱上别的姑娘,可是求主跟你同在[6]。我只要求你一件事,我的心肝:留下来吧!”

  “不,我要去找乐子,……”梅里克说,束上腰带。

  “你没法去找乐子……要知道,你是走着来的,那你现在骑什么马走?”

  梅里克向柳布卡那边低下头,凑着她的耳朵小声说话。她朝门口看了看,含着眼泪笑起来。

  “他睡着了,这个好说大话的魔鬼……”她说。

  梅里克搂住她,使劲吻她一下,走出去了。医士把手枪放进衣袋,赶快跳起来,跟踪跑出去。

  “让开路!”他对柳布卡说,因为她在前堂很快扣上门扣,堵住门口,“让开!你为什么站在这儿?”

  “你出去干什么?”

  “去看我的马。”

  柳布卡又调皮又亲热地从下往上打量他。

  “马有什么可看的?你看我得了……”她说,然后弯下腰去,用手指头碰了碰挂在他表链上的镀金小钥匙。

  “让开,要不然他就骑着我的马走了!”医士说,“让开,魔鬼!”他叫道,生气地伸出拳头打她的肩膀,使劲用胸脯挤她,想把她从门旁挤开,可是她用力扣紧门,像一个铁打的人似的,“我跟你说,他要跑掉了!”

  “哪儿会?他不会跑掉的。”

  她喘着气,摩挲她发痛的肩膀,又从下往上地打量他,涨红脸,笑起来。

  “你别走,我的心肝……”她说,“我一个人闷得慌。”

  医士瞧着她的眼睛,沉吟一下,搂住她,她并没有反抗。

  “得了,别胡闹,让开路!”他要求说。

  她没有开口。

  “我刚才听见了,”他说,“你对梅里克说你爱他。”

  “哪儿的话……我爱谁,我心里有数哟。”

  她又用手指头碰一下小钥匙,小声说:

  “把这个给我……”

  医士把小钥匙解下来,递给她。她忽然伸长脖子,仔细地听一下,现出严肃的脸色,医士觉得她的眼神又冷酷又狡猾。他想起了他的马,这时候很容易就把她推开,跑进院子里。披屋里有一头睡熟的猪发出均匀的、懒洋洋的鼾声,有一头奶牛在撞它的犄角……医士点上火柴,看见那头猪、那头奶牛以及许多看见火亮而从四面八方向他扑过来的狗,然而那匹马却已经不见踪影。他对那些狗不住吆喝,挥动胳膊,脚底下绊着雪堆,脚陷进雪里,跑到大门外面,向黑暗里张望。他尖起眼睛,却只看见雪在飘飞,雪花清楚地形成各种形状的东西,时而有一张死人的苍白的笑脸从黑暗里露出来,时而有一匹白马跑过去,一个女人骑在马上,穿着薄纱连衣裙,时而头顶上飞过一长串白色的天鹅……医士又气又冷,浑身发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拿出手枪对那些狗放了一枪,却一条也没有打中,他跑回房里去。

  他走进前堂,清楚地听见有人从房间里溜出去,把房门碰响。房间里漆黑。医士推门,门却扣上了。于是他一根连一根地划亮火柴,跑回前堂,从那儿走进厨房,从厨房走进一个小房间,四壁挂着女人的衣服和裙子,有矢车菊和茴香的气味,墙角上火炉旁边放着一张什么人的床,床上的枕头堆得像山那么高,这儿大概是老太婆,柳布卡的母亲住的房间吧。从这儿他又走进另一个房间,也很小。他在这儿看见了柳布卡。她睡在一口箱子上,盖着一条花花绿绿的、用零碎布头缝成的棉被,假装睡熟了。她床头上方,点着一盏长明灯。

  “我的马在哪儿?”医士厉声问道。

  柳布卡一动不动。

  “我的马在哪儿,我问你?”医士又问一遍,声调越发严厉,揭掉她身上的被子,“我在问你,母鬼!”他嚷道。

  她跳起来,跪在箱子上,一只手抓住衬衫,另一只手极力拉住被子,身子缩到墙边去……她瞧着医士,现出憎恶和恐惧的神色,像是一头被捉住的野兽,眼睛狡猾地盯紧他的动作,连最小的动作也不放过。

  “你说马在哪儿,要不然我就把你的魂灵打出窍!”医士嚷道。

  “走开,讨厌的家伙!”她用嗄哑的声音说。

  医士抓住她衬衫的领子,一下子就把衬衫扯破了。这时候他再也忍不住,就用尽气力搂抱那个姑娘。可是她气得喘吁吁的,溜出他的怀抱,腾出一只手来(另一只手缠在破碎的衬衫里),捏成拳头,照准他的头顶打下去。

  他的脑袋痛得发昏,耳朵里嗡嗡地响,突突地跳。他往后退去,同时又挨一拳,这次是打在他太阳穴上。他踉踉跄跄,抓住门框免得跌倒,然后摸到放着他东西的那个房间里,在长凳上躺下。他躺了一会儿,从衣袋里拿出火柴盒,毫无必要地一根连一根地划起火柴来,他把火柴划亮,吹灭,丢在桌子底下,又划亮一根,照这样一直把所有的火柴都划完才罢休。

  这时候窗外的天光变成蓝色,公鸡啼起来了。他的脑袋却仍旧在痛,耳朵里一片响声,倒好像坐在铁路上一座桥梁底下,听着一列火车从头顶上开过去似的。他好歹穿上皮袄,戴上帽子,至于马鞍和他买来的一大包东西,他却没找到,他的行囊空了,怪不得先前他从院子里走进来,正好有个人从这个房间里溜出去呢。

  他在厨房里拿起一根火钩子以防狗咬,然后走到外面,听任房门敞开着。风雪已经停了,外面静悄悄的……他走出大门,白色的旷野像是死了,清晨的天空连一只飞鸟也没有。道路两旁和远处有一片小树林,颜色发青。

  医士开始思忖医师在医院里会怎样迎接他,会说些什么话。这件事一定要好好想一想,事先对各种问话准备好答复,可是他的思想变得模模糊糊,终于无影无踪了。他一面走,一面专心想着柳布卡,想着跟他一块儿度过这个夜晚的乡下人。他想起柳布卡打他第二下以后,怎样向地板弯下腰去拾起被子,她那根蓬松的辫子怎样落到地板上。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他不由得暗想: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医师,有医士,有商人,有文书员,有农民,而不光是有自由人呢?是啊,自由的鸟雀是有的,自由的野兽是有的,自由的梅里克也是有的,他们不怕谁,也不需要谁!那么,是什么人出的主意,是什么人硬说,早晨必须起床,中午应该吃饭,晚上定要睡觉,医师的职位比医士高,人得住在房间里,只准爱自己的老婆?为什么不恰恰相反,晚上吃饭,白天睡觉呢?啊,要是能不问谁的马骑上就走,要是能够像魔鬼似的策马狂奔,跟风赛跑,穿过旷野、树林、峡谷,要是能爱上一个姑娘,要是能嘲笑所有的人……那多好呀!

  医士把火钩子丢在雪地里,伸出前额抵住一棵桦树的冰凉的白树干,沉思不语。他那灰色而单调的生活、他那点儿薪水、他那卑下的职位、那个药房、那种为药膏药罐忙碌不停的生活,依他看来,真叫人瞧不上眼,惹人恶心。

  “谁说找乐子是犯罪?”他烦恼地问自己,“哼,凡是说这种话的人,从来也没像梅里克或者卡拉希尼科夫那样自由自在地生活过,也没爱过柳布卡。他们一辈子讨饭,生活得毫无乐趣,只爱自己的癞蛤蟆般的老婆。”

  他现在这样想自己:如果他至今没做贼,做骗子,或者做强盗,那也只是因为他没有那种本领,或者还没遇到适当的机会罢了。

  一年半过去了。春天,复活节后,有一天,早已被医院辞退而且至今没找到工作的医士,傍晚在列彼诺村一家饭铺里走出来,沿着街道,毫无目的地慢慢走着。

  他走出村子,来到旷野上。那儿弥漫着春天的气息,刮着温暖亲切的和风。安静的星夜从天空俯览大地。我的上帝啊,天空是多么深邃,它多么广阔无垠地笼罩着这个世界呀!这个世界创造得挺好,只是,医士暗想,为了什么缘故,有什么理由,把人们分成清醒的和酗酒的,有职业的和被辞退的,等等?为什么清醒的和吃饱的人就安安稳稳坐在自己家里,酗酒的和挨饿的人却得在旷野上徘徊,寻不到安身之处呢?为什么没有工作而且领不到薪水的人就一定会挨饿,没有衣服穿,没有靴子穿呢?这是谁想出来的办法?为什么天上的飞禽和树林里的走兽并不工作,也不领薪水,却生活得逍遥自在呢?

  远处,在笼罩着地平线的天边,有一片美丽的深红色火光在颤抖。医士站住,看了很久,心里仍旧在想:为什么昨天他拿走别人的一个茶炊,在酒店里换酒喝了,那就是犯罪呢?为什么呢?

  大路上走过两辆大板车,一辆车上睡着一个女人,另一辆车上坐着一个老人,没有戴帽子……

  “老大爷,这是什么地方起火?”医士问道。

  “安德烈·奇里科夫客栈……”老人回答说。

  于是医士想起一年半以前,在冬天,他在那家客栈遭到过一些什么事,想起梅里克怎样夸口。于是他想象老太婆和柳布卡让人割断喉咙,怎样被火焚化,他嫉妒梅里克了。他又往那家饭铺走去,一路上瞧着那些富足的酒店老板、牲口贩子、铁匠的房子,心里盘算:要是夜间能摸进一个比较富裕的人的家里,那该多好啊!

  1890年

  * * *

  [1] 一八七八年俄土战争后俄土两国于土耳其圣斯忒法诺城缔结的和约。

  [2] 沙米尔(1798—1871),高加索山民宗教民族主义运动的组织者,在高加索东北地区建立了一个特殊的伊斯兰国家,对俄国作战二十五年。

  [3] 柳布卡的爱称。

  [4] 十八世纪在俄国产生的否认一切宗教仪式的一个教派。

  [5] 宗教迷信,为了驱邪。

  [6] 意谓“那也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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