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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统领夫人

  三军统帅阿玛尼亚克贪图财富,娶了博讷伯爵夫人为妻,殊不知伯爵夫人已经迷上查理六世国王陛下的侍从长的儿子小萨瓦齐,爱得死去活来。

  这位大统领作战勇猛无比,可惜其貌不扬,全身的粗皮糙肉长满浓密的长毛,杀气腾腾的话整天不离口,老是忙于绞死个把人,盼望打仗,要不就是策划并非用于情场的谋略。所以这个好士兵不关心如何为婚姻这块炖肉添加调料,对妩媚的妻子如一般志向远大的男子那样颇为冷淡。女人最恨这一点也有道理,因为她们不喜欢只有床架子做她们的千娇百媚和万种风情的见证人。

  因此,美丽的伯爵夫人当了大统领夫人后只有更加迷恋她的心上人萨瓦齐,后者自然心领神会。

  这两位研究的是同一种音乐,他们很快就调好了琴弦,或者说读懂了乐谱。伊莎贝拉王后[1]看得很清楚,常见萨瓦齐的坐骑待在她的表兄阿玛尼亚克的府邸里,而不是侍从长住的圣保罗公馆。众所周知,侍从长原先的住所已被大学当局下令拆毁。

  这位贤惠的王后担心表妹博讷伯爵夫人会遇到麻烦,因为大统领拔剑出鞘与神甫祝福一样来得快。某日做完晚祷,伯爵夫人正与萨瓦齐一起把手伸进圣水盆,精明过人的王后对她说:

  “我的朋友,您没看到这水里有血吗?”

  “啊!”萨瓦齐对王后说,“须知爱情嗜血,夫人!”

  王后觉得这个回答很妙,当下牢记在心;后来她的国王夫君把她的一名情人活活淹死,此话果真应验。您会在本篇故事里读到这个情人如何开始得宠。

  您从多次亲身经历知道,恋情初期,双方都怕内心的秘密为外人所知,出于谨慎,也由于瞒着旁人幽期密约本身包含的乐趣,两位恋人似在比赛谁做得最隐秘。后来有一天偶然疏忽,过去的种种明智措施便统统失效,不是女的得意忘形,误触罗网,就是男的暴露自己在场,或在告别时遗留蛛丝马迹,诸如裤子口袋里的杂物、绶带或者马刺什么的要命东西,这就好比一把利刃挑断了两情缱绻编织的锦缎。话说回来,只要眼前日子过得称心,犯不上终日提心吊胆怕死。如果真有痛快的死法,做个风流鬼倒在丈夫的利剑下便是一种!大统领夫人的恋情就是这样告终的。

  某天早晨,由于勃艮第公爵弃了拉尼城仓皇逃窜,阿玛尼亚克先生暂且无事,便想对夫人道声早安。为了不惹她生气,他想轻轻摇醒她。夫人睡意正浓,连眼皮也懒得睁开,就回答说:

  “别吵我,查理!”

  大统领听到这个并非他自己所有的名字,气得嗷嗷叫:“不成,这婆娘把我当做查理了!”

  他不再去碰妻子,当即跳下床,满腔怒火,宝剑出鞘,直奔楼上伯爵夫人的贴身女仆的卧房。他猜想这侍女必定拉了皮条,就冲她大发雷霆吼道:

  “地狱里的贱货,赶快念你的经文吧,我这就把你宰了,因为有个叫查理的常来这里!……”

  “老爷,”女仆答道,“谁告诉您有这回事了?”

  “记着,假如你不招认他们如何勾搭成奸,如何明来暗往,我立即要了你的小命;假如你的舌头打结,稍有抗拒,我立即一刀把你钉死在床上……说吧!”

  “您钉死我吧,”侍女说,“您什么都不会知道!”

  大统领一点不欣赏这个勇敢的回答。他盛怒难遏,一匕首就把她刺了个透心凉。然后他走回妻子的卧房,在楼梯上遇到马夫,后者是被侍女的惨叫吵醒的。

  “您上去看看,我刚才教训比叶特下手重了一点!……”

  在与博讷夫人再次见面之前,他先去找自己的儿子。不顾那孩子睡得正香,他粗手笨脚把他硬拽到夫人跟前。

  做母亲的听到孩子的哭叫,自然就睁开眼睛。她看到丈夫抱着孩子,右手沾满血迹,杀气腾腾瞅着他们母子俩。

  “您怎么了?……”

  “夫人,”这男人心狠手辣,劈头问道,“这孩子是我的种,还是您的情人萨瓦齐的骨血?”

  博讷闻言脸色陡变,如受惊的青蛙跃入水塘一般扑向儿子。

  “啊!他是您亲生的!……”她说。

  “假如您不愿看到他的脑袋在您的脚下滚动,那就如实招来,——您为我配备了一个副手?”

  “是的!”

  “那人是谁?”

  “不是萨瓦齐!……这个人我根本不认识,怎能把他的姓名供出来!”

  大统领倏地站起身,抓住妻子的胳膊似欲顺势给她一剑,让她闭口。可她反而投去高傲的目光,喊道:

  “来吧,杀了我吧,可您别再碰我!”

  “我让您活下去!”丈夫又说,“因为我给您准备了比死更严厉的惩罚。”

  鉴于女人为应付这类变故,事先或单独或在一起不分昼夜地研究过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想好了机关、巧计、说辞和花招,大统领害怕会招来什么麻烦,说过这句狠毒里带着辛酸的话,就此告辞。他立即去盘问仆人。众人见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无不如世界末日时向天主汇报一生功过那样回答问题。

  主人直截了当地提问,机敏地作出判断。谁也不知道他遇上什么灾难,但是大统领从他们的回答得出结论,除了一条看守花园的狗,宅子里没有雄性动物与此事有关。那狗不解答话,气得他七窍生烟,当下把它掐死。

  这一事实使他想到,副统领是从花园潜入他的公馆的。花园对外只有一个出口,是开在河边的暗门。

  有必要告诉不了解阿玛尼亚克公馆的地形的读者,公馆占着紧靠圣保罗皇家产业的一大块地面。那地方后来营造了隆格维尔家族的宅第。

  话说那时候阿玛尼亚克的住宅有一讲究的石门开在圣安东尼街上;住宅里里外外全部加固,临河那一侧面向母牛岛的高墙上建有墙角塔,那地方今天是河滩广场。国王的掌玺大臣杜普拉红衣主教[2]府上长期保存着这所府邸的写生图。

  大统领动足脑筋,把他知道的所有计谋都想了一遍,选定其中最高明的一招,按眼前的情形一一安排妥当。那情人如狡兔被套上活结,必定落入他的掌心。

  “天打雷劈的,”他说,“只要抓住给我头上栽角的那个混蛋,我有的是工夫细琢磨怎样收拾他。”

  这位遍体浓毛的好统帅曾与无畏的约翰公爵[3]多次血战沙场,下面是他为攻击自己的秘密敌人下达的作战命令。

  他召集部下最受宠信、箭法最高超的弓箭手,把他们部署在码头那边的高塔上,命令他们对府中除大统领本人外意欲从花园里走出来的人一概射杀,违令者将严加惩处,相反对女主人爱上的那名贵族,不论白天黑夜,都要放他进来。

  全体仆人,包括管理小教堂的神甫在内,都被告知不得外出,否则格杀勿论。

  然后他把府邸的两侧托付给亲兵连,要他们严密监视横街小巷。那借给大统领一对角,帮他安装在头上的不知名的情郎此刻还毫无觉察,待他按习惯准时前来把自己的战旗大模大样插在伯爵老爷的合法住所的中央时,谅他插翅难飞。

  这个陷阱设得如此周到,最狡猾的人也无逃脱之理,除非他如圣彼得受救世主的保护一样得到天主的保护。某天圣彼得忽发奇想,要与救世主一起试试海面是否与陆地一样结实,是救世主施展神通,免了圣彼得的没顶之灾。

  大统领当天需要会见普瓦西的居民,饭后还要骑马外出。博讷伯爵夫人知道他的日程,头天晚上就给她的年轻效力者下了战表。每场短兵相接,总是她得胜。

  这一边大统领在府邸周围摆下阵势,并在暗门出口埋伏亲信,专等擒拿不知将从哪里掉下来的情郎。那一边伯爵夫人也没闲着,没拿捆绑豌豆和在煤堆里找黑母牛作消遣。

  被钉在床上的贴身女仆先是拔掉刺透她身体的匕首,然后挣扎着来到女主人房里,告诉她那位戴绿帽的夫君并不掌握任何情况。咽气之前,她着实安慰了亲爱的女主人,跟她说她有事可以信赖她的妹妹。她妹妹在公馆里当洗衣妇,为讨夫人喜欢,就是把自己剁成做香肠的肉糜也在所不辞;又说她是本区最伶俐最调皮的婆娘,从图奈尔到特拉呼阿尔十字架的小百姓无人不知她善于应付偷偷摸摸的情侣遇到的各种紧急情况。

  她的贴身女仆说完就咽了气,伯爵夫人伤心之余,派人把洗衣妇找来,叫她放下浆洗的活,与她一起倒腾搜罗诸般妙计的口袋。夫人愿以自己未来的全部幸福为代价保全萨瓦齐的性命。

  两个女人首先想到的是通知他本宅主人已起疑心,要他老老实实待在自己家里。

  于是那洗衣妇如满载的骡子背着一大包衣服,想走出公馆。她在大门口遇到一名精骑兵把门。任凭她说得舌敝唇焦,那人总是佯装没有听见。她对女主人极为忠心,便下决心从那名士兵身上最弱的部位攻开缺口,百般挑逗他。士兵虽然全副武装,如上阵厮杀,配合她的游戏倒也曲尽其妙。不料事毕之后,他仍不放她上街。她又设法让长得最英俊的几名士兵发给她通行证,满以为漂亮小伙必定多情,殊不知没有一名弓箭手、精骑兵或其他士兵愿为她打开一道门缝。

  “你们这帮恶棍,忘恩负义,”她冲他们喊,“得了便宜不知回报……”

  好在她在作这番周旋时已把一切打听明白,当下急匆匆赶到女主人身边,告诉她伯爵的奇怪措置。

  两个女人再次商量。她们议论这全套战争设施,守望、防卫、军令以及其他蹊跷的、隐蔽的、莫测高深的、居心险恶的布置,用不了唱两遍“哈利路亚”的工夫,就凭任何女人都有的直觉,悟出那位可怜的情郎大难临头。

  夫人获悉,惟独她被允许出门。她冒险利用这个权利,但出门不到一箭之远就折回来了,因为大统领命令他的四名侍从骑士时刻伴随伯爵夫人,又吩咐两名掌旗官与她寸步不离。

  可怜的大统领夫人返回卧室,不由伤心大哭。教堂里挂的画幅上所有的玛德兰娜合在一起痛哭也不过如此。

  “完了,”她说,“我的可人儿就要遭殃,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说话那么温柔,消愁解闷时那么招人爱。这颗俊俏的脑袋曾经无数次搁在我的膝头休息,眼看就要保不住了……可叹我不能用一颗一文不值的空脑袋代替这秀美的、价值连城的头颅,把它扔给我的丈夫……用一颗臭脑袋代替他香喷喷的脑袋,一颗可恨的脑袋代替他可爱的脑袋!……”

  “这么着吧,夫人,”洗衣妇说,“勒克的儿子对我着了迷,老是纠缠我;我们找一身贵人穿的衣服给他穿上,把他从暗门推出去……”

  说到这里,两个女人对看一眼,目光里充满杀机。

  “这捣蛋鬼的脑袋一被砍下来,”洗衣妇接着说,“那帮当兵的就会散伙。”

  “想得不错,可你能保证伯爵认不出那替死鬼?”

  伯爵夫人连连摇头,擂胸喊道:

  “不!不!我的朋友,注定要流贵人的血,不折不扣。”

  她沉思片刻,然后高兴得跳起来,搂着洗衣妇的脖子说:

  “多亏你出的点子,我有办法救我的情人了!我今后一定给你养老送终!……”

  伯爵夫人说完擦干眼泪,重整花容如待嫁的少女,系好腰际的钱袋,带上日课经前往圣保罗教堂。她已听到钟响,最后一次弥撒马上就要举行。大统领夫人与朝中游手好闲的全体命妇一样,从不错过这个对天主表示虔诚的华丽仪式。人们管这场弥撒叫“锦绣弥撒”,因为出席者不是花花公子,名门后裔,年轻贵族,就是异香袭人、酥胸高耸的贵妇人。总之,那里没有一袭长袍上不饰纹章,没有一对马刺不镀金。

  于是伯爵夫人飘然出府,留下洗衣妇在公馆里窥伺动静。她摆开全副仪仗,带着四名侍从骑士、两名掌旗官和其他士兵来到教堂。

  至此需要说明,教堂里围着贵妇人打转的漂亮骑士们中间,不止一个为伯爵夫人倾倒,以能与她接近为无上乐事。年轻人总是同时追逐好几个女人,多多益善,以求至少能征服其中一个。

  这些猎艳的猛禽总是大张着嘴,目光眈眈投向长凳上手持念珠的信女,而不是祭坛上的神甫。伯爵夫人对其中一位偶尔报以青睐,因为他比所有其他人更执着,更痴心。

  此人总是背靠一根柱子不言不语,不挪位置。只要能见到自己选定的、愿为之粉身碎骨的贵妇人,他就心满意足。他苍白的脸上罩着愁云,更显柔美。他的容貌证明他有一颗豪迈的心,以火热的激情为滋养。爱情虽得不到回报,也无碍一往情深,因为在绝望本身中也能找到甜蜜。这种人可是少见,因为通常人们更爱您知道的那桩事情,而不是在灵魂最深处如花初放一般绽开的不可名状的柔情。

  这名贵族虽然穿的衣服剪裁得体,整洁简朴,甚至举止饶有风度,伯爵夫人仍觉得他是一名穷骑士,除了斗篷和剑没有别的行李,从远方来到京城寻求荣华富贵。

  既因为猜到他清寒不愿告人,也因为知道他深爱着自己,兼之他气度不俗,身材挺拔,一头黑发,待人谦卑,事事顺从,伯爵夫人满心祝愿他能获得财富和女人的欢心。此外,为了不让追求者失业,也出于精明的家庭主妇的算计,逢到自己一时高兴,她也给他尝点小甜头,瞥他一眼以示鼓励,那目光便如毒牙锋利的蝰蛇向他游去。她身为皇亲国戚,惯于玩弄远比一个普通骑士更珍贵的东西,根本不顾这年轻人的吉凶。她丈夫大统领就是拿整个王国去冒险,好比你我打牌时拿一个银币做赌注。

  还在三天前,晚祷完毕后,大统领夫人曾对王后使了个眼色,让她注意这个痴心情郎,然后笑着说:

  “这是一位上品男子。”

  这个说法进入优雅的语汇,后来也用于专指朝中大小臣子。法语之所以有这个漂亮的表达方法,追本溯源端赖阿玛尼亚克夫人所赐。

  伯爵夫人偶尔言中。这名青年贵族是没有自己的旗号的骑士,名叫于连·德·博瓦-布尔东,他从父亲的采邑继承到的树林还不够做一根牙签用,除了已故的母亲传给他的优厚禀赋,他没有别的财产。他立意到朝廷里来运用这天赋的资本,因为他知道朝中命妇嗜好此项资本提供的出息,尤爱在日落后日出前不出岔子安然享用。许多人与他想在一块儿,为闯出自己的路而走了女人的窄路。不过他远没有分期分批使用自己的爱情,而是初次在锦绣弥撒上见到博讷伯爵夫人光彩夺目的美色,便一股脑儿统统倒出来。他真的堕入情网,这对他的钱袋倒也大有好处,因为他从此变得茶饭不思。这种爱情是最坏的一种,它禁止你接近所爱的对象,同时使你自发禁止饮食,这双重的疾病足以拖垮一个男子汉。

  大统领夫人想到的就是这个年轻人。她赶紧去找他,为的是要他的性命。

  她步入教堂,看到可怜的骑士背靠柱子站着,期待着见她一面带来的快乐。他渴望她的来临如病歪歪的人渴望阳光、春天和朝霞。夫人随即移开目光,想走到王后跟前求她帮助自己摆脱困境,因为王后也怜悯她的情郎。不料一名队长毕恭毕敬对她说:

  “夫人,我奉命不准您与任何女子或男子谈话,与王后或您的听忏悔神甫说话也不行。您若违令,我们大家的性命都难保。”

  “你们不是以赴死为天职吗?”她答道。

  “还有服从!……”当兵的说。

  伯爵夫人只得待在她惯常的位子上做祷告。她又看了痴心的情人一眼,发觉他的脸庞从未如此瘦削、凹陷。

  “也好!”她心里想,“不必为送他去死而过于不安!他已是半个死人了。”

  想到这里,她向这青年贵族飞去一个惟有公主王妃和高卢女人才配做的媚眼。她那双美目传递的虽是虚情假意,柱子前的多情种子已被搅得不能自持。生命的热力向你袭来,如潮如涛充溢你的心脏,谁能不喜欢此中况味?

  从骑士给她的沉默的回答,大统领夫人知道自己神奇的目光无所不能,这种体验给女人心灵带来的乐趣亘古常新。事实上,骑士两颊的红晕比最动人的拉丁文或希腊文布道词更雄辩,更易领悟。伯爵夫人看到他这副慵态,为了确证这与气温无关,乐意试验自己的目光究竟有多大威力。她不止三十次朝他看去,直使他热得无以复加,才深信这个年轻人可以毫不犹豫为她赴汤蹈火。这个想法使她大为感动,以致她在祷告中间足足三次强忍住不把男子汉的所有快乐收集成一堆,供他在一次销魂中尽情享用,免得日后有人责怪她不仅断送了这个年轻贵族的性命,而且剥夺了他的幸福。

  但等主祭神甫转过身来向装扮得花团锦簇的善男信女唱出散场词,大统领夫人便从那痴心汉倚靠的柱子那一边退场。从他面前走过时,她使个眼色示意他跟在后面。然后,为使他对这个悄悄的召唤的含意明确无误,这鬼灵精婆娘走过去之后又回眸相视,暗示要他做伴。

  年轻人本已挪了一下位子,但他自觉身份太低,仍不敢起步。看到伯爵夫人的临去秋波,他确信并非自己自作多情,就混入人群,迈着小步轻轻地走,如毛头小伙子不好意思在人们称之为坏地方,实为好去处的场所抛头露面。不管他趋前退后,靠左靠右,大统领夫人总是向他投去闪亮的目光以便进一步引他上钩,如渔夫轻轻抬高钓竿以便掂量鱼的重量。

  总而言之,伯爵夫人干起专把圣水引进她们的磨坊的风月女子的行当来是那么老练,简直可以说没有比出身高贵的女人更与婊子相像的。

  果不其然,大统领夫人走到公馆大门口,先是犹豫片刻,然后又转过头来,朝可怜的骑士飞去一个勾魂摄魄的媚眼,示意他跟进。年轻人相信她在召唤他,便向心中的女王奔去。伯爵夫人立即伸手让他搀住;这两个人出于相反的原因既心急火燎又全身颤抖,双双跨进屋内。

  在这不祥的时刻,阿玛尼亚克夫人因为自己做出那么多下贱勾当引诱一个人去死,为了搭救萨瓦齐而对他不忠,不由感到羞耻。不过这轻微的内疚与严重的悔恨同样不牢靠,而且姗姗来迟。看到一切上轨合辙,大统领夫人便偎依在她的效力者的胳膊上,对他说:

  “快到我的房间里去,我有事跟您说……”

  他全然不知事关自己的性命,对即将来临的幸福的期待使他喘不过气来,说不出话来回答。

  洗衣妇见到这个漂亮贵族这么容易就上钩,就说:

  “倒也是,干这种活,只有朝中的贵妇人最在行!”

  然后她对这位朝臣深施一礼,这个做派显示她对有勇气为那么小的事情去死的人既怀敬意,又存嘲弄。

  “庇卡底女人,”大统领夫人拽住洗衣妇的短裙对她说,“我没有勇气告诉他,我将用什么来报答他沉默不语的爱情和他对女人的诚实的坚定信念。”

  “嘿,夫人!有必要告诉他吗?打发他高高兴兴从暗门出去吧!……战场上有那么多人白白送命,这一位就不能为了某件小事去死?……假如这能给您安慰,我可以造出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

  “得了得了!”伯爵夫人喊道,“我要对他如实交代!……这将是对我的罪过的惩罚……”

  那个陌生情郎以为他崇拜的夫人正与女仆商量一些细微安排以及秘密部署,以便待会儿与他谈情时不受干扰,故此他知趣地与她们拉开距离,拿看苍蝇飞来消遣。不过他觉得夫人胆子忒大,同时又想出一千条理由来为她的大胆辩解,认为自己配得上她为之神魂颠倒。换了个驼子在这种场合也会这么想的。

  他正想入非非时,大统领夫人推开卧室的门,邀他跟进去。

  到得屋里,这位显赫的贵妇人放下她的高贵架子,变成一个普通女人跪倒在年轻骑士的脚下。她说:

  “唉!漂亮的老爷,我对您犯有大过。容我道来!……您走出这所房子时就要送命……我爱另一个人爱得发狂,使我昏了头脑;您不能在这里取代他的位子,却要在他的凶手面前顶替他……我给您许下的快乐其实……”

  “好说,”博瓦-布尔东把绝望埋在心底,答道,“您使用我像使用一件属于您的东西,我对此深表谢意……是的,我那么爱您,每天做梦都想效法别人对他们崇拜的贵妇人的做法,把人生只能得到一次的东西奉献给您!……请拿走我的生命吧!”

  可怜的骑士说这番话时死盯着她看,今后只怕见不到她,现在该看个饱。

  博讷夫人听到这勇敢的、痴情的表白,突然站起来说:

  “啊!要不是有了萨瓦齐,我不知该怎么爱你才好!”

  “算了,无非是我命中注定的事发生了!占星师预言我要为自己所爱的一位贵妇人而死!啊,天主!”博瓦-布尔东握住他的佩剑把手接着说,“我的性命反正不会白给,只要想到自己是为着心上人的幸福而死,我咽气时也是高兴的!……我活在她的记忆里比活在世上更好!”

  看到这勇敢的年轻人的动作和他发亮的脸色,大统领夫人不由对他生了十分爱恋之心。可是他似乎不求她赏赐什么好处就有意离她而去,这使她的自尊心大受损伤。

  “来呀,让我给您披挂上阵!”她边说边做出要拥抱他的样子。

  “啊,我的夫人,”他在回答时两眼含着泪水,模糊了火辣辣的目光,“您若把我的生命看得太重,这会使我舍不得去死……”如此炽烈的恋情征服了伯爵夫人,她当下喊道:

  “来吧!我不知道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不过你先过来!……这以后,咱俩一起到暗门口去送死!……”

  同一把火燃着了他们的心,同一组和声为他们鸣奏,他们用同一种方式紧紧搂抱。我但愿您也体验过这般癫狂疯魔,总之他俩如痴如醉,忘了萨瓦齐和他们自己的灾难,把大统领、死亡、生命和其他一切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且说另一头,在大门口望风的人忙去通报大统领,要跟他说情郎已经来了,这个贵族丧失理智,夫人枉自在望弥撒时和回家路上不断向他使眼色,劝阻他别来送死,他就是不听云云。

  他们碰上主人正风风火火赶往暗门口,因为码头那边的弓箭手也向他报信了,隔着老远就冲他喊道:

  “萨瓦齐老爷进去了!……”

  萨瓦齐确实准时前来赴约。与普天下的情郎一样,他一心想着自己的心上人,根本没有看见伯爵设下的探子,就从暗门溜进花园。

  大统领误把这两个情郎当做同一个人,因此才打断从圣安东尼街方向来的人的话头,不容反驳地挥了挥手说道:

  “我知道野兽落网了!”

  于是众人鼓噪着冲进暗门,喊道:

  “杀啊!……杀啊!”

  精骑兵、弓箭手、大统领、队长,一齐扑向国王的教子查理·萨瓦齐,在伯爵夫人卧室的窗户底下把他团团围住。事有凑巧,那可怜的年轻人的痛苦呻吟与士兵们的呐喊混成一片时,屋子里这对情人也正难解难分,一迭连声喘气、叫喊。他们这下可害了怕,赶紧草草了事。伯爵夫人吓得脸色煞白,说道:

  “不好了,萨瓦齐为我而死了!……”

  “可是我将为您而活着!……”博瓦-布尔东答道,“就是让我用他付出的代价来偿付我的幸福,我也觉得三生有幸!……”

  “快躲到这柜子里去!”伯爵夫人喊道,“我听到大统领的脚步声!”

  阿玛尼亚克老爷手里提着一颗脑袋,果然露面了。他把血淋淋的人头放在壁炉的炉台上,说道:

  “夫人,这幅图画会教给妻子应如何对丈夫尽义务!”

  “可您杀了一个无辜者!”伯爵夫人面不改色回答说,“萨瓦齐不是我的情人!”

  说着,她使出女人特有的那种说谎不脸红的胆量和本领,傲慢地望着伯爵。那当丈夫的当下傻了眼,尴尬如姑娘家在大庭广众前不慎通了下气。他疑心自己捅了娄子。

  “那么您今天早晨想的是谁?……”他问道。

  “我想的是国王!”她说。

  “既然如此,我的朋友,您为何不明说呢?”

  “您发着牛脾气,我就是说了您能信吗?”

  大统领摇了摇耳朵,接着说:

  “可是萨瓦齐怎么会有暗门的钥匙呢?”

  “我也不知道,”她简短回答说,“但求您尊重我,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

  说完,大统领夫人如随风转动的风信鸡旋转脚跟,示意要去照料家务。

  阿玛尼亚克先生不知如何处置可怜的萨瓦齐的脑袋才好。另一方面,博瓦-布尔东听着伯爵独自嘀咕不休,丝毫没有想咳嗽的意思。

  最后大统领猛捶两下桌子,说道:

  “我得去见普瓦西来的人!”

  他随即走了。等到夜幕降临,博瓦-布尔东随便换了身衣服就溜出公馆。

  伯爵夫人为她可怜的情人萨瓦齐流了许多眼泪;她为解救朋友,做了一个女人能做的一切。后来萨瓦齐不止赢得泪水,还被怀念,因为大统领夫人把这件奇遇告诉了伊莎贝拉王后,王后深为年轻贵族博瓦-布尔东的品格和勇气所感动,把他从自己的表妹那里挖过来,转而为她本人效力。

  博瓦-布尔东是死神大力推荐给贵妇人的男子。

  自从王后赐给他荣华富贵之后,他傲视一切,乃至对查理国王也出言不逊。有一天那可怜人正好头脑清醒,便有嫉妒博瓦-布尔东的朝臣告诉他说,他已戴上绿头巾。

  博瓦-布尔东当即被缝进一个口袋,运到大家都知道的沙朗东渡口,扔进塞纳河。

  我不需要补充说,自从大统领鲁莽地动刀弄剑之后,他欠下的两条人命便成为落在他的好妻子手里的把柄。她经常抬出这两个死人来敲打他,最终把他的脾气变得如猫的软毛一般柔和,成为听话的好丈夫。

  他逢人就夸大统领夫人规矩、正派,她也确实如此。

  因为本书理应恪守伟大的古代作家的箴言,在您捧腹大笑过后再奉上一点有益的东西,赠给您几句高雅的格言,我要告诉您,这个故事的精华如下:

  女人在处境危急时绝对不要惊慌失措,因为爱情之神断不会抛弃她们,尤其是如果她们年轻、美丽、出身高贵。

  其次,情郎赴幽会时绝不要冒冒失失,而应该谨慎从事,看清销魂窟四周的情况,以免堕入陷阱,以便保全自身。这是因为,在一个好女人之后,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肯定是一个俊俏的贵族。

  * * *

  [1] 巴伐利亚的伊莎贝拉,法国王后(1385—1422),在丈夫查理六世患精神病后摄政,先是支持奥尔良的路易,反对勃艮第公爵无畏的约翰,挑起阿玛尼亚克党与勃艮第党的战争,后来又与勃艮第公爵和英国人联盟。

  [2] 安多尼·杜普拉(1463—1535)在弗朗索瓦一世时代任红衣主教(1527),晚于本故事假托的查理六世(1380—1422在位)时代。

  [3] 无畏的约翰(1371—1419),勃艮第公爵,在查理六世患精神病后与奥尔良的路易争夺权柄。阿玛尼亚克伯爵贝拿尔七世是奥尔良的查理一世的岳父,在亲家公奥尔良的路易被无畏的约翰谋杀后成为奥尔良派的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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