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经典 » 痴情汉

痴情汉

  查理八世国王心血来潮,要装修昂布瓦斯城堡,于是有若干意大利匠人,雕刻家、好画家、泥水匠和建筑师前来效力。他们在城堡各条走廊里完成的美妙作品,后来无人照管,受到严重损坏。

  话说朝廷那时候就在这可爱的地方居留。众所周知,年轻的国王喜欢看到手下人干活精益求精。外国匠师中有一位佛罗伦萨人,名叫安琪罗·卡帕拉先生。他年纪轻轻,但身手不凡,所作雕刻皆系精品。众人见他还是个少年郎,便有如此娴熟的技艺,无不惊诧。作为成年男子标志的胡子,在他唇上刚露出影子。名媛贵妇无不对他感兴趣,因为他美丽如梦,忧郁如丧偶孤栖的野鸽。他的忧郁本有缘故。这位雕刻家不幸家无恒蓄,日子委实难过。他苦度岁月,少吃少喝,羞愧自己身无长物,绝望之下,乃钻研技能,拼命工作,以便攒下钱来好过游手好闲的生活。对于终年劳作的人,人生乐事莫过于无所事事。这佛罗伦萨人讲体面,特意穿了一套漂亮衣服前来朝廷。年轻人的羞怯心理又使他不好意思向国王索讨工资,国王见他衣着华丽,以为他不缺钱花。朝臣、贵妇纷纷前来观赏他的作品及作者本人,可就是没有一个卡洛吕斯[1]掉进他的口袋。所有人,尤其是贵妇们认为他拥有天生的财富,因为他年轻俊美,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和清澈的眼神。贵妇们想着他身上这些东西和其他东西时,没想到他缺少卡洛吕斯。事实上她们这样想也是对的,君不见朝中许多好汉凭着腰下功夫赢来出产丰厚的采邑,卡洛吕斯以及其他一切。

  安琪罗·卡帕拉先生看上去年轻,其实已有二十岁。他生来聪明,心灵高贵,满脑子诗情画意,想象力尤为丰富,不过如同所有穷苦人一样,他眼看愚人笨蛋反而无往不利,大惑不解,反过来便看轻自己。他觉得自己不是长得丑陋,便是内心有缺陷,老把这些念头转来转去,不愿告人。其实不然:每逢夜不成寐,他便向黑暗,向天主,向魔鬼,向一切诉说心事。他怨叹自己有颗火烫的心,女人们必定避之如烙铁;继而他又想象,但凭精诚所至,必能感动某一美人的芳心;他将视她为生命中的最高荣誉,做她最忠诚的奴仆,为她献上全部柔情,揣摩她最微小的愿望等等。遇上他心头阴云密布,如此这般遐想一阵,也就云消雾散。总之,他用想象力画出一位绝色贵妇的肖像,让自己拜倒在她脚下,吻她的玉趾,爱抚、摩挲、舔之吮之,犹如囚徒透过墙上窟窿瞥见一片草地,想象自己该如何在那上面奔跑打滚。然后他对这画中美人吐露衷曲,说得她软下心来;然后他大胆上去,紧紧搂住她,顾不上对她的敬重,还是有所非礼。这位贵妇毕竟虚无缥缈,他求之不得,又气又恼,最后在自己床上逮着什么就咬什么。孤身独处时他勇气百倍,第二天见到一名美妇从眼前走过,却又手足无措。满腔虚幻的爱情无处宣泄,他只好使劲敲凿白大理石的女像,雕出的乳头如此优雅,使人见到这爱情的果实无不垂涎。对于其他部位他也精心雕刻。使之鼓出、凹下,用凿子轻轻削薄,用锉刀着意磨光,曲尽其妙,让黄口雏儿见了也能立刻明白各部位的用途。贵妇们愿在雕像身上辨认自己的容貌体态,纷纷前来观看,对卡帕拉先生无不钦佩。卡帕拉斜眼偷觑她们,暗中发誓,有朝一日她们中有一位只消伸出手指给他吻,他便能得到其余一切。

  某日,名媛贵妇之中有一位询问可爱的佛罗伦萨人,为什么他那么孤僻?难道朝中没有一位贵妇能够把他变得合群?然后十分亲切地邀请他今晚到她家里做客。

  安琪罗先生随即浑身喷上香水,买了一袭天鹅绒面锦缎里子带穗饰的外套,向一位朋友借了宽袖哔叽斗篷,缀直缝的紧身短袄和丝绸扎腿短裤,兴冲冲前去赴约。他满腔希望,心里如有山羊乱跳乱蹦,一言以蔽之,他预先从头到脚充溢爱情,背上出的汗也饱含爱情。

  看官须知,这夫人是美人胚子。卡帕拉先生本是审美的行家,因为他由于职业的训练,熟悉胳膊与肩膀如何接榫,身体的曲线如何卷舒,臀部隐秘的沟壑如何显示,以及其他各种秘密。这位夫人处处符合艺术的特殊标准,而且肌肤白皙,腰肢纤细。她的声音所到之处,便带来盎然生机,搅乱人心、头脑以及其他。总而言之,她具有天生尤物的看家本事,自己不动声色,便能引逗别人去想象那妙处的佳趣。

  雕刻家见她坐在炉火边一张高背椅子上,夫人态浓意远与他闲谈,安琪罗除了“是”和“否”,嗓子眼里找不出别的法语单词,脑子里也搜不出任何念头。若不是看着美丽的女主人和听她讲话为他带来莫大幸福,羞愧之下,他难免一头向壁炉撞去,女主人宛如苍蝇在一束阳光中翩翩起舞。

  虽然他这边但知默默赞赏,两人仍在盛开鲜花的爱情之路上款款而行,直到夜半。雕刻家辞别后感到福从天降,回家路上他心中暗忖,既然一位名门贵妇夜里把他留在裙边足足四个小时,稍长一点,她就能把他留到天明。从这项前提,也推出若干惬意的后果,决心向她要求您知道凡是女人都能做的那桩事情。假如他未能用自己的纺锤纺出一小时的极乐。他就把丈夫、妻子统统杀死,要不就去自杀。他确实坠入情网。相信生命在爱情游戏中不过是个小筹码,因为一夜销魂抵得上一千次转世为人。

  佛罗伦萨人一边凿石头,一边神驰今晚的美事,手上雕的是鼻子,心里想的却是另一部位,故此出了不少差错,眼看心手不相应,他只得放弃工作。然后他往身上喷过香水,又前去品尝他迷恋的夫人的绵绵情话。不过这一次抱着把言语变为行动的希望。但等他面对自己的女王,女性的雍容华贵却如万丈光焰把他镇住。可怜的卡帕拉在街上宛如凶神恶煞,一见那牺牲品自己反倒变成绵羊了。

  不过双方相互撩拨,情欲越烧越旺,到某一时刻他已把娇娘搂住,几乎全身紧贴上去了。他要求接吻,对方不依;算他运气好,硬是沾上香唇。各位须知,若是女人同意让您吻她,她也就保留了拒绝您吻她的权利;如果情人抢得一吻,那么他就可以再偷一千个吻,所以娘儿们都惯于让对方小施武力。佛罗伦萨人一偷再偷,眼看入港有望,忽然那娇娘整了整衣裳,喊道:

  “我丈夫来了!”

  老爷确实打完网球回家来了,雕刻家只得撤离。好事多磨,临别时夫人以含情脉脉的目光相送。

  整整一个月,这就是他得到的全部饲料、口粮、乐趣。每当他渐入佳境,夫人对他似拒若迎、半推半就时,当丈夫的不早不晚就会撞上门来。他到手的仅是女人们为刺激爱情、使之更加强烈而赐予的小恩小惠。雕刻家急不可耐。从此改变战术。一上阵就直攻裙下,以便在丈夫到来前取胜告捷,因为在外围厮杀拖延时间,无疑对丈夫有利,那娇娘见到雕刻家的眼中烧着欲火,便没完没了故意找碴儿。她先是假装别有所恋,引得他由爱生恨,连声咒骂;然后又给他一吻,平息他的怒火;然后她滔滔不绝地说话,不容对方插嘴。比如说,做她的情人就该乖乖听话,服从她的意志,否则她就不会把灵魂和身子都交给他;单是向情妇求欢算不了什么奉献,她比他更勇敢,因为她爱得更深,牺牲得更多。遇上他稍有过分的举动,她就以女王的威严娇叱一声“住手!”然后,当他责备她不解体谅时,她便及时佯装愠怒,说道:

  “假如您做不到我要求于您的,我就不再爱您了。”

  可怜的意大利人终于明白,他遇到的不是高贵的爱情,而是那种像守财奴心疼金币那样吝于带给对方欢乐的情人;这位夫人吊他的胃口,让他始终在外头徘徊,什么都答应给他,惟独不让他触及爱情的妙谛所在。

  卡帕拉一直受到这种待遇,变得脾气暴烈,直想杀人解恨。他找了几个哥们儿,拜托他们在那当丈夫的与国王打完网球回家睡觉的路上,结结实实收拾他一顿。

  他本人则于老时间前去会见夫人。

  “我的朋友,您是否爱我胜过一切?”

  “当然是的!”她答道,反正女人说话从来不必兑现。

  “那好,”情郎说,“您就得完全属于我。”

  “可是,”她说,“我丈夫就要回家了。”

  “不就这点事?”

  “是的。”

  “我已关照几位朋友扣留他,直到我把烛台放到窗口才放他走人。日后如果他向国王告状,我的朋友们会说,他们以为遇上自己人才开这个玩笑。”

  “啊哈!我的朋友,”她说,“您先让我看看,屋里人是否都躺下睡觉了。”

  于是她站起身来,把烛台放到窗口。卡帕拉先生见此情景,随即吹灭蜡烛,拔出佩剑,站到这女人对面,现在他才知道她蔑视他,看穿她灵魂的奸诈。

  “我不杀您,夫人,”他说,“可是我要在您脸上划几道口子,省得您以后再与可怜的年轻人调情,拿他们的生命当儿戏!您可耻地欺骗了我,称不上名门淑女。我要让您明白,对于真正的情人,一次亲吻便终生难忘,被吻的嘴唇抵得上世界其他一切。您使我的生命从此浸透毒汁,叫我永受煎熬。我要让您永远记住,是您把我害死的。打今天起,您每次照镜子都会同时看见我的面容。”

  然后他举起胳膊,挥动佩剑,决计从这副还带有他的吻印的娇嫩脸颊上挖下一大块肉。

  此时夫人说他无情无义。

  “闭嘴,”他说,“您说过您爱我胜过一切,现在您又说别的了,每天晚上您把我送上天,越送越高,临了又把我扔进地狱。您以为凭您的裙子就能平息情人的怒火……休想!”

  “安琪罗啊,我是属于你的!”这男子火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反倒使她真心爱慕。

  可他倒退三步。

  “你是锦绣衣服,蛇蝎心肠,你爱自己的面容胜过情人!……看剑!”

  她花容惨变,谦卑地把脸迎上去。因为她明白自己过去弄虚作假,现在真心相爱也无人相信了。安琪罗刺她一剑,随即离开这屋子,逃出城去。

  由于那几位佛罗伦萨同乡见到窗口的烛光,那当丈夫的倒是没有吃苦,他回到家中,发现妻子少了左半边脸颊,不过她忍住剧痛,就是不肯说出原委,因为她当真爱卡帕拉胜过生命和一切了。尽管如此,丈夫执意要知道她脸上的伤从何而来。除了佛罗伦萨人没有别人来过,他就在国王跟前告了一状。国王派人追捕这雕刻匠,命令把他绞死。卡帕拉在布洛瓦就擒。

  执行绞刑的当天,一位贵妇人有心搭救这血性汉子,认为这一位才算得上好样的情人。她请求国王恩赦,国王乐从所请。可是卡帕拉声称他全心全意属于他痴恋的夫人,对她永志不忘。他进了修会,后来成为大学问家,晋升到红衣主教。他暮年常说,自己全靠回忆受苦日子中尝到的少许快乐才能活下来。当年他迷恋的贵妇对他既好又坏。有几位作者说,那位夫人的伤口愈合后,脸颊平复如初,安琪罗与她重叙旧情,越过了裙子的防线。不过我对此说不能置信,因为这位血性男儿对爱情的神圣欢乐期望甚高。

  本故事不含什么有益的教训,除非它说明人生中有时聚头的本是冤家,因为故事里说的一切无不真实。假如作者在别的场合偶有虚构杜撰,那么这篇故事会赢得相偎相依的情人对他表示宽容。

  * * *

  [1] 查理八世时代发行的掺银的铜币。

相关文章

发表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