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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爹

  我想,现在看起来,我老爹生来就是个胖子的料,那号到处可以见到的平平常常、圆圆滚滚的小胖子,不过他确实从来没胖到那个程度,就是最近才有点儿嫌胖罢了,而且这也不能怪他不好,他只参加参加骑马障碍赛,能负担得起这么大的体重。我还记得他在两件运动衫外套上一件胶布衫,外面再套上一件大汗衫,拉了我在晌午前火热的太阳下一起跑步那模样。他兴许会在大清早四点钟从托里诺 [1] 一赶来,就搭上一辆出租汽车赶到拉佐的赛马训练场,找一匹赛马试骑一会儿,这时万物都披着露水,太阳还刚开始出来,我帮他脱掉靴子,他穿上一双橡皮底帆布鞋和那么许多运动衫,我们就出发了。

  “快,孩子,”他会这么说,一边在骑师更衣室门前踮起脚尖来回地走,“我们赶快行动。”

  于是我们兴许会在内场缓步跑上一圈,他跑在头里,跑得不错,然后拐出马场的院门,沿着圣西罗通往四面八方的许多两旁都种着树的路中的一条跑去。我们上路时,我就会跑在他前头,我能跑得相当好,于是回头看看,只见他就在我后面轻松地跑着,过了一小会儿,我再回头看看,他在开始冒汗了。但等他浑身大汗,他只顾眼睛盯着我后背,一路紧紧跟着,可是一瞧见我在看他,就咧开嘴笑着说,“出了不少汗吗?”只要我老爹咧开嘴一笑,谁见了都禁不住会咧开嘴笑的。我们继续一直朝山区跑去,随后我老爹大叫了一声,“嗨,乔!”我回头一看,他已坐在一棵树下,把原来围在腰际的一条毛巾围在脖子上了。

  我就跑回来,在他身边坐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绳子,在阳光下跳起绳来,脸上汗水直淌,他在扬起的白色尘土里跳着绳,绳子啪嗒啦、啪嗒啦、啪嗒、啪嗒、啪嗒地响着,太阳越来越热,他在路上一小块地方来回跳着,越跳越费劲。哎呀,看我老爹跳绳也是一大乐趣呢。他可以呼喇喇地跳得飞快,也可以懒洋洋地跳得很慢,跳出花式来。哎呀,你真该看看那些过路的意大利佬有时瞧着我们的样子,他们正赶着白色大公牛拉的车一路走进城。他们那眼光的确像是把我老爹看做疯子似的。他把绳子挥得呼喇喇响,弄得他们突然一动不动地站住了观察他,然后对公牛咯咯一声,用赶牛棒捅一下,就又上路了。

  我坐着看他在火热的太阳下锻炼,心里着实疼他呢。他的确挺逗,但他锻炼得如此卖力,跳完绳后总是照例刷的一下把脸上的汗水像水一样挥掉,然后把绳子挂在树上,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往树上一靠,脖子上围着毛巾和一件运动衫。

  “准保能减轻体重,乔,”他说着,往后一靠,闭上眼,深深长长地吸着气,“不比你小时候了。”随后他站起身,还没歇个凉快,我们又一路慢慢跑回训练场了。这正是减轻体重的法子。他老是在担心。大多数骑师差不多能靠骑马来减轻需要减轻的体重。一个骑师每骑一回就能轻掉一公斤左右,可是我老爹多少是戒了酒的,他不这么奔跑,体重就减不下来。

  我记得有一回在圣西罗,一个为布佐尼工作的骑师,小个子意大利佬里戈利,从练马场这边出来,到酒柜前去喝点冷饮;他刚做完赛后体重过磅,用鞭子轻轻抽打着靴子,我老爹也刚过了磅,挟着马鞍出来,脸色通红,面容疲惫,个儿大得身上的绸子赛马服显得过小了。他站在那儿瞧着年轻的里戈利起身走到外边的酒柜前,神态冷静,一脸稚气,我就说,“怎么啦,爹?”因为我还以为兴许是里戈利冲撞了他什么的,可他只是瞧着里戈利,说了句,“唉,去他的,”就继续往更衣室走去了。

  说起来,如果我们住在米兰,而在米兰和托里诺赛马的话,也许就太平无事了,因为要说有容易赛马的跑马场的话,就数这两个地方了。在参加了一场意大利佬认为呱呱叫的障碍赛之后,我老爹在获胜赛马的马厩里下马时说,“乔,真是太容易了。”我有一回问过他。他说,“这个跑马场本身就适宜于跑马。要你费神的是马的步法,步法一乱跳越障碍就危险了,乔。我们在这里压根儿不用讲究什么步法,实在也没有什么难以跳越的障碍。不过出起乱子来往往是由于马的步法,而不是障碍。”

  圣西罗是我所见到的最出色的跑马场,可是我老爹说这种生活过得连牛马也不如。竟然每隔一夜都要乘趟火车,来回奔走于米拉菲奥瑞和圣西罗之间,一周里几乎天天都在路上跑。

  我对马也很着迷。每当赛马出场,顺着跑道走到起跑标,真是有点意思。骑师紧挽缰绳,或许松开一下,让它们遛一下蹄,那姿势像跳舞般美观。赛马一来到起跑栅,我更是紧张得不得了。尤其在圣西罗,有那么一大片绿油油的内场,远处还有群山,那胖乎乎的意大利起跑发号员拿着根大鞭子,骑师们抚弄着赛马,这时栅门啪的朝上打开,铃声响起来,马儿一齐出发,挤成一团,然后渐渐拉成一长串。你总知道一群赛马出发时的情景吧。如果你带了副望远镜在高高的看台上,只能看见这些马向前猛冲,接着铃声响起,好像要响个一千年似的,于是这些马儿在弯道处飞掠而来。对我来说什么也比不上这个更精彩的了。

  谁知有一天,我老爹在更衣室里换上逛街穿的衣服时竟说,“这些事儿全都不是闹着玩的,乔。在巴黎人家会把那群老弱赛马宰掉,剥取马皮和马蹄。”那天他刚赢得了商业性大赛奖,兰托纳像拔瓶塞似的在最后一百公尺冲刺到底。

  正是在商业性大赛之后我们立即不干,离开了意大利。我老爹和霍尔布鲁克,还有一个不断用手绢儿擦脸的头戴草帽的意大利肥佬,在风雨街廊 [2] 里一张桌子边争论。他们都说法语,两个人盯着我老爹在谈什么事。最后他什么话也不再说了,只顾坐在那儿瞧着霍尔布鲁克,那两个还是不断盯着他,先是这个人说,接着那个人说,那意大利肥佬还老是插霍尔布鲁克的嘴。

  “乔,你出去给我买一份《运动员报》好吧?”我老爹说,给了我两个索尔多 [3] ,眼睛仍盯着霍尔布鲁克不放。

  于是我从风雨街廊里出来,走到对过斯卡拉歌剧院 [4] 前面,买了一份报回来,在离他们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站住了,因为我不想插嘴,这时我老爹正倒身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自己的咖啡,用匙在搅来搅去,霍尔布鲁克和意大利肥佬正站着,那意大利肥佬一边擦着脸,一边摇着头。我走上前去,我老爹只当那两个人没站在那儿似的,开口说,“要份冷饮吗,乔?”霍尔布鲁克低头看着我老爹,字斟句酌、慢条斯理地说,“你这个狗娘养的,”说罢就和意大利肥佬穿过餐桌之间出去了。

  我老爹坐在那儿,对我略带几分笑意,可是他脸色煞白,看样子病得够呛,我吓死了,感到不舒服,因为我知道出了什么事,可是不明白怎么竟会有人骂了我老爹是狗娘养的而一走了之。我老爹打开了《运动员报》,研究了一会儿让步赛的名单,然后说,“在这世上你有不少事都得逆来顺受,乔。”三天后,我们在特纳的赛马训练场前把一只行李箱和一只手提箱装不下的东西统统都拍卖了,就乘上从都灵去巴黎的列车,离开米兰,就此一去不回。

  大清早,我们开进巴黎一个又长又脏的车站,老爹告诉我说是里昂车站。和米兰相比,巴黎显得大而无当。看上去好像在米兰,人人都有地方去,所有的电车都有地方跑,一点儿也不混乱,可是巴黎却是一团糟,他们根本不加以整顿。不过话说回来,我倒喜欢上巴黎了,反正,喜欢它的有些方面,比方说,它有世界上最好的跑马场。看上去似乎正是靠赛马来推动一切运转的,至于唯一能指望的事倒是公共汽车每天都会出车,开上不管什么规定的路线,笔直穿过一切,开上那条路线。我实在没有始终好好地认识巴黎,因为仅仅每星期跟我老爹从梅松 [5] 来巴黎一两回而已,而他总是跟梅松帮的其他人坐在歌剧院那一边的和平咖啡馆里,我想那里大概是巴黎最繁忙的地区之一吧。不过,说起来,巴黎这么大的城市竟然没有一个风雨街廊,这不是很滑稽吗?

  且说,我们住到了郊外的梅松拉斐特,除了尚蒂伊 [6] 帮之外,几乎大家都住在那边一位梅耶太太经营的供膳寄宿舍里。梅松可说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妙住处。这镇子并不怎么样,可是有个湖,还有一个绝妙的森林,我们两三个小伙子,常去那里玩上一整天,而我老爹给我做了一个弹弓,我们拿了它打到了不少野物,不过最好的是一只喜鹊。有一天,小迪克·阿特金森用弹弓打到了一只兔子,我们把它放在树下,大家围坐着,迪克抽了几支烟,忽然一下子兔子跳起身,飞快逃进树丛,我们追上去,可就是找不到。哎呀,我们在梅松玩得可开心呢。梅耶太太经常在早上就给我吃午饭,而我就可以出去一整天了。我很快就学会了讲法语。法语是很容易学的。

  我们一搬到梅松,我老爹就写信到米兰去要执照,他一直提心吊胆,等到执照寄来才放下心来。他经常跟那帮人在梅松的巴黎咖啡馆里闲坐,大战前,他在巴黎当骑师时认识的家伙,有不少都住在梅松,他们都有不少时间可以闲坐,因为到了早上九点钟,就骑师来说,在赛马训练场的工作就都做完了。他们在清晨五点半就把第一批赛马牵出来遛遛,八点钟,再遛第二批。这是说要确实起得早,睡得也早。如果一名骑师也为别人赛马,他就不能贪杯,因为他要是个小伙子的话,教练就会对他一直留神,要不是个小伙子,他就得对自己一直留神了。因此总的说来,骑师不在工作的话,就可以跟那帮人在巴黎咖啡馆里闲坐,他们可以一起坐上两三个小时,面前放着杯兑矿泉水的味美思之类的饮料,他们谈天说地,打打台球,弄得有点像个俱乐部,或者米兰的风雨街廊了。只是未必真像风雨街廊,因为在那儿总有人在不断地走过,而且总有人围桌而坐。

  且说,我老爹顺利地拿到了执照。人家二话不说就把执照直接寄给他,于是他参加了两三回赛马。在亚眠 [7] 、北方那一带地方什么的,不过他似乎没被什么人聘用过。大家都喜欢他,每当我在午前走进咖啡馆,总是看见有人在陪他喝酒,因为我老爹并不像大多数在1904年圣路易 [8] 世界博览会参加赛马挣得了第一块美元的骑师那样吝啬。我老爹跟乔治·伯恩斯开玩笑时就常说这话。不过看来大家都对我老爹远而避之,不给他任何马儿来骑。

  我们天天从梅松开着车到凡是举行赛马的地方,那是最有趣的事了。那年夏天,参赛的马从多维尔 [9] 回来,我很高兴。即使这意味着我再也不能到林子里去闲逛了,因为我们后来就开车到昂甘 [10] 、特伦布莱 [11] 或圣克卢 [12] 去,在教练和骑师的看台上观看这些马。我跟那帮人一起活动,确实学会了赛马经,其乐趣就在于是天天都去的。

  我记得有一次到圣克卢去。那是场二十万法郎的大奖赛,有七匹马参赛,“沙皇”是一大热门。我陪我老爹一起顺便到练马场去看看参赛的马,那么棒的马你还从没见过呢。这沙皇是头高大的黄马,看上去只懂得跑。我从没见过这么棒的马。它低着头,正给带着绕场转一圈,跑过我眼前时,我心里觉得怪空落落的,它真帅啊。从没有过这么一匹如此神气、生来善跑的瘦马。它在练马场上遛上一圈,四脚落地得恰到好处,沉着谨慎,行动从容,好像心中完全有数该怎么跑似的,既不急速颠动,也不竖起后腿来发威,眼睛里一股煞气,就像你见过的那些身上注射过兴奋剂准备出售的劣等赛马那样。人群挤得密密麻麻,我再也看不见这匹马,只看见它跑过时的腿儿和一些黄毛,于是我老爹开始挤过人群,我跟着他直走到后面树丛间的骑师更衣室前,那儿也有一大群人围着,不过门口那个戴圆顶礼帽的人冲我老爹点点头,我们就进了门,只见大家都闲坐着,有的在换衣服,把衬衫从头上套下身去,穿上靴子,闻上去一股热辣辣、汗津津加上搽剂的味儿,而门外人群正在往里张望。

  我老爹走过去,在正穿上裤子的乔治·加德纳身边坐下说,“乔治,有什么内部消息?”用的声调稀松平常,因为瞎猜没什么用处,乔治要么能告诉他,要么不能。

  “它跑不了头马,”乔治慢条斯理说,一边弯下腰去,扣上马裤裤脚的扣子。

  “谁跑头马呀?”我老爹凑过身子,免得人家听见。

  “柯克平,”乔治说,“它跑头马的话,请给我留几张票。”

  我老爹用平常的声调跟乔治说了句什么话,乔治说,“千万别把赌注押在我跟你说的什么上面,”像开玩笑似的,我们就匆匆出去,挤过往里张望的人群,径自走到一百法郎的投注计算机那里。可我知道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因为乔治正是沙皇的骑师。他顺便拿了一张印着赛前赌注赔率的黄色表格,沙皇的赔率只是五赔十,下一位是切非西杜特,赔率为三赔一,表上排行第五的这匹柯克平,八赔一 [13] 。我老爹在柯克平身上押了五千法郎赌它跑头马,再押一千法郎赌它跑二马 [14] ,我们就绕到大看台后面,登上楼梯,找个座位观看马赛。

  我们给挤得动弹不了,开头有个穿长大衣的人,头戴一顶灰色大礼帽,手执一根折拢的鞭子出场,接着一匹匹参赛马驮着骑师出场,每匹马的两边各有一名马童牵着笼头,一路走去,跟随着那个老家伙。那匹高大的黄马沙皇打头阵。乍看之下,它并不显得很高大,待等你看到它四腿的长度、体型的整个模样、步伐的姿势才知道。天哪,我从未见过这么棒的马。那个头戴灰色大礼帽的老家伙像马戏团演出指挥似的一路走来,乔治·加德纳正骑着那匹马,慢慢走在这老家伙后面。沙皇的后面,在阳光下平平稳稳一路过来的是一匹好看的黑马,马头英俊神气,汤米·阿奇博尔德骑着它;黑马后面一连串有五匹马,全都列队慢慢走过大看台和人马过磅处的围场。我老爹说那匹黑马就是柯克平,我仔仔细细看了一下,确实是匹好看的马,不过哪儿比得上沙皇啊。

  沙皇走过时,大家都对它欢呼,它真是匹神气的骏马。马队绕到赛马场的另一边,经过场子中央的草坪,然后回到赛马场的这一头,那马戏团演出指挥吩咐马童把参赛马一一松手,让它们可以在看台边飞奔而过,一路跑到起跑标,让大家可以好好看看它们。这些马几乎刚刚到达起跑标,锣声便响起来,你可以看见它们远在内场的另一边,像许多小玩具马似的,成群迈出轻快而有节奏的步伐。我从望远镜里观看它们,沙皇远远掉在后面,由一匹栗色马领着头儿。它们一路疾驰而去,绕过来,蹄声得得地跑过我们面前时,沙皇掉在后面,而这匹柯克平倒一路领先,跑得四平八稳。哎呀,这些马跑过你面前时可真要命,你还得目送它们跑远,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在弯道处挤成一团,然后绕过弯来,跑上直线跑道,你看了真想咒天骂地,越骂越凶。末了它们终于拐了最后一个弯,这匹柯克平遥遥领先,跑上终点跑道。观众个个神色不对头,失望地低声说“沙皇”,接着那些马达达达地在直线跑道上跑近来,然后马群中有什么进入我的望远镜视野,像是一道有个马头的黄色闪电,大家顿时疯狂似的大声喊着“沙皇”。沙皇跑得比我这辈子见过的任何东西还快,赶上了柯克平,而柯克平正以任何黑马在骑师用刺棒拼命痛打下的最高速度飞跑,刹那间,两匹马恰好肩并着肩,可是沙皇连续几次大跳跃,似乎跑得加倍地快,终于领先一头——不过它们经过决胜终点时正好肩并着肩,于是名次亮出来时第一名是二号马,那就是说柯克平得了头马。

  我心里感到战栗,不对劲儿,随后我们随着大家一起挤下楼去,站在标着兑付柯克平彩金的牌子前。说真的,在看赛马时我竟忘了我老爹在柯克平身上押了多少钱。我曾恨不得让沙皇跑第一呢。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知道我们买中了头马,倒不由得意了。

  “爹,这场赛马真是盖了帽儿吧?”我对他说。

  他后脑勺上扣着那顶高顶礼帽,有点儿怪模怪样地瞧着我。“乔治·加德纳是个盖了帽儿的骑师,没错,”他说。“该有一个了不起的骑师才勒得住沙皇那匹马,不让它跑头马。”

  我当然一直知道这事有蹊跷。可我老爹这样直截了当地把事情说穿,倒真把我的兴奋劲儿都败尽了,从此我对这玩艺再也没有那股兴奋劲儿了,即使当他们在牌子上贴出了名次表,兑付彩金的铃声响起,我们看见柯克平的赔率是押十法郎可得六十七个半法郎彩金,甚至这时我还是提不起劲儿来。四下人们都在说,“可怜的沙皇!可怜的沙皇!”我就想,但愿我是个骑师,那就能替下那狗娘养的,骑上那匹马啦。把乔治·加德纳看成狗娘养的倒真有趣,因为我一向喜欢他,而且他还让我们买中了头马,可我看他正就是这么样,没错。

  那场赛马之后,我老爹有了一大笔钱,就开始经常上巴黎去。如果特伦布莱有赛马,人家开车回梅松去时,他就要求顺便在城里让他下车,他就会跟我坐在和平咖啡馆前,看着人来人往。坐在那儿真有趣。路过的人川流不息,有各种各样的家伙上前来要向你兜售东西,而我就爱跟我老爹坐在那儿。那是我们感到其乐无穷的时候。有些过路人在兜售有趣的玩具兔子,你把一个球一捏,兔子就会一跳,他们会走到我们面前来,我老爹就会跟他们说笑。他会说法语,说得像英语一样好,所有那些九流三教的家伙都认识他,因为骑师总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再说,我们老是坐在同一张桌子边,他们看见我们在那儿也习惯了。有些家伙兜售征婚启事,有些姑娘兜售橡皮蛋,你一捏就会从蛋里钻出一只公鸡来,还有一个面目可憎的家伙路过,兜售巴黎明信片,见人就拿给人家看,当然,谁也不买,于是他又回来,把那叠明信片的反面给人看,原来都是色情淫秽的明信片,于是不少人就会乖乖地掏腰包买下。

  哎呀,我还记得那些经常路过的有趣的人。吃晚饭时分,姑娘们会来找人带她们去吃饭,她们会跟我老爹说话,他用法语跟她们开开玩笑,她们会拍拍我的头就走了。有一回有个美国女人带着她小女儿坐在我们邻桌,母女俩都在吃冷饮,我不断看着那小姑娘,她长得好看极了,我对她笑笑,她对我笑笑,但是事情也仅此而已,因为我后来天天都盼着她们母女,我想出一些办法,打算跟她说话,并且纳闷,如果认识了她,不知她母亲让不让我带她去奥特伊或特伦布莱去看赛马,可就是再也没见到过她们中的哪一个了。我想,不管怎样,反正也不会有什么用的,因为回想起来,我记得当时想出跟她说话的最好办法至多只是说一声,“恕我冒昧,可是也许我可以指点你在昂甘今天买中头马。”然而,说到头来,她也许会当我是个出售赛马情报的,而不是真心想帮她买中头马。

  我老爹跟我坐在和平咖啡馆,我们同那招待大有交情,因为我老爹喝威士忌,一杯要五法郎,清点小碟结账时意味着有一笔不小的小费。我从没见过我老爹喝得这么多,不过他如今根本不当骑师了,何况他说喝威士忌可以减轻体重。不过我注意到他的体重仍然有增无减,没错。他和梅松帮那些老伙伴断绝了关系,似乎就喜欢跟我在林荫道旁闲坐。不过他每天仍在赛马场下注。如果那天输了钱,在最后一场赛马以后,他总感到有点伤心,直到我们坐到常坐的桌边,他喝下第一杯威士忌才没事了。

  他一直在看《巴黎体育报》,往往会朝我打量着说,“你女朋友呢,乔?”由于我把那天坐在我们邻桌的姑娘那事讲给他听了,他就这样来逗我。我就会脸红起来,可我喜欢他拿她来逗我。这话让我听了心里挺好受。“眼睛可得盯住她啊,乔,”他总说,“她会回来的。”

  他问了我一些事,有些事我说了他就笑。于是他开始讲起往事来。讲到在埃及赛马,我母亲在世时在圣莫里兹冰上赛马,还讲到大战期间,法国南部经常举行的赛马,没有任何奖金,不下赌注,也没有观众啊什么的,仅仅为了保持纯种马的繁殖。这种经常性的赛马,骑师都拼命赶着马跑。哎呀,我可以听我老爹讲上个把钟头,尤其是在他喝了两三杯之后。他会跟我讲他小时候在肯塔基州打浣熊的事,以及在美国一切还没出毛病之前的好时光。他总是说,“乔,等我们赢到了一大笔奖金,你该回美国去上学啊。”

  “既然美国的一切都出了毛病,我干吗还该回去上学?”我问他。

  “那是两码事,”他会说,就叫招待过来,付清酒账,我们雇了辆出租汽车到拉扎尔车站,乘火车到梅松去。

  有一天在奥特伊,参加了一次障碍赛马的胜马拍卖后,我老爹花了三万法郎买下那匹头马。他要这匹马就得出高一点的价,不过赛马训练场终于把马脱了手,我老爹一星期内就拿到了这匹马的执照和马主的色彩标帜。哎呀,我老爹成了马主,我心里甭提多得意了。他跟查尔斯·德雷克安顿好马厩的空位,计划到巴黎去,重新开始练习跑马并出汗减重,而他跟我就组成了整个赛马训练班子。我们这匹马名叫吉尔福德,是爱尔兰种,一匹能跳越障碍的可爱良马。我老爹想由他亲自来训练并出赛,该是笔好投资。我对一切都感到得意,认为吉尔福德是匹同沙皇不相上下的好马。它是匹颇具实力、能跳越障碍的好马,一匹栗色马,平地赛马时如果你要它跑快,它的速度可惊人呢,而且还是一匹好看的马。

  哎呀,我真喜欢它。我老爹第一回骑上它,它就在两千五百米跳栏赛中跑了个第三,但等我老爹下了马,在前三名的单间马房里,浑身大汗,心花怒放,径自进去称体重时,我替他感到骄傲,仿佛这是他第一次得前三名似的。不瞒你说,碰到一个家伙好久不骑马了再出山,你很难真的相信他曾经骑过马。如今,整个事情都不同了,因为早在米兰时,即使是大赛,对我老爹来说也似乎都无所谓,他即使获了胜也不会感到兴奋啊什么的,可如今不同了,马赛的前夜我简直睡不着觉,而且知道我老爹也很兴奋,尽管他不露声色。亲自骑马参赛事情可大不相同呢。

  我老爹第二回骑吉尔福德参赛是在一个下雨的星期天,地点在奥特伊,参加的是马拉奖四千五百米障碍赛。吉尔福德一出场,我就拿出我老爹买给我看他们的新望远镜在看台上直折腾。他们在跑马场远头那边出发,起跑屏障那儿出了点乱子。有匹戴着眼罩的马在大闹,竖起了上半身,有一回撞破了那起跑屏障,不过我看得见我老爹穿着有我们标帜的黑茄克,上面有个白十字,戴着顶黑色鸭舌帽,骑在吉尔福德背上,用手拍拍它。随后他们一耸身就起跑了,跑到树丛后不见了踪影,锣声拼命响个不停,那投注站的窗栅轧轧地拉下了。天哪,我太激动了,不敢去看,可还是把望远镜定在他们将从树丛后面跑出来的地方,后来他们都出来了,那个穿旧黑茄克的跑在第三位,他们全像一群鸟似的轻轻掠过障碍。接着他们又跑得不见影儿了,接着又蹄声达达地出来,下了山坡,全都跑得优雅、轻快而从容,成团地稳稳跳过栅栏,又齐齐整整地朝跟我们相反的方向跑去。他们挤成一团,跑得那么稳,看上去好像你能从他们背上走过去似的。随即马肚全都擦着高大的双排树篱一跃而过,这时有什么东西摔倒了。我看不清是哪匹马,可是一会儿这匹马就站起来,任意飞跑了,而所有的马匹,仍然挤成一团,从长长的左弯道拐上直线跑道。他们跳过石墙,争先恐后地顺着跑道直奔看台正前方的那道大水沟障碍。我看见他们来了,就对着正跑过去的我老爹大叫,只见他正大约领先一个马身,马儿撒腿飞奔,动作轻捷得像猴子一般,这些马儿正争着跳过那水沟障碍呢。它们成群跳过水沟前的大树篱,接着是哗啦一声出了事故,两匹马从马群中朝旁边逸出,继续朝前跑,另有三匹马挤在一起。我看来看去看不到我老爹在哪儿。有匹马自己用膝盖撑起身,骑师抓紧了笼头,上了马,继续猛冲争取二马的奖金。另一匹马也自己爬起来,径自跑开了,脑袋一耸一耸的,马缰挂在一边,朝前飞跑着,那骑师跌跌撞撞地走到跑道一边的栅栏前。接着吉尔福德滚到一边,甩下我老爹,径自站起身,耷拉着右前蹄,靠三条腿跑起来,只见我老爹平躺在草地上,脸面朝上,脑袋的一边全是血。我奔下看台,冲进人堆,跑到栏杆边,有个警察抓住了我不放,两名魁梧的担架手正进场去抬我老爹,我看见在跑马场另一边有三匹马一连串跑出树丛,跳过障碍。

  他们把我老爹抬进来时,他已经死了,当有个医生用一样东西插在两耳上听他心跳时,我听见跑道那头一声枪响,意味着他们把吉尔福德打死了。他们把担架抬进了医院病房,我在我老爹身边躺下,紧紧抓住了担架,哭啊哭的,哭个不停,只见他脸色那么白,就此去了,死得那么惨,我不禁想到既然我老爹死了,也许他们就用不着打死吉尔福德了。它的蹄子兴许会好起来的。我说不好。我多么爱我老爹啊。

  这时有两个家伙走进来,其中一个拍拍我的后背,然后走过去瞧瞧我老爹,然后从铺上拉来一条被单,盖在他身上;另一个在用法语打电话叫人家派辆救护车来把他送到梅松去。我禁不住大哭特哭,哭得有点缓不过气来,这时乔治·加德纳走进来,在我身边的地板上坐下,搂住我说,“好了,乔,老弟。站起来,我们出去等救护车来吧。”

  乔治和我走出去到院门口,我竭力想止住嚎哭,乔治用他的手绢擦去我脸上的泪水,这时人群在走出院门,我们稍为往后站几步,等候人群走出去,有两个家伙在我们附近站住了,其中一个在点着一叠同注分彩 [15] 的马票,他说,“得了,巴特勒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没错。”

  另一个家伙说,“我才不管他得没得到呢,这个坏蛋。他玩弄了手段,也是活该。”

  “我说他也是活该,”另一个家伙说,把那叠马票一撕为二。

  于是乔治·加德纳瞧着我,瞧瞧我是不是听见了,我当然听见了,于是他说,“别听那些赛马迷胡说,乔。你老爹是个大好人。”

  可我说不上来。看来他们一说开了头就绝不会轻易把人放过。

  刘文澜 译

  * * *

  [1] 托里诺,即都灵,意大利西北部一大城市。

  [2] 商店区装有顶篷和玻璃窗的街道。

  [3] 索尔多,意大利铜币,二十索尔多合一里拉。

  [4] 斯卡拉歌剧院,1778年建于意大利米兰。

  [5] 全名为梅松拉斐特,为巴黎西北郊一小镇,位于圣日耳曼森林和塞纳河之间。

  [6] 尚蒂伊,位于巴黎之北,有著名赛马场。

  [7] 亚眠,法国北部城市,位于索姆河畔,南距巴黎116公里。

  [8] 圣路易,美国密苏里州东部城市。

  [9] 多维尔,巴黎西北一旅游胜地,面临英吉利海峡,在塞纳河入海处之南。

  [10] 昂甘,全名为昂甘莱班,在巴黎北郊。

  [11] 特伦布莱,法国北部旅游胜地。

  [12] 圣克卢,位于巴黎西郊,在塞纳河畔,以跑马场闻名。

  [13] 按赛马场常规,一般彩金越高的马中奖的机会越少。据本文所述,如果在沙皇身上押十法郎,中奖的彩金只有五法郎;在柯克平身上押一法郎,中奖的彩金就有八法郎,因为柯克平跑头马、二马的机会远比沙皇小得多。

  [14] 跑第一的马通称“头马”,买中头马者称“独赢”;跑第二的马通称“二马”,又称“位置”。买中者都可得奖,金额视总投注而定。

  [15] 把一场赛马的全部赌金扣除管理费和税之后,在押中前3名的人中按押金比例分配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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