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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何幸运始终追随女人

  话说当年骑士们都讲义气,在追逐富贵荣华时相互提携。那时在西西里有一名骑士结识了另一位长得像是法国人的骑士。您想必知道,西西里是地中海某处的一个岛屿,一度威名远扬。这名法国人碰巧身无分文,但见他徒步行走,不携随从,而且衣冠敝旧。若不是他流露一种高贵气度,旁人难免把他误认为平民。很可能他的坐骑在他上岸时早已累死或饿死了。他是听说法国人在西西里岛常交好运,才渡海而来的。这个传闻倒也不假。那位西西里骑士姓佩扎雷,原籍威尼斯共和国,他早年离开威尼斯,因为已在西西里国王的朝廷中安身立命,遂无意返乡。他出身名门,可惜是幼子,无望继承财产,生性又不喜经商,因此被家人抛弃,所幸他在西西里朝廷颇受国王宠信。却说这位威尼斯人骑着一匹漂亮的西班牙矮脚马闲逛,心想自己在这外国朝廷里孤立无援,没有信得过的朋友,而命运捉弄人,对无依无靠的人尤为严酷。他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之时,不期而遇这个可怜的法国骑士。此人看来比他更孤苦伶仃,因为他至少还有精工打造的武器,各种良马,一座公馆和几名仆人,而且此刻仆人们正在为他准备丰盛的晚餐。

  “您想必远道而来,所以脚上落下那么多尘土。”威尼斯贵人发话道。

  “路上的尘土并非全部落在我脚上。”法国人答道。

  “既然您足迹遍天下,”威尼斯人接着说,“必定有满腹学问。”

  “我学会不为对我毫不关心的人操半点心,”法国人说,“我也懂得,不管一个人的脑袋扬得多高,他的脚跟总与我的脚跟一般齐。此外,我学会不相信冬天里的暖和日子、敌人的瞌和友人的诺言。”

  “如此说来,您比我富有,”威尼斯人甚为惊讶,说道,“因为您跟我说的那些格言,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各人自有心中事,”法国人说道,“既然您不耻下问,我也想劳驾指点通向巴勒莫的大路或者哪里有客店,因为天色已晚。”

  “难道巴勒莫的法国人或者西西里贵人中,您谁也不认识?”

  “我无亲无故。”

  “这么说,您没有把握会受到接待。”

  “我准备原谅拒我于门外的人。大爷,请您指路。”

  “我跟您一样迷路了,”威尼斯人说,“我们一起寻路吧。”

  “若要这么做,我们必须走在一起。可是您骑在马上,我却是步行。”

  威尼斯人让法国骑士坐在他身后,然后问:

  “您可猜到自己跟谁同行?”

  “显然是跟一条汉子。”

  “您以为自己安全吗?”

  “假如您是强盗,倒是您应该害怕,”法国人说着便用匕首柄顶住威尼斯人的心口。

  “实言相告吧,法国大爷,我觉得您既有学问,又有头脑。我在西西里朝廷为官,可是孤立无助,正在寻找朋友。我以为您也有求友之心,因为从外表看您似乎不走运,需要众人的帮助。”

  “如果众人都来管我的事,难道我就更加幸福了?”

  “您真是厉害角色,每句话都叫我无言对答。圣马克在上,骑士大爷,我可以信任您吗?”

  “您可以信任我胜于信任您自己。您愿意交我这个朋友,可您一上来就骗我,因为您策马的方式表明您熟悉道路,而您却说自己迷了路。”

  “可您也在骗我,”威尼斯人说,“一个像您这样年轻明理之人不应徒步旅行,一名高贵的骑士不应平民装束。舍下已到,仆人们已端整了饭菜。”

  法国人跳下马来,与威尼斯骑士步入公馆,欣然同意与他共进晚餐。两人在餐桌前落座。法国人狼吞虎咽,掰碎食物的手法极其麻利,足见他在饭桌上也大有学问。接着他又一气灌下几壶酒,目光依旧明亮,神志清楚如常,再次证明他本领非凡。所以那威尼斯人相信自己结识了亚当的一个好后代,是从那根正宗的肋骨诞生的,不是冒牌货。威尼斯骑士一边和他套近乎,一边刺探这位新朋友内心有何秘密。他终于承认,要此人脱掉衬衫,也比撬开他的嘴容易。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对他披露心曲,以便得到他的敬重。于是他告诉他,路弗鲁瓦国王和他千娇百媚的妻子统治的西西里眼下处境如何;他们的宫廷多么风流旖旎,人人温文尔雅;朝中有许多西班牙、法兰西、意大利和其他各国的贵人,个个鲜衣华服,饶有领地采邑,还有许多其高贵与其财富相埒,其财富又与其美貌相等的公主王妃;这位国王雄心勃勃,有意征服莫雷亚[1]、君士坦丁堡和耶路撒冷、苏丹以及其他非洲疆土;几位才智之士执掌朝政,把基督教骑士的精英网罗无遗,协力襄助国王的宏图大业,以俾曾以富饶闻名古代的西西里称霸地中海,压倒无一寸土地立足的威尼斯。国王之所以有此大志,全是他佩扎雷灌输给他的。但是他虽然备受宠信,在朝臣中却孤立无援,势单力薄,所以才嘤嘤求友。他怀了这件心事在野外散步,决心听从命运的指引。他起了这个念头时恰巧遇上一位明理达情之士,——因为法国骑士的干练业已得到证明——所以他建议与他结为兄弟,有钱同花,有屋同居;他俩一起寻求荣华富贵,共享人间快乐,彼此不隐瞒任何想法,如十字军中的结拜兄弟一样事事相助。最后他说,既然法国人寻找财富,需要帮助,他这个威尼斯人提议互助共济,想必不会遭到拒绝。

  “虽然我不需要任何帮助,”法国人说,“因为我相信有一件东西能带给我希望得到的一切,我还是感谢您给我的礼遇,亲爱的佩扎雷骑士。您会看到,过不久您就会欠我的情分——在下戈蒂耶·德·蒙梭罗骑士,可爱的都兰的贵族。”

  “莫非您有一个护身符保佑您万事大吉?”威尼斯人问道。

  “是我的好母亲给我的护身符,用它可以建造或者摧毁堡寨和城市,”都兰人答道,“这是一柄冲压钱币的铁锤,一帖包治百病的神药,一根可以抵押、换来许多货款的拐杖,一件威力无比的工具,它不声不响就能在所有的锻铁炉上打凿出奇妙的花纹。”

  “咳!圣马克在上,您的锁子甲里必定有件法宝。”

  “不,”法国骑士说,“此乃天然之物,您请瞧。”

  戈蒂耶离开餐桌准备上床时,突然向威尼斯人显露了他从未见过的最漂亮的制造快乐的工具。两人系按照当时的习俗,同床共寝。法国人接着说:

  “此物能赢得女人的欢心,扫平一切障碍。既然这个朝廷里贵妇主宰一切,您的朋友戈蒂耶很快就会执掌大权。”

  威尼斯人见到戈蒂耶的天生妙物,惊叹不已。他母亲确实不惜工本造就此物,可能也有他父亲的功劳在内。有此天赋异禀,加上年轻侍从骑士的机智和老魔鬼的韬略,必定所向无敌。两人于是起誓永结金兰之好,决不为女人而背弃友情,遇事都往一处想,好比两颗脑袋合戴一顶帽子,同睡一个枕头。誓毕,双方皆大欢喜。那个时候都是这样行事的。

  次日,威尼斯人送给他的朋友戈蒂耶一匹漂亮的矮脚马,一个装满拜占庭金币的系在腰上的钱袋,以及细绸套裤,交织金线的天鹅绒紧身短袄,绣花外套。这身打扮把他俊秀的面容和挺拔的身材衬托得格外出色,威尼斯人认为朝中全体贵妇都将为他而疯魔。宅中的仆人奉命服从这个戈蒂耶如同服从主人本人一样,以致他们以为这法国人必是主人钓回来的一条大鱼。然后这两个朋友一起进入巴勒莫王宫,适逢国王与王后在宫中散步。佩扎雷郑重其事向国王引荐他的法国朋友,对他的优点赞不绝口,又带着他去应付其他权贵。他做得八面玲珑,极为得体,以致路弗鲁瓦国王决定留他吃晚饭。法国骑士冷眼观察这个朝廷,发现无数古怪事情。国王诚然仪表堂堂,勇武刚毅,王后是生来热情的西班牙人,其美貌与尊荣在满朝贵妇中首屈一指,但是眉际常带忧郁。光凭这一点,都兰老乡就断定国王为她提供的服务有欠周到,因为根据都兰省的法则,脸上的快乐源于另一处的快乐。佩扎雷忙着把几位贵妇指给他的朋友戈蒂耶看。据他说国王对她们颇有情意,她们彼此争风吃醋,挖空心思想出许多怪招来独占国王的宠爱。戈蒂耶于是得出结论:国王虽有世上第一美人为妻,仍在朝中拈花惹草,忙于逐一验收西西里所有的贵妇,以便把他自己的马关进她们的马厩,让它换换饲料口味,同时也好了解世界各国的乘骑方式。蒙梭罗的领主老爷眼见路弗鲁瓦如此作为,确信朝中无人敢对王后道破真情,便想出一计,单枪直取西班牙美人,首先把自己的旗杆插在她的园地上。列位请容我道来。

  晚餐时,国王为对外国骑士表示礼遇,特意安排他坐在王后身边。大胆的戈蒂耶把胳膊伸给王后,挽着她步入餐厅。他急走几步,与跟在后面的人拉开一段距离,以便一上来就对王后谈论凡是女人,不管什么身份,无不喜听乐闻的事情。列位请想象他说了什么话,这话又怎样穿过菜畦,一直闯进爱情的燃烧的灌木林。

  “我知道,王后陛下,您缘何脸色苍白。”

  “是何原因?”王后问道。

  “您好比一匹令骑士万分惬意的骏马,国王爱之不舍,日夜乘骑。不过您过分使用自己的魅力了,因而国王必将疲于奔命,死于床笫之间。”

  “我该怎么做才能保全他的性命呢?”王后问。

  “禁止他在您的祭台前下跪的次数一天超过三次。”

  “您想必在按照法国人的方式开玩笑,亲爱的骑士,因为国王对我说过,做这种祈祷,一周不得超过一次,而且简简单单念一遍《天主经》就够了,否则便有性命之虞。”

  “您受骗了,”戈蒂耶在餐桌边落座时说道,“我可以为您证明,爱情应该念弥撒经、晚祷经和做晚课,时不时还要念声‘万福马利亚’,对王后和民间妇女一视同仁,每天做这套功课如修道院里的僧侣一般虔诚热心。不过若是为您而念诵这美丽的经文,那就永远没个够。”

  王后对俊美的法国骑士投去不含怒意的一瞥,冲他微笑,然后摇了摇头。

  “在这方面,”她说,“男人都是撒谎精。”

  “我有真凭实据可以称您的心愿向您出示,”骑士答道,“我保证让您尝到只配王后享用的美味,叫您着实快活受用,也好借此弥补您损失的时间。何况国王为别的贵妇出力,已经淘虚了身子,而我养精蓄锐,只等为您效劳。”

  “万一国王知道我们的协议,他会叫您脑袋搬家,滚到脚底下的。”

  “我只求与您销魂一夜,这以后,即便身首异处,我也相信自己得到的快乐赛过活了一百岁,因为我到过世界各国的宫廷,从未见过美貌堪与您相比的公主王后。直说了吧,我不会死于剑下,倒会死在您的手下,因为我决心为我们的爱情耗尽自己的生命,假如受胎成形之所也是生命流失之地。”

  这位王后从未听到过这般动人的言辞,唱得最动听的弥撒经也未曾使她如此入迷。她满脸绯红,因为这些话烧沸了她血管里的热血,以致她的竖琴的每根弦线都在颤动,奏出高亢的和弦,在她耳际回响。女人这架竖琴天生有共振的本领,只要能找到诀窍,便能使她们全身乃至头脑沉浸在乐声之中,忘乎所以。一个年轻美丽的西班牙女子,贵为王后,竟然受到愚弄,是可忍孰不可忍!众多朝臣害怕国王,对他的露水姻缘守口如瓶。王后对他们的蔑视无以复加,她决心借助这个俊秀的法国人实行报复。他可是色胆包天,初次与王后讲话便不顾性命,存心挑逗,须知王后如果拿出身份,立时能处他死刑。事实恰恰相反,王后用自己的脚去挤他的脚,其用意再也清楚不过,同时大声对他说:“骑士先生,换个话题吧。您专门攻击一个可怜的王后的弱点,这么做不够意思。还是跟我们讲讲法国朝中贵妇的习俗吧。”

  骑士先生当即领悟,他所求之事已谐。于是他开始讲述许多趣事轶闻,逗得国王、王后和全体朝臣笑个没完。餐毕离座时,路弗鲁瓦国王宣称他从未如此开心畅怀。然后众人前往花园。这是世上最美的花园,王后推说想与外国骑士说几句话,带他到一片正当花期、甜香袭人的柑橘林中散步。

  “美丽高贵的王后,”好个戈蒂耶,一上来就说,“我在世界各国看到,情人惹祸的原因在于他们首先想顾全所谓的体面。假如您信任我,就让我们作为见解豁达的情人而相爱,不必拘泥礼节。这样就不至于引起怀疑,我们就能无忧无虑,长久幸福。王后们应该如此行事,否则便不能在情场如愿。”

  “好的,”她说,“不过我对这种事情毫无经验,不知道怎样给笛子校音。”

  “您的侍从女官中,有没有可以完全信赖的?”

  “有的。我有一名侍从是从西班牙带来的,她为了我甘愿在铁架上活活烤死,就像当年圣洛朗为上帝殉难一样。可是她常年生病。”

  “好极了,”她俊俏的伴侣说道,“最好您这就要去探望她。”

  “是的,”王后说,“有时候我夜里去的。”

  “哈!”戈蒂耶说,“我向西西里的主保圣徒圣罗萨丽许愿,为了她赐给我的幸运,我将献上一个黄金祭台。”

  “耶稣,”王后说,“那么可爱的情人又是那么虔诚奉教,我真是双倍地幸福。”

  “哈!我亲爱的夫人,今天我有两个情人,因为我同时爱上一位天上的王后和一位人间的王后,而且幸运的是这两种爱情互不妨害。”

  这话那么动听,弄得王后神魂颠倒。法国人若略为有所表示,她准会跟他私奔。

  “圣处女马利亚在天上法力无边,”王后说,“愿爱情赐给我与她一般大的力量。”

  “咳!原来他们在谈论圣处女马利亚。”国王说。原来是一位西西里朝臣见这该死的法国人骤得宠信,气得要命,便提醒国王事有蹊跷。国王动了醋意,特地前来窃听的。

  王后与骑士商量妥帖后便巧作安排,务使国王头上增添一项无害的装饰。法国人返回朝臣堆里,但见他谈笑风生,博得人人喜欢。然后他回到佩扎雷公馆,跟后者说他们的富贵荣华已有着落,因为明天夜里他就要与王后睡觉。事情那么快就办成了,不由威尼斯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既为好友,他就代他操办上等香水、布拉邦特的细布以及其他专为与王后幽会才穿着的贵重服装,用这些东西把他亲爱的戈蒂耶武装起来,以便盒子配得上里面的药品。

  “朋友,”他说,“你有把握不出差错,一竿子到底,周到体贴伺候王后,在她的加拉丹城堡中举办豪华盛大的庆典,使她从此牢牢抓住你那根神秘的棍子不放,如同溺水者抱住木板?”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亲爱的佩扎雷,因为我一路上积攒了好多存货,关起房门自会塞得她满满当当,如对付村妇女仆一般,向她传授都兰娘儿们的全部招数。要说男欢女爱,敝乡都兰的娘儿们可是天下高手,她们整天做这件事,做过再做,做完了又做,重做之后接着做,除了这件永远需要重做之事,她们别的什么也不做。咱俩说定了吧,如此这般我们就能统治这个岛国。我把王后捏在手里,你操纵国王。我们合串一出戏,在朝臣面前扮成势不两立的对头,以便把他们分成奉我们为首的两派,可是背地里我们照样是好朋友。我注意你的敌人们的议论,你留心我的敌人们的言谈,这样我们就能知道他们的密谋,挫败他们的计划。所以,从现在起,几天以后我们要假装发生口角,互为冤家。争执的起因是多亏我让王后在国王跟前说你的好话,你才大获宠信,结果国王把大权托付给你,我反而得不到好处。”

  次日,戈蒂耶溜进王后带来的那名西班牙女人家中。他先是当着众朝臣的面与她相认,说自己在西班牙与她经常见面。他在她家里整整待了七天。诸位可想而知,都兰人把王后当作心爱的女人来侍奉,引她观光她前所未知的许多爱情国土,领略法国做爱方式,为她搬出十八般武艺,卖弄全身解数,以致王后为他颠倒疯魔,起誓说惟有法国人懂得做爱。国王一味敷衍妻子,只把成捆成把的牧草塞进这优美的爱情谷仓,现在受到惩罚也是他的报应。好个蒙梭罗骑士使出他出神入化的技艺侍奉王后,点拨她开窍,让她尝遍男欢女爱的甜蜜,使她感动不已,发愿与他永久相爱。一对情人商定,让那位西班牙贵妇从此常年称病不出。他们只信任对王后感情很深的御医,让他与闻秘密。说来也巧,那位御医喉咙里长的声带与戈蒂耶的一模一样,所以两人讲话的声音完全相似,连王后也惊奇不已。御医指着自己的性命起誓效忠这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一直惋惜这个美人被丈夫遗弃,现在得知她在床帏之后得到王后的享用,——这可是罕见之事——心中甚是欣慰。

  一个月过去了,形势的发展正合这对朋友的心愿。他们授意王后应如何行事,以便由佩扎雷执掌西西里的朝政。国王甚为器重蒙梭罗学识渊博,有意让他秉政,王后却竭力反对,理由是他不善对女性献殷勤。路弗鲁瓦辞退了他的股肱之臣卡泰诺公爵,改任佩扎雷骑士为首相。威尼斯人得势后毫不照应他的法国朋友,戈蒂耶于是大怒,当众指斥佩扎雷背信弃义,一下子就赢得卡泰诺及其友人向他输诚,与他缔结密约推翻佩扎雷。却说那威尼斯人本来精明干练,何况治国之道又是所有威尼斯人的专长,所以他上任后把西西里治理得到处莺歌燕舞。他修复海港,推行他发明的免税政策及其他方便措施以招徕各国商人,让无数贫民得到工作,不虞衣食。他还因为国中隔三岔五举办庆典,便招请各行各业的手艺人前来献技,同时也引来各地,乃至来自东方的有钱有闲之人。于是乎粮食、四方物产以及其他商品畅销不衰,帆桨船和帆船从亚洲远道而来,使西西里国王成为世界上最幸福、最令人艳羡的君主,而他的朝廷也在欧洲享有最高的声望。两个知心朋友的默契配合带来国泰民安。其中一位照管国王的游乐,同时亲自为王后提供快乐。王后从此容光焕发,笑口常开,因为她按照都兰方式受人侍奉,自己幸福了,也把盎然生机带给周围的一切。都兰人不忘让国王也活得快乐,为他寻找新的情妇,想出种种开心点子。自从蒙梭罗先生来到这个岛国以后,国王很少与王后亲热,犹如犹太人不去碰猪油,而王后却有意促成国王寻芳猎艳,这使国王大为惊奇。总而言之国王与王后各忙各的,把国家大事交给另一位朋友掌管,由他发布政令,统率各个衙门,整顿财政,操练军队。他的政绩斐然,因为他知道什么地方有钱,自有办法让钱流入国库,以便兴办上述各项大业宏图。

  两人的密切配合持续了三年,有人说是四年,不过圣伯努瓦修院的僧侣不以后说为然。他们失和的原因与他们的友谊持续时间的长短同样无法考证确凿。很可能是威尼斯人怀有野心,他要大权独揽,不受监督和争议,不再记得法国人为他出过大力。在朝为官者都是这副德行,因为亚里士多德先生在他的书里说过,世上老得最快的是恩惠,虽然爱情有时也会有股子哈喇味。路弗鲁瓦对他言听计从,与他兄弟相称,只要他有此意,情愿与他合穿一件衬衫。威尼斯人于是打定主意向国王告密,借刀杀人摆脱自己的朋友。一旦国王得知自己戴上绿头巾,王后缘何喜形于色,他算定路弗鲁瓦必将按照西西里处理此类案件的老规矩,首先砍下蒙梭罗先生的脑袋。如此这般,佩扎雷就能独吞他和戈蒂耶两人悄悄运往热那亚的一名伦巴第人家里的钱财。他俩情同手足,说好有财同享。这笔与日俱增的财富来自两方面:一方面王后在西班牙拥有属于她自己的大片领地,又在意大利继承了若干遗产,对蒙梭罗先生特别慷慨,频频馈赠;另一方面国王对他的心腹重臣也屡有赏赐,准许他对商人抽税,还授予他其他特权。这个背信弃义的朋友一不做二不休,非置戈蒂耶于死地不可,因为都兰人过于机敏刁滑,留他活命便遗患无穷。却说王后的风月招数已曲尽其妙,戈蒂耶爱她到了极点,与她度过的每一夜都像是新婚第一夜。佩扎雷获悉某晚王后要与情人幽会,便对国王许诺,让他透过西班牙贵妇的藏衣室墙上的一个小窟窿窥视真相。为了看个清楚,佩扎雷等到太阳落山再行动。那位西班牙贵妇一直装病,外间以为她危在旦夕,其实她耳聪目明,身轻体健,外加一副好牙齿。她听到脚步声,便警惕起来。透过她那间小屋子的窗子,她看到国王身后跟着威尼斯人,迤逦而来。原来每逢王后与情人同床共枕,——这是招待朋友的最好办法——西班牙女人便让出自己的卧室,搬进那间简陋的小房间。她赶紧去通报这对情侣,说他们已被出卖。可是此时国王已把眼睛贴在那该死的窟窿眼上。路弗鲁瓦何所见?他见到一盏巧夺天工的白昼明灯,这盏灯上有最华丽的装饰,耗油无数,以其强光照耀全世界。国王觉得这盏灯比所有其他灯都可爱,因为他已与之久违,对它颇生新鲜之感。可是这窟窿不允许他看到别的东西,但见一只男子的手似欲遮羞,伸过来掩住这盏明灯,又听见蒙梭罗的声音说道:“今儿个小宝贝身体好吗?”这本是情人嬉笑时常说的疯话,因为这盏灯在所有国家都是爱情的太阳,也因为情人把它视作人间尤物之最,给它取了上千个动听的名字,诸如我的石榴,我的玫瑰,我的贝壳,我的刺猬,我的爱之海湾,我的宝藏,我的主人,我的小乖乖;有几位大逆不道的竟敢称它为“我的主!”列位谓予不信,不妨结伙去打听调查。

  这当口,西班牙女人向王后示意国王就在隔壁。

  “他听见了?”王后问。

  “是的。”

  “看见了?”

  “是的。”

  “谁领他来的?”

  “佩扎雷。”

  “叫医生上来,送戈蒂耶回他自己家里。”王后说道。

  只消一个穷人唱完一首歌的工夫,王后已把五颜六色涂在这盏明灯上,然后用绷带包扎起来,使您以为这是一个可怕的严重发炎的伤口。国王听了上面这句情话,气得七窍生烟,撞开房门,发现王后躺在床上原地,即他透过窟窿看到的那个位置上,然后看到御医鼻梁上架着眼镜,一手按住扎了绷带的明灯,说道:“今儿个小宝贝身体好吗?”那嗓音与国王刚才听见的同出一人。这话委实滑稽,因为医生郎中与夫人小姐交谈时惯说趣话,治疗这朵流光溢彩的鲜花尤其需要使用花哨的字眼。国王见此情景便手足无措,犹如狐狸掉入陷阱。王后羞得满脸绯红,挺起身子喊道,哪个男子大胆妄为,竟敢在这个时候闯将进来。看到是国王本人。她转口说道:

  “哈!陛下,您看到我有意躲着您。正因为您侍奉我很不上心,我才得了一种恶疾。事关王室尊严,我不敢对外人诉苦,只得接受秘密治疗。此病需要包扎患处,以便抑制、平息骚乱不已的过剩元气。为了保全您的荣誉和我自己的体面,我不得已才到堂娜·密拉弗洛拉家里来瞧病,多亏她同情我的痛苦。”

  那医生接过话茬儿,对路弗鲁瓦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说,用拉丁文如精选良种一般广征博引希波克拉底、加列努斯[2]、萨莱诺学院诸位名师和其他医学权威的名言。他向国王证明,荒废维纳斯的园地会使女人患上大病,对于贵为王后又具有西班牙人气质的女子尤其危险,因为她们的血液更需要爱情的抚慰。

  他一本正经举出这些理由,一边理胡子一边鼓其如簧之舌,目的都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蒙梭罗先生回家上床。然后王后接过话头,对国王讲了几篇话,每篇足有一尺长。话毕,她要求国王挽住她的胳膊领她出去,免得麻烦可怜的女病人:为了避免引起闲言碎语,通常都是由她送出门的。待他俩走过蒙梭罗先生房间前面的走廊,王后笑道:“您不妨跟这个法国人开个玩笑。我敢打赌,他此时肯定不在自己家里,而是与一位夫人偷情。朝中贵妇都迷上他了,为他争风吃醋,早晚要闹出事来。假如您听从我的忠告,他本该离开西西里了。”

  路弗鲁瓦突然闯入戈蒂耶的房间,发现此公浓睡正酣,鼾声雷鸣如唱诗班里的僧人。王后偕同国王回到她自己的套房,悄悄关照一名卫兵传来被佩扎雷抢走职位的那位贵人。她与国王一同进餐,与他不断打趣。那位贵人来到邻室候命,她对他说:

  “您在一个棱堡顶上竖起绞架,再去逮捕佩扎雷大人。要做得干净利落,把他立即绞死,不给他留下写一张便条或说任何话的工夫。这是王上的意志和最高命令。”

  卡泰诺不作任何评论。佩扎雷骑士心想他的朋友此时该看到自己脑袋搬家了,不料卡泰诺公爵前来抓他,把他带到棱堡顶上。从那里,透过王后的房间的窗口,他看到蒙梭罗先生陪着国王、王后和众多朝臣说笑,当下他服了:那个得到王后欢心的人要比获得国王信任的人走运,王后把国王领到窗前,说道:

  “我的朋友,这个叛臣阴谋夺走您在世界上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我会提供充分的证据等您有空时研究。”

  蒙梭罗看到死刑即将执行,立即跪倒在国王脚下,为自己的死敌请求宽恕。国王大为感动。

  “蒙梭罗先生,”王后铁青着脸说道,“您胆敢反抗王上的意志?”

  “您是位高尚的骑士,”国王扶起蒙梭罗先生,说道,“但是您不知道这个威尼斯人必欲置您于死地。”

  佩扎雷脑袋和两肩之间的部位遭到绳子紧勒,断气而亡,城里一名伦巴第人说佩扎雷有巨额钱财存在热那亚的银行里。王后让国王核实该证词,佩扎雷的叛主行径也就大白于世。至于这笔钱财则转归蒙梭罗所有。

  这位美貌、高贵的王后如何香消玉殒,西西里史书中有明文记载,她死于难产,生下一个男孩,日后成为一个伟大的君主却又屡遭磨难,国王相信医生的说法,王后罹此血光之灾乃因她一生过于贞洁。为此他认为自己对贤妻的夭折负有罪责,深自悔恨,特地兴造圣母教堂以赎罪过,这座教堂今天仍是巴勒莫城里最华美的教堂之一。蒙梭罗先生看到国王摧心裂肺的痛苦,便对他说,当国王的若娶西班牙女子为妻,理应知道他的王后需要得到比别的王后更好侍奉,因为西班牙女子生来精力充沛,一个抵得上十个。又说他若娶妻只是为了摆个样子,就应该到德国北方去物色,那里的女人对男女之事都很冷淡。这好骑士满载财宝回到都兰故乡,享了高寿,就是闭口不提自己在西西里的艳遇。国王的儿子讨伐那不勒斯时,他曾回西西里助他一臂之力。如史书上记载的,这个俊美的王子受了重伤,蒙梭罗也就离开了意大利。

  本故事的标题已揭明一个大道理:幸运这个名词既属阴性,幸运始终站在女人这一边,所以男人应该好好侍奉她们。除此之外,本故事还证明,智慧的十分之九由沉默组成。然而,写下这个故事的僧人愿意从中引出另一条同样高深的教训,即友谊成于利益,也毁于利益。虽然有三种说法并列,不过列位尽可选择您易于领悟并且符合您当时需要的那一种。

  * * *

  [1] 十二至十四世纪用这个名字称呼希腊的伯罗奔尼撒半岛。

  [2] 希波克拉底(约公元前406—前353或356)、加列努斯(约131—约201)均系古希腊名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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