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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双心河

  (第一部)

  火车顺着轨道继续驶去,绕过树木被烧的小丘中的一座,失去了踪影。尼克在行李员从行李车门内扔出的那捆帐篷和铺盖上坐下来。这里已没有镇子,什么也没有,只有铁轨和被火烧过的土地。沿着塞内镇 [2] 唯一的街道曾有十三家酒馆,现在已经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广厦旅馆的屋基撅出在地面上。基石被火烧得破碎迸裂了。塞内镇就剩下这些了。连土地的表层也给烧毁了。

  尼克望着被火烧毁的那截山坡,原指望能看到该镇的那些房屋散布在上面,他然后顺着铁路轨道走到河上的桥边。河还在那里。河水在桥墩的原木桩上激起旋涡。尼克俯视着由于河底有卵石而呈褐色的清澈的河水,观看鳟鱼抖动着鳍在激流中稳住身子。他看着看着,它们倏的拐弯,变换了位置,结果又在急水中稳定下来。尼克对它们看了好半晌。

  他看它们把鼻子探进激流,稳定了身子,这许多在飞速流动的深水中的鳟鱼显得稍微有些变形,因为他是透过水潭那凸透镜般的水面一直望到深处的,而水潭表面的流水拍打在阻住去路的原木桩组成的桥墩上,滑溜地激起波浪。 [3] 水潭底部藏着大鳟鱼。尼克起初没有看到它们。后来他才看见它们在潭底,这些大鳟鱼指望在潭底的砾石层上稳住身子,正处在流水激起的一股股像游移不定的迷雾般的砾石和沙子中。

  尼克从桥上俯视水潭。这是个大热天。一只翠鸟朝上游飞去。尼克好久没有观望过小溪,没有见过鳟鱼了。它们叫人非常满意。随着那翠鸟在水面上的影子朝上游掠去,一条大鳟鱼朝上游窜去,构成一道长长的弧线,不过仅仅是它在水中的影子勾勒出了这道弧线而已,跟着它跃出水面,被阳光照上,这就失去了影子,跟着,它穿过水面回进溪水,它的影子仿佛随着水流一路漂去,毫无阻碍地直漂到它在桥底下常待的地方,在那里绷紧着身子,脸冲着流水。

  随着鳟鱼的动作,尼克的心抽紧了。过去的感受全部兜上心头。

  他转身朝下游望去。河流一路伸展开去,卵石打底,有些浅滩和大漂石,在它流到一处峭壁脚下拐弯的地方,有个深水潭。

  尼克踩着一根根枕木回头走,走到铁轨边一堆灰烬前,那儿放着他的包裹。他很愉快。他把包裹上的挽带绕绕好,抽抽紧背带,把包裹挎上背去,两臂穿进背带圈,前额顶在宽阔的背物带上,减少一些把肩膀朝后拉的分量。然而包裹还是太沉。沉得厉害。他一手拿着皮制钓竿袋,身子朝前冲,使包裹的分量压在肩膀的上部,就撇下那处在热空气中的已焚毁的镇子,顺着和铁轨平行的大路走,然后在两旁各有一座被火烧焦的高山的小丘边拐弯,走上直通内地的大路。他顺着这条路走,感到沉重的包裹把肩膀勒得很痛。大路不断地上坡。登山真是艰苦的事儿。尼克肌肉发痛,天气又热,但他感到愉快。他感到已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了,不需要思索,不需要写作,不需要干其他的事了。全都抛在脑后了。

  自从他下了火车,行李员把他的包裹从敞开的车门内扔出以来,情况就不同了。塞内镇被焚毁了,那一带土地被烧遍了,换了模样,可是这没有关系。不可能什么都被烧毁的。他明白这一点。他顺着大路步行,在阳光里冒着汗,一路爬坡,准备翻过那道把铁路和一片松树覆盖的平原分隔开的山脉。

  大路一直往前,偶尔有段下坡路,但始终是在向高处攀登。尼克继续朝上走。大路和那被火烧过的山坡平行伸展了一程,终于到了山顶。尼克倒身靠在一截树桩上,从背带圈中溜出身子。他面前,极目所见,就是那片松树覆盖的平原。被焚烧的土地到左面的山脉前尽止了。前面,平原上撅起一个个小岛似的黝黑的松林。左面远方是那道河流。尼克用目光顺着它望去,看见河水在阳光中闪烁。

  他前面只有这片松树覆盖的平原了,直到远方的那抹青山,它标志着苏必利尔湖 [4] 边的高地。他简直看不大清楚这抹青山,隔着平原上的一片热浪,它显得又模糊又遥远。如果他过分地定睛望着,它就不见了。可若是随便一望,这抹高地上的远山就明明在那儿。

  尼克背靠着烧焦的树桩坐下,抽起香烟来。他的包裹平搁在这树桩上,随时可以套上背脊,它的正面有一个被他的背部压出的凹处。尼克坐着抽烟,眺望着山野。他用不着把地图掏出来。他根据河流的位置,知道自己正在什么地方。

  他抽着烟,两腿伸展在前面,看到一只蚱蜢正沿着地面爬,爬上他的羊毛短袜。这只蚱蜢是黑色的。他刚才顺着大路走,一路登山,曾惊动了尘土里的不少蚱蜢。它们全是黑色的。它们不是那种大蚱蜢,起飞时会从黑色的翅鞘中伸出黄黑两色或红黑两色的翅膀来呼呼地振动。这些仅仅是一般的蚱蜢,不过颜色都是烟灰般黑的。尼克一路走时,曾经对它们感到纳闷,但并没有好好地思考过。此刻,他打量着这只正在用它那分成四爿的嘴唇啃着他羊毛袜上的毛线的黑蚱蜢,认识到它们是因为生活在这片被烧遍的土地上才全都变成黑色的。他看出这场火灾该是在上一年发生的,但是这些蚱蜢如今已都变成黑色的了。他想,不知道它们能保持这样子多久。

  他小心地伸下手去,抓住了这只蚱蜢的翅膀。他把它翻过身来,让它所有的腿儿在空中划动,看它的有环节的肚皮。看啊,这肚皮也是黑色的,而它的背脊和脑袋却是灰扑扑的,闪着虹彩。

  “继续飞吧,蚱蜢,”尼克说,第一次出声说话了。“飞到别处去吧。”

  他把蚱蜢抛向空中,看它直飞到大路对面一个已烧成炭的树桩上。

  尼克站起身来。他倒身靠在竖放在树桩上的包裹上,把两臂穿进背带圈。他挎着包裹站在这小山顶上,目光越过山野,眺望远方的河流,然后撇开大路,走下山坡。脚下的坡地很好走。下坡两百码的地方,火烧的范围到此为止了。接着得穿过一片高齐脚踝的香蕨木,还有一簇簇短叶松;好长一片时常有起有伏的山野,脚下是沙地,四下又是一片生气了。

  尼克凭太阳定他的方向。他知道要走到河边的什么地方,就继续穿过这松树覆盖的平原走,登上小山包,一看前面还有其他小山包,而有时候,从一个小山包顶上望得见右方或左方有一大片密密层层的松树。他折下几小枝石楠似的香蕨木,插在包裹的带子下。它们被磨碎了,他一路走一路闻着这香味。

  他跨过这高低不平、没有树荫的松树平原,感到疲乏,很热。他知道随时都可以朝左手拐弯,走到河边。至多一英里地吧。可是他只顾朝北走,要在一天的步行中尽可能到达河的更上游。

  尼克走着走着,有一段时间望得见一座耸立在他正在跨越的丘陵地上的大松林。他走下坡去,随后慢慢地上坡走到桥头,转身朝松林走去。

  在这片松林中没有矮灌木丛。树身一直朝上长,或者彼此倾斜。树身笔直,呈棕褐色,没有枝丫。枝丫都在高高的树顶。有些交缠在一起,在褐色的林地上投射下浓密的阴影。树林四周有一道空地。它是褐色的,尼克踩在上面,觉得软绵绵的。这是松针累积而成的,一直伸展到树顶那些枝丫的宽度以外。树长高了,枝丫移到了高处,把这道它们曾用影子遮盖过的空地让给阳光来普照了。在这道林地延长地带的边缘,香蕨木地带线条分明地开始了。

  尼克卸下包裹,在树荫中躺下。他朝天躺着,抬眼望着松树的高处。他伸展在地上,脖子、背脊和腰部都觉得舒坦。背部贴在地上,感到很惬意。他抬眼穿过枝丫,望望天空,然后闭上眼睛。他张开眼睛,又抬眼望着。在高处的枝丫间刮着风。他又闭上眼睛,就此入睡了。

  尼克醒过来,觉得身子僵硬、麻痹。太阳差不多下山了。他的包裹很沉,背在背上,带子勒得很痛。他背着包裹弯下身子,拎起皮钓竿袋,从松林出发,跨过香蕨木洼地,朝河走去。他知道路程不会超过一英里。

  他走下一道布满树桩的山坡,走上一片草场。草场边流着那条河。尼克很高兴走到了河边。他穿过草场朝上游走去。他走着走着,裤腿被露水弄得湿透了。炎热的白天一过,露水就很快凝成,很浓很浓。河流没有一丝声响。它流得太急太平稳了。尼克走到草场尽头,并不就登上一片他打算在上面宿营的高地,先朝下游望去,看鳟鱼从水中浮起。它们在浮起,要捕食日落后河道对面沼地上飞来的虫子。鳟鱼跳出水面捕捉它们。尼克穿过水边这一小段草场时,鳟鱼就在高高地跃出水面了。他此刻朝下游望去时,虫子大概都栖息在水面上了,因为一路朝下游过去都有鳟鱼在一个劲地捕食。他一直望到这一长截河道的尽头,只见鳟鱼都在跳跃,在水面上弄出不少圆形水纹,好像在开始下雨了。

  地势越来越高了,上有树木,下有沙地,直到高得可以俯瞰草场、那截河道和沼地。尼克放下包裹和钓竿袋,寻找一块平坦的地方。他饿得慌,但是要先搭了帐篷才做饭。在两棵短叶松之间,土地很平坦。他从包裹里拿出斧子,砍掉两个撅出的根条。这一来弄平了一块大得可供睡觉的地方。他伸手摩平沙地,把所有的香蕨木连根拔掉。他的双手被香蕨木弄得很好闻。他摩平拔掉了香蕨木的泥土。他不希望铺上毯子后底下有什么隆起的东西。等他摩平了泥土,他打开三条毯子。他把一条对折起来,铺在地上。另外两条摊在上面。

  他用斧子从一个树桩上劈下一爿闪亮的松木,把它劈成些用来固定帐篷的木钉。他要做得又长又坚实,可以牢牢地敲进地面。帐篷从包裹里取出并摊在地上,使这靠在一棵短叶松上的包裹看来小得多了。尼克把那根权作帐篷横梁的绳子的一端系在一棵松树的树身上,握着另一端把帐篷从地上拉起来,系在另一棵松树上。帐篷从这绳子上挂下来,像晒衣绳上晾着的大帆布片儿。尼克把他砍下的一根树干撑起这块帆布的后部,然后把四边用木钉固定在地上,搭成一座帐篷。他用木钉把四边绷得紧紧的,用斧子平坦的一面把它们深深地敲进地面,直到绳圈被埋进泥里,帆布帐篷绷得像铜鼓一般紧。

  在帐篷的开口处,尼克安上一块薄纱来挡蚊子。他拿了包裹中的一些东西,从这挡蚊布下爬进帐篷,把东西放在帆布帐篷斜面下的床头。在帐篷里,天光通过棕色帆布渗透进来。有一股好闻的帆布气味。已经带有一些神秘而像家的气氛了。尼克爬进帐篷时,心里很快活。这一整天,他也并不是始终不快的。然而这下子情况不同了。现在事情办好了。这是要办的事。现在办好了。这次旅行很辛苦。他十分疲乏。这事情办好了。他搭好了野营。他安顿了下来。什么东西都没法侵犯他了。这是个扎营的好地方。他就在这儿,在这个好地方。他正在自己搭起的家里。眼下他饿了。

  他从纱布下爬出来。外面相当黑了。帐篷里倒亮些。

  尼克走到包裹前,用手指从包裹底部一纸包钉子中掏出一枚长钉。他紧紧捏住了,用斧子平坦的一面把它轻轻地敲进一棵松树。他把包裹挂在这钉子上。他带的用品全在这包裹里。它们现在离开了地面,受到保护了。

  尼克觉得饿。他认为自己从来没有这样饿过。他开了一听黄豆猪肉和一听意大利实心面,倒在平底煎锅内。

  “既然我愿意把这牢什子带来,我就有权利来吃它,”尼克说。他的声音在这越来越黑的林子里听上去很怪。他不再说话了。

  他用斧子从一个树桩上砍下几大片松木,生起一堆火。在火上,他安上一个铁丝烤架,用皮靴跟把它的四条腿踩进地面。尼克把煎锅搁在烤架上,就在火焰的上面。他更饿了。豆子和面条热了。尼克把它们搅和在一起。它们开始沸腾了,使一些小气泡困难地冒到面上来。有一股好闻的味儿。尼克拿出一瓶番茄酱,切了四片面包。这会儿小气泡冒得快些了。尼克在火边坐下来,从火上端起煎锅。他把锅中大约一半的食物倒在白铁盘子里。食物在盘子里慢慢地扩散。尼克知道还太烫。他倒了些番茄酱在上面。他知道豆子和面条还是太烫。他望望火,然后望望帐篷,他可不想烫坏了舌头,把这番享受全破坏掉。多少年来,他从没好好享受过煎香蕉,因为始终等不及让它冷却了才吃。他的舌头非常敏感。他饿得慌。他看见河对面的沼地在几乎断黑的夜色中升起一片薄雾。他再望了一眼帐篷。一切都好。他从盘子里吃了满满一匙。

  “基督啊,”尼克说。“耶稣基督啊,”他高兴地说。

  他把一盘东西吃完了才想起面包。尼克把第二盘和面包一起吃了,把盘子抹得亮光光的。自从在圣伊格纳斯 [5] 一家车站食堂喝了杯咖啡、吃了客火腿三明治以来,他还没吃过东西。这是段非常美好的经历。他曾经这样饿过,但当时没法满足食欲。他原可以随他高兴,几小时前就扎营的。这条河边多的是宿营的好地点。不过这样才美啊。

  尼克在烤架下面塞进两大片松木。火头蹿上来了。他刚才忘了舀煮咖啡用的水。他从包裹里取出一只折叠式帆布提桶,一路下山,跨过草场的边缘,来到河边。对岸给蒙在一片白雾中。他在岸边跪下,把帆布提桶浸在河里,觉得草又湿又冷。提桶鼓起来,被流水着力地拖动着。水冷得像冰。尼克把提桶漂洗了一下,装满了水拎到宿营地。离开了河流,水不那么冷了。

  尼克又敲进一枚大钉,把装满水的提桶挂在上面。他把咖啡壶舀了半壶水,又加了一些木片在烤架下的火上,然后放上咖啡壶。他不记得自己是用什么方法煮咖啡的了。他只记得曾为此跟霍普金斯争辩过,但是不记得自己到底赞成用哪种方法了。他决定让咖啡煮沸。他想起来了,这正是霍普金斯的办法。他过去跟霍普金斯什么事情都要争论。他等咖啡煮沸的当儿,开了一小听糖水杏子。他喜欢开听子。他把听中的杏子全倒在一只白铁杯里。他注视着火上的咖啡,喝着杏子的甜汁,起先小心地喝,免得溢出杯来,然后若有所思地喝着,吮吸着杏子,然后咽下肚去。它们比新鲜杏子好吃。

  他望着望着,咖啡煮开了。壶盖被顶起来,咖啡和渣子从壶边淌下来。尼克把壶从烤架上取下。这是霍普金斯的胜利。他把糖放在刚才吃杏子用的空杯子里,倒了一点咖啡在里面,让它冷却。咖啡壶太烫,不好倒,他就用他的帽子来包住咖啡壶的壶柄。他根本不想让帽子浸在壶里。反正倒第一杯时不能这样。应该一直到底采用霍普金斯的办法。霍普 [6] 应该得到尊重。他是个十分认真的咖啡爱好者。他是尼克认识的最最认真的人。不是庄重,是认真。这是好久以前的事。霍普金斯讲起话来嘴唇不动。他当年打马球来着。他在得克萨斯州赚到了几百万元。他当初借了车钱上芝加哥,那时电报来了,说他的第一口大油井出油了。他原可以拍电报去要求汇钱的。但这样就太慢了。他们管霍普的女朋友叫金发维纳斯。霍普不在意,因为她并不真正是他的女朋友。霍普金斯十分自负地说过,谁也不能拿他的真正的女朋友开玩笑。他是有理的。电报来到时,霍普金斯已经走了。他在黑河边。过了八天,电报才送到他手里。霍普金斯把他的.22口径的科尔特牌自动手枪送给了尼克。他把照相机送给比尔。这是作为对他的永久纪念的。他们打算下一个夏天再一起去钓鱼。这个吸毒鬼 [7] 发了财。他要买一条游艇,大家一起沿着苏必利尔湖的北岸航行。他容易冲动,但很认真。他们彼此说了再见,大家都感到不是滋味。这次旅行给打消了。他们没有再见过霍普金斯。这是好久以前在黑河边发生的事。

  尼克喝了咖啡,这按照霍普金斯的方式煮的咖啡。这咖啡很苦。尼克笑了。这样来结束这篇小说倒很好。他的思想活动起来了。他知道可以把这思路掐断,因为他相当累了。他泼掉壶中的咖啡,把壶抖抖,让咖啡渣掉在火里。他点上一支香烟,走进帐篷。他脱下鞋子和长裤,坐在毯子上,把鞋子卷在长裤中当枕头,便钻进毯子下。

  穿过帐篷的开口处,他注视着火堆的光,这时夜风正朝火堆在吹。夜很宁静。沼地寂静无声。尼克在毯子下舒适地伸展身子。一只蚊子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尼克坐起身,划了一根火柴。蚊子躲在他头顶的帆布帐篷上。尼克把火柴刷的朝上伸到它身上。蚊子在火中发出嘶的一声,叫人听来满意。火柴熄了。尼克又盖上毯子躺下来。他翻身侧睡,闭上眼睛。他昏昏欲睡。他觉得睡意来了。他在毯子下蜷起身子,就入睡了。

  * * *

  [1] 这是海明威于1924年初重访巴黎后写的九个短篇小说中的末篇,也是最长的一篇,写尼克在参加大战后,身心交瘁,回到密歇根州北部少年时代常去的钓鱼之地。通篇详细描述宿营及垂钓的经过,没有提到战争创伤。作者是有意这样写的。后来在回忆录《不固定的圣节》中“饥饿是有益的磨练”一节中写道:“该故事写的是战后还乡的事,但全篇中没有一字提到战争。”

  [2] 塞内镇位于美国密歇根州北部东西向的大半岛的中部,就在注入北边的苏必利尔湖的大双心河以南。

  [3] 海明威写本篇时沉浸在得心应手的创作热情中。在《不固定的圣节》那一节中同样的地方,他写道:“我坐在(丁香园咖啡馆的)一角,午后的阳光越过我的肩头照进来;我在笔记本上写着。……等我停了笔,我还是不想离开那条河,在那里我能看到水潭里的鳟鱼,水潭表面的流水拍打在阻住去路的原木桩组成的桥墩上,滑溜地激起波浪。……到了明天早晨,这条河还会出现,我必须写它和那一带地方和一切行将发生的事。日子还长,每天都可以这样写作。别的事都无关紧要。”

  [4] 美国东北部的密歇根州处于美国和加拿大交界处的五大湖地带。该州北部的东西向大半岛,北面以苏必利尔湖与加拿大为界,南面为密歇根湖及休伦湖。

  [5] 位于密歇根州北部那大半岛的东南端,处于密歇根湖和休伦湖之间的狭窄水道的北面。

  [6] 霍普金斯的简称。

  [7] 原文为Hop Head,按hophead为美国俚语,意为“吸毒鬼”,作者故意把它分开写成两个字,并把首字母大写,看上去像是霍普的姓名。

  (第二部)

  早上,太阳出来了,帐篷里开始热起来。尼克从张在帐篷开口处的挡蚊纱下爬出来,观看晨光。他爬出来时,双手摸到小草湿漉漉的。他手里拿着长裤和鞋子。太阳刚从小山后爬上来。面前是草场、河流和沼地。河对面沼地边的绿草地上长着些白桦树。

  河水在清晨显得清澈,滑溜地飞速流着。下游约莫两百码的地方,有三根原木横搁在流水上,从这岸一直到彼岸。它们使被拦住在后面的河水又平又深。尼克看着的当儿,有只水貂从原木上跨过河去,钻进沼地。尼克很兴奋。他被这清晨和河流弄得很兴奋。他心情实在太慌忙,不想吃早饭,但他知道必须吃。他生了一小堆火,放上咖啡壶。

  水在壶中煮着,他拿了一只空瓶,一路下坡,跨过高地边缘,走到草场上。草场被露水弄湿了,尼克想趁太阳尚未把草晒干前捉些蚱蜢当鱼饵。他找到了许许多多好蚱蜢。它们躲在草茎下面。有时候它们依附在草茎上。它们很冷,被露水弄湿了,要等太阳晒热了身子才能蹦跳。尼克专门挑中等大小的褐色蚱蜢,把它们捡起,放在瓶子里。他把一根原木翻过来,就在它一边的底下有几百只蚱蜢。那是个蚱蜢的寓所。尼克把约莫五十只中等大小的褐色蚱蜢放进瓶子。他一只只捡起时,其他的蚱蜢给阳光晒热了,开始跳走。它们边跳边飞。它们先飞了一段路,就栖息下来,保持了僵直的姿势,仿佛死去了。

  尼克知道,等他吃罢早饭,它们就会和平时一般活跃了。如果草上没有露水,他得花上一整天工夫才能抓到一满瓶好蚱蜢,而且用他的帽子猛扑上去,免不了会压死好多。他在河里洗了手。跑近河边使他兴奋。然后他走到帐篷前。蚱蜢已经在草丛间僵直地蹦跳了。瓶子给阳光晒热了,它们在里面一起蹦着。尼克塞上一截松枝,当作瓶塞。它正好塞住了瓶口,这样蚱蜢没法跳出来,却能有足够的空气流通。

  他曾把那原木翻回原处,知道每天早晨可以在那儿抓到蚱蜢。

  尼克把满满一瓶蹦跳着的蚱蜢靠在一棵松树的树身上。他迅速地用水和了一些荞麦面,搅得很均匀,用量是一杯面加一杯水。他放了一把咖啡在壶里,从罐子里舀出一块牛油,轻轻放在滚烫的平底煎锅里,弄得毕剥作响。他把荞麦糊滑溜地倒进这冒烟的煎锅。它像岩浆般扩散开来,牛油清脆地卜卜发响。荞麦饼的四周变得硬起来,然后发黄,然后发脆。表面上慢慢起泡,出现气孔。尼克拿一片刚砍下的松木插进这饼子被烤成棕色的底面。他把煎锅朝横里一甩,饼子就脱离了锅面。我不想甩动煎锅使它翻身,他想。他把这干净木片直插在整个饼子的下面,把它翻了一个身。它在锅面上毕剥作响。

  烤好了饼,尼克在煎锅上重新涂上牛油。他把剩下的面糊全倒上去。又做成了一块大煎饼和一块小一点儿的。

  尼克吃了一块大煎饼和那块小一点儿的,上面涂了苹果酱。他把第三块饼也涂上了苹果酱,对折了两次,用油纸包好,塞在衬衫口袋里。他把那瓶苹果酱放回在包裹内,切了做两块三明治的面包。

  他从包裹里找出一只大球葱。他把它一切为二,剥去有光泽的外皮。然后他把半只切成一片片,做成了球葱三明治。他把它们用油纸包好,放进卡其衬衫的另一只口袋,扣上钮扣。他把煎锅翻转,搁在烤架上,把加了炼乳而变得甜和黄褐色的咖啡喝了,然后收拾起宿营的家什。这是个很好的宿营地。

  尼克从皮钓竿袋中取出他的假蝇钓竿,把一节节连接起来,把钓竿袋塞进帐篷。他装上卷轴,把钓丝穿过系线环。在穿的时候,他不得不用两手轮流地握住钓丝,要不然它会靠自身的重量往回溜去。这是根很粗的双股钓丝。尼克好久前花八块钱买来的。它做得很粗,为了可以在空中朝后甩,再笔直而有分量地朝前甩,这样才能把简直没有分量的蝇饵甩进水里。尼克打开放接钩绳的铝匣。接钩绳卷起了嵌在湿漉漉的法兰绒衬垫之间。尼克是在朝圣伊格内斯开的火车上,用饮用水冷却器里的水把衬垫弄湿的。这些嵌在湿衬垫之间的羊肠接钩绳变得柔软了,尼克解开一根,用一圈细线把它扎在粗钓丝的末梢上。他在接钩绳的另一端安上一个钓钩。这是个小钓钩,很细,富有弹性。

  尼克是把钓竿横在膝上坐着,从钓钩匣中取出这个钓钩的。他把钩丝拉紧,试试那个结打得牢不牢,试试钓竿的弹性。他感到很惬意。他小心从事,不让钓钩钩住他的手指。

  他拔脚朝小河走去,握着钓竿,脖子上挂着那瓶蚱蜢,那是用一根皮带打了个活结系在瓶颈上的。他的抄网挂在腰带的一个钩子上。他肩上搭着只很长的面粉袋,每只角上挽了个结。用绳子挂在肩上。面粉袋拍击着他的大腿。

  身上挂着这么些家什,尼克感到走路有些不便,但是像个行家,感到乐滋滋的。那瓶蚱蜢在他胸前晃荡着。他衬衫口袋里塞满了午餐的吃食和放假蝇的小匣,饱鼓鼓地顶在他身上。

  他跨进小河。他打了一个冷战。他的裤腿紧贴在两腿上。他感到鞋底踩在砂砾上。冷水使他连连打冷战。

  河水奔流,吮吸着他的两腿。他跨进去的地方,水没到膝盖以上。他顺着流水蹚水而行。砂砾在他鞋底擦过。他低头看看在每条腿下打旋的流水,倒转玻璃瓶,打算捉一只蚱蜢。

  第一只蚱蜢从瓶口一跃,跳到水里。它被在尼克右腿边打旋的水吸了下去,在下游过去一点儿的地方冒出水面。它飞快地漂去,腿儿踢动着。它倏的转了一圈,弄破了平滑的水面,就不见了。一条鳟鱼把它吞下了。

  另一只蚱蜢从瓶口探出头来。它的触须抖动着。它正把两只前脚伸出瓶来,准备跳跃。尼克一把抓住它的头,捏着它,把细钓钩穿过它的下巴,一直刺透咽喉直到它肚子最下部的那几个环节。蚱蜢用前脚攥住了钓钩,朝它吐烟油般的唾液。尼克把它抛进水里。

  右手握着钓竿,他顺着蚱蜢在流水中的拉力放出钓丝。他用左手从卷轴上解开钓丝,让它没阻挡地溜出去。他还看得见那蚱蜢在流水的细小波浪中。后来就不见了。

  钓丝抽动了一下。尼克把这绷紧的钓丝往回拉。这是第一次上钩的东西。他把这时正在弹跳的钓竿横在流水上,用左手回收钓丝。钓竿被急速地一次次拉弯,那条鳟鱼逆着水流冲击着。尼克知道这是条小东西。他把钓竿一直朝上拉到空中。鱼拉得钓竿朝前弯曲。

  他看见这鳟鱼在水中用头和身子猛烈地抽动着,来对抗河水中那钓丝不断甩动的拉力。

  尼克用左手握住钓丝,把正在疲乏地逆着流水撞击的鳟鱼拉到水面上。它的背部斑斑驳驳,颜色像透过清澈的水望见的水底砂砾,它的胁腹在阳光中闪亮。尼克用右臂挟住了钓竿,弯下身子,把右手伸进流水。他用湿漉漉的右手抓住了始终在扭动的鳟鱼,解下它嘴里的倒钩,然后把它抛回河里。

  它摇晃不定地停在流水中,然后下沉到河底一块石头边。尼克伸下手去摸它,胳臂一直浸到齐手拐儿。鳟鱼一动不动地待在流动的河水中,躺在河底砂砾上的一块石头边。尼克的手指一碰到它,感到它在水下又滑又凉,它就溜走了,溜到了河底另一边的阴影里。

  它没问题,尼克想。它不过是疲乏罢了。

  他刚才先弄湿了手才去摸那鳟鱼,这样才不致抹掉那一薄层覆盖在鱼身上的黏液。如果用干手去摸鳟鱼,那摊被弄掉黏液的地方就会被一种白色真菌所感染。好多年前,尼克曾到挤满了人的小溪边钓鱼,前前后后都是用假蝇钓鱼的人,他曾一再看到身上长满毛茸茸的白色真菌的死鳟鱼,被水冲到石头边,或者肚子朝天,浮在水潭里。尼克不喜欢跟别人在河边一起钓鱼。除非同你自己是一伙中的,他们总使人扫兴。

  他朝下游涉水前进,流水没过他的膝盖,他穿过河上那几根原木上游的五十码浅水。他没有在钓钩上重新安上鱼饵,只是一边蹚水,一边把钓钩握在手里。他明知道在浅水里可以钓到小鳟鱼,但他不想要。一天的这个时候,浅水里根本没有大鳟鱼。

  这时冷冷的河水陡的深得没上了他的大腿。前面就是被原木拦住的平坦的水面。水又平坦又乌黑;左面是那片草场的下缘;右面是沼地。

  尼克在流水中把身子向后仰,从瓶里取出一只蚱蜢。他把蚱蜢穿上钓钩,为了求得好运,朝它唾了一口。跟着他从卷轴上拉出几码钓丝,把蚱蜢抛在面前湍急、乌黑的水面上。蚱蜢朝原木漂去,接着钓丝的分量把这钓饵拉到了水面下。尼克右手握住钓竿,从手指间放出钓丝。

  钓丝给拉出了一大截。尼克猛拉了一下钓丝,钓竿动荡起来,出现了险象,几乎弯成了九十度,钓丝绷紧了,从水里露出来,绷紧了,给沉重、危险而持续地扯紧了。如果拉力越来越大,接钩绳就会断裂,尼克感到这时刻快来到,就放松了钓丝。

  钓丝飞速地朝外溜,卷轴上的棘轮吱吱地响。太快了。尼克没法控制这钓丝,它飞速地往外溜,随着钓丝朝外滑去,卷轴的声音越发尖利了。

  卷轴的轴心露出来了,尼克紧张得心跳都快停止了,在没上大腿的冰冷的水里朝后仰起身子,用左手的拇指使劲卡住卷轴。把大拇指伸进这卷轴的外壳,真不对劲儿。

  随着他用力一揿,钓丝陡的给拉得硬邦邦的,于是在原木的另一边,一条大鳟鱼高高地跳出水来。等它一跳起来,尼克就把钓竿的末梢朝下一沉。随着他放低末梢来减少紧张程度,他感到拉力过大的时刻来到了;绷得太紧啦。当然,那段接钩绳断了。当钓丝完全失去了弹性,离开了水面,变得硬邦邦的时候,这种感觉是错不了的。跟着它变得松弛了。

  尼克嘴里发干,情绪消沉,把钓丝收绕在卷轴上。他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鳟鱼。它分量很沉,力气大得拉不住,再说,它跳起来时露出的个头多大啊。它看上去像鲑鱼般宽阔。

  尼克的手发着抖。他慢慢地收绕着钓丝。刺激性实在太大了。他依稀感到有点恶心,看来还是坐下来的好。

  接钩绳在系钓钩的地方断了。尼克把它握在手里。他想到那条鳟鱼在河底某处地方,正在砂砾上稳住了身子,在天光达不到的深处,那些原木的下面,嘴里叼着钓钩。尼克知道这鳟鱼的牙齿会咬断钓钩上的那段系线。钓钩本身会嵌进它的颚部。他可以打赌,这鳟鱼一定气昏了。凡是这样大小的鱼都会气昏。这是条鳟鱼啊。它曾给牢牢地钓住。像石头般不可动摇。它在脱逃以前,拉上去就像在拉一块石头。上帝啊,它是条大鱼。上帝啊,它是我听说过的最大的鱼了。

  尼克攀登到草场上,站住了,水从他裤腿上淌下,还从鞋子里溢出来,他的鞋子咯喳咯喳地响。他走到原木边坐下来。他绝对不想急于思考眼下的感受。

  他把脚趾在鞋中的水里扭动着,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支烟。他点上了烟,把火柴扔在原木下湍急的流水中。火柴在急流中旋转着,一条小鳟鱼冒出水面来啄它。尼克哈哈大笑。他要抽完这支烟再说。

  他坐在原木上,抽着烟,在阳光里晒干裤腿,太阳晒得他背脊很暖和,前面的河边浅滩钻进树林,弯弯曲曲地进入树林,望着这些浅滩、闪闪发亮的阳光、被水冲得很光滑的大石块、河边的雪松和白桦树、被阳光晒暖的原木,光滑可坐,没有树皮,摸上去很古老;失望的感觉慢慢儿从他心头消失了。这种失望之感是在使他肩膀发痛的刺激袭来之后猛地出现的,现在慢慢儿消失了。眼下没问题了。他的钓竿平搁在原木上,尼克在接钩绳上重新系上一个钓钩,把那截羊肠抽紧,使它缩成一个硬结。

  他穿上钓饵,然后捡起钓竿,走到原木的另一端,准备跨进水中,那儿水并不太深。原木的下面和另一面是一个深水潭。尼克绕过沼地附近的浅滩,一直走到浅水河床上。

  左面,草场尽头、树林开始的地方,有棵给连根拔了起来的大榆树。它在一场暴风雨中倒下,顶部倒在树林中,树根上凝结着泥土,根株之间长着草,像是河边的一小段坚实的岸。河水直冲刷到这棵给拔起的树边。尼克从站着的地方,可以看见流水在浅水河床上冲出的一道道深槽,就像车辙一样。他站着的地方有卵石,再过去一点的地方也有卵石,还多的是漂石;河流在树根边拐弯的地方,河床是泥灰岩的,而在深水下那一道道槽之间,有绿色的水藻在流水中摇摆。

  尼克把钓竿甩到肩后,再朝前甩,钓丝就朝前一弯,把蚱蜢投在一道深槽的水藻间。一条鳟鱼咬住了饵,尼克把它钓住了。

  尼克把钓竿远远地伸向那棵被拔起的树,在流水里泼溅着朝后退,那鳟鱼上下颠簸着,钓竿灵活地一次次朝下弯,他一步步地把鳟鱼从水藻间安全地拉到开阔的湖面上。握住了逆着流水上下灵活晃动的钓竿,尼克把鳟鱼往回拉。他心急慌忙地拉着,不过总是有成效,这有弹性的钓竿顺从着这一次次的猛拉,有时候在水里弹跳着,但是始终在把鱼往回拉。尼克一面猛拉,一面轻巧地朝下游走。他把钓竿举到头顶上,让鳟鱼悬在抄网上面,然后抬起网来。

  鳟鱼沉甸甸地竖在抄网中,网眼间露出斑驳的背部和银色的胁腹。尼克把它从钓钩上解下来;厚实的胁腹很容易握得住,大下颚突出着,他让这喘息着的鱼滑落到从他肩上直垂到水里的长布袋中。

  尼克逆着水流张开布袋,它灌满了水,很沉。他把它提起来,让底部留在流水中,于是水从布袋的两边流出来。在它的底部,那条大鳟鱼在水里活动着。

  尼克朝下游走去。挂在他面前的布袋沉甸甸地浸在水里,拉扯着他的肩膀。

  天气越来越热了,太阳热辣辣地晒在他的脖颈上。

  尼克钓到了一条好鳟鱼。他可不想钓到很多鳟鱼。这里的河道又浅又宽。两岸都长着树木。在午前的阳光中,左岸的树木在流水上投射下很短的阴影。尼克知道每摊阴影中都有鳟鱼。等到下午,太阳朝群山移去后,鳟鱼会待在河道另一边的荫凉的阴影中。

  最最大的鱼会待在靠近河岸的地方。在黑河上你是总能钓到大鱼的。太阳下了山,它们全都会游到外面激流中去。太阳下山前使河水射出一片耀眼的反光,就在此时,你可能在激流中的任何地方使一条大鳟鱼上钩。但是那时简直没法钓鱼,水面耀眼得就像阳光下的一面镜子。当然啦,你可以到上游去钓,可是在黑河或这条河那样的河道上,你不得不逆水吃力地走,而在水深的地方,水会朝你身上直涌。这样大的激流,到上游去钓鱼可并不有趣。

  尼克穿过这片浅滩一路朝前走,留意着沿岸可有深水潭。紧靠河边长着一棵山毛榉,所以它的枝桠直垂到河水里。河水回流到树叶下面。这种地方总是有鳟鱼的。

  尼克不大想在那个水潭中垂钓。他肯定知道钓钩会让枝桠钩住。

  水潭看来相当深。他投下蚱蜢,所以流水便把它送到水下,朝后直送到伸出在水面上的树枝下。钓丝绷紧了,尼克猛地一拉。鳟鱼着力地折腾着,在树叶和枝桠之间半露出在水面上。钓丝给钩住了。尼克使劲一拉,鳟鱼脱钩了。他把钓钩卷收回来,握在手里,朝河的下游走去。

  前面,紧靠着左岸,有一根大原木。尼克看出它是空心的;它朝着上游,流水滑溜地灌进去,仅仅在它的两端有一小片涟漪。水越来越深了。空心原木的顶面是灰色和干燥的。它部分处在阴影里。

  尼克拔出装蚱蜢的瓶子的瓶塞,有一只蚱蜢附着在上面。他把它捡起,穿在钓钩上,然后甩出去。他把钓竿远远地伸出去,这一来,这只在水面上的蚱蜢就漂到流进空心原木的那股水流中去了。尼克把钓竿放低,蚱蜢漂进去了。钓钩给重重地咬住了。尼克甩动钓竿来对抗这股拉力。他感到好像钩住了原木本身,不同的只是钓竿上有些在弹跳的感觉。

  他竭力强迫这鱼进入外面的水流中。它顺从了,动作滞重。

  钓丝松弛下来,尼克以为这鳟鱼逃掉了。随后他看见了它,很近,正在水流中,摇晃着脑袋,想甩掉钓钩。它的嘴给钳住了。它正在清澈的水流中使劲挣脱钓钩。

  尼克用左手把钓丝绕成一圈圈往回收,挥起钓竿使钓丝绷紧,想法把鳟鱼朝抄网拉,可是它好像跑了,看不见了,钓丝却在抖动着。尼克逆着流水跟它搏斗,让它随着钓竿的弹跳在水中砰砰地撞击着。他把钓竿移到左手,朝上游缓缓地拉那鳟鱼,把它提起在空中,让它在钓竿下挣扎着,然后把它朝下放进抄网。他从水里提起抄网,鱼沉重地待在滴着水的网里,弯成个半圆形,他把它从钓钩上解下来,轻轻放进布袋。

  他张开袋口,低头看这两条大鳟鱼鲜龙活跳地待在袋中的水里。

  尼克穿过越来越深的河水,蹚水走到那根空心原木前。他从头上褪下布袋,把底部从水里提上来,鳟鱼拍打着,他接着把布袋挂在身上,让鳟鱼深深地待在水里。然后他爬上原木,坐下,水从他裤腿和皮靴上淌到河里。他搁下钓竿,把身子移到原木背阴的那一端,从口袋里拿出三明治。他把三明治浸在冷水内。流水把一些面包屑带走了。他吃了三明治,拿帽子舀满了水来喝,水从他喝的地方的前边溢出来。

  坐在阴影里的原木上,很是凉快。他掏出一支香烟,划了一根火柴来点。火柴掉在灰色的原木上,烧出一小道凹痕。尼克探身到原木的一边,找到一块坚硬的地方,划着了火柴。他坐着抽烟,注视着河流。

  前面的河道变得窄了,伸进一片沼地。河水变得又平又深,沼地里长着雪松,看上去很严实,它们的树干靠拢在一起,枝桠密密层层。要步行穿过这样一片沼地是不可能的。枝桠长得真低啊。你简直得平伏在地上才能挪动身子。你没法在树枝之间硬冲过去。这该是为什么住在沼地里的动物都生来就在地上爬行的原因吧,尼克想。

  他想,但愿自己带了些书报来。他想阅读。他不想继续向前走进沼地。他朝河的下游望去。一棵大雪松斜跨着河面,从这岸一直到彼岸。再过去,河道流进了沼地。

  尼克不想眼下就走进沼地。两面腋窝下的水越来越深了,他有种逆反心理,不愿涉这深水前进,走到钓到了大鳟鱼也没法拿上岸的地方。在沼地里,两岸光秃秃的,巨大的雪松在头顶上会聚在一起,阳光照不进来,只有一些斑驳的光点;在湍急的深水里,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中,钓鱼会是可悲的。在沼地里钓鱼,是桩可悲的冒险行动。尼克不想这样干。他今天不想再朝下游走了。

  他掏出折刀,打开了插在原木上。跟着他提起布袋,伸手进去,拿出一条鳟鱼。它在他手里鲜龙活跳的,很难握住,但他捏住了近尾巴的地方,朝原木啪的打去。鳟鱼抖了一下,就不动了。尼克把它搁在原木上的阴影里,用同样方法甩断了另一条鱼的脖子。他把它们并排放在原木上。它们是好鳟鱼。

  尼克把它们开膛,从肛门一直剖开到下颚。全部内脏、鱼鳃和舌头被整个儿取出了。两条都是雄的;灰白色的长条生殖腺,又光滑又洁净。全部内脏又洁净又完整地被一起挖出来了。尼克把这下脚抛在岸上,让水貂来觅食。

  他把鳟鱼在河水中洗干净。他把它们背脊朝上放在水中,它们看上去很像是活鱼。它们的血色尚未消失。他洗净了双手,在原木上擦干。他然后把鳟鱼摊在铺在原木上的布袋上,把它们卷在里面,扎好,放进抄网。他的折刀还竖立着,刀刃插进了原木。他把它在木头上擦干净,放进口袋。

  尼克在原木上站起身,攥着钓竿,把沉甸甸的抄网挂在肩上,然后跨进水里,泼溅着水朝岸边走。他登上河岸,穿进树林,朝高地走去。他在回宿营地去。他回头望望。河流在林子里隐约可见。往后到沼地去钓鱼的日子多着呢。

  吴 劳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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